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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A(之一)

  本经历起始点:1993年8月5日

  早晨7点30分,天乐防盗门制造有限公司总经理、45岁的凌子风驾着他的别克君威,照例提前半个小时来到工厂。虽说是清晨,热浪已经相当迫人,但他没有开空调,而是大开车窗,让热风扑面而来。天乐公司的年产值已经超过一个亿了,但凌子风没有改变他节俭的本性,那是他前35年的艰苦经历铸成的。

  大门前,一个门卫立得标杆似的,正向他行注目礼。凌子风向他点点头,把车开进去。这支门卫队伍他在半年前就开始挑选了,是按仪仗队的标准,个头、模样、素质都是一流的。他要让用户来公司的第一眼就受到强烈的视觉冲击。门卫们都知道总经理的脾性,没人敢在仪容上马虎,因为凌总是个非常彻底的完美主义者,不容许公司哪个角落里有瑕疵。部下们都知道他的一个习惯:如果他对哪个下属的工作不满意,就会把那人请去,和颜悦色地拉几句家常,再亲手给他削一个苹果。他削水果是一绝,削完了,果皮还完整地覆盖着果实,果肉不会被手指弄脏。对方接过来,拉着果皮一提溜,一整根果皮就拉开了,其薄如纸,宽度均匀。凌子风是以此说明,任何小事,只要尽心去干,都能干得尽善尽美。如果吃了他水果的人还不灵醒,那下一次就是降职或走人了。

  凌子风把车停在左边停车场,下了车。停车场后是一块巨型的广告牌,上面是他十年前就拟定的公司宗旨:“务实创新,尽善尽美。”对面的车间房顶上是巨型的霓虹灯,组成“天乐防盗门”五个大字。凌子风驻足欣赏了一会儿,难免有些感慨。十年啦,十年来的风雨颇令人回味。这儿原来是特种车辆厂的地盘,那是一个省属企业。当年他和田红英(那时两人还没结婚)开始干公司时,只租了特车厂一个小车间的一半,两个老板一个半工人(那半个工人是吃国营饭的,只在晚上和星期天来做技术指导),见谁都撇着嘴笑。特车厂原来是很牛逼的国营大厂,那时已经破败了,不可逆转地破败了,职工们吃光了积蓄,穷相开始慢慢渗透到衣服上和脸上。尽管如此,他们在“个体户”面前底气还很足,很有优越感,常常有意无意给天乐公司设几个绊子。十年来寄人篱下,受的窝囊气不可尽数。记得有一次,省里给特车厂发了一点儿困难补助,划算下来也就是每人两三百元,就为了这几个小钱的分配不均,特车厂的工人们闹事,把厂大门锁死,贴上封条,只留一个走人的小边门。那时天乐公司正好急着发一大批货,货箱无法从边门出去。凌子风找特车厂的头头、领头闹事的工人还有市领导,四处求告,全无用处。无奈之下,只好租了一台大汽车吊,把1000套防盗门从封死的大门上一件件吊出去。天乐公司上下都愤愤不平,说要把吊车费从这个月的厂房租金中扣下来。凌子风说不要扣,先放这儿,总有一天让他们还这个账。10年后,他们终于把特车厂整个吃掉。在谈成的1500万的价格(这个价钱确实便宜,光是特车厂的地皮也值1500万啊)中,凌子风提出要把当年的600元吊车费扣除。当然不会真的扣除,但把这事重新抖搂一次,弄得特车厂的头头们满脸通红,也算是报了一箭之仇。

  想想公司这些年的发展,真有点做梦的感觉。十年前,天乐公司的启动资金是七万元,其中六万是田红英及她父母的,凌子风只占一万元。就这一万元还是借的,他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每月工资60多元,连双皮鞋都舍不得买。现在公司净资产已经有4000万,在全市范围内也算上利税大户了。十年前田红英鼓动他离开国营厂干个体时,咋能想到今天?

  凌子风倒是比较清醒,常给公司的人讲“居安思危”,讲“顺境中想逆境”,但平心而论,有这样骄人的业绩,心中没有一点骄矜之气也是不可能的。清洁工人们已经下班,正在一楼的门厅里开下班前的碰头会,一色的红色中式职业装,非常漂亮,也是办公楼的一道风景。看见总经理,她们都用目光向他微笑。凌子风也用目光向她们致意。办公楼里窗明地净,一尘不染。总经理室的门已经打开,空调调定在27度,这是凌子风规定的标准温度(为了省电),一杯刚沏的绿茶在红木办公桌上冒着热气。桌上放着一叠他今天应该优先处理的文件。这些工作是秘书小玉做的,她一向是办公楼中第一个上班的人。

  隔壁的董事长办公室也开着门,凌子风踱过去。小玉正在那儿擦墙上的十几块铜牌,都是公司历年来的奖牌或9000认证的证书等。小玉仍是一身藕荷色西服裙,身段婀娜,一头黑发垂泻而下,肉色丝袜发出玉石般的光泽。随着她用力擦拭,腰凹处的曲线迷人地荡漾着。小玉回头笑着说:

  “凌总好。几份文件已经放到你桌上了,今天有几件大事要处理。我把这儿打扫好就过去,董事长今天要回来,可不能让她挑到我的毛病哇。”

  董事长是凌的妻子田红英。在公司创建早期田红英出了大力,在几个重要关口起的作用甚至超过了凌子风。至少说,没有田红英的煽动,凌子风不会下决心扔掉国营厂的铁饭碗;没有田家投资的六万元,公司在草创期间也玩不转。但公司发展起来后,田红英的董事长实际上是半退休了。她知道自己的水平已经应付不了一个现代化的企业,所以宁可躲在幕后,宁可去做家庭主妇,把公司全托付给丈夫。妻子常笑着说,在整个公司里,她只用管住一个人就行了。

  所以,董事长办公室大半时间空着。但小玉对这间办公室的打扫从来不敢懈怠,除了督促清洁工人,有时还亲自动手。这个26岁的姑娘很有心计,她心里清楚,应付好董事长,比应付凌总更为困难,也更为重要。这里有那么一个因素在作怪:性别。女人和女人最容易成为敌人,何况小玉和田红英之间,更是注定要成为敌人。

  原因很简单,小玉已经爱上凌子风,无可救药地爱上他了。

  凌子风对着小玉的背影轻轻摇摇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当然知道小玉对自己的情意,只是这层窗户纸还没戳破。他也知道,妻子对小玉已经是高度警惕,倒不是她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不,一点儿也没有,至少到目前为止,凌子风和小玉之间没有任何逾礼的言辞行为。但田红英的警惕是本能的,是“妻子”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的本能反应。她所说的“在公司里只用管住一个人”,实际上主要就是这方面的工作。

  凌子风对此颇为头痛。他当然不会抛弃结发妻子,把小玉迎娶进家。但若是任小玉的单相思发展下去,势必造成小玉(公司秘书)与妻子(董事长)的敌对。他不愿意为此失去一个称职的秘书。

  而且……扪心自问,他内心难以舍弃的,仅仅是一个秘书么?小玉很漂亮,性情怡人,声音圆润悦耳,饱含露水。看着她的倩影在眼前游动,能感到精神上的愉悦。她很有分寸地、锲而不舍地表露着对凌的爱,这种爱意像春风一样轻柔,与田红英带三分霸气的爱相比,别有一种滋味。小玉常使他想起他的第一个恋人何若平。若平在结婚前夕不幸溺水身亡,给他留下终生的痛。

  凌子风知道,为公司的大局着想,他最好立即更换秘书,给小玉换换工作,离自己远一点,或干脆让她离开天乐公司,那才是釜底抽薪。不过他一直没有下最后的决断。他想,也许自己已悄悄爱上小玉,只不过不敢承认罢了。

  小玉进来了,她要在公司副总碰头会前作完例行汇报。第一件事:国家质检总局组织的对全国防盗门行业的质量大检查,已经有了正式的结果,天乐跻身前十名,排名第六。中央电视台决定以天乐为样板做重点宣传,这台节目除了中央台播出外,还将在几十个地方台联合转播。收费却相当低廉,只有十万元(不包括台面下的花费),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央视的人员今天就到,和田董事长及儿子凌田田坐同一个航班的飞机。

  这些情况凌子风已经知道。说起来,这块馅饼能落到天乐头上,是几种因素联合作用的结果。排名在天乐之前的那些防盗门厂家本来名气就大,对中央台许诺的宣传不太在意,至少是这一次没有表示出足够的热切,反应不够快;排名在天乐之后的厂家规模还小,有种种不定因素(谁都知道,处在资本积累初期的公司都有“原罪”),中央台不太愿意和他们打交道。这么着,排名第六的天乐公司反倒成了央视的首选。还有一个重要因素是儿子田田,他创作的剧本《郑和与西洋》已经决定投入拍摄,刚刚在京开了新闻发布会。剧作者是一个11岁的中学生,这则新闻本身就极有卖点,也增加了央视对天乐的关注度。央视的廖记者说过,他们设想,对天乐进行宣传时,要把田田的新闻揉合进去。

  第三个因素就是田红英的活动能力了。凌子风素知妻子的泼辣能干,但他一向认为田红英的活动舞台是在社会中下层,是在那些满口粗话、爱喝酒骂娘、爱讲江湖义气的人群中间。半个月前,田红英自告奋勇要护送田田进京,同时到央视去“活动”,凌子风着实有点担心。没想到她真把这两件事跑成了。

  这是妻子为天乐立的又一桩大功。在这场宣传攻势后,天乐的销售额很可能要翻一番,增加一个亿。成立十年的天乐公司又要跨上一层台阶了,这一步走得好,凌子风就敢向国内最强的同行厂家叫板。一会儿的经理办公会上,他准备讨论应对这个销售高潮的行动计划。

  小玉提醒第二件事:董事长和田田是今天下午3点的飞机,央视的廖记者和丁记者同机到达。市里对田田这个“天才小作家”非常看重,市政府宣传口、市教委和地方报刊电视台都要派人迎接,对田田进行采访。说不定对凌总你也有个采访,你看是否准备一下。

  凌子风点点头,说我已经做了一点准备。

  8点差5分。公司副总们马上要来开碰头会。小玉在旁边坐下,摊开经理日志,准备作例行的记录。她忽然抬起头突兀地说:

  “凌总,我这个秘书恐怕干不长啦。”凌子风抬头看看她,小玉抿嘴一笑,“你太太出差这十几天,一直派人盯我的梢,一天24小时监视。”

  她这会儿说的是“你太太”,而没有用董事长的官称。凌子风知道这个措辞是有意的。他已经知道这件事,而且知道盯梢的人是谁:营销部的老曲。七八天前就有人把这个消息捅给他,他当时一笑了之,说:“这是当妻子的权利嘛,是在帮我哩,免得我万一管不住自己,犯下什么错。且由她去,你们全当不知道。”

  小玉又笑着说:“凌总,我走后,你再找秘书就找男的。要找女的就得是个丑八怪,50岁以上的,省得董事长不放心。”

  凌子风淡淡地说:“董事长从不干涉我的用人。你把自己的工作干好就得。噢,对了,你通知副总们今天不开碰头会了,央视宣传的事太大,我得再筹划筹划。”

  小玉又是抿嘴一笑,显然凌总的表态让她心里很滋润。她出去了,在外间打电话通知各副总。她刚才那番话并不是脱口而出,凌子风能看透她的小心计——她是用渐进式的办法往董事长和总经理之间打楔子。也许她巴不得凌子风和妻子闹翻,然后抛弃天乐总经理的宝座,带上她远走天涯,另辟一块新天地。小玉的情是很痴的,不过从用心上说有一点“居心不良”的味道。

  凌子风忽然觉得有点烦闷,站起来在屋内踱步。田红英比他小8岁,是个很“旺夫”的女人,没有她,绝对没有天乐公司的今天。也是个非常顾家的女人,如今在她心目中,事业和财产倒是次要的,丈夫和儿子绝对放在第一位。她对别人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成功就是找了个好丈夫,生了个好儿子。做女人的,只要有这两条,就足以傲视群雄了。她对丈夫的爱十分强大,也稍显霸道,八爪章鱼似的叫人透不过气来。田红英没有多少文化,但在大事上很有心劲,比如,她对天乐的财务不怎么管,基本上放手给丈夫,更不会管丈夫的个人花销。但她在公司股权结构上一直拿得很稳,从不提把夫妻两人的股权合而为一,而是保持公司初创期的股权结构:她(及田家)占67%,丈夫占23%(按凌子风当时投的一万元是占不到这个比例的,但田红英奖了他一些技术股),其他人占10%。在几次股权变更中,她非常坚定地维持着67%这条底线,绝不后退,这么着,她就始终控制着公司的绝对权力,因为公司章程中规定,重大事项的决定要三分之二的股权同意。这个权力她倒是从没有使用过,但不使用并不等于放弃。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这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

  对于妻子这些隐秘的心计,凌子风向来是一笑置之。当然,心中隐有不快,也是难以避免的。

  老板桌边放着一个硕大的水晶掌中宝,一只手掌托着地球仪。凌子风随手拨一下,地球仪飞快地旋转着,球上的时间经线幻化成一片黑影。再反向拨一下,时间又飞快地倒退回去。拨弄着水晶掌中宝,有点乘坐时间机器的感觉。他想,一个人要是真能在时间之河中自由穿梭,那该是多么惬意。

  他忽然想到明天就是8月16号,是何若平的忌日。时光匆匆,转眼之间,若平已经去世20年了。时间并没有淡化他心中的哀痛,每年这一天的晚上,他会扔掉世俗的一切,暂时忘掉妻子、儿子、公司,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沉浸在对若平的悼念中。连田红英也熟悉了这个周期,承认在这个时间段中,她是没办法和死去的何若平竞争的,所以就很聪明地躲开。今年因为那两件大事(央视宣传和儿子的电影),凌子风一时忽略了这个日子。不过不要紧,他对若平的思念已经变成生理性的反应,大脑忘了,情绪就会来提醒。刚才那波没有来由的烦闷和感伤之潮,其实就是潜意识的反应。

  刚才小玉的挑逗(小玉那番话很含蓄,但实际是明白无疑的挑逗)在他心中激起了几丝涟漪,但这会儿已经心如止水了。他的心中太满,除了盛着妻子、儿子(这个天才儿子在他心目中分量可是很重啊),还有一大片是留给若平的。没有余地再盛一个年轻姑娘的爱情。他想,恐怕该把这事挑明,让小玉不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下午三点,凌子风自己开着车来到机场。小玉说的那些人也都先后到了,有市委宣传部的一位科长,市教委副主任老金,电视台一位摄影记者,晚报社和日报社两位文字记者。见了凌子风,大家都过来握手,说凌总你有这么一个天才儿子,真给家乡争光了。金主任和凌子风是高中同学,彼此很熟,笑着说:子风你别保守,介绍介绍经验,咋会日弄出这么一个小天才,是“种”好,还是施肥有窍门。凌子风见两个女记者离得较远,低声说:我看是“种”好的成分大些,咋,想不想借种?老金笑着捶他一拳,说:这个经验我就不学啦。儿子再笨,还是自己的“种”好。

  说笑着波音737降落了,大家拥上去,舱门打开,田红英知道今天有人迎接,拉着田田最先露面。妻子穿一件高领旗袍,打扮得珠光宝气,头发也像是刚做过的。田田上身穿一件文化衫,写着“在时间之河中徜徉”,下身是牛仔裤,一脸满不在乎的笑容。舷梯下边镁光灯闪成一片,大家依次同母子俩握手。凌子风没有忘记自己的主要目标,抱了一下儿子,就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后边的央视记者身上。田红英介绍,那个男的是廖记者,女的是丁记者,他们俩可都是央视的大牌记者呀。凌子风同二人热烈握手,说欢迎欢迎。廖记者有40多岁,表情沉稳,手里提着摄影器材。丁记者有30岁左右,长得很漂亮。她笑着说:我该先向凌总贺喜呀,今天你是双喜临门。凌子风说:谢谢,其中一喜可是你们两位贵客带来的。相信在你们的宣传之后,天乐公司会借势来一次大扩张。大恩不言谢,容当后报。

  他们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反正在北京时,田红英早把这事说透了。凌子风说:二位记者请先到宾馆吧,内人和儿子还得在机场休息室耽搁一会儿,因为本市的记者们要对田田采访。你们知道的,都是老套路,既然田田在北京上了镜头,本地记者们总得挖一些资料,对付出一篇报道。

  廖记者说不急不急,咱们都参加吧,采访完一块儿回去。

  大伙儿来到休息室,记者们把田田围在中间。这小子天生胆大,又到北京经历过一次实战的新闻发布会,对这个场面一点也不怵,笑眯眯地对着话筒和镜头。日报社记者说:田田,我们都看了关于投拍电影《郑和与西洋》的新闻发布会,某某文化集团公司承拍,某某著名导演执导,而你这个剧作者只是个11岁的孩子。确实难得呀,请问你是如何取得这样的成功的?

  田田看看老爹,笑着说:“这个问题我在北京已经回答过啦。要说成功的原因有三个,第一我确实有点小聪明,鼓捣出了一部还说得过去的剧本;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爹妈的投资,他们为这部电影投了500万,有这500万垫底,制片公司就不怕赔钱。这次我到北京西安,接触了几家制片公司,才知道电影界是大腕儿们富,制片厂穷,有的厂家,接待室的沙发破得露着弹簧。所以我得首先感谢爹妈的投资,有了这500万,剧本差点也有人拍。第三个因素是我的年纪,有卖点,能可劲儿炒作,以后卖拷贝就容易些。”

  凌子风隐去嘴边的笑意,心想田田这小子,半月不见,真得刮目相看了。那位记者没想到11岁的被采访者能说得头头是道,也给激得兴奋了,接着问:“这是田田的谦虚啊。你的剧本一点儿不差,我知道评论界有人说这是一部精品,说作品中有超越作者年龄的苍凉。甚至夸奖你的剧本是一字不能易。”

  田田笑得更顽皮了:“炒作,那都是制片公司安排的炒作。写电影剧本不比发表小说,又不是最终成品,有什么一字不易的?我写的只是电影文学剧本,又不是分镜头剧本。不过导演说,电影的大轮廓就按我的剧本来,不会变多少,这点倒是真的。”

  “田田真是虚怀若谷啊。评论界还盛赞剧本的开放式结尾,讨论了郑和下西洋的各种可能,其中一个可能是郑和继续西进,发现了美洲大陆,于是世界历史彻底重写。而真实的结尾是:郑和到非洲东海岸就打道回府了,错过了非常难得的历史机遇。这种警示式的构思确实值得中华民族进行反思。”

  “其实这个结尾是我爸爸的建议。我的剧本吸收了我爸爸不少好的建议,他也是剧本的实际作者。”

  凌子风暗叫一声“不好”。倒不是说田田的话不是实情。凌子风对儿子这部剧本确实非常重视,和儿子进行过几次深入的讨论,还特意邀请了几位作家朋友,搞了三次专题文艺沙龙。他对儿子的设计是: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必须要打响。但如果把这些情况抖搂出去,制片公司对田田的包装效果就要打折扣了,因为他们对田田的宣传定位是“少年天才”,它将是这部电影的一大卖点,相信会有不少观众(那些希望自家儿女也是天才的父母们)会冲着这点去买电影票。出于商业化的考虑,凌子风同意制片公司的这种包装。所以田田今天的坦率未免不合时宜,毕竟是11岁的孩子嘛。凌子风及时地插进去:

  “我儿子今天是谦虚过度了。不错,我曾和儿子讨论过这个剧本,也曾说过:要是郑和能继续西进,发现美洲大陆,那历史就得重写了。也就这么随便一说,没想到田田真把它组织进剧本中,而且构建出富有说服力的情节。所以,这个构思的所有权仍然是凌田田的,我可不敢贪儿子之功,据为己有。”田田看样子还想说什么,凌子风用眼色止住了他。“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我们就要回家了,田田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想他快想疯了。”

  凌子风先把两位央视记者送到宾馆,小玉已经在那儿等候。凌子风对记者说:你们梳洗一下,让小玉先带你们转转市内几个景点,晚上由小玉陪你们吃个便饭,好好放松一下。明天咱们再谈工作。我得先陪儿子回趟家,见见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田田可是他们的心肝啊!

  两位记者说:凌总你去忙,送田田见爷奶也是大事。常言说隔代亲,何况这么优秀的孙子,搁谁谁不疼?

  凌子风对小玉说:两位贵客可托付给你了,他们要是有半点不满意,你就去写辞职书吧。小玉笑着说:董事长和凌总尽管放心,我保证把二位招呼好。

  凌子风让小玉来接待是有用意的,如今很多客人,主要是男客,太厚颜了,吃饱喝足之外还要特殊服务,而且凡是敢提出非分要求的人大都是不能得罪的,凌子风只能采取“内外有别”的办法:对内极严,决不允许员工在公司经营中涉足色情活动;但对外客只能遂其所愿。央视的记者们大概不会这样,特别是在有女客陪伴的情况下,但也说不准。拿不准时凌子风就安排小玉搞接待,面对一个优雅美貌、有大家风度的姑娘,男客们多半会收敛一些,即使有什么不满之处,一般也不会发作。

  离开宾馆,凌子风才捞上和妻儿说话的机会。他说田田,这一趟西安北京之行怎么样,大开眼界吧。田田说玩得真痛快!该看的地方全看了,大小雁塔、碑林,半坡博物馆、唐陵、故宫、长城、天文馆、科技馆……还有西影、北影、八一和儿影,央视的演播大厅,都去过了,玩得真痛快!

  “学习呢?课本看没看?你落下20天的功课可不好补。”

  妻子说:“看着哩,除了谈剧本那几天太忙,顾不上看,其他时间一直没丢。”

  凌子风笑着说:“红英你这回又立大功了,谁说骒马不能上阵,我看比儿马还强。”

  田红英自得地说:“功不功的,总算把央视宣传的事跑成了,花费还不算太大,这两个央视记者胃口不是太贪。”

  凌子风截住她:“工作上的事明天到办公室说,今天只享受天伦之乐。”

  他不想让儿子过早接触到这些台面之下的东西。妻子领会到他的用意,把话题扯开了。

  田田爷奶还住在老市区的旧宅子。这些年凌子风已经有财力为他们起一幢新居,但爹妈执意不让,说俺俩都是八十几的人了,造个新房又能住几年?老房子住惯了,邻居也熟,要是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坐软监似的多难受。你们别再提给俺俩换房子,省下钱办正经事,只要经常回来看看,俺们就知足了。凌子风拗不过,只好遂老人的愿。

  田田奶身板儿还行,腰不弯耳不聋,走路一阵风。田田爷不行,尤其是两年前得了老年痴呆症,经常犯浑,一犯浑就说些神神鬼鬼的话。有次清早醒来,他急匆匆地催老伴快准备,说:“四婶说今天和咱们一起去逛庙会,牛车都备好啦。”他说的那个四婶过世30多年,坟上的树都成抱粗了,田田奶说他犯糊涂,他还不服,一个劲儿说:“牛车就在门口等着哩,等了半天啦。”老伴只好搀着他到大门口,马路上小车大车跑得正欢,都是“电驴子”,哪儿有牛车的影儿?他瞪大眼看了半天,只好自己给自己下台阶,说:“我记错了,那是昨天的事,昨天咱们已经去过了,四婶和我在牛车上还唠了半天嗑呢。”

  田红英迷信,说:“听你爹说这些白日见鬼的话,心里老是寒凛凛的。说不定,人老了真能看见阴间的亲人?四奶的魂真能回家?你爹妈住的是老宅子,阴气重,有这档子事也说不定。”

  凌子风笑她:真扯淡,哪儿有什么鬼神。尤其是咱中国不会有,就算世上真有鬼,也被文化革命横扫了吓跑了,千秋万世不敢回头。

  不过凌子风有点羡慕老爹,人老了,意识就自由了,可以脱离肉体,在时间之河里自由徜徉。能在今天的车水马龙中看到50年前的牛车,也能够和30年前去世的亲人交谈。他巴不得自己也能这样,那他就能返回过去,和何若平见面了。

  今天老爹没犯浑,看到宝贝孙子回来,高兴得眉开眼笑。他甚至知道孙子写了个剧本,北京有人要拍电影。他拉着孙子的手,夸说田田从小就聪明,我早就知道田田是个天才。你们忘没忘,他三岁就会开房门自己溜出去?

  田田奶笑了,说,咋不记得?就像昨儿个的事,转眼已经八年了。

  凌子风得儿子晚,田田出生时,爷奶都是70多岁的人了,凌子风不让他们带孩子,但田田奶不依,非要自己带。70岁才见到孙辈人,能不亲?亲得都出格了。田田从小就野,学会走路后简直不愿在屋里待。田田奶做饭时必须把门锁上。不久他学会自己开弹簧锁,关不住了。没办法,凌子风就在门的高处安了一个插销,那个高度他再长5年也够不到,心想这下子把他管住了,能安生两年了。但田田确实鬼灵精,竟然很快想出了办法,他搬一个小凳子,站上去,用一根木棍把插销捅开。插销用棍子很不好捅的,因为你必须先把插销的弯脖子挑成水平,再向一边拨,才能拨开。但田田耐心地捅着,终于成功了。然后他如遇大赦般咯咯笑着逃出家门。奶奶发现后忙出门追赶,不小心把脚扭了。等凌子风回家,老娘的脚踝肿得像大馒头。但田田奶不说脚疼,只是得意地夸孙子:田田真聪明,这小崽子真鬼!长大一定有出息!田田知道自己做错了事,趴在奶奶身边,用小嘴吹奶奶肿着的脚踝,心疼地问:奶奶你疼不疼?我吹吹你就不疼啦。看着他的乖样子,凌子风没忍心训他。

  田红英笑着捅捅儿子:“奶奶说的都是你当年的英雄事迹,还记得不?”

  田田认真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印象了,听你们说这些,就像是听我上辈子的事。”

  田田奶留他们吃了晚饭。饭后凌子风说我们要走了,到田田外爷家,他们也想外孙了。田田爷还舍不得孙子走,拉着田田的手,喜眯眯地盯着,忽然说了一句很明白的糊涂话:

  “可惜若平死得早,她也是个好女人。是宜男相。那时还准生二胎,田田能有个弟弟妹妹,免得太孤单。”

  这句话说得太突兀,屋里气氛一时有点凝滞。田田奶见儿子有点感伤而儿媳有点儿不快,忙说:“老东西你又犯浑啦!今天是喜日子,不说这些伤心事。再说,”她忍俊不禁地笑着,“真要是子风娶了若平,哪里还有田田?你还说什么给田田添个弟妹,真真地说胡话。”

  田田爷想不明白这个理:为啥儿子和若平结婚就不会有田田。他仰着脸皱着眉头努力地想。凌子风笑了,说:看来我爸想通这个问题不是一会儿半会儿的事,我们先走了,让爸静下心来想吧。

  三人上了车,田田大惊小怪地说:“原来我没出生前就经了一场劫难啊!想想真是后怕呀,这个世界上差点儿没我这个人,《郑和与西洋》也没人写啦!”但他爹妈没有响应他的笑话。田田爷那番话触动了凌子风内心深处的伤疤,再者,他也知道妻子正为此不高兴。她一向是这样,不高兴听家里人提起何若平的事,一听就影响情绪。有次在床上凌子风数落她:

  “你这是吃的哪门子干醋啊,若平是过世快20年的人啦。”

  田红英脑袋拱到丈夫怀里,幽幽地说:

  “若平那么可怜,花没开苞就落了,我咋能吃她的醋?不过我总有一个想法:我这辈子铁定跟你一家,再不会跟另一个男人的;可你爹妈老是把若平当成你的原配,只是因为意外才换了我。要是你真的和若平结婚在前,那不把我给闪下了?一想到这儿,心里就不踏实,有点儿后怕,有点儿发虚。”

  凌子风臭她:“如果我和若平结婚在前,说不定你我根本不会认识,既然不认识,哪里说得上闪下不闪下。你这纯粹是逻辑混乱。”又开玩笑:“你这么漂亮性感的女人能剩得下?没有凌子风,就有王子风张子风来疼你。”

  不过这番话让他知道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分量。田红英是个性格很奇怪的女人,恐怕只有中国这样的男权社会中才会有这样的女人。她怎么着也算得上个女强人吧,在夫妻的相处中属于强势一方,在小两口的小斗争中总要占到上风才罢手;但她又对丈夫(儿子)很依赖,甚至可以说,她是依附于丈夫而存在的。她的人生奋斗,她的千万家产,都是因为丈夫才有存在的价值。而实际上呢,如果单从财产构成说,凌子风只是妻子的打工仔而已。

  想到这一点,凌子风能原谅妻子的一切毛病:她的霸道,她的吃干醋,她的玩心机(比如盯小玉的梢),等等。这会儿凌子风扶着方向盘对后排的田田说:

  “别瞎感慨了,你能发感慨就证明你存在,你既然已经存在就不会不存在。今天是喜日子,别提过去的事。”

  田田虽然少不更事,还算机敏,体会到这个话头在妈妈心中激起的不快,笑着说一句:“爸你说话很有哲理呢。”便闭口不说了。

  田田外爷家比凌家豪华多了,占地五亩的大院子,院里有鱼池、花圃、果树林,西洋风格的楼房,上下三层,有700多平方米。田家在投资天乐公司后,还一直承担着向公司的供货。但三年前,为了规范公司的运作,凡是与公司有亲属关系的分供方都劝其退出,二老退出后干脆不做生意了,回家养老,反正他们从天乐股份上赚的钱,两辈子也吃喝不完。现在田田外公自称海陆空三军总司令,家里养着鱼、鸽子、狗、猫,总数近百只,每天比做生意时还忙。由于家里有这些硬件,田田平时回外公家更多一些,孩子毕竟爱狗爱猫爱玩爱热闹。不光是儿子,就连凌子风本人也愿意多在岳父母家停留,因为这边一切方便:洗澡方便(这两年他已经变“修”了,一天不洗澡就过不去),院子宽阔可以停车,有电脑有传真可以办公。时间长了,田田奶不乐意,半真半假地说:

  “我看凌田田光惦着回外婆家,干脆改姓田吧。”

  自打听了这番话,凌子风很警惕。他想自己的父母本来完全有资格向儿子要这些东西的,如果因为父母的责己而造成儿孙的疏远,那对他们太不公平了。以后他非常注意回两个家的时间平衡,绝不厚此薄彼。

  外公外婆对田田凯旋归来更是乐得不知高低,说:“田田你真给外公外婆挣脸了,说吧,奖你什么?5000元以内你尽管说。”不料田田比他们更气派,说:“外爷,婆,我已经今非昔比了,剧本稿费是六万元,很快就要到手。现在该我给你俩买东西了,你俩要什么礼物?三万元以内尽管说,留三万元我给爷爷奶奶。”

  外婆笑眯双眼,说:“田田说话多有气派!多孝顺!田田,俺俩啥礼物也不要,有你这份心就行了。”

  田田和猫狗鸽子玩了一会儿后,猫在自己卧室里,排齐了给同学打电话。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自然非常兴奋,陈晶一听是凌田田的电话就欢呼起来,说:“田田,你可是大名人了,我们都在电视上见到你了。我真不敢相信你会主动给我打电话。”田田笑着臭她:“看你那德性,我会那样得意忘形,狗眼看人低?”

  外婆在一楼的客厅里喊:田田!打开你屋里的电视,地方台正在播对你的采访哩。田田扒在二楼栏杆上说:你们看吧,我不看,反正就那么回事,我给同学打电话呢。

  两老挤在沙发上伸长脖子看采访,真正看得得意忘形,不时爆出一阵大笑,外加几句评论:这小崽子!看他恣的!你看他还满谦虚呢。

  凌子风和妻子也看了一会儿电视,回到自己的卧室。今天太晚,他们不打算回家了。凌子风见妻子仍面有不怪,知道病根是在哪里,淡淡地说:“别不高兴了,爹已经老糊涂,你和他较什么真?再说他也没有说错什么话。”

  田红英悻悻地说:“他是没说什么错话,不过在你爹妈眼里,何若平才是最正统的凌家媳妇,弄得我倒像是个填房,这辈子得低她一头。我受不了这个窝囊气。”

  凌子风给“填房”这个词弄笑了:“鸡肠狗肚,哪像一个董事长的胸襟?填房!亏你想得出来。”

  田红英确实有点恼火,恼火的原因很复杂,难以用言语撕掰清。明天是何若平的忌日,这一点田红英记得比凌子风还清楚。因为每逢这一天凌子风就会短暂地“出家”,完全沉浸在对“亡妻”的悼念中。并不是田红英心眼狭小,容不得一个死去20年的女人。但是,看着丈夫会突然变成陌生人,变成一个女鬼的丈夫,这事总有那么一点儿恐怖。而且每年一次,一次也逃不脱。今年有这两桩大喜事,田红英企盼它们会冲淡丈夫的记忆,把丈夫的例行发作岔过去。但看来是岔不过去了,不但丈夫没忘,连半傻的公爹都没忘。一个活女人(一个很有女人味儿的活女人。这些年田红英对打扮自己可没少花力气)硬是斗不过一个死女人,你说丧气不丧气。

  凌子风不再理会妻子的情绪,开始说正事。他说:“红英你又立大功啦。其实我挺不服气的,我一向觉得我管理公司比你有水平,可是几次节骨眼上都是你盖过我,不服也不行。看样子你天生是刘邦,我最多只是当陈平的材料。”

  这些话是对妻子的恭维,想让她忘掉不愉快。但也是真心的恭维。

  又谈如何应对马上就要来的销售高潮。销售力量不成问题;生产能力也不成问题,只用扩大外联的力度就成。主要是资金,吃掉特车厂时刚刚花了1500万,电影投了500万,两大笔贷款又正好要到期归还。新增的1亿产值,即使尽量加大资金周转,至少也得再增加2500万的生产投入,这些只能靠贷款来解决,但公司没有多余的不动产可以抵押。看来只能利用和商行李行长的特殊关系了,当然得上点油。

  田红英问需要上多少油。

  “10万到15万吧。这个数额的非生产开支,应该由你董事长审批。”

  田低声骂一句:“妈的,在央视我才花了8万。”

  凌子风说:“那不一样。央视反正要为这次质量评比活动打宣传的,至于挑中咱们还是挑中别人,操办者并不承担风险。李行长就不同了,他确实要承担相当的风险,现在国家对贷款控制越来越严,没有抵押的2500万贷款不是一个人说了算。所以李行长吃这点回扣是公平的,符合等价交换的原则。”

  “行了,该花多少你自己定吧,舍不得娃子套不住狼。你办事我放心。”

  凌子风笑着说:“还是老婆当董事长的总经理最好当,上了床,枕头风一吹,什么事都办妥了。”

  “放屁放屁,这会儿咱俩上床没?向来是女人对男人吹枕头风,哪有反过来的。”

  凌子风不同意,说哪个文件规定了枕头风的风向?田则坚持说枕头风就是只有一个风向,“因为在床上总是男人有求于女人。就说咱俩,谁最馋那一口?所以呀,以后千万别指望你能对我吹枕头风,要是那样,该答应的事我也不敢答应。怕你顺杆子爬,到床上来腻歪我。”

  这么着调了一会儿情,两人都有那个意思了。田红英说咱们洗澡吧,上床后我给你一件礼物,保你满意。两人浴罢上床,田红英从女式挎包里拿出一个纸盒,包装很精美,印的是英文。凌子风凑在灯前看说明,他的英文程度不错,但不熟悉药剂学词汇,看得很吃力。妻子说:别看了,这是美国辉瑞公司刚研究出来的药,名字叫什么喜多芬,非常灵的。听说这种药到5年后才能正式上市,那时风靡全球,中文译名叫伟哥。我是从黑市上弄来的,价钱就不说了,怕你心疼起来折了锐气。

  凌子风笑她真有本事,能把“未来”的药弄到手,还巫婆似的,知道过去未来之事。又不屑地说:

  “我还用不上这玩意儿吧,等我60岁后再用它。”

  妻子没听他的,赤着身子下床为他倒了开水,把一枚蓝色钻石形的药丸托在手里,腻声说:“喝了它,尝个新鲜嘛。”

  美国佬的药确实灵,一个小时后那种狂潮就涌上来,此后的几个小时中,凌子风大汗淋漓,贪如虎狠如狼。完事后他身心俱泰,也实在乏了,说:睡吧睡吧,我是过瘾了,你呢?妻子也是娇喘吁吁,满意地钻到他怀里,闭上眼睛,心想明晚再给他一粒,说不定能把他对何若平的思念岔过去。凌子风睡意惺忪地说:

  “睡吧睡吧。红英,你为公司立了三大功呢。”

  田红英确实为公司的发展立了三大功。第一是最先提议搞防盗门并煽乎得凌子风下了海;第二是在公司开办初期为公司接了一大单生意,从此公司迈过了生存关。不过,这件事上她付出的代价大了一些;第三次就是这次搞定央视宣传。

  凌子风和她相识12年,结婚11年了。那年,33岁的凌子风很偶然地遇上了25岁的田红英,从此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公元1981年,作为老三届学生考入上海交大的凌子风毕业了,分到本市的通风机械厂。工资低,日子过得紧巴。不过他从没想到下海赚钱,那样干风险太大,已经到手的铁饭碗哪能轻易舍弃。日子虽然紧巴,总比当知青时强吧,总比才招工回来时当矿工时强吧(他当过几年矿工)。何况他一向不是个冲动型的男人。

  所以他一直安安生生地守着两位老人过日子。那天家里的水管漏水,是一个弯头裂了。这种事他向来是自己动手的,于是凌子风上了半晌班,跑出来到街上买弯头。他在离工厂不远的一条僻街上瞅见一家五金店,单间铺面,屋里摆得满当当的,墙上和顶棚上塞满了各种五金件。店主是一个年轻姑娘,模样不是特别漂亮,但也颇齐整,而且性感,该凸的凸,该凹的凹。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裙,胸脯和臀部紧绷着,双臂浑圆,肤色尤其好,白中透着红润,是非常“正”的健康色,让人感到青春的血液在她的皮肤下汹涌。这会儿没有顾客,她斜倚在门框上悠闲地嗑瓜子,一只手垫在背后,一只手握着一捧葵花子往嘴里送,送进去一个,舌头稍一搅动,瓜子皮儿就呸地吐出来,吐到一米之外的塑料桶中,一个一个,吐得很准确。这个动作肯定不合淑女风范,不过自有一番粗野的美。凌子风在心里欣赏着,走过去说买一件6分的弯头,那姑娘姿势没变,摇摇头说:

  “没啦,早就脱销啦。”她补一句,“你不用跑了,这两天,6分弯头和接箍全市脱销。”

  凌说水管弯头也脱销?又不是什么紧俏玩意儿。姑娘说:“做防盗门呗,这几个月人人都做防盗门,你不知道?”

  凌子风想起来了,确实见不少人用水管做防盗门。用水管做是因为方便,因为用料大都是从国营工厂偷出来的,太长的料偷着不方便,再说家里又没有焊接设备,所以他们大都在厂里截成尺寸合适的短料,过好丝扣,夹在自行车上带出厂,回家后用弯头和接箍一连,门就成了。

  他低声嘟囔一句:“妈的,这可咋办?水管还在漏水呢。”便转身离去。他和田红英在人生旅途上的相逢就要这样结束了,从此再不会相遇。但就在他要离去时,田红英又瞥了他一眼,这一眼改变了两人的人生轨迹。田红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比较养眼,高个子,年龄30出头,五官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眼可以看出这是个实在人,但也绝不窝囊。要说在那一瞥中田红英就有什么婚姻上的算计,那是冤枉。因为依这个男人的年龄,应该是已经结婚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个比较养眼的男人值得她表示一点好感。她说:

  “你等一下,我再找找,我记得有一件弯头掉到旮旯里了,好像是6分的。”

  她把葵花子装到口袋里,走进柜台,弯下腰去寻找。货架下堆得满满当当,需要一件件移出来。凌子风说:“我来帮你搬吧。”田红英没有拒绝,在凌子风的帮助下把货架下腾空,在角落里摸了一会儿,真的摸出一件弯头。她人还窝在柜台下面,先把这件弯头举出来,喜滋滋地说:

  “你看,正好是6分的!你很有运气啊。”

  她从柜台下钻出来,胳膊上和鼻尖上都沾着灰尘,额上津着细汗。凌子风很高兴,也很过意不去,连声感谢,说:你出来吧,我帮你把货篓归到原位。田红英没有客气,抱着膀子立在一边,看着他把箱篓一件件搬进去。搬完后凌子风递过手帕,说:“鼻尖上有灰,你擦一擦。弯头多少钱?”

  田红英接过手帕擦着,笑道:“5毛钱。5毛钱的生意费我这么大力,真划不着。干脆算了,不收你的钱,算是交个朋友。”

  凌子风对这位豪爽的姑娘很有好感,没有急着走,站在柜台外聊了一会儿。他说:“如今的人哪,干啥都是一阵风。用水管弯头做防盗门,样子蠢,又是透空的,不封闭,不能取代原来的门。据我所知,外地已经有厂家做专门的防盗门,有猫眼、电铃,专门的防盗锁,很漂亮的烤漆,不过价格贵,买的人不多。”

  田红英说:“价钱贵一点也值得买,如今贼娃子多,要是被偷一次,怎么着也比一扇防盗门值钱吧。我看这个市场大得很。喂,你说做防盗门难不难?”

  “那有什么难的?防盗门锁难些,但有制造门锁的专业厂家,其他不过是些铆焊工作量。我就是学这行的,铆焊工艺是我吃饭的家伙。”

  “那你为啥不自己办个厂搞它?你说的那些厂也是刚起步嘛,我看干这事大有奔头。”

  凌子风笑了:“哪有这么容易的。我只是说技术上不难,但本钱呢,销售网络呢,场地设备呢,广告宣传呢,哪一样都不容易。”

  田红英撇撇嘴:“你们这些念书人哪,越有本事,干事越胆小。怕这怕那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

  这个评价相当粗鲁相当刺耳,凌子风只是笑笑,没有应声。他又同田红英聊了一会儿,问了双方的情况。田红英知道了他在通风机械厂工作,知道他33岁还没结婚,好奇地问:为啥不找对象?这个年纪不结婚的男人可不多,是眼界太高吧。凌子风不想揭开内心的伤疤,只是简短地说:曾有一个未婚妻,当知青时好上的,结婚前不幸淹死了。田红英看看他,很体贴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事情已经过去,就别难过了。她又加了一句评价:

  “我看大哥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凌子风回家后,也许是那句“吃屎赶不上热乎”的评价太刺耳,他确实认真考虑了做防盗门的可行性,包括启动资金的概算、必要设备的购置计划等。不过在内心里他仍把这看成纸上谈兵,并没有想到付诸实施。33年的人生已经形成了一种惯性,不是轻易就能跳出去的。几天后,他在回家途中,下意识地又拐到那家五金店。自打若平死后,虽然父母一再催促,他仍无法提起对婚姻的兴趣。曾经沧海难为水,对别人介绍的每一个对象,他都不由得和若平比较。而且也许不是真实的若平,而是他心目中保存的被圣洁化的若平,这么比下去,便使他在婚姻之途上步履蹒跚。见到田红英后,他对这位性格豪爽、活力汹涌、没有文化、带三分野性的女店主,不知怎的,有一份蒙眬的好感。

  他不知道在这几天里,25岁的女店主已作出了战略上的抉择。她辗转打听了这位通风机械厂实习技术员的一切:上海交大今年刚毕业,未婚,为人实诚,人缘不错,聪明,书香门弟,父母都是教师,家里生活比较清苦。年纪是稍大一点,那也没啥关系,大几岁的男人更知道疼女人。综合起来是一个不错的丈夫人选。最让她动心的,是他在未婚妻死后七八年闭口不谈婚姻,听说上大学时曾有一位女同学追过他,但他这边一直恋着死去的未婚妻,没能热起来,两人也就渐行渐远了。足见这是个多情种子。

  在几个不眠之夜中,田红英把这个男人放在心的天平上仔细掂量,越看越觉得他符合武当山道长算的卦。春节期间她同女伴去武当山玩,卜了一卦,问婚姻和财运,抽了个上上签。一位慈眉善目的道长为她解了卦,说她今年要大发。生意要发,还要遇上自己的如意郎君。因为有女伴在旁,她脸庞红红的不好细问,女伴笑着代她问:如意郎君姓甚名谁,到哪儿去寻觅。道长先说天机不可泄露,又笑道:实话说吧,我的道行算不了那样准,但大的框架是不会错的。田红英问:你说生意要发,还是我干的五金生意吗?道长说,据卦象看你得挪地儿,挪了地儿才能发,究竟改行不改行我看不清楚。不过你甭操心,反正碰上你的郎君,一切都跟着定了。

  受爹妈的影响,田红英平素就信算命,这次尤其信。你说,道长说的如意郎君不是凌子风能是谁?又能是谁?没跑,就是他了。田红英觉得在心理上已经靠到这个男人身上了。她可不是遇事犹豫的人,该是自己得的,绝不会缩手不前。不过她捺着性子又等了两天。她想凌子风也许会再来的,如果他主动来,那这场婚姻就铁板钉钉了,棒打不散了。如果他不主动上门呢……那她也不会放弃,随后要找上门去。

  当然,最好还是男方主动来找她,这样的结果最为圆满。所以,当她看见凌子风出现在柜台前时,眼睛突然亮了,亮光是从心深之地发出来的,光辉如此之强,把对面的凌子风都照热了。凌子风当然不知道姑娘这几天的心路历程,但无庸置疑,自己的到来引发了这姑娘的喜悦之潮,他也被感动了。

  田红英甜甜地说:“凌哥你来了?”

  又说:“凌哥你不来我也要找你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件大事。”

  凌试探地问:“什么大事?还是你说的……”

  “一半句话说不清,这样吧,正好到午饭时间了,今天中午我请客,咱们边吃边谈。”

  凌忙说:“哪能让你请,我正该为上回的事谢你呢。再说,按惯例也该男人请客吧,哪好意思腆着脸吃姑娘的请。”

  田笑了:“几毛钱的弯头换你一顿请,我可是占便宜了。好吧,这次就让你请,以后日子长着呢。”

  这句话让凌子风心中一震,不由看一眼田,她倒是一脸坦然。凌子风想,她这句话大概是顺嘴而出并无深意吧。田红英给相邻商家交待,让代管一会生意,就坐到凌子风的自行车后架上。凌子风找了一家大众化的饭店,那时他口袋里很困窘,基本不到饭店吃饭的,这次虽然是请一位姑娘,也不敢到大饭店里扮阔。两人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一张白茬桌子上放着一张油腻的菜谱,一碗油泼辣子,两个低档的调料壶。凌子风请田点菜,田没客气,接过菜谱随便点了一荤一素两个家常菜,说:“就俩菜吧,俩人,多了也吃不完。再来一瓶白酒,两碗米饭。”酒菜很快上来,田红英反客为主,抢过酒壶把两个酒杯斟满,问:“凌哥的酒量咋样?”凌说我不行,也就三五盅的量。田红英说:“其实我也不行,不过今天是第一次和凌哥喝,咱们都别藏假,要喝个痛快。”

  田红英果然喝得豪爽,一杯一杯地和凌子风对干。几盅酒之后,她原就红润的脸庞愈加艳色欲滴,凌子风看得有点发呆了,心中止不住微波荡漾。

  田红英红着脸问他:“你是不是在笑话我?我没文化,扮不来淑女样子。”

  凌子风笑着说:“哪能呢,你不淑女,我也不绅士。下过乡,上过山,牛P股后拾过粪,矿洞里挖过铁矿。”

  “可你已经改邪归正啦,不不,是修成正果啦。上了大学,现在是工程师。”

  凌子风笑着摆手:“技术员而已,33岁才当上个技术员,有啥值得夸耀的?不说它,不说它。小田你的肤色好,喝了酒更漂亮。”他原来想说“娇艳如花”的,但想两人相交尚浅,话到嘴边留住了。

  酒过七八巡,田红英开始谈她的“大事”。她先问:如果真干防盗门,得多少钱扎摊子?凌说:如果想办一个正规的公司,也就是生产型的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金不能少于50万。但这一点可以通融,不少公司的注册资金都有虚头,或者是以实物抵资金,或是借钱注册,等两个星期后资金可以动用了,再把钱抽出去还账。当然,这样抽逃资金是犯法的,但大家都这么干,也可以说这是中国绝大多数公司的原罪。或者办成技术型的公司,注册资金少一些,10万就行。技术型公司按说只能提供技术服务,不能搞生产,但这事也可以通融的,上边管得并不严。如果不说注册资金,只说扎摊子的实际花费,包括购必要的设备、租厂房、必要的流资(买材料、电费、工人工资等),打紧了说,得七八万吧。

  田红英很欣喜,因为凌子风的回答很流畅,看来这两天他肯定揣摩过这件事,也就是说他并非没有动心。既是这样那就有戏。她说:“我觉得防盗门有干头,主要是市场大、前景好,可以面向全国。全国10亿人,每一千人买一件也有100万件,干这行咋也饿不死的。只要你说技术上不难,就能整。凌哥你干不干?你要敢干,我和你合伙。我把这个店盘出去,再找家里要点,能凑6万元。你再凑点,不就够了?关键是你的态度,我对技术和管理一窍不通,你要不干那我也熄火。”

  凌子风迟疑地说:“你有这胆量?要是失败了,你可是倾家荡产啊。”

  田红英不在乎:“老天爷饿不死瞎小虫(麻雀),赔光再说赔光的事。我那个店是我爹用500元起家攒起来的,大不了再从500元干起。”

  田红英不怕。田红英没文化(初中没毕业)可有心劲儿。她已经相中了这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她想,用共同的事业来拴住他是最牢靠的办法。不管公司成不成,一块儿干了两年后,这个男人铁定是她的了。至于倾家荡产的危险确实是次要的,何况还有武当山道长的话为她壮胆呢。

  凌子风则迟疑不决。此前他确实考虑过田红英的提议,有点动心,但远没有到铁了心自断后路扔掉铁饭碗的份儿上。这会儿,原来的担心上又加了新的担心:这位才见过两面的姑娘已经非常信赖地靠在他肩上了,这让他感动,也有了沉甸甸的责任感。他不能害了人家呀。他沉重地说:

  “英子你让我认真掂量掂量。这是个大事,不能草率。”

  田红英眉开眼笑,她听出来凌哥对她的称呼已经变了:“凌哥你掂量吧,不急,我知道这急不得。不管咋说,我信你的,我听你的。”

  两个月后,凌子风辞去公职,田红英盘出自己的小店,两人真把一个天乐公司弄出来了。

  万事起头难。两人自然做了不少难,但总的说还顺利。最困难时,把货发完后账面上只剩下34元钱,但这时货款已经慢慢回来。公司熬过三个月后,生存关是迈过去了。武当山的道长说过,田红英的“大发”之前还有一道坎,迈过这道坎,以后就顺了。来年年初,他们真的碰上一道坎。那次他们很幸运地碰上一位大主顾,朱黑大哥,是省会的防盗门经销商,原来销别的品牌,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凌子风,又来厂里考察过,说天乐虽然是新牌子,质量确实不错,同意和天乐建立长期关系。头一次订货订了1000件,这是天乐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宗生意,价格也不错,预付20%,货到付全款。

  合同顺利签订,凌子风夫妇对合同条款,包括价格、付款条件等相当满意。制式合同最后都有一条:若发生纠纷在何地法院解决。朱黑大哥说要放在省会,他笑着说,在你们这儿,我人生地不熟可没法应付啊,强龙不压地头蛇呀。为了表示诚意,凌子风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合同签订后,他们便投入紧张的生产。那时天乐的资金还对付不了这么大的定单,红英爹妈很支持,把自家房子押到银行贷了款。1000套门很快干完,又连日赶夜发到省会。天乐账面上只剩下2000元钱,连这个月的电费和电话费都不够交。但这时,那个豪爽义气的朱黑大哥突然变卦,说天乐防盗门价格太高,必须降价20%。20%!这个产品的纯利润率有13%左右,在机械行业,这是相当不错的利润率。但按朱黑说的数降价后,不但不能赚一分钱,还要赔上7%。

  凌子风捺住怒火,在电话中同朱黑“蘑菇”,向他求告,但对方根本不讲道理,说:

  “要么咱们改合同,要么我一分钱也不再付。让我把货退回去?甭想。”

  凌子风想去省会打官司,他想,这么公然的违约,法院总不会向着那个无赖吧。不过,他事先通过省会的朋友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位朱黑是白道黑道路路通,省会法院中有不少铁哥儿们,所以他才坚持要把合同纠纷的解决地点放在省会。

  凌子风脸色铁青,把自己关到屋里整整一天。他比别人更清楚眼前的危险,作为总经理,他的心理负担比别人更重。刚起步的天乐碰上这档事儿,铁定要夭折。因为依他们目前的资金状况,别说打旷日持久的官司,连往省会跑的路费都付不起几次。如果资金紧张的风声传出去,分供方都来逼债,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客户也会对公司的前途产生疑虑,那即使打赢官司,公司也早就一败涂地了。如果公司失败,田家投的钱全部泡汤不说,连田家二老的房子也要充公,真真成了丧家之犬。他后悔自己在签这笔订单时考虑不周,没有让对方全部付款后再发货,但话说回来,在买方市场中很难争取到这样的付款条件的。再说,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无赖?

  那是个黑色的一天。很久之后,凌子风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氛围:没有一丝光亮的绝望;无能为力的狂怒;还有咬碎牙齿的仇恨。那一天里,他最顽固的念头是杀人,到省会去捅了朱黑,再去偿命。他没把这个念头付诸实施,绝不是怕死,而是丢不下爹妈,丢不下田红英和将会变成丧家之犬的田家二老。这一天的思想激荡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要变成杀人犯实际是很容易的,关键是看这个人在世上还有没有牵挂。

  晚上他打开门,把一直候在外面的田红英喊进来,说:“还是退让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只有退让才能保住公司。再和那个无赖谈一下,在咱们降价10%、最多13%的范围内同他达成交易,让他把款尽快打过来。”

  他说话时声音嘶哑,眼中满是红丝。田红英能体会他此刻的心情,但对他的决定却颇不赞成。她问:“你降价就能保证他把款打过来?”

  “那时就只有同他拼命了。”凌子风苦笑着说,“不过,我想那无赖只是想讹点钱,并不想玩命,把事情弄到不能收拾的地步。所以,我分析,大概能在降价10%的盘子上达成交易。”

  田红英闷着头不说话,明显她不赞成这个让步。凌子风为她分析了公司目前的危险,说这会儿不是争强的时候。只要能及时要回货款,公司就能马上恢复运转,为此扔掉七八万元利润值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总有一天要那无赖把吃咱的钱吐出来!”

  田红英闷头想了一会儿,果断地说:“我去省会见见他。我说不通你再上,再按你那个意见办。”她看出凌子风想反对,摆手止住他,说:“我是董事长,这事你听我的吧。”

  乍一听到这句话,凌子风着实吃了一惊。没错,田是董事长,而自己只是董事会聘用的总经理。但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呢,公司成立一年多来,凌子风一直是毫无疑问的当家人,他在技术上、管理上的能力要比田红英强,这是不用怀疑的;何况两人的关系基本已经明朗化,属于夫妻开店。既然是夫妻店,那自然是妻子听丈夫的啦。田红英从未对此表示过疑义,反倒人前人后说凌子风是她的靠山。她搬出董事长的官衔,这是第一次。

  既然红英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凌子风没法反对。但红英不光是他的董事长,还是他的未婚妻,他不能不负责任。他说:“那好,你去一趟。但我一定要跟着去,你是我的女人,不能让你独身一人,贸然进朱黑的狼窝。”

  田红英很感动,钻到他怀里亲热一会儿,说:

  “子风你知道不,你这句话比什么甜言蜜语都动听。”

  但最后她说:“你还是不能去。有句话是‘好男不跟女斗’,实际就是赖男人也怕女人闹,我一个没文化的娘儿们我怕啥?我跟他寻死觅活,站大街上撒泼,抹眼泪上吊。说他只敢欺负女人,叫他在道上没面子。要是你跟在后边,这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你说是不是?你放心,他吃不了我。”

  最后还是她一人去了,那时公司正处于非常时期,得有人在家撑着门面,两人确实不能同时离开。凌子风在家等了两天,这两天就像200年。朱黑那种无赖什么手段不敢用?这会儿田红英面临着什么危险?被囚禁,挨打,失身,都是有可能的。越想越担心,觉得自己竟然放她一人进狼窝,简直是王八蛋的行为。他被内疚感苦苦折磨,急于和田取得联系。但那时田红英还没有手机,无法联系,只能苦守在公司的电话机旁等田的电话。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接到田红英的电话:

  “子风,我这儿一切顺利!全部货款的现金支票已经揣在怀里啦。为了保险,我打算包一辆出租回去。马上出发,晚上九点左右到家。”

  电话中红英意态飞扬,兴奋劲儿隔着400公里的电话线都传过来了。凌子风大吃一惊,惊定后是深深的疑虑。对朱黑这样心黑手狠的黑道儿人物,她怎么能兵不血刃、如此顺利地把钱要回来?莫非……凌子风实在不愿朝这边儿想,但又不由得朝这边想。莫非田红英出卖了色相?打住打住,他不想亵渎田红英,一个已经成为自己未婚妻的女人。但这种念头十分顽固,要想排除也是不可能的。

  夜里9点20分,田红英打来电话,说她已经回来了,在京青宾馆203房间,让凌子风即刻赶去。那是个比较高档的宾馆,公司只在接待最重要的客户时才订那儿。凌子风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却在宾馆等。他立即赶去。敲了敲203的房门,门打开一个小缝,露出一只眼睛看看来客,把门缝开大一点,让凌子风挤进去。他刚进去,就被田红英紧紧抱住,先看见一双赤裸的双臂,再看见一具完全赤裸的身体,头发上滴着水,正在沐浴的田红英脸色分外红润。浴室的门大开着,莲蓬头哗哗的响。凌子风心中的一团火被轰地点燃了。这一年多来,他同田的关系渐趋明朗,也少不了一些亲热,少不了一些你来我往的攻防战,但尚局限于小打小闹的级别,还没见过这个阵势。两人紧紧拥吻一会儿,田红英牵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浴室,说:“我马上就要洗完了,你也洗洗。”

  她在乳房上打着香皂,直言不讳地说:“朱黑的脏爪子碰到这儿了,我得使劲洗,洗干净。”凌子风心中一沉,面色也沉下来,田红英看着她,扑哧一笑:“凌子风我知道你咋想的,你放心,他没占着我的便宜。”

  她快活地大笑:“子风你知道不?从朱黑那儿出来,我就决定把身子给你,马上就给你。自从有了这个想法,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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