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八章

  师娘说,师父后天本要去烹协领委任书的,所以想先出门剃个头。走之前,他叫她包些饺子。

  她多问了一句,几个人吃。

  师父想了想,说七个人。

  师娘张圆嘴巴,半正经地说:“你儿子闺女一大家子前天刚回去,又招呼他们来,你想累死我?”

  师父懒得多说,只是告诉她:“肉馅我去买。”便披上一件蓝棉褂,要走。

  她在后面拽住他说:“你倒是戴一顶帽子呀。”

  后来师娘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她怪自己忘了问这饺子到底是中午吃,还是晚上吃。

  等到她心里开始发慌,想也许是饿得,就含了两颗水果糖,压一压。

  挂钟正响的时候,门就开了。

  师父回来后,师娘赶紧堵上去,抢过来那一兜子肉馅。

  她捧在鼻子尖,闻了闻,又怪起他来:“我天天在家,脑子不好使,你一个万唐居的掌灶,脑子也坏掉了?孩子们什么时候吃过羊肉馅的,多膻气。”

  师父刚要和她解释,她就进了厨房,背过身,准备和面,擀皮。

  老人换了鞋,凑过去说:“去澡堂子泡了个澡,身子一舒坦,就把时间给忘了。”

  师娘耳背,也不想多听,只是扭头喊:“回屋吧,反正你也吃现成喝现成的惯了。昨天晚上你哼唧什么呢,没休息好还瞎跑什么。”

  老人于是关上厨房门,朝卧室的方向挪,渐渐地,开始扶着墙,越挪越慢。

  不知为什么,那天外面的太阳和云彩,又红又亮,可是屋里,却暗得叫人看不清东西。

  师娘用筷子把馅儿填进去,一边包,一边又喊:“我什么时候烧水?你倒是给孩子们打电话呀。”

  反复几声,也没人理她。

  她把门一掰,准备冲进里屋继续跟他吵。

  她看见他,大白天的,在床上,睡起觉来。

  老人走得悄无声息。

  那一刻有多疼,只有他自己知道。

  是心梗。

  儿女把师父拉到阜外医院,抢救到半夜,结果还是撒手了。

  师娘捋着嗓子眼和我们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在他临终前,还要听我在吵吵。”

  齐书记亲自来家里问过,追悼会怎么个办法,请谁,不请谁。

  师娘闭住眼,手一摇,一切从简。

  冯炳阁问过我:“你平时爱吃羊肉馅么?”我反问他:“你还怕膻?那就别干厨子了。”

  他说:“老人是想叫五个人来家吃的。”我叹了口气说:“是,五个人。”

  师父火化的那一天,除了他的家人,店里只有齐书记、冯炳阁、我和百汇在。

  苏华北去哪儿了,没有人知道。

  前一天下午,我和冯炳阁骑车找到南纬路。

  师哥把车一摔,咣咣凿门。

  门是新刷的漆,味很蹿,窗户也是新装上的,亮。

  陈其一人看着店。

  他的脑袋在玻璃窗里露了出来,过好一会儿才把门打开。

  他张嘴就问我:“你怎么带别人来了?”

  冯炳阁走上去说:“师父走了。”

  陈其先是两眼一跳,随即后退半步,背靠着树,乐了。

  他说:“我都躲到这儿了,你们是不是还要怨到我头上。”

  冯炳阁瞬间揪住他的领子,咬着牙问:“你他妈乐什么乐?”

  陈其歪头看我:“屠经理,眼瞧着你店里的人胡来,你也不管?”

  我告诉他:“我已经不是经理了。”

  陈其正经起来说:“我可叫了,要是让街坊听见,也就算了,被警察逮到,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冯炳阁一个锁喉,用虎口卡住他的下颌,令他连咳嗽的工夫都没有,一口气从鼻子里呛出来,喷出许多稀水。

  我怕生事,喊了句:“师哥。”

  冯炳阁松下胳膊,斜着踏出几步,一只脚狠狠踹在那间小馆子的外墙上。

  一层土,嘭地散了出来。

  陈其捯着气儿说:“你们来我这里,花钱吃饭,我拦不着,为别的事,免开尊口。”

  我说:“好,问过这一句,我们扭头就走。师父明天入殓,你来不来?”

  冯炳阁在一边不动,支着耳朵在听。

  陈其仍旧倚着树,抹了抹脸,却并不看我。

  他冷笑着说:“这么跟你说吧,哪天如果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我就是爬到外地去,也不跟他埋在一个地方。”

  我叫:“冯炳阁,咱们走吧。”

  他像螃蟹一样,横着身子从胡同里面,搬过来一块盆大的石头块,有棱有角。

  经过陈其身边时,陈其捂着头,躲到树后面。

  冯炳阁使劲抬起胳膊,朝馆子刚装好的玻璃窗上,狠狠扔了过去。

  啪啪啦啦,许多碎碴子崩到陈其头发上,他吭也不吭一声。

  我跟在冯炳阁后面,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田艳托胡同口的大婶,把我从家里喊出来。

  我以为她来找我理论,叫我赔玻璃。没想到却是她先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白信封,叫我转送给师娘。

  我一摸,是钱。

  她用手腕蹭了蹭额头说:“我刚走开拉个煤,你们就找上门了,也至于闹成这样?”

  我问她:“明天陈其到底去不去?”

  她一脸庄重地说:“他会去的。”

  那天清晓,店里派了专车到师父家接我们,百汇还帮忙做了个火盆。

  周围一片半黑半蓝的。

  我和冯炳阁,仍站在街口等,他没醒过来似的,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提神。

  天边见白,他把脖子捂严,说:“别等了。”

  我说:“反正师娘他们还没出来。”

  冯炳阁手里夹着烟,指着楼门口,让我看。

  “谁说的,你瞧瞧。”

  我一看见师父的黑白照片,被老太太捧了出来,脑袋立刻就嗡嗡作响。

  我问他:“你有晕车药么?”他怪我事多,说:“要不进屋里,给你拿瓶醋?”我说:“算了吧。”他把烟在鞋底一碾,就要往车里钻。

  我还要回几下头,再跟过去。

  临走到车门前时,隐约是看到了一个又高又细的身条,在街口一晃。

  是不是陈其,我说是。我在心里告诉师父,陈其来过了。

  下午,齐书记泡了一壶酽茶,等我和冯炳阁来,倒上。

  他把眼镜摘到手里面擦,问师哥:“从那种地方回来,要不要先洗个澡?”

  师哥正咕咚咕咚地喝茶,差一点被呛到。

  他又对我说:“日子过得比坐飞机还快。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记得当初还是我力排众议,把你抢到店里的。”他抬起手,比划着说:“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孩子,如今可不得了哦。”

  我告诉他:“书记有话不妨直说,不碍事的。”

  他把脸冲向师哥,指着我说:“瞧瞧他,哪里有半点像杨越钧。杨师傅走得突然,却是轻省了,一大摊子事,留给我这个不懂业务的,怎么处置!搞不好,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你没看店里,一听说老掌灶没了,个个蠢蠢欲动,放羊的放羊,找下家的找下家。这工作该怎么开展下去,有谁替我想过?”

  冯炳阁适时地插话说:“不是有我们哥儿俩么?”

  齐书记继续跟我说:“你之前主动提出回到灶上,我和你师父都很重视这件事。现在老人的头灶正好空出来,没二话,你来。另外他亲口讲过,在协会任教的工作,本打算领着曲百汇一起去的,这个主我能做,我看由他替你师父,去讲课。”

  我说:“好。”

  他点了点头,将上唇伸进茶杯里,咽下一口后说:“至于经理这个位子,也不好空着。”

  师哥两眼放起光来。

  齐书记又说:“你们师父老早就让我物色人选,我刚刚从一家私营酒楼里,挑了一个人,谁承想还没和对方碰面,老人就走了,这才问一问你。”

  我说:“既然我回了灶上,和大家一样,就是个厨子。谁要走,谁要留的,都是成年人了,自己还做不了自己的主么,和我商量不着。”

  冯炳阁看了看齐书记,又看了看我,脸色灰沉。

  齐书记说:“你要是这样讲话,就没意思了,你师父听到,他也不会好受的。”

  我想了想,告诉他:“保证店里的工作顺利过渡,是我分内的事情。这一点,请书记放心。”

  出来后,冯炳阁把门一关,就要张嘴。

  我瞪他一眼,把他朝过道里面拽。

  他说:“既然请外面的人做经理,还打着师父的幌子干什么,人都没了,谁又能问出别的来。再者了,从头说到尾,跟我屁事没有,他叫得着我么?”

  我瞥了他一眼说:“你刚才怎么不当面问他?”

  他更气了:“这不是想先跟你合计合计么,新来的经理如果不对路,也好有个对策不是?”

  我说:“你总算讲对了一句话,以后遇见事情,你就把这句话反复在肚子里念两遍。至于别的,你只管吊好你的汤,又不是跑江湖的,还要看路对不对?”

  他不说话了,见我要走,又拉住我。

  “你听说了么?”他问。

  我见他脸色不对,站住细听。

  “苏华北的下落,我打听到了。”

  楼梯上,有人要走过来,见到我们两个站在一起,一哈身,又下去了。

  “有个粤菜的行政总厨来北京开会,这小子见第一面就拜师了,当即跟着人家南下去了广东。”

  我听了,把眼睛闭上,好半天。

  师哥又说:“我昨天帮师娘整理老人的遗物,那个拜师证,老人自己也留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存在柜子里,当念想。有签名,有公章,有评语,这不能不认啊。”

  我说:“师哥,要不,你把这个拜师证撕了;要不,去跟齐书记说,让他批你假去广东,你把苏华北撕了。”

  冯炳阁哼唧两声,他说:“要是你屠国柱都这个态度,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师父活着的时候,真白疼你们几个了。”

  我不仅回到了后厨,还站在师父生前一直用的老灶台前。

  周围的师傅,早上各自炸鱼、煨牛肉、炖羊肉,徒弟们帮着筛煤、拢火,直灌得鼻子里全是黑烟。我沉不下来,只好四处看,发现每位厨子之间,都放了一个深色的料戳,供俩人所用。通常上面是个油鼓子,下面搁酱油和淀粉。徒弟早起必须先将里面擦净,用盐水去耗老油。既然是两位师傅配合着使一套料,谁要出去,得支一声“你辛苦”。人家炒菜时,一勺盐水搁在罐子里,怕老油凝了,好稀它。那人回来后,旁边的会告诉你“两勺”。你自然知道这个口多重,否则你掌握不好咸淡。这样,空出耗油的时间,以免菜来了油还凉着。以前让杨师父知道,要骂街的,因为你重新耗油,别的人都要干等着。

  下午大家坐在院子里,落落汗,有师父敬给我一根香山。

  我说:“这可使不得。”

  他们说,应该的。有实在的,会问我:“经理的活,又有实权,又有油水,好好一顶官帽戴在头上,回我们这里干什么?人要往高处走才对。”

  我借了个火,抽上一口,风吹过来时,只觉得一阵清清爽爽的。

  杨越钧的灶台是那种老式的无眼抽风灶,青灰水泥,金刚砂,和葛清当年用过的一样。我开始还真不太会使,有时候做些焦溜一类的冲火菜,到最后必须得顶一下明火,菜的温度才能上来。可是火力跟不上,就成熬菜了,没法吃。这才想起以前葛清想教我这个,我还躲了,就忍不住要骂自己。

  偶尔张晗会过来露个面,见面就叫“屠经理”。

  我截住话,告诉她:“是屠师傅,重叫。”

  她捂着嘴,改口叫:“师父。”又问:“一到高峰时候,十个火眼,全都打开,谁不是四脖汗流地忙着。可我怎么什么时候看你,你什么时候闲着,一点表率作用也不起。”

  我说:“你一天能看我几次,总看我,你的活又是谁在干。再说,正因为我是头灶,大部分给我的,都在晚上七点以后,走的也全是白扒鲍鱼、三丝鱼翅和油焖虾,价钱都在二百块以上的,才轮到我动手。”

  她晃着脖子过来小声问:“师父,你炒的菜,到底好不好吃,什么时候我吃过了,给你打打分。”

  我说:“你管谁叫师父呢,合着我干了小半辈子,要靠你来打分?赶紧出去。”

  百汇肿着眼睛来找我,他说:“三楼宴会厅,要开全体大会,一起上去吧。”

  我说:“好的。”

  上一次坐进这里,还是我和师父、苏华北三个人一起开小会。想一想,仿佛是在昨天。

  现在所有的人都来了,他们两个却走了。

  我扭脖一瞅,厅里白漫漫地坐了一片。

  很少见齐书记这么严肃,师傅们也跟着拘谨起来。

  他旁边挨着一个粗眉大眼的生脸,梳着清清楚楚的中分,约莫三十出头。

  最扎眼的,是那人身上,穿了件肥大的毛华达呢棕色西服,玻璃纽扣,青果领。两手规规矩矩地平放在腿面上,不露声色。

  百汇和我讲:“这人也太没趣了,师父刚去世,就要坐那个位子,没人告诉他吗?”

  我怪他多嘴,说:“仔细听。”

  齐书记开口叹气:“杨师傅走了,大家心里都很难过。可是再难过,也不如在工作岗位上,用实际行动,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穿西服的,侧头去看齐书记,仍是不露声色。

  书记不再去讲其他,忙说:“这位是新到店的马腾,马经理,以前在渔阳饭店工作,大家欢迎。”

  底下等了等。

  我抬手鼓掌。

  周围的噼里啪啦声,渐渐连了起来。

  百汇又对我嘀咕:“那把椅子,本该是你的,现在明白了?你不坐,有的是人抢着坐。”

  齐书记请新经理,向大伙做自我介绍。

  马腾笑起来,油头粉面的,倒是不招人讨厌。他摊开手心,展平一张横格纸。

  我问百汇:“怎么和你一样。”他怪我多嘴,说:“仔细听。”

  马腾咳了咳,昂着头,朗声说:“这张纸上,记了一些数字,念给大家听一听。”

  “只讲后厨,算上宴会组、烤鸭部、面点、冷荤和配菜,几个部门下来,一共47人。截至上个月,不算市里用餐免单的,我得到的数,每日流水是八万。”

  屋里像是漏雨似的,四面纷纷溅起了动静。

  我心里一阵憋闷。

  百汇问:“你刚干经理的时候,也说过一个数,多少来着?”

  马腾又说:“一楼散座,小吃部20张桌子、餐厅30张桌子;二楼东厅是35张、西厅28张;三楼整个宴会就是40张;再加上店里这47张嘴,每天我们自己就要吃下去的,这点钱多是不多,大家评评。”

  齐书记在看我,马腾也在看我,我不知道身后,还有哪些人在看我。

  我于是把目光定在他们俩的椅子腿上。

  新经理的两只脚,穿着一双明光瓦亮的小牛皮鞋。

  我只有在结婚那天才这么打扮过自己。

  马腾把身子往上提了提。

  他说:“我有个建议,只跟齐书记谈起过,想在这里抛砖引玉,请各位主事的师傅畅所欲言。”

  屋里静的,能听见喘气声,我瞄到两个档口的老大,双眼纹风不动的,盯在马腾身上。

  新经理是个聪明人,头一低,看纸,继续说:“我不提渔阳饭店,想必大家也清楚,别人家内部,谁还吃大锅饭。一百分为基础分,多劳多得,不劳不得,客人的钱流进哪个部门,哪个部门就加分。到时候,也用不着说我这个经理新官上任三把火,向着谁,不向着谁。”

  一个有头脸的师傅说:“公不公平,那得看你评分的系数怎么算。”

  马腾直接站起来,笑着问:“您贵姓,哪个部门的?”

  那人如实报上名字,新经理说:“我记下了,热菜组根据会计做的收益表,加十分的话,照前三个月的平均收入,切配组就是107.很快店里还会调集各部门的人手,改良宴会组,为创收打基础。”

  底下乱成一团,有人说切肉最累,后厨挣的全都是我们的钱,反而拿得最少;有人说夏天吃烤鸭的人多,就俩老头,系数那么高,凭什么;还有的说,要是培养宴会组,还设什么小吃部和面点,全上刺刀拼命得了。

  百汇也跟我说:“这是田艳不在了,组里全是些只会喊疼,不会还手的。反正我马上要讲课去了,不跟在里面掺和。”

  我见会场有些不像样子,于是也站了起来,转身环视。

  他们一个个的瞅见我,然后低下头。

  声音像被扣上了锅盖。

  此刻马腾和我,一起站着,互相在看对方。

  齐书记轻敲两下桌子,说:“这只是和大伙通个气,不会一下子执行得那么具体,用不着这样。伤了和气不说,还打击积极性,得不偿失。你说呢?马经理。”

  马腾没有动弹,他的西服很不合身,像个袍子。

  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说:“大家心气足,我的工作就好开展一半。经营一家店,怕的,就是老听人说,万唐居有多少年的历史,接待过哪些领导和外宾,在八大居里排第几。我总认为,爱提过去的,多是气数快尽了,才躺在功劳簿上,去翻黄历。万唐居没有这号人,我看很好。”

  齐书记手一摆,叫我坐下听。

  我慢慢把P股放下,马腾也坐回椅子上。

  他说:“各位互相搭了几十年的伙,为这点仨瓜俩枣的奖金红脸,若我说,不值。不如想想,如何在自己的菜上,出新,出巧,否则干着,也没意思。”

  所有人都没再吭气,因为谁也不知道他还要说什么。

  被这小年轻一激,却让一票老人炸了窝,想想都丢脸面。

  马腾把手一指,说:“西单缸瓦市,那边的酒楼经理,会把师傅们,不断派到本店菜系的源头地去采风,出来的创新菜,扎实、有冲击力。我做菜外行不假,但我知道,菜品是有生命力的。有的菜早被人家吃得够够了,你自己做起来都烦,顾客能不腻么?各位师傅,与其在那点奖金上抬杠,不如花些精力,琢磨新菜,卖出去。那才是顾客之福,才是万唐居之福。”

  旁边的人,连百汇在内,都听入了神。

  新经理于是宣布:“先从北京本地菜开始,每位师傅都可以尝试新菜,可行的,由我报到局里,立即上菜单。档口的组长,每周要去市里几个著名馆子品尝,写书面报告。有想去外地出差的,可以单独申请。希望大家记住,谁能钻研出别人想不到的东西,才说明你真把万唐居这块匾,放自己心里了。”

  百汇听完,哼了两声,说:“这位一看就是猪鼻子插葱,装相。”

  我说:“挺好的呀,几句话都戳到点子上了。”

  他白了我一眼,站起身,搬椅子和大家一起散了。

  店里给马腾配了间在二楼把边的办公室,朝北。

  我进去时,他正在摆弄自己的那身肥西服。

  门是敞着的,他转身猛一看见我,愣了半天神。

  我说:“我是屠国柱。”他忙张嘴笑,伸出胳膊握我的手,好像是刚刚才认出来。

  他说:“乱得很,随便坐。”

  我问:“有事?”

  他把报纸夹理好,挂在墙上,说:“刚才的会想必你也看到了,多少位老师傅,岁数能当我爸了,要他们听我的指挥,恐怕我这个马字要倒着写。”

  我笑着点点头。

  他接着说:“我知道,杨师傅一没,人心全都长了草,有好些老职工已经和外面的店说好了。在这里干三灶,那边薪水翻倍,请去做厨师长的,都有,您不会不知道我说的都有谁吧。”

  我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有这事?”

  他苦笑两下,又说:“您以前就是这儿的经理,现在又兼着热菜组和烤鸭部两处,底下什么动静,自然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我在会上,耍把式卖艺一样地折腾,就为想看看,谁心里在意这里,谁又早找好了后路。您也知道,干餐饮,最忌讳人员流动过大,我总不能自己上灶走菜吧。”

  我把两条腿翘了起来,想想后告诉他:“马经理,如果你有业务上的事情需要我协助,屠国柱尽心尽力。老话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自己也说了,我只管烤鸭和炒菜,旁的事情,我是有心无力。”

  马腾一听是这话,也就不再和我费劲下去。

  然后轮到我问他:“马经理说刚才开会是耍把式?”

  他垂着头,继续苦笑,没有表态。

  我告诉他:“那些可都是好办法,如果这上面需要有人做表率,我愿意身先士卒。”

  他不笑了,抬起了脸,半信半疑地盯着我。

  我说:“市里有些饭庄子、宾馆,买卖开得不错,我可以列个单子,大家实地去看。至于外地的一些原材料产地,也确实该有人去跑。”

  他说:“单子不用您开,我这里都是现成的,如果您不是跟我逗闷子,明天我就在这,等您回来。”

  我咧嘴直笑,连说:“不用那么急,不用那么急。”

  晚上,邢丽浙熬了一锅干菜汤,我越喝,肚子就越是叫。想绷住肚皮,把声音压下去,结果还是被她听到了。

  她扯了一条方毛巾到手里,坐过来看我,我说这两天有点闹痢疾。

  她立即转身,取了一盒四环素,放我跟前。

  我冲她瞪眼:“真吃?”

  “吃啊,不然你拉到半夜,还要讹我背你去医院?”

  我勾勾地看了半晌,才打开药盒,抠出来一片,刚要捂进嘴里,还好被她一把夺下。

  “疯了你,瞧不上我做的饭菜就直说,药也是好乱吃的,犯得上么?”

  我继续喝汤,什么也没说。

  她又贴过来问我:“屠国柱,跟你结婚也有几年了,在店里吃不着你的手艺,是我没福气。可在家里,好歹你也动一动火吧,我也真想看看,你的手艺,到底行不行。别回头邻里街坊地问起来,我守着一个万唐居的总厨,每天吃什么,说出来,都没有人会信。”

  见我仍不理她,她干脆把碗一挪,脸冲脸,和我对起眼来。

  “屠国柱,你不是很喜欢拉着人,聊灶上那点事吗,今天怎么哑火了,哪件心事被我戳中了。”

  我被扰烦了,索性老实告诉她:“师父那个老灶台,我用不好。这几天的工作,勉强还能应付,过阵子店里真要做起新菜,如果是我的灶上掉了链子,你说有多丢人吧。”

  她冷笑两下,等我继续说。

  我抬起头,对着灯罩发愣,说:“以前看老人炒菜,勺不在,火就吸溜吸溜的,跟要死了一样。等他把勺一搁上去,火就忽然蹿出来,连颜色都壮实了许多。那时面薄,不好意思问,现在想问,恐怕要靠上香托梦了。”

  邢丽浙拿起一只空碗,站了起来。她的腰有些宽了,但是身形还在,影子散在屋里,被折成几道柔媚的画片。

  “你屠国柱也有今天,本不想听你说这些,但既然是我问起的,讲下去也无妨。杨越钧那个灶,就连跟他最久的冯炳阁,也没看明白过,别说你了,问也不会说的。你看不见底下有个瓷砖贴的小暗门,他轻轻一开,风就进去了。里面风口的走向很巧,那是砌灶的人,有本事。底下的槽口,专门走水,后面是个砖砌的方烟筒,来做烟道,让风刚好从两边过来。平常你师父拿一个小瓷砖粘上,谁也不会注意,也没有温度。用火的时候,他往下一抽,风立马上来,比他养的几个徒弟,还懂人事。”

  我挤了挤眼睛,问她:“那个风如果不直接从烟筒出去,火又怎么起得来?”

  她给自己盛了一碗汤,随口便答:“那还不简单,烟坑挖多深,你烟筒搭多高就是了。说穿了,跟湖广会馆的戏台一个意思。没有麦克风,底下声音怎么也那么大,就靠戏台底下那个坑,造回音。这也一样有个回风,火点着以后,令里面的风,能往上卷。”

  我听得傻笑起来,把两支胳膊叠好,往桌面上一架,重新打量着她。

  “看不出来嘛,连这种事情,你都知道,还有什么能瞒得过你的?”

  灯下,她一双澈亮的大眼睛,翻向我这边,同样对准我细细打量。

  她说:“你不知道吗,这个店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