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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考级前几天,百汇总是心不在焉的。我提醒他考试地点定在长城饭店,他说:“知道了。”我说:“你知道个屁,家伙和原料都备齐了吗?”他只摇头,也不吭声。

  店里的人,对百汇和陈其都能分到名额,是有看法的。他们一个工作年限不够八年,另一个恨不能一年要歇十二个月病假。因为区里批下来的指标,是个暗数,各家店自己报二十人,我是把面点的一个名额,匀了出来,摊给他们。难免有人议论,他俩都能去考,凭什么。小邢说了,凭你屠国柱这张脸呗,拿你自己的面子,往里贴,谁还能跟你拼命。当然了,值不值的,你看着办。我找到人事科,让他们把百汇履历表的雇龄改了,人事科说改也没用,这小子的年纪,评审一看就露馅了。我反问,这次评审是谁,他们就不说话了。至于陈其,是我给田艳,板上钉钉许下的。这个名额,就是从我脸上撕一层皮下来,也要给。

  头天晚上,我又看到田艳把墩子、刀和毛巾全部清理一遍,裹在大口袋里。明天陈其考试要用的材料,也分别装好。见我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笑着说:“这些天娘家人搭房,都说吃得好,你让陈其脸上有光,我替他谢谢你。”我说:“店里每年都给你评先进,发奖状,你这挣来挣去的,全便宜你们家里那位了。这么袒护我二哥,他奖不奖你?”她用手背去蹭嘴角渗出的汗,想想才说:“嫁给他了,有什么办法。”

  我想起她不是个识逗的人,就不好闲扯,仔细看她手里的青笋。

  “这笋哪来的,店里不是有罐头么?”

  “屠经理,谁手脚不净,你要管?谁从外面市场买笋干回来,你也要管?”听她冷笑着说,我知道又自讨了没趣。她松了松脸,冲向我,反怪我开不起玩笑。“这是托人专从贵州湖北一带找的笋干,买回来得发,发完以后再片,那样出来的笋丝,刀工才格外秀气。明儿陈其要做肉丝春笋,考这道菜,刀工能含糊么?你想想,有了它,那还不是一考就过?”

  备料能细到这个程度,不愧是墩儿上的头把手。

  “师哥有你这样的贤内助,就算不在店里,随便去了哪,也没有不成事的道理。”我忍不住夸她。

  她不好意思地背过身。

  “他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以后还求你多照应着点他。不图多了,你对百汇的好,分一半到他身上,就是年年先进都给别人,我也没什么。”

  长城饭店附近有一片不算小的松树林,黄土深坑,雾气昭昭的。当天早上,我把百汇拽到那里,气急败坏地想直接把他埋了。我说:“我死皮赖脸为你抢的一个名额,容易么?”他答:“不容易。”我说:“我天没亮就跟你押着家伙,往三环外蹬,容易么?”他半天才说:“不容易。”我说:“你错了,我太容易了,我这哪是灶上缺师傅,我他妈是命里缺爷爷。你倒好,不想考了?”

  陆续有遛鸟和练气功的,偷着看我们。我把身子转过去,冲着树,运气。

  晨曦投射在针叶葱茏的树枝上,眼前像是一幅枯墨淡彩的古画。

  百汇朝一个空可乐罐,踢了一脚。

  “哥,万唐居的人出来考试,历来都是稳拿的。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考不下,在组里不是更没脸待下去了。”

  “要是就为这个,你也太小瞧了我。”我走了过去,把他的脖子一搂。

  考级的题式照例是三个热菜一个汤,外加艺术拼盘。我嘱咐他们,谁手潮就提前打招呼,请老师傅帮忙,不要到了现场砸锅,让杨越钧脸上挂不住。长城饭店毕竟是星级酒楼,炉灶锅具和盛器的分类都很细,操作台也是用不锈钢包好的。肉锤、码斗、开罐器,零零碎碎的东西,有的还没用过。我叫百汇抓紧时间,清点用具,熟悉环境。他却在门口蹿来蹿去地说:“哥,看见没有,西来顺的乔春生、鸿宾楼的郭一荣、马凯餐厅的王永海,全被请来了。这些人平时都只印在教材上的,听说只有考一级的师傅,才够资格报名听他们的课。”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得像两颗刚洗好、剥了皮的紫葡萄。我正蹲着找鸡胸脯,站起身问他:“头一道指定菜五绺鸡丝,你是打算我替你做么?”他看出我的脸色,低头应了一声,才走过来。

  我们留意了一下周围,这里几十号人,谁高谁低,其实一上手就全看出来。友谊宾馆、建国饭店、民族饭店出来的,喜欢摆个型儿,有翡翠蛋饺,有蚂蚁上树,有荷叶狮球,桃花鲫鱼也有。用的也是琼脂、鲜鱿鱼、水发鹿筋,有人还用到蟹油。

  百汇越看越不敢动。我小声稳他:“你先猜准考官的心思,刚才你喊的那几位,不是来看选美的,也不是营养专家。指定菜标准是统一的,考的还是口味和刀工,你慌什么?”

  我用手按住他后脖颈,告诉他:“先热锅,我在旁边切鸡丝。”

  等切出火柴棍,我说别忙,打好蛋清,拌匀黄酒再说。

  他拿起鸡蛋,说:“好,不忙,不忙。”等我把浆好的鸡丝递过去,他接过去看都不看,直接把盘子倒进锅里。

  我问他:“怎么不先试油温?”

  他还未反应过神,裹着芡汁的鸡丝,瞬间在热油里抱成白线团,任凭我下筷子使劲戳,都化解不开。

  “教材上明明写着,这时可以下了。”百汇整个人都木了。

  我终于明白,当年冯炳阁为什么要扔他的菜。我忙叫他收拾干净,再热一锅油,“千万记住,凉温油就好。”

  我拿出一块鸡胸,重切一盘。眼看时间要到了,我还得再给鸡丝上浆。正调水淀粉的工夫,马凯餐厅来监考的王永海走到我身后,咳嗽两声。

  “给你脸了吧,注意点儿,你们俩到底谁考。”

  “大爷好。”我冲他傻笑。

  “杨越钧徒弟?”

  “可不是么。”我说。

  他点点头,走了。

  杨越钧到了,老人穿上一件细条暗纹的白色木棉衬衫,稳当当站在前面,似乎是在看所有人,又好像谁都没看,扫视一圈后,去了别的屋子。

  白汁菜因为口轻,考的就是火候。交上去的,多是盐爆鸡丝和滑溜里脊,所以少有人折在这上面。后面的自选菜和冷荤,才是动真格的时候。通常一道菜,考官用筷子蘸过一尝,就能打分了,没人真动嘴吃的。肯夹第二筷子,不会低于八十分。

  我先用文火煨烧,出了一盘扒羊蹄,又放宽油炸了一道虎皮豆腐。王永海故意过来说:“屠国柱,你师弟底子不错。这两盘老菜往前面一放,都吃没了,我筷子都没动呢,怎么给你打分?”百汇脸上,全乐开了花。

  后来他瘫坐在凳子上说:“哥,歇一歇吧,我腿都软了。”

  我问他:“汤和冷荤你怎么办?”他怯生生地说:“打个鸡蛋,做酸辣汤呗。”我说:“你就是做出全北京最好喝的酸辣汤,也只能拿二十分。没海鲜,就弄个菌类汤,用蛋清调平面象形,找南瓜、紫菜头和花椒籽,摆个鸳鸯戏水。”

  他又问我:“那好,冷荤怎么办?”

  我捏着他的肩胛骨,一字一顿地问:“你事先没跟别的师傅打招呼吗?”

  他却说:“是谁讲的,靠你就行了!”

  我说:“我恨不能一脚踹死你!”

  有人在身后拍我。

  “满世界找你们,原来在这屋蒙事呢,这酒楼真他妈的大。”陈其抬起头,来回看。“我那边雕了个西瓜花篮,做到三分之二,不太满意。”

  见我和百汇都不说话,他又在我们中间,细声嘀咕。

  “要是还没做呢,就拿走,稍微在柄把上刻个叶草纹,再用牙签插几朵冬青叶就好了,反正你们要求也不高。”

  百汇对陈其那个笑。

  “多谢师哥,生死关头挺身而出,好过话先说满,最后言行不一的人。”

  我还在收拾口袋,没搭理他们俩。

  中午我们被安排在地下一层,吃员工食堂,本来想缓一缓神,百汇却跟活过来一样,死活要我尝他碗里的菜。

  “这可不是一般的麻婆豆腐。”他像个领到压岁钱的孩子,喜形于色,“烹协秘书长李增泉,伺候过朱德,他讲完理论课,一时兴起,下来找了口大煸锅,亲手炒的。什么叫麻口薄芡,你来一口就行,别多吃。”

  我说我气都气饱了,哪吃得下。

  “哥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我瞄见他身边有个盛饭的笸箩,就从底下抽个碗,趁人不备,溜进去,搁他面前。我说吃别的也没意思,就惦记您这口豆腐。老先生叫我鬼头,立刻舀一大勺过来。”他仿佛在跟自己说话,我应也不用应。“四川饭店、道林的川菜,地道吧,比他做的,还差一截。这碗豆腐,最重油温,刚入嘴时,那股烫,迫使你必须要在嘴里转,就想用一勺米饭去压这个烫。咽下去以后,又不自觉地想再去吃这个豆腐,这才叫品菜。”

  “你也好意思跟我提油温?看你嘴皮子倒是块材料,回去我就把炒锅放在上面。”

  有人直接坐到我们这桌,仔细一瞧,是道林的主厨严诚顺。

  “有日子没见了。”他跟我们依次点头。

  “道林这次没几个人来考,你还跟来,难道你的队伍里也有不让人省心的要照顾?”

  百汇听了把头一扭,给我个后脑勺。

  “谁有那份闲心,我早离开道林了,如今就在长城做行政总厨。”严诚顺说。

  我看看百汇,百汇也看我,俩人像吞了一颗樟脑丸。

  严诚顺有些瞧不上我们大惊小怪的,他说:“饭庄子累,乌七八糟的事也多。酒楼环境好,底薪还高,走到哪里,人家也尊重你。你们不吭不响的,还在万唐居熬着,我才奇怪呢。杨越钧给你们几级工资,说来听听。”

  听他把话扯到师父身上,我将嘴一闭,百汇也闷头吃起他的麻婆豆腐。

  “我可四处都听人讲,考场上,夫妻同台,能出那么漂亮的菜,还没有过。”

  百汇抬头问他:“你说谁呢?”

  “你们自己人,却来问我,陈其呗。一上午,就看他出风头了,一盘鳞甲脆皮虾、一盘银鱼抱蛋,收拾得好看不说,口儿也正。这人有心,趁着十点半考官刚到时,正有点饿,他的菜又有点甜口儿,讨巧,拿了高分。打下手那女的,外号飞刀田?走刀真他妈快,要不陈其能头一个出菜呢!”

  “不忙,不忙。”百汇学我早上的样子。

  “看看去?”我问。

  他一口吞下碗里的麻婆豆腐,也不怕烫了。

  田艳躲在西南角的点心间里,和陈其一墙之隔。

  她正捏着圆珠笔和圆规,在一个切开的青皮冬瓜上,划边,描轮廓线。

  汗珠像水晶玻璃一样,凝在她的鼻尖。

  “姐,跟着你干这么多年,给刀鱼脱骨,给鸡翅剔肉,给肚尖切九连环,好东西糟蹋多少,也没见你紧张成这样。”百汇靠着门框逗她。

  她认出是我们,便弯腰找了个用铁皮做的小圆筒,连瓜一起,端过去。

  “滚远点儿,别挡着道。”

  她从我们中间,快步穿出,找陈其。我跟在她身后问,要帮忙不要。

  “你那两把刷子,片个鸭子还成,没见我都不敢下刀,哪有你的份。”她给了我一句。

  陈其在操作台催她快些,又说,想用茭白刻个白花。

  “不是给你带了水萝卜吗?”田艳低声说。

  “你懂什么,啰嗦也不挑个时候。”陈其在怪她。

  “实在没有怎么办?”

  “什么事情,一指望你,准完蛋。”他狠叨叨地瞪着她。

  周围的人,把头扭过来,看热闹。

  “茭白是吧,我去买。”百汇换了衣裳。

  陈其听见,把头转回过去。

  “还傻愣着,拿家伙去。”

  田艳像一个手术室护士,伺候主刀大夫那样,安安静静地为她男人取出工具包。

  陈其完全是个天才,他在用雕出的图案,讲故事。

  他先握住一把二号圆口刀,比着模子,刻铜钱,刻玉兰树,刻犬牙花边,再对准田艳描好的圆印,刻去一条一公分宽的瓜皮,然后屏住气,在旁边两指宽的地方,环绕着直插下去。很快,冬瓜肚子呈出两个相连的半圆。陈其又换上一把特制的斜槽木刻刀,收住劲,细细去掉一小块皮,按田艳画的边线,雕双鸭戏水。由眼睛到尾巴,甚至连翅翼末梢的羽毛和水草的叶子,穿针走线间,栩栩如生。难得之处,在于有皮的青色图案和无皮的白色瓜肉,也都仿若珠联玉映一般。

  他仍不满意,走火入魔了一样,在前鸭的尾巴下,又修出一条曲曲弯弯的水纹。水草上的花,还贴着后鸭头顶,令整个画面,既显紧致,又添生趣。陈其每次下刀处怎么承接,我看不懂,可两只野鸭,一个回头张望,滑行河上,一个竖起翅膀,如影随形,这样的意境,却是一目了然。

  我和田艳,又一次在他身边,看入了神。

  “规定时间快到了。”我说。

  “我可不管他。”她说。

  百汇回来了,他和田艳抢着把茭白带到点心间做初加工。别家店的,有用胡萝卜拼喜鹊登枝,也有拿玉米笋雕梅花扇面,还有的找鸡肉摆龙凤呈祥,就算够费力了。他们早叫了服务员来,送大堂给评审打分。陈其却仍在不声不响地打理着他的冬瓜盅,玉兰树上环环相扣的条枝和花苞,像是烧在素青瓷瓶上的釉彩,几乎以假乱真。

  田艳把茭白、香菜和海蜇递给我,我再转交给陈其,他又把冬瓜盅交给我,让田艳最后修一遍底脚。百汇守在门口,随时准备喊服务员。陈其把茭白刻好后,又叫田艳焯水,拌味精和麻油,他负责撕海蜇片,泡进糖醋汁里,再把肉脯剪成牡丹花瓣。继而冬菇丝为须,盐水虾为身,红豆做眼睛,又是火腿、叉烧、香肚和青蒜,逐层逐片地嵌缝出展翅扑闪的样子,一对立体形的黄翅红斑纹蝴蝶,算是活了。

  “到底好了没有?”田艳忍不住又问。

  “合进去,端。”陈其点了点头。

  “万唐居陈其,这边。”百汇喊来女服务员。

  陈其和田艳轻轻地把冬瓜盅抬起,放到她的托盘上。

  “姑娘,小心。”女的听了,耷下脸,没说话就走了。

  等考核卫生和雏形的老师一走,周围已无外人,百汇对陈其讲:“二哥,考级而已,又不是国宴,你都码出三层小楼了,不是摆得越高,分也越高,你盖房盖上瘾了。”

  陈其这时才肯笑了,田艳见他这样,自己也抿起嘴。

  我也说:“只要别判超时就好。这么好的东西,不提有师父主审,就是随便换谁看,也是要做状元的。”陈其收起笑脸,归置起家伙。田艳说:“屠经理,这次考下来,他能不能上灶,你心里有数就行。”我说:“真到那时,五兄弟都在炒锅上,想想都是一景,万唐居哪有过这种场面,师父也会得意。”

  话刚出口,却听楼道里一声“呀”出来。陈其抄起一双筷子,先蹿了出去。我问田艳:“怎么了?”她说她也不知道。

  终于在大堂的通道上,我们看见陈其堵在女服务员身前。他举起筷子,撑接住稍有偏斜的牡丹,托盘上的蝴蝶,有如被雨水淋过一样羸弱。

  “你他妈七老还是八十了?我这菜的形儿全被抖乱了。”他捧筷子的样子,如同在给亲儿子喂药。

  “嘴放干净点,所有人里数你最慢,我才着急交差。还要端这么个又蠢又笨的破冬瓜,算我倒霉。”她把鞋半退下来,看有没有崴脚。

  田艳要接过托盘,叫他们小点声,别让外面的评审听见。

  女服务员不肯撒手。这时监考的王永海又来看怎么回事,我们只好先把陈其隔开。

  杨越钧的脸,俨然一块生铁。他先问:“刚才那句是谁骂的?”坐他旁边的友谊宾馆主厨徐万年说:“这道蝴蝶牡丹冬瓜盅,真是绝了。我跟冷荤打了半辈子交道,这菜巧妙精细就不说了,单看心思,就不是应付考试。”

  杨越钧又重复问:“刚才那句是谁骂的?”周围的老先生们知道,这个场是圆不下来了,也就没人再讨没趣。

  女服务员把刚才陈其的话,添油加醋地重复一遍。

  杨越钧压着火,叫考试者过来,要问话。陈其直头直脑的,大步走到考官面前,也不报姓名,不做讲解。

  “这菜起的什么名字?”杨越钧眼皮都不抬。

  “杨妃梦蝶。”陈其脱口而出。

  老人的眉毛,像煤火苗一样,瞬间冒了起来。

  我生平从未见过,一个师父,会用如此眼神去看他的徒弟。

  杨越钧猛拍一下桌面,吓了旁边的一跳。

  “哪个杨妃,你见过吗?拿走,不评!”

  有没明白过来的,悄悄问老人,不评是多少分。

  “不评能是多少分,零分!”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就好像公堂之上,最令人望而生怯的,是回避、肃静两面字牌。

  杨越钧何时何故,这样动过怒气,我想他们不明白的,是这个。

  那天是王永海、百汇和我,三个人连拉带劝,把陈其带离考场的。他起初尚未反应过来,加上本身也瘦,我们就像收纸人一样,把东西挪个地方。过了好一会儿,陈其诈尸似的,突然回过神,指着大堂的方向,骂不绝口。

  “别说芝麻大小的万唐居,把全北京的技师捆起来,轮番跟我比,敢不敢!零分?再说一遍我听听。”百汇抱死了他的腿,又喊我快扒住前胸。

  只有田艳,站在我们面前,泪如雨下。

  回去路上,百汇问我,二哥为什么非要带上一个“杨”字。我说可能他也不是故意的吧,你说呢。百汇说不知道。他又问我,长城到底给严诚顺开了多少钱,酒楼的活,真有那么好干?我说,你别再问我了。

  那天我在后厨盯到班尾,有师傅说,前厅一个管灯坏了,我说快找人换了,大伙又问,能给统一换成吊灯么,我说先出去瞅一瞅的。

  我坐在坏掉的灯管下面,想着该怎么处置陈其,师父一定会来问我。正在发愁,却听到有客人抱怨菜品质量,我回过头,正好一个高挑的女服务员,赶上前去。看她的样子,像是计雨竹,我脑子里木了片刻。

  等我连身子一起转了去,细看,方知是认错了人。

  客人嚷着找经理,她款款地赔起不是,然后问:“……哪里不满意?”

  店里别的人,都只伸着脖子看。

  客人说:“葱爆羊肉,出汤儿了看见没有,拿回去。”

  她说:“您是想换一盘,还是退菜呀?”

  客人说:“听不懂北京话?那喊你们经理去。”

  她又搭话:“您北京哪里的?”

  客人答:“西直门。”

  她低下一张素白的鹅蛋脸,叹了口气说:“小时候家也住新街口,跟您就隔一条赵登禹路。只怪父母没得早,自己才走南闯北的,最终只能跑到陕西投靠舅舅家。”

  客人无话。

  她又说:“我这口音,您是难听出来了。小时候,八百标兵奔北坡,倒着背。没别的,只是见着亲街坊了,心里忽然空起来。您等着,给您请经理去。”

  我紧着起身,客人火气早消去大半,说:“一直来这儿吃饭,遇见不对的地方,就想提点意见,没别的意思。”我说:“这菜确实不该见汤,您这样的客人,如今不多见了。我让人换一盘,这桌饭钱,算我身上。”客人忙说:“可别为难这小姑娘,没人家什么事。”

  后来我还留意过这小姑娘,再有人点菜,为了对方看着方便,她竟能把菜单搁在桌上,反向写字。关门时,我让人把她叫过来,说:“后厨的事,让你在前面担着,不委屈么?很多服务员早直接跑后台喊厨子,客人退你菜了。”

  她淡悠悠地说:“这有什么,谁一辈子不犯几回糊涂,那才是白活了。如果一句话能解决的,就互相打个掩护呗。大麻烦,我们也没办法。”

  我还问她:“你跟客人讲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她听见有同事喊她一起走,便回头去应,转过来反却问我:“谁愿意把家里老人的事,当幌子来扯。”

  杨越钧果然把我叫进办公室,开门见山地问:“陈其那天回人家操作间里,嚷嚷什么了?”我一听就知道,有人传闲话了,就低声说:“谁一辈子不犯几回糊涂,那不是白活了?”

  老人干笑两声,说:“你倒替他讲起话了,那这事怎么办?”

  我说:“我听您的。”

  老人问:“你听我的?连我都不知道要听谁的。反正党委找到齐书记,要重罚。”

  我心一急,汗从鼻梁到嘴角,又流出一条小河。

  他又问:“罚去干刷碗,写检查,好不好?”

  我咽下几口唾沫,才把心跳压下去。我回:“刷碗好,他连库房都看过。”

  杨越钧摆摆手说:“可别再提看库房了。有些事,毕竟要做给外人看,在家里,怎么都好说。而且,我也不会让你难做的。”

  我下楼找田艳,把这事说了,谁想她苦着脸问我:“那讲好的上灶呢,你这个经理,可不能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我说:“让他去刷碗,已经是从轻发落了。”她说:“那你自己跟你师哥去说,我做不了他的主。”

  我又把陈其叫到院子的筒道里商量,他把手一挥,说:“甭来这套,你们全背着我算计好的,拿我当猴耍。刷什么碗,他一直想在协会挂个虚名,不敢得罪人家,老家伙以为我是好欺负的。”我说:“我算是怕你了,我也豁出去,大不了这经理不当了,让你上灶。”他斜着眼瞅我,不说话。我说:“检查总得写吧。”他还是不说话,我说:“好,检查我也替你写。可有一样,在灶上你耍三青子没用,那时候你干得不行,大家难看。”

  小邢知道了又说:“杨越钧连一碗水都端不平,叫你怎么管人?”我让她别跟着吵吵。她说:“会叫的孩子才有奶喝,等老人一退,真到了陈其在你头上拉屎那天,看谁会站出来为你说句公道话,那时你还怨我吵吗?”我问她:“那我该怎么办?”她说:“你都让人家上灶了,还能怎么办。他是没惹到我,不然扒他一层皮,都不算完,你们谁也拦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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