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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小邢不知道,我不是没有见过女人。

  刚返城的时候,真有人正经对我上过心。那姑娘家住法源寺后街,人大方,说话做事,知道留余地,长得也是婉转蛾眉,深眼窝,配在一张娃娃脸上,对谁都是笑模样。她总穿着浅黄的回纺布短衬,白色低跟鞋,把身子裹得紧致轻俏。除了有点少白头,旁的地方就没挑了。

  每到中午,她会叫我到学校水房后门,抠开热腾腾的铝饭盒,连蒙带哄,让着我吃。我能闻出来,都是好东西,炒疙瘩、醋溜苜蓿,还有萝卜丝饼。见我那只伤手不好使唤,吃得又急,她干脆捧着饭盒,让我坐台阶上细嚼慢咽。我还老问,你这饭量也没个准谱,每次都带这么多,要我帮你吃到什么时候。

  遇到天上有夏雨细细丝丝地飘落,我们就在雨地里一边站着,一边吃。

  她的睫毛长而浓黛,凉风一吹,像稻穗一样,并排紧蹙。

  操场上,葱茏的橡树叶被滴出清透的音阶。计雨竹,太不好记了,我笑她的名字。她望住远处的灰云,好半天才应一句,只要再遇上这样的雨天,你能记起这三个字,就算良心还在。

  那时的我,经常帮她推着车,从右安门走到广内大街,然后我往西,她往东。

  我喜欢听她脚下一双干净的凉鞋,在石砖路上,发出清脆的咯咯哒哒声,就像在揉我的心。走到人少的地方,她也会试着戳一下我身上的背阔肌。

  “真结实,这要是帮我提篮买菜的,省我多大的事。”

  她要笑还未笑起来时,润红的嘴中央,露出好看的唇珠。接着,脸色又缓缓淡下,似乎记起什么事。我后悔当时没有告诉她,她头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有多美。

  又是一个下雨天,她真的让我陪着去牛街的副食店。我发现她只挑标有黄价签的便宜菜,在肉杠前面,她仔细按着一块很薄的鲜羊胸,穿雨布连脚裤的师傅过来,照她指的,横刀切下。然后她挪向棕色的铁架子玻璃柜台,让人抓了点雪里红,放盘秤上称。趁她交副食本,我忍不住说,我妈是宣武肉铺的正式职工,国营单位,什么肉都有,我带着你,走关系价。她不自然地撩开发帘上那一抹白,没有摇头,也没点头。

  店门口,她挽起衣袖,给菜打结拴捆的样子,我至今都还记得。

  我拿伞给她,找了根塑料绳,把肉抬上车后架,替她绑牢,一起朝输入胡同里走。快到法源寺西里,我们就要分开了,我看她越走越远,越走越慢。那块肉,像淘气的孩子,总想坠下来。我跑过去,一把按住,她吃力地扶着车把,头也不回地问我:“你怎么才跟过来呀?”她又从兜里取副食本,翻出第一页,上面赫然戳着两个长方形蓝字。我这才看懂,原来她家里是回族,所以只去清真肉市,以后俩人该怎么办,是要去问大人的。

  我低下头看那捆被绑得很别扭的肉,不知该如何答她。

  晚上,妈做了我爱吃的九转大肠,一块堆一块堆的砖红色肉垛,蜷在盘中,散出脏腑肉所特有的膻香,油光晶亮,软嫩酥脆。我伸筷子夹了一截,却放进爸的碗里。

  “店里新进了几扇纯排,给你们爷儿俩挑了最嫩的前肋,待会儿剁了,红烧。”妈横我一眼,“回头你给隔壁曹姨送去,我和你爸不在时人家没少照应你。”说完她又回到厨房。

  那块柳树墩子上,传来咣咣的剁肉声,像在砸夯。

  “这点下水,和你妈翻洗一天。先拿狠料煨到汤干汁浓,又点了些从店里顺的鸡油。知道你就认这个,得着。”从我爸汗津津的手上,传来一股猪粪的腥气。

  “不剁了,先吃饭。”妈进来时用脚勾了一下屋门,两手密密麻麻地在围裙上摸着。“不合口?那我撤桌。”她长年胃病,只喜欢看人吃,听谁说上一句好。

  我攥紧盘子,不撒手,等她坐下,才提到计雨竹家里的情况。

  爸放下碗筷,反而是她,冲着炒辣椒的碗里,使劲夹。她额头冒的汗,不知是疼,还是气出来的。

  “这姑娘,事事为我着想。那阵子,中午想吃顿可口的,多亏了她。”

  “为你着想的姑娘,将来有的是。咱家连剁肉的墩子,都是拿煮完的猪皮箍上的,你让她怎么进这个门?”她越说越坐不住了,“我这身子,一口羊肉都咽不下。你是想膻死我,还是想气死我?”

  妈又起身,摔门回厨房,继续剁排骨。

  “别以为改口你就干净了,你吃什么长大的,我比你肚里的蛔虫都清楚。”

  “你让俩人先处着,何必着急去做这个恶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早。”爸追过去劝。

  那盘搁凉的大肠,因为屋里漏风,冷热交替,上面很快凝滞出一层干涩的五彩油膜。

  计雨竹的脸色看上去,比我还要难看。我问,你家人是不是也不同意。她不说话。

  我想逗她,粉房琉璃街北不是有礼拜寺么,集市小馆也多,李记的羊头和白记的椰丝卷那么有名,我还没去过,你领我去,临阵磨枪嘛。她摇摇头说,想吃什么,我从家带给你,回回的规矩,哪是这么个学法,装也装不像。

  她家在一栋老楼的底层,窗下搭了个花围子。我特意托我妈单位一叔叔,搞了点梭子蟹,提在手里等。她从单元门走出来,刚看见,脸都变了,也不问一句,转手把蟹扔到围子里。就是在张皇失措中,我空着手,见到了计安春。我得说,老人是真善,一看就是能容人。

  我坐好后,他对女儿说,招待客人吃水果。我恭敬地说“色俩目”,老人听得一愣。计雨竹拿着苹果,不敢惊,不敢喜,只是继续削起来。

  午饭,老太太给每人盛了一碗褐红色的筋肉。我吃前还问,这是牛肉,还是羊肉。

  “你不会做饭?”老人先笑了。

  “是牛腩。”计雨竹说。

  “阿姨手艺是好,这锅牛腩,又软又滑。”我看到汤里放着的纱布包。“这肉瓷实,要文火慢炖,调料一芡,入味更难。我嘴笨,只吃出了这里的葱姜、花椒、干辣椒。”

  计安春在等我说下去。

  “还有,香叶和八角。”

  “可以了。”老人点了点头。

  我冲他乐,也冲她乐。

  “清真菜用料讲究,就是面儿窄。”我话还没完,她紧着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闭上嘴,看她用一柄骨瓷的七头提梁壶,倒八宝茶给老人。

  “能问您个问题吗?”我又说。

  他搁下盖碗,依然点头。

  “听说您在勤行里,辈分最高,怎么家里却是阿姨在火上忙活?”

  “我的辈分不高,只是比我老的人,都不在了。厨子嘛,心思全而密,火一点,见不得缺东少西的,所以平常也少在家做饭。”

  我感觉进展顺利,便频频和计雨竹对眼色。

  “小伙子,下回你别来我这里了。”

  我嘴巴一张,计雨竹正擦桌子的手,也停了。

  “有空你直接去店里找我,有些东西,光聊不行。”

  我擦了擦脖子上的汗,连说好。

  我是在计安春的店里,吃到后来人们所说“食羊不见羊,食羊不觉羊”的全羊菜。

  那天光是羊鼻,他就能出炒鼻梁、烧鼻头和冰糖鼻脆骨三道菜,之精,之巧,出神入化。

  有回我刚吃下一整盘烩腰丝,他说:“慢点吃,我让人把落水泉、龙门角和明开夜合端来,你再猜猜。”我只好捂着发胀的肚皮,先捯口气。他看了问:“还吃不吃?”我说:“吃。”他满意地笑了。菜一上桌,他见我搁下筷子,又说:“厨子给你做的菜,要不就别应,应了,就不能剩。”我赶紧说:“不剩,当然不剩。”轮到吃软炸羊肝时,天都黑了,我夹起鹅黄色的挂糊,刚沾牙,又放回盘中的生菜叶上,说:“实在是吃不下了。”他说:“好,反正后头还有一百多种菜,今天先不为难你,下次看你还说不说,清真菜面儿窄。”

  老人嘱咐我别急着喝水,然后伸出筷子,指给我:“这肝儿怎么算好,很简单,软糯就是好。面,糟嫩不行,那是牙碜,区别在哪儿,你好好体会。”我说:“计师傅,您懂那么多,教我一点吧,一点点就好。”他说:“你以前到我家,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也问你一个,行不行?”我说:“有什么不行的?”他又说:“你也别即刻答我,先回去想。进这行,苦就不说了,关键我是清真馆子,将来你还想换带手,回汉民馆,我可再不答应。”我挠了挠头说:“您误会了,我是觉得总吃计雨竹给我带的饭,有愧,才想现学现卖,以后好做给她吃。”老人说:“你小子真精,讲这种话,我教也不是,不教也不是。”

  见到计雨竹时,我问她:“怎么全羊菜里,你一道也没做给我吃过?”她用长长的指头,戳我脑门:“这话问的,没良心。这些菜老话怎么说的,屠龙之技,家厨难当,你到底知不知道?”

  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泡在计安春的店里。一次老人正切西葫芦丁,嘱咐我:“雨竹这丫头,贪甜,这个菜你把糖烧化后,淋点儿麻油和白醋,兑进去,晾凉后一拌一腌,她准夸你。”

  他的伙计私下问我,你拜他了吗,我问拜什么,他们咂着舌头,说从没见计师傅耐着性子教过谁,这几道新菜,连名都没命好呢。有个凑过来跟我打听,你是他们家亲戚吧。我感觉怎么讲都不对,便只是笑。他们说,难怪呢。

  后来我爸问我,怎么整天瞅不见你,还越来越胖了。我得意地问他,玲珑通窍和红叶挂霜,光听菜名,猜得出是什么吗?我爸又说,你越来越胖了,你妈却一天比一天瘦,她正跟里屋躺着,你也不瞧瞧她。我急忙掀帘子进去看,她果然正在床上,一边哼唧一边来回地滚。我半跪在床沿问,妈你怎么了。妈说疼。我问,你又吃辣了?她说不是胃,是心里疼,正躺床上,等死呢。我就不再言声了。妈也不哼唧了,背冲着我。我问她,您想怎么着。她说,问我呢?该我问你才对,你想怎么着。我说,我要和她好。

  妈突然坐了起来,跟我说,可以,等我死了的,等我死了,你爱跟谁好跟谁好。我觉得屈,求她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妈说行,那我就不再这么说了,可别的话,你听吗?我说听,一定听。妈又说,那好,就算等我死了,你也不能跟她好,明白了吗?

  再去的路上,我乱踢着石子,最后一脚正崩人家店后面的栅门上,这才知道要拍门。里面有人恰好往外推,险撞我个正着。一看,是计安春的几位师傅,他们拉住我,说对不住,风大得邪门。我问你们干什么去,他们笑起来答,我们哪儿知道,还不是你老丈杆子,说你要来,多少年交情也不顾了,非把我们支走,可能又要教你新鲜的。

  我站在一个背风的地方,刚好能望到老人的侧影。此时他正半驼着背,嚓嚓地切着果菜。我想还是回去吧,又见他攥着一双长竹筷,使劲拌和一盆的碎料。风吹得我迷迷糊糊,不知过去多久,老人放好蒸笼,熬好糖稀,终于坐下,喝茶读报。一直等到他,身子像根被掰断的甘蔗,直杠杠地靠在躺椅上。我搓着耳朵,对自己说,还是回去吧。

  在白广路东的一座院子里,紧挨饭庄大门,有间用石棉瓦搭顶棚的小吃门市。馒头花卷、斤饼斤面,用红纸剪成一条一条的大字,贴在洁亮的白片玻璃窗上。计雨竹跟我说,一家店是不是真干净,先看玻璃,就这儿吧。

  “万唐居主楼正在施工,我们就坐这里。”她说。

  “说好我请你,东安市场的五芳斋,怎么不去,来碗三鲜馄饨加二两春卷,又不是吃不起。”

  “心意领了,可我不缺嘴。这家店里的菜,如果我说,八个字,出味入味,好吃不贵。”她轻抬起手腕,抹了抹硬杂桌面,一边看着手心,一边扬起嘴角。“爹知道今天见你,让我带话,上回想教你糖卷果,你却没来。他嘱咐,卷果蒸熟后,要趁热拿湿布裹上,再蘸凉水捋。有的人懒,随便一糊。这是要你用内劲去捋的,也不是蛮劲,把油皮抻破,就没法吃了。什么是内劲,你捏捏手指头,就知道了。”

  她摆下碗碟,从书包布兜里取出两副冬青木筷子,安静放好。

  这时上了一小锅乳白色的奶汤散丹。

  “得马上进嘴,一变黄就难喝了。”她抄起汤勺,舀了一碗给我。“他怎么想起教你甜的来了,还有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害他白等一天。”

  “一家人,坐不到一张桌子上吃饭,甜不甜的,还重要么?”

  她刚抿了一口瓷勺上的汤,听见我这句话,就不再动了。

  她把脸挪到窗外,去看马路上铺的宽大的四方青砖,一块隔着一块,破散出沟沟坎坎的裂罅。

  你什么意思,直说。

  我告诉她,得不到家里人认可的婚事,就算成了,怕也过不好。

  她眼中噙着幽微的水光,说行了,我懂。

  我和她一起,望向远处的伊斯兰教协会,那道墨绿色的阿拉伯式圆拱,仿若一枚沉甸甸的音符,谱着静默乐曲。

  她说不坐了,出去走走吧。

  我们从喜鹊巷走到广安东里,风再吹得稍晚一会儿,就有些凉了,她的脚步却越放越缓。我注意到,她换了双打过鞋粉的白色帆布鞋,走不出从前清脆的声响。

  日暮归途中,仿佛声息寂灭。

  她终于停下步子,告诉我,按政策,老人退休后她能进店接班,服务组留了一个领班的位子,她还没应,想先等我的信儿。

  “你能去我就让给你,毕竟是全民单位的编制。现在想想,也好,省得让人戳后脊梁。”

  “你现在可以去了呀。”我大声说,让她别犯糊涂。

  “所以说,你不了解我。”她从包里捡出一沓材料,递到我面前。“这是我填好的单位接收申请,我马上要去61路总站上班了,售票员。店里给定我的工资是三十一块六,只端个盘子,却比后厨拿的一倍还多,我去了得多遭人恨呀。”

  她笑着向后挪了一步,又去捏了捏我的后背。

  “你放心,那个站是离你家特远的一条线,保准不碍着你。”

  “回去和计师傅说,我屠国柱以后,绝不打着他的幌子,为自己谋好处。”

  她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告诉我一件很紧要的事。想了很久后,却把手朝西边一指。

  “顺着思源胡同,走到下斜街再往南,你就能看到回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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