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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邢丽浙儿时家住台州温岭,她最爱和女同学守在东海湾,玩绷绷绳。

  大姐织毛衣剩下的一节褐色线绳,被她要走,结绳套,编花样。全班只有她,能翻二三十种出来,五角星和降落伞,只算大路货色。如果她愿意,编个蜻蜓、青蛙,甚至钻石出来,也不算奇。各种料子、颜色和长短不一的细绳,穿行在她纤柔的十指间,从哪里来,该到哪里去,不曾错过。

  有一天她在石塘镇,等父亲从钓浜港里收船回家。他上岸后,望着破旧的堤头,对女儿讲,丫头,要歇网了,家里有你姐妹三个,再想生,也养不起了,是南下广州,还是上北京,你说说看。是啊,姐妹三个,偏要小闺女拿主意,仿佛一家子的营运,像是根蟠节错的层层细绳,全挂靠在她手上。咱家这样的,去了广州,我和姐姐倒能活了?北京吧。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和邢丽浙之间,也有一根细线,不松,不紧,令她刚刚好能够到我。我告诉她,很多人一辈子也吃不到正宗的烤鸭,因为要走进后厨里,趁着鸭肉烫嘴的时候吃,才香。但是她不听。万唐居的服务员都是出了名的水灵,腰肢长,嘴甜,手也软。哪个师傅看上了,来,新出锅的拔丝土豆,趁热夹一口,小心烫。有这意思的,就势吃了,再贫两句,便是你情我愿。日子稍久,师傅能为你开小灶。给客人走完菜,单为你留出一盘,再朝出菜口一喊,谁谁进来。一来二去,就出双入对了,坐上师傅的车,下了班,被驮回家。

  邢丽浙嫌这些人,吃相难看。她好歹是带着专业来的,在科里哪怕活再碎,也晓得干净俩字有多重。如此,她倒觉得我在鸭房,跟着葛清干,总好过在她眼皮底下,窃玉偷花,分人家荤腥吃。用她家乡话说,我将来是能在万唐居撑门头的。所以,她不许我和大厨房里欠教养的馋嘴猫一样,在她上下班的半路上,等她,拍她。更见不得我拿着两个鸭油烧饼,无端端地送给她。这个空子,她绝不留的。

  所以这天既不是领工资,也没发奖金,我直不笼统地找到科里,自然惊住了她。听见我叫她名字时,她正在记账。因为组长也在,她便使了个眼色,让我站门外等。十分钟后,她洗了手,出来问我,什么事。我说,有话。她告诉我,下了班,还在后院门口说。我说我下班晚。她说没事,那我等你。

  邢丽浙从没注意到,她家附近,这条白日里光板板的槐柏树街,在晚色的烘衬下,也有如此恬寂和美的一面。本来想,在店门口讲两句,还不散了。谁知两人边讲边走,一晃,竟到了她家胡同口。

  黄澄澄的夜灯下,紧邻的槐树叶被照出璀错的光线,秋风一起,清舒甘润,仿佛游弋于袖内领口。怎么对待女人,我心里真是连把尺子都不带,就知道贴在她跟前,寸步不离。

  “好看吗,这可是新发的罗蒙西服,深蓝的,颜色多正。”她忽地挪出一步,在我眼前悠悠地转起身子。“你不在前院,不知道的,看道林装修下血本,杨越钧也坐不住了。别说会计室,你到后厨看看,以前抹的白灰墙,全贴了新瓷砖,从灶台一直贴到房顶。这种贴法,除了晋阳饭庄和鸿宾楼,市里没再准过别家。上月有客人投诉,说搪瓷盆磕掉的碎瓷进菜里,扎了嘴。这不,厨具也换成冲压的铝盘铝碗。”

  “我可不看,看了保不齐又害了谁。我就不信,冲着瓷砖炒出的菜,能吃出花来。”

  “葛清教你的?这话不许再对别人说。你师父的预防针过期了吧,就用这话孝顺他?”她瞪大眼睛,想是真急了。“哪里就熬出来了,你看我,科里有重要的事,什么时候轮到我说话?我也难受,我也和你一样,说话不长眼?”

  我只好和她解释,这话当然不是冲着杨越钧。

  “夹在这两人中间,你有多难,我明白。下午你叫我时,我正在算店里的收入分类表,鸭房一天烤三十只鸭子,当天卖光,全聚德也只卖五六十只。说句不偏心的话,最挣钱的买卖,是你和葛清真刀真枪干出来的,杨越钧的苦心你懂了吗?”

  “我懂不懂,有什么要紧,考评的成败全是看葛清。我就知道,鸭房里的罪,不能白遭,要我跟那俩师哥似的,被赶出去,办不到,屠国柱不是那么没种的玩意儿。”

  月光下,夜清风凉的,她白汤一样柔润的脸,露出了我从未见到过的笑容。

  再一次见到我的小师弟,是在晨练时,我从玉蜓桥往回跑,听说他就住西晓市街,于是特意绕过天坛北面的金鱼池,还买了两袋炒栗子。敲门后,还未进院,就听街坊讲,这孩子天一亮就在东面的金台书院,躲清净。我又再向东寻,一路经油盐店、绒线铺、粮油坊,快到祈年大街了,才意识到,老人讲的书院,就是胡同深处的东晓市小学。

  这是座三进式的四合大院,过了垂花门,我站在古朴的回廊下面,前头是深檐飞椽、蓝砖青瓦的官厅和文场,曲百汇正巧从一间堂舍里出来,他仿佛又活过来了,笑着问我怎么找到这儿的,我把栗子递到他手中,说没想到你家住得这么深。他讲起儿时父母挨斗,被押进牛棚,自己不敢回家,整宿睡在这里,以为院子大,红卫兵从冲进门到抓人,有的是时间让他躲。如今又想起回到这里,安静念书,只等明年开春考个电大。

  我倒乐了,问他冯炳阁什么来头。他答,人家不仅是大师哥,还是师父的左右手。不过这狗脾气的,专爱背后使刀,没人沾他。我说为这种人,你还不打算干了。他靠着一个四方柱,坐下来说,可能我天生就不是炒菜的材料。我爸总想让我接他的位子,在组织部耍笔杆。只是枉费了师父对我的一番苦心,还有田艳,她很愿意教我的。

  我随手一抽,将他怀里的书翻了两下。哪家电大考试,要你背菜谱?

  他又拿出个小日记本,青色塑皮上,画的纸扇和花团,很秀气,里面抄满了繁密的菜名,他一一指给我看。

  “五丝王瓜、芙蓉干贝、西瓜酪、芝麻虾,还有师父的松鼠鱼,菜名跟诗一样。哥,听说你跟葛清在道林吃过饭,他们店新换的菜单,你没抄下来?我这里,东来顺、民族饭店的菜单,都抄了。没事就拿出来看,在脑子里碰,这道菜怎么炒的,那道又是怎么配的,主料搁什么,配料的比例又是什么,顺序对不对。”

  我把本子拿在手上,想看清楚,里面很多菜名还写了注释,有的标个“冬”字,有的则是“厚”字。他又一下扯走,合上。

  “你运气好,跟着葛清,能少走好些弯路。宫廷烤鸭的配方传给你的那天,想着点我,编成菜谱,也算一桩好事。”

  我想起他刚才喊我的那一声哥,就说:“你快点回来吧,相互也好有个照应。”他说:“你放心,是田艳放我假的,休一两天算什么。你去问,二师哥陈其,被鸭房赶出来后,就为赌气,半年没来店里。哥你也记着,以后遇见事,要先顾自己。师父中午常会组织大家读报、试新菜,你也去呗。我栽了跟头才明白,人熟是一宝,围出个好人缘,比给调两级工资还强。”

  半路上,我反复回想,那天从我身前将百汇拽走的人,是不是田艳,好清亮的一个女子。还有,那个一直不露面的二师哥,又是谁。不知不觉中,就进了后院,看见鸭场的胖经理,立在一排阴瓦之下,硬邦邦的,戳着不动。我过去拍他肩膀,发现这人面如霉墨。

  “不卸车,自己罚站玩呢。”我见满满当当的三轮车,歪七扭八地撇在鸭圈前。“还是想程门立雪,让老爷子把你也收了,用我替你递个话么?”

  这人拼命点头。

  “你没病吧。”

  他哆哆嗦嗦地搓着手说,你也别多管,只求进屋把老头请出来。这车,是我天没亮就从玉泉山的农业合作社蹬来的,不容易。我说,你站这儿他肯定知道,愿意出来早出来了,不想出来,就是市里区里的领导来请,也不给这脸。又随便找个由头,说圈里已经压了一礼拜的鸭子,就把他打发走了。

  我换好衣服,刚迈过门槛,就见老头不知由哪里找了一张横格纸,在指尖不停地抖落,发出啪嚓啪嚓的声响。

  “你还每天都要出去来一圈,瘾够大的。”

  我脑袋一热,后悔过早放走了鸭场经理。

  “觉得我这摊事儿扔个烧饼,狗都能干是吧,那以后我喊你师父得了。反正我是头一回给学徒写月度评定,没轻没重。杨越钧看了这个,他脸上要还能挂得住,你就接茬儿跟这儿耗。”

  见老头念起紧箍咒了,我赶紧撸起胳膊,咬牙托起一口头号大铁锅,去烫鸭食。他将烟P股往鞋底一蹭,弹到地上,便不再动身,只是一旁看着。

  铁锅是活的,我要先在锅底垫两块砖,支在地上,同时用吹风灶单烧一桶开水。一面续水,一面用一根比铁锹棒还粗的木棍,在锅里搅。那要把全身力气都拧在一处,绷到两只臂膀上。速率一起,我真想把工服扔掉,露出下乡时练出的八块腹肌,也让他见识见识。

  “我不说,你也不知道问。”一听老头这话,我感觉臂上的劲,正一层一层往下泄。“锅里搁多少高粱,多少非罗面,你没仔细看过?鸭食关键就在软硬,三碗面配一碗高粱,这活你到底干得了干不了?”

  我呼呼地喘着气,提醒自己今天绝不能招他。

  “我们这一级填养鸭子,就是要催肥,比例搭不好,鸭子就不长肉,那你瞎折腾什么呢?”

  我拼命点头,接着赶快把一盆盆烫好的鸭食搬出院子,只为能躲开他。

  还好他始终待在鸭房里,没跟出来。

  我又拎起一个浅底竹筐,蘸水去搓盆里那堆稠密的蜡色鸭食。等搓成六七公分长、两公分粗的鸭剂子,再工工整整码进筐里时,我多留了一个心眼,特意挪到太阳光下晒,以免鸭食过潮,老头明天填鸭时,不会一泡就碎。

  “赶明儿,鸭场那孙子再来,让他先过你的手。”我听了一惊,回望过去。偏偏这时,他眼中那缕短暂的默然与空荒,被我触到了。

  “只一样儿给我记住,但凡有半只不够格的被你挑进来。您受累,给我滚蛋。”葛清又低下了头,回到里间去。

  最近一次的会计月结算,科里先给每人调了一次工位。分给邢丽浙的那张铁桌子,靠北窗,偶然轻风悄起,除了落叶,也会有一些细砂粒吹散到她的面前。但她说还是中意这个位子,于是特意买了一盆覆盆子,摆在窗台上,有红有绿。此外她还为自己缝了软垫子,椅子后面多出来的挂钩,也可以用来放雨伞,一切都布置得停停妥妥。

  她还说,坐在这里,最合心的一处,其实是刚好能望见后院鸭房的那一点点偏角,只有一点点。每月这时,一天下来,她忙得连口水也喝不上。但稍有风吹草动的,便止不住要去想,那个驴师傅,在干什么呢。我跟她讲过,不是葛清不收徒弟,是根本没人拜他。因为他活着只有两件事,干活,睡觉,此外跟谁也不过交情。她说一想到我说这话时,那张买了假货似的苦相,心里就咯咯直乐。

  后来她也说,这老头也真是,还像从前,把你晾在院子,让你继续转磨,多好。我现在的新桌子,伸伸脖子,勉强还能瞅见。如今你恨不能天天住鸭房里,就算把眼睛都瞪酸,连个人影也逮不到。她还说,那天闭上眼,含了一口家乡的云雾茶,想歇歇神。没多一会儿,就听有人用手背,咣咣咣地敲着我的桌子。

  “姐们儿,该办的事儿办好了吗,就睡。过去俩星期了,还要我再跑几趟?”

  睁眼一看,这身树杈似的骨头架子和那疾言厉色的横劲儿,就知是田艳又来催钱了。

  “唉。”邢丽浙拿起桌布,走到洗手盆里投了投,又回来擦玻璃板,擦垫子,再把茶杯摆好。“不养好精神,哪有力气为你们服务。按道理,这次科里做调整,报销、福利这摊事,早就该交接出去了。可既然经了我的手,您又追着问,用你们北京话讲,倒不怕多费一回唾沫星子。”

  田艳叉着腰,胯部靠在她桌前,瞪眼。

  “田师傅,跟您一五一十地对一遍。半年前去济南的差旅费,有几笔支出是要杨师傅和组织部领导一起签字的,您自己瞅,这像杨师傅的字迹吗?而且指定的招待所里,可没有酒水这一项。还有,您报的医药费下来了,本该一起结的,可给您,您又不要,这才耽搁的。”

  “既然你说一五一十,就不要欺负我们好说话。你给我报的药费是多少钱,我递给你的处方又是多少?你讲讲看。”田艳一急,就要用她那修长的手指,去拍桌面,当当作响。那是一只使惯了刀的手,上面盘着奇倔而漂亮的疤,像条蜿绕的蛇信,总是一触即发的模样。

  而邢丽浙,天生能掐会算,对方越是急,她越爱算,算这算那,然后看对方去急,去冒火。她在杯口上面吹了吹,又细细喝了一小口云雾茶,如果再用家乡的水来泡,就更好了。

  “您家几口人,拿药当饭吃呢?这些方子里,上有早搏痛风,下有小儿糖浆,连安定医院给神经病开的镇定药都有。我报哪个,不报哪个。再说,您爱人是合作社户口,咱们店白纸黑字写的,只报一半。”她把茶杯重新捧在胸前,焐手,慢慢地咽下一口茶。“这些钱,想领也行,但是必须本人过来签字,我也等着做账呢。”

  “都说有病乱投医,他吃药本就费事,又整日躺在床上,我总不能把他抬过来吧。难不成等他死了,你也要见人结账?”女人和女人急起来,谁先诉苦,便是露了败相。“我在店里干那么多年,多少老会计都一路放绿灯,怎么自从摊上你,就从没顺当过。”

  “田师傅,这话不好跟我面前乱讲的,咱们不是要跟上市场制度么?这叫接轨。”

  “再接轨,也不能架在工人阶级的身上,跑火车吧。省下这点钱,谁知道补哪个窟窿上。”

  “这话你问我,要让我去问谁,我也只是根拴钱袋子的绳子罢了。这样,您若真揭不开锅了,我拿自己的工资,私下贴补给您?”

  田艳一跺脚,扭身便走。

  邢丽浙洗洗手,要下楼打饭,未想刚站起来,却见田艳又回来了,身后还多了一个小眼睛男的,鹰钩鼻,马脸,两眼如针如豆,在屋里张望一番,才滴溜溜地,盯上了她。

  “同志,我就是陈其,田艳的爱人,您说这事怎么解决吧。”

  邢丽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木木地看俩人走到她身前。田艳反而低下头,站到一边。

  “真叫稀奇,我好像还没见过您呢。”她本还要说,人见不着,钱可一直没断过,但看出陈其绝非善类,想还是算了。她公事公办的,把田艳以前交的原始单据,都找了出来。

  陈其看东西时眼白外露,令她很不舒服。她想再认一认杨师傅的字迹,陈其却刷拉拉地把单子一一叠好。

  “签字哪儿不对了,组织部的曲主任,他儿子在我爱人组里干活,他都说这是他老子的签名。”邢丽浙一听这话就虚,你报销,扯上别人儿子干什么。

  “这可就不好说了,谁不知道您是冷荤部的一把手,在盘子上抠个大公鸡,挖个爬虫出来,也不是难事。”她特意把脖子伸向墙那边的同事。“你们听说了吗,现在时兴拿卞萝卜刻图章用,借钱报销,百试百灵的。陈师傅你手艺这么好,我们不仔细些,眼睛会看花的。”

  “该我的药钱,你们,该我的药钱。”陈其把单子一把抓进裤兜。“小丫挺的,你是含着刀片生出娘肚子的,我这就找杨越钧。我进店时落的病根,一累一急就流鼻血,谁管过我?”陈其用劲去掰她的胳膊,往屋外拽,“万唐居你们家开的买卖,钱怎么发要看你的脸色,没我在前线玩命,你们喝西北风去吧。我在店里说话不管用,闹到协会,区里还没人管么……”

  若不是科里的组长和几位老会计,把这两口子拦出去,邢丽浙险些像生鱼片一样,被他撕开。她干站在座位上,心里咚咚的,好半天都没缓过神。

  好半天后,她才呆怔地整了整衣服,仍想不通,杨越钧收个神经病作徒弟,图什么。

  葛清眼里,他的手艺,就是命。别人眼里,买卖嘛,四个字:随行就市。你好捏鼓,他便软硬兼取,你有斤两,他便可丁可卯。在不撕破脸的前提下,进退有据,尝尽甜头。所以换我挑鸭子时,一掐脖子,再摸背后,马上就知道了。我告诉鸭场经理,填鸭没下过蛋,肉嫩得跟小孩儿P股蛋似的,可是柴鸭呢,一斤才几毛钱。你四十只填鸭里,能往里掺五分之一的柴鸭,拿走。再欺负我,就是花果山蹬来的,也别想再进这个院子。这人却不像前日那般张惶,只是点头,只是笑。

  很快,又是国庆节了。经过事的老师傅们,总借这个由头,讲起当年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大串联。他们说那时南城很多刚分进厂的技工和学生,个个像虎目圆睁的小鸡子一样,闯进先农坛,里面堵得跟马蜂窝似的。干餐饮的,谁也别再想经营的事,几百万个学生串联,就是几百万张嘴在街上,你喊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吃什么。小馆子烙牛舌饼、火烧,大饭庄就捞米饭、蒸馒头。菜也炒不成了,大批量腌咸菜,然后像盖房时筛出的细沙子一样,密密丛丛地撂着。师傅们说,那几年,也就咸菜这东西不用放卫星,别说吃进嘴里,光是看上几眼,都要齁嗓子的。

  今年是大年,运动不搞了,摊子却收不得,各家店照旧要给演练庆祝仪式的学生,备好吃食。老人们又说,记得六六年,他们送过去好几大铁桶的白菜肉片。刚抬进临时搭建的席棚,数不清的手,像钉耙似的朝他们拢过来。所以这次店里通知,凡是名册内的人,等老谢一早开门,就要蹬着木板车,打条字,然后把蒸好的硬气馒头,拉到街口的六十三中。该校师生共计两千五百人,每人一顿饭按两个馒头算。齐书记已提前和校长打过招呼,让他们布置操场,配合发放工作。

  当店里派出去的人,紧锣密鼓地赶向学校,在操场上铺好炕席,把五千个馒头,分批码在上面晾的时候,也在名册之上的葛清和我,却刚结束鸭房的日常扫除。仅一站地的远近,老头却反从后院出来,挂好锁,然后走到街边一个窄束的小饭铺里,把鸭架子搁下,再去19路车站等车。三节车厢,像手风琴一样,牵牵扯扯着,穿过一条种满榆树和银杏的棕黄色斜街。我和他,顺着墙根,溜了进去,站在无数热火朝天的P股后面,看人家忙。

  我瞧见人群中央,有个身体单薄的小师傅,站在课桌上,维持秩序。

  葛清不会碰这些馒头的,他自己带了个马扎,一坐,把烟卷上,背朝着人,歇脚。

  再有口令,再有纪律的青春,也还是青春,鲜活而飒爽,英气勃发。

  葛清怕见这个,别人不明白,我明白。

  校长是文化人,只会拣好听的说:“你看这二两馒头就五分钱,一共得要多少粮票啊,国家真是不怕被咱们吃穷了。”一边的团支书接过话:“永远都是国家想着你,靠个人谁支使得了谁,不给学生们甩脸子,就是你积德了。”

  面点的老师傅偷着讲,葛爷这根烟一抽,咱们一上午白干。

  我用身子将老头挡住,便越发挪走不开。

  操场地形呈井字,像一口寿木,上面敷着灰土,还有新描的一道一道石膏线。

  风乍起时,土渣会迎面扑来。

  土渣飞进嘴里是一回事,落到馒头上,吃进嘴里,就是另一回事了。刚才还站在课桌上的小师傅,急忙忙钻进后方,翻找盖馒头用的屉布和铁夹子。

  他从我面前错身时,被我一把揪住。

  “你他妈的读电大,读电大,读到这里了。站那么老高,不怕摔死!”

  “怎么会呢,底下有师傅帮我扶着脚。”百汇把笑脸堆出来。“哥你别急,是田艳拽我回来的,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讲?”

  等我松开手,他说:“一起过去呗。”见我不应声,他又问:“上次叫你多去主楼开会,也不知你去没去。”我快速摆手,催他赶快走。

  见馒头发得差不离了,几位师傅把家伙事儿敛齐,躲到排球网侧面的假山池边,扯闲篇。有一位说,近来发现百叶鲜不鲜,也看这牛是不是清晨五点宰的。还说鸿宾楼里的炒百叶,不用火碱,而是用水来发,颜色偏黄。短时间触火问题不大,但超过三分钟,立马牙碜,所以这火候准不准特重要。另一位点头说,这清真菜是有意思,早年回民的大师计安春,做过一道汤菜,羊肝先顶刀切薄片,去烫,快捞出来。再用清鸡汤下锅,调好味,烧开,重新放羊肝。最后黄瓜切好搁碗里,用这个汤浇,千万别煮,这么一浇,黄瓜的脆、羊肝的面,加上汤的清淡,才周全。可惜老先生不做了,现在压根没人知道,这菜的扣儿在哪。

  等周围慢慢消停下来,我挪到他们身边,蹭话听。见大家有要走的意思,我忍不住打了个招呼,说计师傅那道菜,其实是用小乳瓜。这是一道快火菜,看似简单,却对选料和火候的掌控极严,否则,乳瓜和羊肝的香味,出不来。有师傅问我,你就是跟杨越钧大徒弟叫板的那位吧。我笑着说,没叫板,什么时候叫过板?他们伸眼瞅了瞅,见葛清还嘬着烟,只是把身子转过来了,就说,跟着你葛师父好好学,好好学。

  傍晚,若是在后院仰头望,太阳正浸没在冉冉飘摇的碧云里,映射出淡蒙蒙的一层梨黄。晚秋的凉意明显见浓,我便记挂着靠窗而坐的邢丽浙,别受了风。我拎着一个腈纶的手提兜,朝她楼上张望,只看到空空亮亮的绿玻璃,被霞光浸得如蜜蜡一般。

  “卤瓜汆羊肝,那道菜的年头,可不短了。”掏炉灰的时候,听见葛清在身后说话,于是我放下了手里的火筷。

  他绵弱的话音,渗出哀戚,像炉子里不断打晃的火苗。

  “没事您就少抽几口,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谁的烟瘾凶成这样。”

  我继续朝炉子里捅着已断成贝壳状的煤球,跟他打岔,心里却明白,他一定会问到底的。

  “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计安春,早不和我说,杨越钧知道么?”老头果然坐近过来。

  “您心里有数,做师父都不碰半路出家的徒弟。再说,打着别人旗号,为自己讨方便的事,我也不干。”

  “好一个半路出家。”老头边咳嗽边笑。“没人告诉过你,计安春是我师哥?”

  葛清像是故意不看我那张讶异到扭了形的脸。

  “人家是好好先生,听我要进汉民馆子赚钱,也没说跟我翻脸。以前他抽不开身,会托我给他闺女烤个烧饼鸭肉吃,后来连小丫头的面儿也见不着了,这点儿意思我会看不出来?”

  老头又变出一根勤俭烟,递给了我。他不知从哪找来很多的碎黄烟叶,捋去烟筋,切出细丝,亲自晒,亲自用烟纸去卷。

  “照这样看,计师傅对您也算不错了。看来师哥这两字,不能白叫,是不是?”我把脚边的腈纶手提兜抻开,取出一串绛红色的杨梅,拿给他。“您尝尝。”

  “分人,比如你那俩师哥,就不善。”他掰了两颗,含进嘴里。“做人如配刀,冯炳阁擅长吊汤,但是他就是鲁菜师傅用的‘蚱蜢头’,头大背厚刀跟圆。外看粗枝大叶,实际是小本经营。至于老二陈其,他的事,我不好多讲。只说他像极了南方厨子用的陈枝记桑刀,薄,窄,上黑下白,开缝还小,所到之处,必出岔子。遇见他俩,你留心。”

  “他们当初来鸭房,能犯多大的错,让您非赶走不可?”

  “不该你问的,甭打听。”老头眉头一纵,像开裂的地缝。“真他妈酸,拿回去。”

  见他起身去看鸭炉,我知道再问也是没趣,就忙起自己的事来。

  这时老头攥着一把铜壶,攥住圆柄,朝一只被刷得油亮的乳色鸭胚里面淋花椒水。接着他又拿出一根顸实的檀木烤鸭杆,头部包着三尺长的铁筒,垫上抹布,往鸭钩上的小环一伸,紧紧扣住,把鸭子带下来入炉。

  “这鸭炉里,为什么非烧果木,弄点儿别的木头块不是一样么,火够旺不就结了?”我歪着头看他。

  “果木紧实,耐燃,点着后且不过去呢,这种木头烟都少。你看松木、柏木跟杉木,烟特别多,一燎就过去了。”他的嗓子淅沥呼噜的,像是一锅熬得很稠的米粥。“而且果木烧完后,木炭且不化粉呢,这样一来底火就冲,炉子的温度就能保住。另外你注意不到,果木一烧,香气扑鼻。不信你到鸭炉前闻,这火能透出一股果木特有的香味,自然会带到鸭子身上。”

  我听了立马跑到鸭炉前,把鼻子凑上去想感受一下。谁想正赶上火苗轰地蹿起,差点把连眉毛都给燎着了。葛清说就等着看这一出呢,他用手撑住操作台,一边咳,一边嘎嘎地笑。

  我半捂着脸,连说好悬。

  “这就是个第一感觉,猛一闻才明显,你跟鸭房呆久了,闻不出来很正常。下次再吃,你只蘸些盐粒,白嘴去嚼鸭皮,果木的原香全附在上面,到鸭肉就止住了。”

  葛清说完,一双铁蚕豆似的小眼,仍不挪开。

  “计安春跟你把那道菜,都聊得那么透了,你还不拜他,你们俩到底什么交情。”

  趁我不备,老头旧话重提,声音像刀片似的,割了我一下。

  “看,火势起来了。”他说。

  我站在他身边,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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