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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转天嘉雯被关进了维卡监狱的牢房。她在牢房中拨通了麦克的电话,得知自己的刑事犯罪案件已被维卡检察院取消,但是她仍旧不能被释放,因为太阳城移民局还要扣留她。

  一个星期之后,移民局的遣送官杰夫到维卡监狱把她带走了。他们没有给她一秒钟的时间,让她享受一下自由的空气,就把她关进了移民局的拘留室。到了傍晚,她又和一群刚刚从墨西哥和洪都拉斯偷渡来美的妇女一起被送回了太阳城的监狱。

  在楼下的大厅里,她遇见了菲比。

  “你怎么转头就回来了?”菲比问。

  “没办法,身不由己。”

  “这一次是什么麻烦?”

  “移民局还要扣留我,因为我逾期停留。”

  “成千上万的人都逾期停留,都抓进来恐怕太阳城还要再盖几十座监狱。”

  “我大概是非常幸运、非常特殊的一个。”

  嘉雯在拘留室里等待被重新注册入狱。等待似乎是无休无止的。拘留室里依旧是冷风袭袭,身穿纯纱套裙的她浑身冻得发抖,只好不停地来回踱步,以此来驱逐寒冷。看守慢条斯理地登记囚犯的信息,彼此间还不停地闲聊。他们不在意囚犯们的冷与热、饱与饿。对于他们,囚犯有罪无罪,并没有很大意义。他们就像排版工把一个个铅字摆到相应的格子里,机械地把一个个囚犯安置到牢房里。

  晚餐的时候,尽管嘉雯对那无滋无味的三维治痛恨不已,她还是强迫自己把它吞了下去。她知道监狱是不同情病弱,不接受眼泪的。她必须维持自己的健康,把握自己的情绪,否则她就难以熬过漫长的黑夜和白天。

  她多么渴望舒舒服服地洗一个热水澡,然后躺在自己舒适的床上,睡一个没有噩梦的长觉。在监狱里,日常生活中极普通的享受无一不变成了奢侈的向往。

  巧合的是她又被关进了原来的4A牢房。她进了牢房,所有的囚犯都睡熟了。她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分给自己的上铺。

  一个新的漫长的黑夜又降临在了一间旧的熟悉的牢房里……

  她在监狱里生活也和在外面生活一样,在精神上有高涨和低落。精神高涨的时候,她会读小说、写小说、看电视、参加体育活动,和其他囚犯聊天。她要积极地活着,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监狱生活只是暂时的,自由却是永远的;而在她精神低落的时候,她只是整天整夜地躺在床上,对牢房里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把自己最大限度的封闭起来,顽固地拒绝着身陷囹圄的现实。

  她早已习惯于和自己交谈。在繁忙的日常生活中她很少有这样的机会真正地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真诚与真实,虚荣与虚假。现在她没完没了地和自己交谈。世界仿佛变成了一座偌大无比的舞台,而她在演一出独角戏。世间的任何神秘都失掉了吸引力,她要探究的唯有自己内心的神秘。

  她无论如何不肯把自己和囚犯这个词联系起来。坐监狱的都是些什么人?杀人犯、抢劫犯、毒贩子、伪钞制造者……而她为什么必须和她们生活在同一屋顶之下?她感到耻辱和愤怒。

  她尽量压抑自己的愤怒,因为愤怒是危险的火焰,会把她的忍耐和希望燃烧成灰烬。她不知道如何排遣自己的愤怒,她无法读书,无法看电视,无法做任何事情,只恐惧着即将来临的每一分钟。她希望能拿到一种药,让她入睡,让她暂时停止呼吸,一直睡到她可以出狱的日子。

  如果没有自由,呼吸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对监狱里所有的一切无比厌倦,厌倦里面一层不变的铁窗、铁栅栏、铁桌椅和铁床。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是冰冷的,坚硬的,没有温情,没有色彩。她厌倦那一层不变的三维治、热狗、罐头食品。她的饭量一天天减小,她的睡眠一天天减少。她逾发消瘦,而勇气慢慢地从她身上离去,她变得脆弱敏感。

  在这世界上,医院是可怕的地方,比医院更可怕的地方是监狱,而比监狱更可怕的地方是墓地;没有金钱是悲哀的,比没有金钱更悲哀的是没有爱情,而比没有爱情更悲哀的是没有自由。

  她不敢陷入回忆,不敢回忆曾经历过的美好瞬间,不敢回想外面的世界,因为回忆一旦被触动,泪腺也会被触动。

  她很想找一个人交谈,一个正常的、平静的,生活在自由世界的人。她打通了蕙薇的电话,可惜电话无人接听。接着她又拨通了祺杰的电话。因为是对方付费的电话,她担心祺杰不接,特地在留言时把自己的名字说得清清楚楚。祺杰立刻同意付费,接通了她的电话。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祺杰在电话的另一端说,在自由的世界里。

  “再不幸也不至于英年早逝吧?”

  “你在哪里?我打你的手提电话,没有人接电话,可惜我不知道你的餐馆的电话。”

  “在这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地方,只比墓地好一点点。”

  “你不是在监狱里吧?刚才接线员说电话是从太阳城监狱打来的,我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你猜中了。”

  “比我想象的要好一点,至少你是安全的。”

  “天哪,我就不可以有好一点的生活,比如在夏威夷度假,而不接你的电话?”

  “这不太可能。”

  “你知道我进了监狱之后,很多人在我的心目中的份量变得轻了,但是你和蕙薇的份量依然如故。我很感激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可以依靠。”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把自己案件的前前后后对他讲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事到如今,你就在监狱里修身养性吧。”

  “修身养性太夸张了点。”

  “监狱里有没有体罚?”

  “没有,只有精神上的惩罚。”

  “如果没有体罚,就可以忍受。”

  “要不要换你进来试试?”

  “你还是自己享用吧。”

  “天哪,花一两万律师费,扔下生意火爆的餐馆,也能称得上享用?”

  “钱可以再赚嘛。”

  “阅历无价,是不是?”

  “你挺想得开的嘛。”

  “想不开难道去自杀?在这里我连自杀的权利都没有。”

  “千万不要自杀,我还等着你出来给我讲故事呢。”

  “看来我又多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你有千百个理由。”

  “电话再有一分钟就要自动被断掉了。再见!”

  “你多保重!”

  她放下了电话,心里感到了一些安慰,因为她还未被世界所遗忘。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哪怕是微小的联系,对于她来说都是非常可贵的。

  日子一天天流转得很慢。

  早晨七点,轮到她所在的牢房出外活动。大多数囚犯还在沉睡,只有廖廖的几人要求到阳台上活动。

  她觉得气闷,很想出去走走。在经过了一番繁琐的登记、搜身之后,她终于来到了阳台上。她突然嗅到了清爽的气息。徐徐的风拂在她的脸上,像情人最轻的吻。

  对比监狱一层不变的生硬和冷酷,任何一种柔和都会让她感动。她向往着世间所有温柔的东西:舒适的床,温情的低语,轻柔的亲吻和爱抚。

  她恍然醒悟了过来,她在监狱里已经由夏季等到了秋天。

  从罩着铁网的阳台上,她只能望到方方的一块天空。晨曦慢慢地遮盖了灰暗的云层,接着一轮太阳缓缓地升起来了,由绯红转为璀璨。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仰着头,感受着太阳和微风。当她身处自由的世界时,自然的变化很少引起她的惊奇;而此时,当贴近自然变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求,自然的点滴变化都会拨动她的心绪。

  楼下马路上的汽车的声音渐渐增多了,太阳城开始了它繁忙的一天。

  监狱规定在户外活动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那么再过一会儿,她将重新回到牢房,回到睡梦中。

  话剧《日出》中的一句著名的台词突然涌到了她的唇边:“太阳升起来了,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每天的上午似乎过得很快,因为嘉雯的上午几乎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下午吃顿午饭,洗个澡,读几页小说,似乎也不难度过。

  而最漫长的却是黄昏。

  晚饭过后,牢房里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女囚犯无论怎样地吵闹、宣泄,总有疲惫的时候。嘉雯一向都是以静制动的,她不会嘶喊、嚎叫,她已经学会了缓解自己的情绪,而且领悟到如果她要扭转生活中的危机,就必须先消除精神上的危机。

  她常常坐在床上,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透过密密地罩着铁丝网的窗户,望着天空的颜色一点点由明转暗,晚霞由绯红变成烟色。

  黄昏透过铁窗弥漫了进来。

  白日是不属于她的,她在昏睡,唯有在黄昏,她是无比清醒的。白日的明丽渐渐消失,而即将进入的是无法抵抗的黑夜。

  这难道就像她的人生吗?从此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她时而是坚强的,相信自己可以把握未来;时而又是脆弱的,恐惧着未来的无法捉摸。她不敢设想未来,她知道有无数困难在等待自己。

  她一再自问,这场牢狱之灾究竟使她失掉了什么?也许她多年来都是一个囚徒,只是她没有觉察到。她把自己囚禁在一座精神的监狱里,被金钱、地位、荣誉的手铐和脚镣束缚着。她的心灵是否不染功名利禄的尘埃,是否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也许命运给她制造了一个契机,强迫她自省。当她体验了冰冷的手铐脚镣的残酷束缚时,她精神上的手铐脚镣却悄然松解了。她没有预料到自己心头的锁链会被一把偶然的钥匙解开,虽然这是一个残酷的偶然。

  生活在剥夺的同时永远都在给予,关键就在于她有没有这样的悟性。

  监狱无疑是一个让人清心寡欲的地方。在这里金钱是没有很大的意义的。监狱除了允许囚犯购买一点基本的生活用品,是不允许囚犯消费的;荣誉似乎也无足轻重。无论某个人在外面的世界如何受人欢迎,受人尊重,在监狱中他与他人的区别只在于囚犯号码;而美貌在被囚服遮盖之后也不被注目了。

  所有的欲望与美都被压抑了、被控制了。唯有精神,可以在监狱里生出翅膀。

  她尽量让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内心世界里,这样虽然她失掉了身体的自由,她还拥有精神上的自由,而此时此刻精神上的自由是多么奢侈,多么令人陶醉。

  她在监狱里的一本书上偶然读到这样一段话:

  “The three great essentials of happiness are:something to do,someone to love and something to hope for。”(构成快乐的三个要素是:有事可做,有人可爱,有东西可盼望)

  在监狱里她可以读书写作,她爱着思念着阿瑞,而且她盼望着自由。原来她也可以是快乐的,而快乐的感觉也可以有泪。

  回忆是她仅有的财富。在牢房的清寒中,她以回忆温暖自己。

  她几乎把她半生中所结识的每一个曾给予过她关怀的人都回想过了,所有柔情的瞬间都被细细品味过了,哪怕只是一句问候,一抹微笑,一个关怀的眼神。她怀念和他们一起野餐、旅行、看电视、吃饭、打球、玩牌,怀念着自己的与他们的生命曲线交叉时所留下的点点滴滴的友情与温情。

  她如此渴望温情,因为温情给她力量,使她坚强;温情使她丰富,也使她生动。

  监狱生活竟使她变得温柔,而不是冷酷。也许人只有在极端冷漠的环境中,才懂得珍惜温情。如果没有外界极端环境的刺激,也许她的头脑永远不会这么活跃,感情永远不会这么细腻,而回忆也永远不会这么生动。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似乎坐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永远是行色匆匆,永远奔向下一个不知名的驿站,无暇停留,无暇回顾。现在她被甩下了马车,摔到了地面上。尽管摔得疼痛,伤得惨重,但她却有了许多时间回味过去。

  她不知道这样安静地坐看黄昏,是生活对她的惩罚还是给予?

  嘉雯特地选择在白天睡觉,这样时间似乎过得快些,又可以避免和其他囚犯冲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可以守着牢房门口的灯,读读小说,想想心事,在世界上最没有空间的地方给自己创造一小片精神的空间。她坐到了牢房门口的不锈钢桌子边。西班牙裔的女囚阿丽达坐在桌前摆弄着一副扑克牌。阿丽达年近五十,身材早已变得臃肿,但眼睛却黝黑晶亮,充满神采。

  “会算命吗?”嘉雯问。

  “怎么?感到迷惑了?”

  嘉雯无力地点点头,“前所未有地迷惑。”

  阿丽达说:“我替你看看手相吧。”

  阿丽达捧起她的手,在仔细辨认了她手掌的每一条纹路之后说,“你生命中有一个非常爱你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属于你的。无论你与他分离,还是相聚,他对你都是始终如一。爱你是他的宿命。你现在面临许多危机,当然你所有的危机都会被扭转,但你必须耐下心来。”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本命年多烦忧,可我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命运并不是要惩罚你,只是想完成对你的塑造。当你离开监狱的时候,你会更丰富、更成熟。”

  “你看我还会留在美国吗?”

  “不太可能了,你注定是要漂泊许多国家的。”

  她没有想到,在美国德克萨斯的太阳城,一个与自己的肤色、文化背景、经历迥然不同的女人,竟在短短的瞬间解读了她的命运,还传达给她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精神力量。

  囚禁让她理解了自由,失败让她懂得了放弃,而从不曾幻灭的人生也许是乏味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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