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

五

　　又开学了。

　　光阴的故事是木棉花开了又落，是老榕树上又添了新年轮，是孩子们飞窜起来的个头，是一茬一茬的毕业生，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宿命。

　　9月里，张茵向叶小凡告别，她要去美国读书，全家办了移民。这是深圳许多有钱人家惯走的路线。在深圳，出一个国和出一个城市一样普遍。从大学到中学，每年都有不少人出去。深圳出国留学中介特别火爆。为了吸引大家出去，一些机构适时地推出夏令营短期游学班、培训班。他们和学校联系，把广告打入校内。木棉中学每年的寒暑假之前，都有这些部门的工作人员来宣传。有不少学生出去，有的是跟父母旅游，也有的，就是学生参加出国夏令营。几万块钱，出去三、四个星期。对于深圳富有家庭来说不算什么。这个暑假，叶小凡班上就有好几个学生出了国。他们在周记、作文里写海外见闻。特区的学生，他们丰富的见识也来源于经济的支撑。

　　出去走一走，真的不一样。像那个杜维去了一趟日本回来，回来深有感触。说那个国家那么干净，街上看不到一个垃圾，也看不到垃圾桶。去松下电器馆参观，那里的高科技令人惊叹。可是，动漫发达、电玩发达的日本，近视的孩子却少之又少。不像我们，幼儿园就有那么多小“四眼”。过去说人家是倭寇，现在人家体质身高都比我们强了。同样学习外国，我们中国就搞出廉价的山寨版，人家却是搞创新。

　　杜维发誓再也不上课玩手机了。

　　真正的教育远远不止课堂。

　　深圳有钱人多，当然，没钱的也不少。班里有个男孩，父亲得了癌症，母亲在外给人做钟点工。他不愿意人知道他的家庭，总是保持缄默。他住白州区，每天要步行好一段路上学，军训的时候，他请假。叶小凡才知道他的现状，他是交不起几百块钱的费用。叶小凡跟学校沟通，免了他的费用。还给他争取了一点助学金。做这一切，都是暗暗进行的，班上没人知道。在这个以金钱社会，一个贫穷的人，一个孩子，要维持自尊，真让人心酸！

　　刚开学不久，办公室老师为一个外校的女生跳楼自杀的消息激动不已。据说那女生原是木棉中学毕业的，学习很好，考到了深圳某某高中，属于四大名校。或许是压力过大，或许是情感问题，在一个无人所知的下午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后来找到了她的遗书，她说，她已厌倦了生命，早就想走了，一直挨到现在，希望爸爸妈妈不要怪她。办公室有老师教过她，他们回忆着那个女孩子的音容笑貌，唏嘘不已。说她家很穷，这个女孩学习一直很用功，可是，到了高中，总是跟不上。某某中学来的学生大多都是精英，她在里面异常失落。唉，如果当初她不去某某名校，就上我们这儿的高中，不是重点的，或许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有老师这么猜测。

　　某某中学抓高考是出了名的。叶小凡上次在报上看到关于这学校的一则报道，印象很深，就是今年的高考结束的那天，该校出现了非常壮观的一幕，那些考完的学生，将所有的课本、讲义、资料，从空中抛下，一时间天空像下起了大雪。记者闻风赶来，将这一幕图景拍下····

　　其实，这学校不过是所有中学的一个缩影。

　　叶小凡为张茵祝福，她可以不用参加艰辛的国内高考了。简小龙也来送行，他是她的铁杆哥们儿。已经是职高3年级学生的他，看上去成熟了许多，举手投足如同一个小大人，还随手帮叶小凡解决了几个电脑程序安装小问题。看到他今天的样子，叶小凡由衷地高兴，和当初刚接手他们班时相比，简直换了个人。才不过两三年啊！成长真是奇迹。她希望每个学生都能更自由充分地成长。“不一定是院士，护士也很好；不一定是科学家，技术工也不错；不一定要出人头地，做个普通劳动者也很光荣；不一定是大树，小草也是装点大地的绿色。”

　　不要放弃每个学生！不要偏见！不要轻易宣判，轻易下结论！

　　这是叶小凡的理念。

　　但是，真正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那天在2班发生的一件事，令叶小凡好长时间不能平复。

　　2班即是秦朗的班。他们班初二转来一个名叫朱志华的学生。这学生一来，秦朗无比头大。学习成绩实在太差，没有哪个班愿意接受，教务主任将他安排进秦朗班里。年级组长不满地嘀咕，既要比成绩，看分数，为啥还收这样的学生？拖大家平均分。肯定是别的学校赶出来的。教务主任说，人家房子户口都在这里，按规定就近入学，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不让他上学。据说，他父亲特别厉害，会吵。

　　如果单是成绩差，倒也罢了，问题是，这个朱志华行为表现各方面都差，还抽烟，一下子身边就聚拢了一批差生。差生的影响力从来都不能小瞧！最让老师们受不了的是，他从不认真听课，还批评不得，已经和好几个老师顶撞过了。上学期期末，因为触犯众怒。他班上的全体任课老师集体罢课，说，不开除朱志华，就不上课。可是，对于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学校是没有权力开除的。最后停了他两周课，写了检讨，方又重新回到学堂。

　　叶小凡教2班语文。她的课学生一般都很爱听。可是，朱志华是个例外，他从不听任何课。

　　这一天下午，叶小凡来上课，她刚刚上完1班，即自己的班，讲得很顺畅，很带劲。2班的课没有自己班好上，尤其是来了朱志华之后，聚拢了一批不听课的学生，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叶小凡一般很少在课堂上发火，总是尽量和颜悦色，包括对朱志华。但，这一天，她没有控制住。

　　她在分析济慈的诗“蝈蝈与蛐蛐”

　　大地的诗歌从来不会死亡：

　　当所有的鸟儿因骄阳而昏晕，

　　隐藏在阴凉的林中，就有一种声音

　　在新割的草地周围的树篱上飘荡，

　　那就是蝈蝈的乐音啊！它争先

　　沉醉于盛夏的豪华，它从未感到

　　自己的喜悦消逝，一旦唱得疲劳了，

　　便舒适地栖息在可喜的草丛中间。

　　大地的诗歌呀，从来没有停息：

　　在寂寞的冬天夜晚，当严霜凝起

　　一片宁静，从炉边就弹起了

　　蛐蛐的歌儿，在逐渐升高的暖气，

　　昏昏欲睡中，人们感到那声音

　　仿佛就是蝈蝈在草茸茸的山上鸣叫。

　　刚刚在电脑上放完这首优美的配音诗朗诵。就听得下面有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不是蝈蝈，也不是蛐蛐。声音是从朱志华那里发来的。

　　叶小凡走过去。她看见朱志华的手从抽屉里掏一张扑克牌，他后边的学生也从桌子底下递上一张，旁边两张座位的同学也挨得很近。他们在打牌！在课堂上明目张胆地打牌！叶小凡腾地一下火起。太嚣张！太胆大了！太目中无人了！

　　“交上来！”叶小凡走过去，要没收扑克牌。其他几个学生见瞒不住，乖乖拿出来。只有朱志华没有动，他仇恨地盯着叶小凡。

　　他长得可真难看啊！一双小眼睛像绿豆一样，扁鼻子，薄薄的嘴往一边斜拉，额头上是烂桃花一样的青春痘。真恶心！叶小凡从来没有讨厌过学生，不管胖瘦美丑，在她眼里，都是可爱的。可是，这个朱志华竟然引起她生理上的厌恶。叶小凡大声说道，“把扑克牌交出来！”

　　一个要收，一个不交，师生双方僵住了。其他学生也看出了事态的严重。班长见机赶紧出去找班主任。这是秦朗交代过的，只要科任老师的课上有问题，班长就要及时叫他来处理。朱志华僵持了一下，还是交上来了。

　　叶小凡继续讲课，克服着自己的情绪，声音都有点颤抖。没过两分钟，她看见朱志华竟然双脚立起来，蹲在了桌位上。天哪！太不像话了！他在挑衅她！

　　“朱志华，你坐下！”

　　“我蹲着不行吗？我P股疼！”

　　叶小凡冲下讲台，愤怒地指着朱志华，“你给我滚出去！出去！垃圾！”

　　朱志华愤而跳起，他挥着拳头就要上来。正在这时，秦朗赶到，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挡在了中间。

　　朱志华被带到了德育处，他依旧在那儿激动不已，差不多要和秦朗打架。

　　叶小凡气哭了，很深很深的挫败感。这是对她课堂的无情嘲弄！是她教学的失败！是对她为人师表的极大讽刺！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安慰，“我们都不管他了，你干嘛还跟他较劲？！”

　　晚上秦朗来到叶小凡宿舍。自从那个绯闻风波之后，他很少过来了。

　　叶小凡正在屋子里默默地靠着沙发上，手里捧着书，却一页也没有读进去。

　　“对不起！”秦朗说道。

　　叶小凡头也不抬。

　　“我为我的学生向你道歉！”秦朗自顾自坐下来，他说，那孩子爸爸和妈妈分别来到了学校。他也是离异家庭的孩子，父母都各自再婚了，他现在是跟奶奶在一起。特别恨他爸，他爸来时，冲他发火，他竟要打他爸。后来，他妈妈来了，才稍微平静下来。他妈长得跟他非常像，她说，朱志华有病，每天要吃药的。情绪一上来，有时是控制不住。这件事她以前没说。她希望朱志华好歹能初中毕业。

　　学校给了朱志华一个警告处分。

　　朱志华事后也向叶小凡道了歉。

　　这件事过了很久，叶小凡心里依然不能平静，她不恨朱志华，而是恨自己。在冲动中，她突口而出，骂他是垃圾。啊，她有什么权利这样骂他？！他毕竟是个孩子。一个还不到15岁的孩子。他是一个可怜的人，没有父母的关爱，如果在一个好好的家庭，他大约不会这么破罐破摔吧！他的冲动未尝不是一种反抗，一种宣泄。作为一个老师，有什么资格歧视他，讨厌他，骂他垃圾！

　　“上天不会创造垃圾和废物。你能来到这世界上，你一定是有价值的，一定是美的。”这是她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话，当初，她把这段话送给赖文豪的。可是，怎么面对朱志华竟然忘了？

　　叶小凡深深自责。

　　这一段时间感情的失意、煎熬，使她脾气也变得不太好。学生不是出气筒，再大的事，都要耐心啊！搁在从前，她或许会换个方式处理，不至于让师生双方都情绪失控。

　　“你也不要自责了，朱志华虽然可怜，但也确实可恨。单亲家庭，问题家庭，不是他一家，奥巴马是单亲家庭，人家还当总统呢。我也是单亲家庭啊！我一向认为，孩子也有正邪之分。文革中，那些用皮带抽老师的，难道都是别人蛊惑？！自己就没有恶？”秦朗开导她。他好长时间没有这么和自己说话了。

　　是的，他也是单亲家庭。然而，他却健康明朗。

　　“奥巴马也好，你也好，你们都有个了不起的母亲。”叶小凡道。

　　“哈哈，把我和奥巴马相提并论！”他开心地笑起来。

　　他的笑容像阳光，驱散了叶小凡心头的阴云。他们又恢复了从前的和谐。都绝口不再提秦海洋。

　　§§奔流到海不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