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

一

　　“上告教委整死你，以人为本哄死你，选拔竞聘玩死你，混蛋学生害死你，教学改革骗死你，不让休息累死你，职称评比熬死你，评估晋级气死你，光辉职业哄死你，公务员待遇想死你。”

　　这是一则在老师中流传甚广的手机段子，道出了老师的心声。这种种“死法”，当老师的，大抵都经历过、目睹过、感受过。

　　叶小凡入行虽然没有多少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个“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其实有多少琐屑、辛酸和不堪。

　　“职称评比熬死你”，光是这一条，就够让叶小凡心有戚戚了。她工作六年，本应该可以评中级职称了。可是，由于这人生中的一次大转折，“中学一级”变得遥遥无期。湘南的那所中学已经没有她的位置，而木棉中学，门还没进，不是正编，职称的事现在想都别想。像她这样的同龄人，已经有不少是中级职称了。高一个级别，不仅意味着面子的光荣，更是跟切身利益休戚相关。在特区这差异尤其大。

　　有好心的老师对她说，你应该评了职称再过来。可当时，哪里想到那么多？让叶小凡诧异的是，学校有少数临聘老师，一边在深圳代课，一边还在内地评上职称。一捱调过来，职称也就可以同时转来了。内地的职称似乎还好评一些。比如周林，比她大不了几岁，已经是老中级了。她的职称就是在老家评的，而那时，她都人在深圳了。

　　事在人为。叶小凡不懂其中的奥妙。

　　只有慢慢等了。混到三十岁，还是一初级，真惭愧啊！

　　职称不代表能力和水平，可是，在体制内，这是衡量的标准之一。谁能免俗？

　　这一年，对木棉中学来说，迎来的一件大事是：参加国家级示范中学的评估。

　　木棉中学有三十年历史，该中学历任四届校长，在贾福琳校长接任之前，已经完成了从区一级到市一级再到省一级的三级跳。

　　老木棉中学员工还记的那些评估的日子，专家们进驻学校，威风凛凛，各个角落视察，听课，看硬件，评软件，听汇报，搞调研。全校如临大敌。尤其是教师，紧张得不行，听课优秀率必须达到85%以上。听谁的课，不由学校作主，而是评估组随机钦点。

　　现在距离省一级学校的评估已有十年。贾福琳校长要让学校在他的任内再上一个台阶。

　　“木棉中学此次作为红湾区仅有的一所初级中学，被选中参评国家级学校的评估，这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是木棉中学的光荣，是我们全体教职员工的光荣。这件事，只能胜，不能败！”

　　贾校长在全校大会上作评估动员报告，并专门成立了迎接评估的临时工作组。

　　彼时，正是学期末。

　　“迎评”拉开了序幕，吹响了号角。

　　校委全套班子暑假正常上班，布置战略战术。

　　“上面的事我办，下面的事，你们办！”贾校长说。

　　上面的事，叶小凡不知道。下面的事，可就有的忙了。

　　所有的部门，德育处，教务处，教科处、办公室，总务处，食堂，后勤，都行动起来。

　　施工队进驻学校，整修路面，围墙，门牌，增加宣传栏，教室修缮，换桌椅板凳，多媒体设备检验，建电子大屏幕等等。各处室部门拿出方案、规划，需要什么立马打报告。

　　还有各种文字资料。对照评估手册，每个部门都要搞好自己辖区的档案。德育处要有全套的学生评价手册，班主任记录，导师手册，后进生转化记录表，学科社团、兴趣小组活动情况记录、学生访谈问卷、师德师风建设。教务处要完备学生学籍档案，检查课程设置是否符合，学业水平检测，示范课研究课说课记录、课堂教学观察及作业情况、课堂教学评比方案、每次考试的成绩分析表，教学反思，优秀率，合格率，学段考试试题汇编，教师任课情况汇编。教科处则要充实完备老师科研成果、教师继续教育情况统计、校本教研、师资培训、教材开发等计划总结、骨干教师团队教学模式，选修课开设情况记载。办公室要整理大量档案，校史编撰、师资队伍等等。

　　任务层层下达，到年级组，到科组，再到备课组。最后到每个老师头上。历年来的教案、听课记录本、课件、每一学期的成绩分析、优秀率、合格率，和学生的谈话记录，和家长的联系记录，科研项目，课改成就……·

　　学校买来了大量文件夹和漂亮的档案袋，每个老师都发了几个，要分门别类地整理好，该交德育处的，交德育处，该交教务处的，归教务处，还有教科处。每个部门都要。

　　“这么多资料，检查的人看得过来吗？”有人质疑。

　　“看不看得过来不是我们要操心的，我们要操心的是，一定不要让他们挑出一个漏洞。”领导说。“只要检查组抽出哪一本，一个环节对不上来，前功尽弃。所以，你们的资料，要全，要细，要能对得上号。”

　　“对得上号”这话已经很明显。这么多东西，不作假，是搞不赢的，可是，作假也要作的天衣无缝。假如你们班五十个人，成绩表上8个人不及格，你统计上写及格率百分之八十就是错，应该百分之八十四。评估组是很注重细节的。

　　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忙的一个暑假。

　　叶小凡“有幸”被选进临时工作组，编创建周刊。记录每次创建会议、进展程度、工作业绩、好人好事。

　　除此之外，她还得和所有老师一样准备以上各种资料，并且是三年的，由于魏晓走了，他得以脱离苦海，他的案头工作落到了叶小凡头上。

　　秦朗原就是个小愤青，评估让他大开眼界。全校上下大运动般轰轰烈烈的迎接评估热潮，覆盖了他。

　　“劳民伤财！有意义吗？”他不时对人发问。

　　没有人回答他。大家都忙着，见怪不怪！

　　迎接评估是一场浩大的持久战。

　　从2007年6月拉开序幕，直到这一年的年底才结束。

　　对于老师来说，各种资料的收集、编撰、整理、完备、造册，已经够麻烦了，更让人悬心的是“被听课”。评估组要求的教师讲课优秀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学校的要求是百分百，也就是说，不能有一堂课被评为优良以下。

　　什么样的课是好课？知识的落实、讲解的生动、手段的新颖、课改精神的贯彻、师生互动情况、情感态度价值观的引导、学生的表现、作业的设计、板书的美观……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你得每个环节设计到位，不得稍有马虎。

　　学校展开多次大规模的预演，校内领导听课，请教育局专家来挑刺。

　　在临近真正的评估专家组来临之前的一次大会上，学校分管教学的二把手在台上流了眼泪，因为贾校长发火了，在最近的一次实战检查中，暴露出令人忧心的种种问题。二把手是评估工作组的小组长，负责全面工作，他哽咽着作完了批评和自我批评。所有的老师都屏住了呼吸，气氛异常的凝重，温文尔雅的副校长的眼泪，让大家久久难忘，心情沉重。

　　当然，最后评估通过了。贾校长在庆功大会上安抚了副校长和大家，说那次预检查，说得严重了点，也是让大家再加把劲，不可掉以轻心，实际上，我心里是有数的，我们能通过，只不过想通过的更漂亮一点。“同志们辛苦啦！”

　　叶小凡永远忘不掉专家组到来的日子，学校里像过盛大的节日，一盆盆鲜花布满了校道，一面面彩旗高高飘扬。“专家”长得到底啥样？叶小凡看见了，不过是几个貌不惊人的小老头。他们的威力可真大啊！让全校上下忙得人仰马翻。为了让专家们休息的好，副校长黄道发还特地买了一批眼罩，好让专家们在繁忙工作之余，能安心地合个眼。叶小凡被听了课，通知听她课的那天，她一晚没睡着，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教学细节设计。第二天，脸是青的，心脏跳得贼快，她不得不化了厚厚的妆，像带了个面具，她以为自己会怯场，还好，一上起课来，也就自如了。她的课被评了优。凡是被抽中的老师都仿佛中了彩，情绪激动。总算，优良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学校很满意。老师们脱了一层皮。

　　贾校长说，上面的事我来办。上面的事，具体是些什么，叶小凡不太清楚。

　　只是，接待评估组，陪评估组吃喝，她参加了一回，是她在深圳吃得最好的一餐。同时参与的还有学校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专家们住的是燕栖城五星级大酒店，在紧张忙绿的评估之余，专家们顺便参观了燕栖城景区内的所有主题公园，也了解到了城区文化和校园文化的相关性。这是个具有国际视野的大校区。为了便于他们的工作，学校给每个专家送了台笔记本电脑。

　　在最后宣布成绩、评估总结会结束之际，学校请专家组观看了一台盛大的演出会。这台演出的总编导是燕栖城最牛逼的主题公园大型表演“创世纪”的导演，学校聘请来的。场地也设在景区内，电光、设备都是深圳最高级的，演出班子有学校舞蹈队、乐团、歌舞团、师生代表，以及部分专业演员。

　　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充分展示了木棉中学的辉煌教育理念和成果。专家组表示，这是他们看过的有史以来最专业、最高水平的学校演出。

　　汇演的最后一个节目是师生大合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

　　领着一群小鸟飞来飞去。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神奇，

　　说上一句话也惊天动地。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间教室，

　　放飞的是希望，

　　守巢的总是你。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块黑板，

　　写下的是真理，

　　擦去的是功利。

　　小时候我以为你很有力，

　　总喜欢把我们高高举起，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支粉笔，

　　画出的是彩虹

　　洒下的是泪滴。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才知道那个讲台，

　　举起的是别人，

　　奉献的是自己。

　　这首歌整整排练了两个月，由校园十佳歌手第一名女生领唱，多声部合唱，管乐团伴奏，首席音乐老师激情指挥。歌手们穿着白衬衫，打着蓝领带，他们唱得相当完美，饱含深情。每个人都被感动了。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脸上挂着激动的泪花。

　　至此，伟大的评估终于完美落幕了。

　　叶凡也深受感染，她对旁边的秦朗道，没想到演唱效果这样好！音乐比语言更有力量啊！

　　秦朗却不以为然地冷笑一声，“你不觉得假吗？”

　　“什么假？”这家伙总是格格不入。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多么无耻的一首歌！为什么要成为你？为什么一定要成为你！为什么不能成为自己？这是大人的歌，不是孩子的歌！我们总是替孩子设计人生！按照我们的标准。”

　　叶凡仿佛天灵盖被拍了一下，不由后退一步，重新打量秦朗。不得不说，这人的思想确实与常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