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最初和最后一个恋人

第二十四章　谎言

　　时间很艰难地过去了，白杨消失一年半后，那次我刚从教室回来，我室友就告诉我说：有个人打电话给你。

　　我问：是谁？

　　室友说：好像是叫白桦。

　　我连忙扑到电话前，战战兢兢地打回去，可是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连忙挂断，果然一会儿后，电话再次响起了。我一接起来，传来了白桦的声音。

　　白桦说：我们已经回国一个月了。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回国一个月了？

　　白桦说：其中有很多原因，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以后见面时跟你说。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我姐出国不是留学，而是治病。

　　我一听傻掉了，心脏也似乎不跳动了：治……治病？什么病？白桦说：不过，已经结束了。你先别问了，赶快过来吧，她想见你。

　　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我给辅导员打了一个电话后就匆匆赶了回去，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将存了许久的钱拿出了一半买了一张机票，就是为了早点奔回白杨身边。

　　我到了后没敢马上去见她，就在她家旁边的酒店开了个房间，洗了个澡，把自己打扮利索了才去的。我还特别俗气地买了一束花，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买花。当我到达她家小区门口时，却犹豫着该不该进去，我和白杨一年半没见了，许多事情都生疏了吧？

　　白桦在楼下等我，见到我时，冲我挥了挥手。他个子更高了，下巴黑乎乎的，大概几天没刮胡子了。

　　当我写到这里时，再也写不动了。已经是十年以后了，每一次念到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一句时，还会忍不住伏在电脑上痛哭起来，只是不同的是，十年前的我趴在思修课的桌子上哭，十年后白发杂生的我伏在孤冷的人生上哭。尽管十年过去了，但只要一想到白杨，我依旧不能自抑，我知道我的一生都会如此，都会爱着白杨，等着白杨。

　　在整理书稿的时候我发现其实二十二章、二十三章都可以作为结局。二十二章是最好的结局，没有生离死别，只有无限美好的憧憬。二十三章虽然痛苦，但是至少结局还有希望。若我是命运，我一定会这么安排我和白杨的命运，就让命运停留在我和白杨未分离时，再不济也给我和白杨留一个再见的希望。然而我不是命运，我只能听从其安排，而命运这个残酷的安排，让我的一生都带着悲伤的影子。

　　十年前。

　　正是白杨消失一年半时，我终于见到了白杨，见到了那个我心心念念的白杨，见到了我的恋人。

　　只是她是躺在一个小盒子里的，没有笑容，没有声息，没有叫我的名字。

　　白桦捧着盒子泪流满脸地跟我说：我姐……我姐……我姐没有挺过来。

　　我那时还不相信，不相信白杨就躺在那个小木盒里，我那个可爱活泼、善解人意的白杨怎么会在这里面？不可能的，我的白杨还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我呢，不可能在这小盒子里。

　　我笑了笑说：白桦，你是不是搞错了？

　　白桦对着小盒子说：姐，你一直念念不忘的梁瑞生终于在你面前了，你可以瞑目了。

　　我一下子忘记了哭，只死死地盯着白桦的眼睛，想从白桦的眼睛里看出这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骗我的，我要他告诉我，我的白杨还活着，还在世界上快乐地生活着。

　　白桦说：我姐以为能治好，她想活着回来见你，害怕告诉你后，你担心……我姐……我姐，白桦泪流不止地说，她一直在给你写信……她一直在给你写……

　　我抱着小盒子，把小盒子往我心窝里塞，往我的心脏里塞，我要把白杨塞进我的心里。可是白杨啊，可是我的白杨啊，白杨啊……我抱着小盒子哭得没一点声音，世界凝固了，时间凝固了，一切都凝固了，白杨啊，白杨啊。

　　白桦说：我姐……我姐好可怜，吃了那么多苦还是没能活下来……我姐……我……

　　白杨葬礼那天下着大雨，我父母也来了，他们为这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女孩儿默默地哭泣着，叔叔阿姨和白桦早已哭得昏死过去。天公也哭泣着，全世界都哭泣着，我却没有哭，我默默地站在白杨的墓前，看着墓碑上那张小小的照片。那是我帮她照的啊，那天我们在操场上玩，我用朋友的相机照相，白杨跑过来，我突然喊了一声“白杨”，她停下，回头，我就按下了快门。照片中的白杨穿着洗白了的校服，头发扎着，嘴角有一丝笑容，眼睛痴痴的，若是将她瞳孔里的影像放大，就能看到端着相机的我。

　　白桦说：这张遗照是我姐选的，她一遍遍叮嘱一定要用这张照片。

　　我的白杨啊……我的白杨啊……

　　啊，我的白杨！

　　我拿着那一大摞信，一个人默默地看着，好几次都哭死过去，醒来后又继续看，暗无天日，天崩地裂。我的泪水把信纸都打湿了，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心跳，感觉不到我的呼吸，感觉不到我任何的存在。

　　白杨，那个人世间最美的女孩，那个最干净、最纯洁的女孩，那个我最爱最爱的恋人就这么消失了，被上天带走了。

　　白杨啊白杨，果真如那句“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吗？

　　她的第一封信是在病情检查出来后给我写的，那时她就决定要瞒着我了，那时她还以为一切都没问题，因为她有最好的医生治疗，用最好的药，天真的她以为一切都没有问题。

　　第二封信是她出国后的第一周，那时她还没化疗，还和阿姨、白桦去旅游了一次，她在信里说：瑞生，要是你也在该多好。

　　第三封信是她在化疗前给我写的，她说她很怕，害怕死在手术台上，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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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封信是她最后一次上手术台前写的，她说：……瑞生，我就要死了，我能感觉到死神的气息，他就在我背后。我还以为我能活着回去见你，但是不行了。我现在好后悔，要是知道在国外也治不好，我为什么不用最后的时间陪在你身边呢？……瑞生，我会保佑你的，保佑你一生一世。瑞生，我爱你，好爱好爱你，你以后要找个好女人替我照顾你……不管今后是谁陪伴在你身边，我爱的第一个人是你，最后一个人也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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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刚开始还有好消息的，白杨说，要是再有一个好消息，她就把一切都告诉我，因为她害怕我在国内找女朋友。这个傻瓜，这个大傻瓜，我可怜的大傻瓜，一直以为自己能活下去的大傻瓜。啊，我的白杨啊，我的白杨啊……可是那个好消息没有来，那次之后她的病情就急转直下，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越来越严重的病情，终于把白杨的口封住了，她决定永远都不跟我说。

　　可是白杨临终前跟白桦说：还是告诉瑞生吧，他会坚强的。

　　知我者白杨也。

　　我毕业后回了故乡，在我和白杨的那座城市生活下来，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拥有这么好的条件不去大城市发展，而要回一个三线城市。对于这个问题，我从来都不会回答，因为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城市有白杨，有我最爱的人，有我和白杨的共同记忆。我要回来陪着白杨，用我一生的时光陪着她，再也不离开她一步。

　　我每天下班后都会开车到墓园去待一会儿，坐在白杨的墓前和她说说话。我知道只要一天不去，她就会等急的，她是那么爱说话的女孩，在下面一定很孤单吧。

　　当时她跟我说过，我一定要比她先死，那样她死后我就不会没人照顾了，可是她却比我先走了。

　　白杨十年忌那天，我和白桦在白杨墓前喝酒，我突然从墓碑上那张几乎看不清楚的照片上看到了白杨，看到了那个还是高二时候的白杨，她清清爽爽的，扎着马尾，穿着洗白了的校服，浅浅地笑着，深深地望着我。然后我又在白杨的瞳孔里看到了我，高二时候的我，我端着相机对白杨说：白杨—

　　我问白桦有没有看到，白桦摇头说没有。

　　我就知道是白杨显灵了，我的白杨显灵了，我抱着墓碑，摩挲着墓碑，亲吻着墓碑，我的白杨啊，我的白杨啊，你在那个世界还好吗？

　　白桦来拉住我，默默地不说话。

　　我擦干眼泪跟白桦说：我要把我和白杨的故事写出来。

　　白桦愣愣地看着我，将落寞的目光投向远处。

　　最后，我抱着白杨的墓碑，醉醺醺地睡去了，做了一个很幸福的梦。

　　那是一个医院，当我兴致勃勃地把病房门推开时，一大片白色赤裸裸地冲击着我的眼睛，我一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

　　一秒……两秒……三秒……

　　我终于看见了白杨，那个让我朝思暮想、神魂颠倒的人，此刻她就在我面前，戴着白色的帽子，形容憔悴，但眼睛依旧像以前那样大大的、水汪汪的。她犹如一只小猫一样窝在床上，手上还打着点滴。那一刻，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眼泪呛得要掉下来，我就赶紧微仰着头。

　　白杨啊白杨，想不到我们久别重逢竟然是这种场景。

　　白杨却嘻嘻地笑了起来，脸上是大大的笑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全身都僵直不动了。

　　我慢慢向她走近，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近。当我走到她床边时，我听到她弱弱的声音说：梁瑞生，你好俗气，竟然还买花。

　　白杨的声音刚传进我耳朵里，我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一下子全滚出来了。我趴在白杨的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整个身子像是虾一样拱起来，怎么都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白杨就用另一只手艰难地摸着我的头，我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她的力度，这是我一直以来朝思暮想的啊。白杨啊白杨，你终于回到了我身边。

　　白杨用弱弱的声音说：傻瑞生，你哭什么啊？

　　我用哽咽的声音说：你让我哭会儿。

　　白杨就用手来擦我的眼泪，显得十分笨拙。

　　可是我的眼泪哪里还止得住，就从她的手缝里一滴滴地滚落出来了。

　　等我哭好了之后，顿觉神清气爽，头脑清晰，抬起头问白杨：你得的什么病？为什么不告诉我？

　　白杨依旧笑着，脸上全是她的招牌笑容，她软软的说：傻瓜，现在没事了，没事了，我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你家白杨又回来了。

　　我连忙抓住白杨那只手，本来想紧紧握住的，但又不敢太大力，就轻轻地捏住，问：疼不疼？

　　白杨俏皮地回说：要不你生一下病试试？

　　我说：我宁愿我代你生病啊。

　　白杨沉默了一下说：你千万别说傻话，我不要你生病，我要你好好的。她说完眼睛突然湿润了，情绪也激动起来，声音颤抖着说，瑞生，我好想你，好想你，我以为我要死了，所以不敢跟你说，我以为我会死的。

　　我连忙把脸贴着她的脸，紧紧地贴住。

　　我说：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白杨说：活着真好，瑞生，能活着见到你真好。

　　我的眼泪又一下子扑簌而落了。

　　因为白杨还在康复阶段，我就没能和她说多久，白杨一点力气都没有，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和白桦就沉默着坐在外面等。

　　白桦说：要不出去走走？

　　我说：我这么久都不见她，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

　　白桦的眼睛里已经没有那种戏谑的眼神了，而是变得落寞。我不知道这一年他们吃了多少苦，可恨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你能把来龙去脉给我说说吗？

　　白桦看了看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一起去吃饭吧。

　　吃饭时，白桦才把事情从头到尾给我说了一遍，我一直都没有说话，默默地听着，白桦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样。

　　我姐是突然病倒的，就在她准备去上海前的一周。查出来后我家就接近崩溃了，本来也可以在国内治，但是因为我爸从他朋友那里得知国外有家医院治疗这种病成功的概率很高，我爸妈就决定送她出去。本来想告诉你的，可是我姐不让，她说她害怕治不好，所以要出国，所以要和你分手。她说她知道你，害怕你会出问题，所以才想用时间来让你淡忘。如果治不好她就安静地离开，如果治得好再回来求你原谅……白桦哭着说，我姐每天都在说这些，每天都说，她每天都在计划着这两种结果……

　　白桦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哽咽，他擦了擦眼泪后说：这种病死亡率太高了，就是去国外也不过将成功率提高了那么一丁点。可是她是我姐啊，我唯一的姐啊，我爸就在国内筹钱，我妈和我在那里照顾她。刚开始还挺乐观的，后来就不行了，化疗了几次后却越来越严重了，最后都在拼求生意志。我姐太可怜了，每天一痛的时候就喊你的名字，喊得撕心裂肺，我和我妈只能在一旁哭……

　　白桦说完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已经平静了很多，幸好我姐挺过来了，医生都说她能活过来大部分都是因为她的求生意志……我姐说要活着回来见你……

　　我听得胆战心惊，心肝欲碎，当白杨在濒死的边缘呼喊我的名字时我却一无所知，依旧在浑噩度日，我真是禽兽不如，没心没肺。

　　我一想到白杨忍受痛苦的样子就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

　　我说：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不告诉我？说完就痛苦地抱住头。

　　白桦说：上次聊天，你记得吗？

　　我点了点头。

　　白桦说：其实我姐当时也在旁边，你发的每条信息、每条留言她都有看，边看边哭，可是她不敢回，因为她说一回复她就会崩溃，就会忍受不了，而这也会让之前所有的苦心付诸东流，她想彻底地将你排除在她的死亡里，她害怕你受到一点的伤害。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白杨一边看信息和留言一边流泪的样子，再一次心如刀绞。

　　我说：我知道，白杨一向是那样的人，她从来都没有改变。

　　白桦说：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好无助，却还要骗你，如果再来一次，我再也承受不了了。

　　我默默地听白桦说着，一句话都插不上，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是旁观者，想到我最亲近的人面对死亡时，我却只能袖手旁观，我还有资格说什么呢？

　　白桦突然笑起来说：幸好一切都挺过来了，一切都挺过来了。

　　我的心情却一点都没好起来，越想越为白杨委屈。

　　白桦点了一根烟，默默地吸了起来，我就被他的烟雾呛得痛哭流涕。

　　我失魂落魄地跑回医院，然后跑进白杨的病房，那时护士还在，她让我待会儿再进来，可是我忍受不住。我扑在白杨的床上哭起来，像是一个小孩，护士就莫名其妙地出去了。白杨摸着我的头一个劲儿地喊我傻瓜，可是说着说着也哭起来了。

　　我一直重复着：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就是死也不离开你了。

　　白杨说：我就是害怕你这样啊。

　　我说：我不管，我不管。

　　白杨说：幸好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

　　我此后就每天都去照顾白杨，给她喂饭，跟她讲话，默默地看着她，一刻都不想离开她。白杨康复得很快，没几天脸色也红润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大了些，这时她就会催我回学校，说我耽误了太多课了，我就说过两天回去，但是我一说要回去，白杨又愁眉苦脸起来。

　　白杨现在喜欢我给她讲述我们的故事，从怎么相识、怎么相知、怎么相爱，全部都说一遍，每个细节都让我讲清楚。我就慢慢给她说着，边哭边笑地叙说着，白杨深深地望着我。那时窗外的风吹得款款的，阳光晒得淡淡的，浮生流光，一切安好。

　　有次在叙说时，白杨突然打断我说：瑞生，我上学后就是你学妹了，然后一副很惊恐的表情，似乎在哀求我似的说，你留一级嘛，好不好？我们还当同学。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那不行，我早点毕业就能早点挣钱养你了。

　　白杨就哧哧地笑起来。

　　叔叔和阿姨都瘦了一大圈，皱纹也多了好多，我真想对他们磕一万个头，是他们把我的白杨救了回来，而我却什么都没能为白杨做，我什么都没有做，在白杨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叔叔阿姨就默默地看着我们，什么都没说。

　　我每天都守在白杨旁边，舍不得离开一步，有时白杨都嫌我烦了，说我腻起人来让人受不了，可是白杨这么说时脸上却分明是无法掩饰的笑容。

　　那段时间像阳光一样明媚光彩，就是医院里飘着的药水味也特别好闻。

　　白杨病好了些后，我和她去了一次燕坡，医生说不能多吹风，我就和她在燕坡上站了一会儿，整座城市都尽收眼底，我们的学校，我们经常走的那条路，我甚至能看到我们一起欢笑过、痛哭过的岁月。

　　白杨站在燕坡上望着远处，嘴角含着笑。

　　我问她笑什么，她就摇着头不说话。

　　我轻轻抱住白杨，轻轻地吻她。

　　白杨终于好了。她出院那天我正在上思修课，她发短信给我说：瑞生，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了。虽然那时我们尚年轻，但是我知道这句话绝非虚言。

　　看着这个短信，我就傻傻地笑起来，恍然看到那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小声地背着英语，而我就悄悄回头去看她，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像是云朵一般。

　　笑着笑着，我就醒了，眼前是白杨萧瑟的墓碑和醉酒的白桦。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一个美丽的梦！

　　我的白杨啊，你为什么要离开，而梦啊，为什么不能一直做下去？

　　白杨啊，现在我把我们的故事写完了，若是你能看到，你就看一眼吧；若是你不能看到，我就念给你听；若是你不能听到，我就让你一个字一个字地感触到。

　　白杨，谢谢你爱我，谢谢我爱你，谢谢我们相爱着的每分每秒。

　　我第一个爱的人，我最后一个爱的人啊，请你安息，我永远永远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