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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由那幅人体创作《情友》,在画坛和舆论界引起的争论,在当年冬季很快就波及到苏州。然而由于老吴封锁了所有关于美术方面的消息,阿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浑然不觉。但老吴毕竟不可能永远把阿霓藏在保险柜里,大半年以后,当阿霓年满十六岁的那个初夏,一个梅雨季节闷热的星期天上午,阿霓原来在少年宫美术小组的一个小画友,拿着一份旧港刊来找她,神秘兮兮地告诉她,这本刊物上有她的周由大哥哥的消息——上面不仅详细报道了那次画展的争论和评价,还用一页的版面,刊登了《情友》的彩色图片。

  阿霓已经一年多没有听人说起周由这个名字了,甚至再也没有见到过大哥哥的画作。当她面对这个好不容易才淡忘的名字,她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只是下意识地央求同学把这本刊物留下,并说愿意用自己的豪华版时装杂志同她交换。那个同学刚一走,阿霓的眼泪便大滴大滴落在那个陌生的女人头像上。

  阿霓麻痹已久的情感世界,就像受到一次强大的心脏电击,开始感到了剧烈的疼痛。爱心即刻起搏,记忆迅速复苏。她的面色苍白,嘴唇颤栗,眼睛贪婪地搜索着画上的笔触中所传递的每一丝信息。经历过苦恋和单恋的阿霓,对这幅画面上的感情语言的理解和鉴赏能力,已远远超过了美术专业一般女生的水准,她完全看懂了画的内容、看懂了那个“情友”呼唤时心里的话语。阿霓忧伤的目光穿过画面上厚厚的墙壁,在楼道的另一端与周由重逢;在一种年代久远的油彩气息中与周由无言相视……她知道大哥哥一定会重新上楼去拥抱那个漂亮女人的,那个在报道中被人称为周由的女友兼经纪人的舒丽小姐。她全身裸露的体形真优美,她有那么丰满的乳房和结实的腿,腿上的膝盖骨一点都看不出来,好像都长到肉里去了。大哥哥一定会喜欢她的,如今她天天和大哥哥住在一起,和大哥哥跳舞,大哥哥早就把阿霓忘记了。阿霓若是和舒丽小姐站在一起,就像一枝尚未长成的瘦弱的花苞,歪斜在一朵盛开的鲜花脚下,令阿霓忽然第一次觉得自惭形秽……

  刺得阿霓心里最痛的,就是那篇介绍舒丽小姐的附言。阿霓恍然明白,在她远离大哥哥的日子里,她所一千遍渴望和企盼的未来,已经被这位名叫舒丽的女人无情地霸占了。但阿霓无法归罪于这个舒丽小姐,甚至无法恨她。是她自己丢失了大哥哥。她不敢回想与大哥哥在北京那幸福却又带来了灾难的两天。自从阿秀妈妈死了以后,自从她把大哥哥的画全都丢了以后,大哥哥就不再给她写信了。大哥哥本来就不让她去北京,就是那要命的两天,使她失去了一切,是她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弄乱了啊……

  阿霓又一次发病了。夜里抱着那本刊物,哭醒了一遍又一遍,好几次从床上惊叫着坐起来,大声喊着妈妈。但是阿霓早已没有十四岁时候的勇气了,天亮时她浑身瘫软地昏昏睡去,在惊悸的睡梦中逃避着那位舒丽小姐。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如今她似乎只剩下了一种早熟却又麻木的美,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游荡。她想起爸爸曾经说过,世界上可能只有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贪婪得只剩下了钱的男人;另一种是贫乏得只剩下了美的女人。但有钱还可以存在银行里,而美却无处可以寄存,孤零零放在那里,不用也会一点点少下去,还会带来那么多的麻烦和恐惧。那个舒丽小姐一定不会是除了美就一无所有的女人,她到底是怎样让大哥哥喜欢上她的呢?

  阿霓见到周由的画以后,哭了整整两天,没有去学校上课。自从阿秀死后,她的学习成绩一度降到中等,后来才慢慢勉强恢复到全班前十名的水平。她似乎比别的同学更用功,但总是觉得累得不行,精力总也集中不起来。现在她觉得自己连最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爸爸已经发现了她手里的那本港刊,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就把杂志“没收”了。爸爸什么都不说,但她觉得爸爸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那个“情友”就是周由的妻子,他们说不定连孩子都已经有了……阿霓觉得爸爸让她自己来领会这句话,比他说出这句话还要更残酷。

  阿霓直愣愣地望着空空的墙,对爸爸说:“……求求你再带我去一次北京吧,我想见到大哥哥,我要当面向大哥哥道歉……是我不好,弄丢了他那么多好画,我赔也赔不起,心里悔都悔死了……爸爸,你就带我去一次吧,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求你给我买一幅大哥哥的画,只要一幅,你要付给大哥哥很多很多钱,等我将来长大了挣了钱,我再把买画的钱还给你……好爸爸,你就答应我吧,我的房间里没有大哥哥的画,我又要生病了……我的头好痛,胸口里面好像有一个东西总是在动……爸爸,求求你了……”

  老吴抱着女儿,只觉得自己心口也一阵阵绞痛。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过去了近两年了,阿霓还是没有真的忘记她的大哥哥。那个该死的大哥哥就像附在她身上的幽灵,谁也无法将他从阿霓心底彻底驱逐。老吴真正担心的是,如若那个恶魔般的幽灵在阿霓的床前始终徘徊不去,正处于青春期的阿霓,万一旧病复发,只会比先前愈发加重,甚至很难治愈。他忧心忡忡地抚摩着女儿的头发说:“……去北京当然是可以的,但是爸爸也不知道,周由肯不肯把画卖给我们呢。想买他画的人太多了,我们总不能天天坐在他家门口,等着他画出一张来吧……再说,再说,如果你和他真的见了面,你万一控制不住自己,又发病怎么办?”

  阿霓眼泪汪汪地摇了摇头。

  老吴又说:“你不要怪大哥哥不等你,周由比你大十五岁,结婚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能强迫的。你没有保护好他的画,他也没有怪你啊。阿霓,我想他也不是不喜欢你,而是你们之间,无论哪方面,都相差太大了,又离得那么远。我早就对你说过,早恋是很难有结果的。现在你还是先把情绪稳定下来,好好读书,你还只有十六岁,多想想将来的事情,给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前途……”

  阿霓委屈地蜷在爸爸怀里说:“你说的那些我早都懂了,我只是想要大哥哥的画嘛,过去我有大哥哥的画的时候,我每天都那么开心,功课也是最好的。如果我能再有一幅大哥哥的画,我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的呀。”

  “我看也许正相反,你有了周由的画,又会变得不冷静了……”

  “爸爸,你怎么一点都不理解我!”阿霓叫道。“我就让妈妈带我去,她早就说她要回苏州来看望我了……”

  老吴急出一头冷汗,厉声说:“不要跟我提你妈妈,我可以写信不让她回来的。现在的坏人那么多,假如有人知道你有周由的画,又盯牢我们怎么办?我们家再也不能出事情了……”

  阿霓望着两鬓斑白的爸爸,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想起自从阿秀死了以后,爸爸连女朋友也没有一个,一年多来,下了班就守着她和奶奶,三个人相依为命。她可不敢顶撞爸爸,再惹爸爸生气了。她只好暂时把这个愿望藏在心底,她相信一定还会有别的机会。

  第二天晚上,恰逢白老板开车来接她和爸爸去看戏。趁着爸爸走开去换衣服,阿霓便向白老板提出了这个请求。这一年多来,白老板是他们家的常客,几乎就像是他们家里的一个亲戚。星期天节假日,他常常开着车带他们父女或是阿霓的同学们,到常熟无锡宜兴湖州甚至更远的地方去玩。每年阿霓生日,他都会为她举办隆重的生日庆宴。每次他出国考察或是参加什么交易会订货会回来,也总是不会忘记给阿霓带回来漂亮的衣服裙子……自从妈妈走了以后,他好像就格外关心阿霓。阿霓好像也已经习惯了这种照料,有时不愿或不便对爸爸说的事情,就依赖白叔叔的帮助。阿霓对这位白叔叔,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他看上去总是很年轻的样子,头发油亮亮,梳得一丝不苟,从头到脚都是名牌,那种慷慨潇洒的派头,时而倒也让阿霓心生几分敬意。

  “白叔叔,你不是一直问我,今年的生日想要一件什么礼物么?”阿霓狡黠地眯着眼睛说。“现在我已经想好了,我就想让你买一幅周由大哥哥的画送给我,好不好?你带我到北京去一趟,只要见到大哥哥,他会让我自己挑的……”

  白老板显然感到了为难。也许再没有别的要求比这个更使他感到不悦了。他略略一犹豫,很痛快地回答说:“买画?这好办,不过何必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买呢,我可以买幅比周由更有名的画家的画送给你,除了周由,名家的画,随你挑,你想到上海的艺术拍卖会上去买也没问题……”

  阿霓的脸上愀然作色,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说:“不,哪个名家的画我也不要,我就要大哥哥的画,我要见他,你带我到北京去一趟……以后,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求求你了……”

  老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阿霓,你怎么可以向白叔叔要东西!他生意上很忙,怎么有时间陪你到北京去,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我就是要见大哥哥!”阿霓一声尖叫,伏在白老板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霓,阿霓,你听我说……”白宏根慌了手脚,笨拙地伸出手去扶住她。一年多来,他用时间用金钱用男人全部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个水虹留下的影子,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当阿霓第一次伏在他身上哭泣时,他真有点不知所措了……

  “好好好,我带你去,你先别哭了……”

  “那你现在就去买飞机票……”

  “等我把生意上的事情安排一下,总不能说走就走啊……”

  阿霓将信将疑地抬起头来,一看见爸爸严厉的眼神,重又埋头抽泣起来。那晚的戏自然是看不成了,老吴和白老板使出浑身解数,作出各种许诺,几乎劝了阿霓一个晚上,企图让她打消那个念头,她却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带她去北京买一幅大哥哥的画,她一定要再见大哥哥一面。

  那天晚上阿霓失眠了。失眠造成的精神委顿,使她不得不又开始请病假。她天天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发呆。恍恍惚惚之中,那个早已离她远去的河边的小客厅,重又向她缓缓飘来。她一幅一幅地回忆着客厅墙上那些大哥哥的作品,细想着每一幅画上的色彩、局部和大关系;她常常久久地盯着空中那些游移不定的画框,想伸出手去把它们抓住,但它们总是与她擦肩而过,像风中的云朵一样,倏忽就改变了形状。只有在夜里白炽的灯光下,在她似睡非睡的梦魇中,她才能把那些所有的画带回自己的小屋,固定在四周的墙上。于是墙上到处挂满了大哥哥的画,画框就像大哥哥的一条条手臂,环绕着她,搂得她气都喘不过来。她亲吻着画面上那些芳香的油彩和颜料,那些色彩斑斓的画面渐渐流动起来,就像一条五彩的河流,在河心有一个五彩的漩涡,她在河水里挣扎着,被五彩的丝带勒紧,在漩涡里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她总是这样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天亮以后,头就疼得像要裂开……

  老吴想把阿霓的小床,像上次那样挪到自己的房间,有爸爸陪着,也许夜里她能少做些噩梦。但这一次,被阿霓拒绝了,她坚持要自己一个人住。老吴在长夜难眠的惊恐中,常常披衣而起,踮脚走到阿霓的房门口,倾听阿霓房间的动静。他听见她常常会无缘无故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一会儿是大哥哥、一会儿是美术组;有时她会长时间地哭泣、喊她也喊不醒;有时她又会在梦中低声唱歌,那歌词模模糊糊的,只有歌的曲调,听起来像是那首《北方的狼》……

  一年多来,老吴最怕的就是阿霓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情况下重新发病,如今他最担心的事情似乎已兵临城下。他为阿霓请来了全市最好的神经科医生,希望她起码能恢复安稳的睡眠;白老板则请来了一位祖传中医名家、还有一位气功师,为阿霓发功治病;但阿霓却依然终日昏沉,醒来时便死死拉住爸爸或是白老板的手,让他们带她去北京买画……

  束手无策的老吴,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之下,终于下决心给水虹写了一封长信。详细介绍了这次阿霓发病的原因和病情。他请水虹赶紧用特快专递或是别的办法,给阿霓寄一幅周由的作品,除此以外,看来已没有更好的医生,能治疗阿霓的病了。信一发出,他又是几封加急电报追去,他想起水虹在一封信上好像曾经提起他们正在搬家,假如新居能有个电话,他还能在电话里同水虹商量一下对策。做完这些后,他便赶紧安慰阿霓说,他正在设法同周由联系,只要周由没有出差在外,只要爸爸能找到周由,她一定会重新得到大哥哥的画的……

  老吴说出这话时,发现自己又一次被迫对阿霓作出了让步。

  那天,舒丽陪着水虹和周由,去出席了一个朋友的个人画展。那个地方离周由的父母家不远,活动结束后,周由想起好久没有回父母家了,该回去看看并取回最近的邮件。舒丽便开着车把水虹拉到自己那个小窝,让周由取了信件后,到她那儿来接水虹,再把他们一起送回去。水虹和舒丽进门不久,刚刚煮好咖啡,舒丽抱出一大堆最近新买的时装,和水虹在镜子前一件件不厌其烦地试穿着,却听门铃骤响,周由面色惨白、神情黯然地闯了进来,鼓鼓的公文包摔在桌上,信件哗哗地散落一地,手里紧紧抓着一封红边的快件和几封绿边的电报,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水虹。

  水虹一眼看见快件信封上老吴的字迹,犹如触电一般,心里怦怦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了她。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对于来自江南的信件,始终有一种神经质的过度敏感。她每天都渴望着女儿的消息,但又怕信中会带来她不愿意听到的事情。快件和电报都意味着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她忽然想起,最近由于搬家事忙,自己已经有十天左右没有给阿霓打电话了。一年多来,阿霓在最疼爱她的父亲和白叔叔的悉心照料下,已经渐渐养好了心里的创伤,她的学业也正在恢复,等她再大一点,她就能对自己的未来作出明智的选择了。江南水乡的涟漪已慢慢平静了,水虹本想再过一两年,等阿霓有了成人的承受能力,她也许就可以把全部的事实真相告诉阿霓了。周由的父爱也许能减轻阿霓原来的痛苦……在她和周由的计划之中,再有半个月,她就该回苏州去看望阿霓了……

  会有什么事呢?看看周由忧郁的脸色,水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

  这封长信的到来,立即将周由和水虹刚刚建立起来的宁静生活又一次打碎了——水虹万万没有想到,港刊港报居然会渗透到苏州小城;没有想到,一幅《情友》,会在阿霓心上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暴;水虹更没有估计到,一年多来,在没有任何大哥哥的画和信息、在绝对断水断电的条件下,阿霓那颗执著的爱心,竟然还在顽强地、奄奄一息地跳动着……

  水虹尝到了比上一次苏州小河血案更惨重更痛心的打击。如今她的痛苦已经打成了两个死结,一南一北两个情结,牢牢地套在她的颈项上,一个松不了、一个解不开;和周由两年多的情爱,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离开周由了,周由是她灵魂的依托,而阿霓是她生命的组成部分。她不知道在生命和灵魂之间应当作出怎样的选择——阿霓的爱已病入膏肓,而周由的狂热,也同样病人骨髓;她用尽了自己全部的柔情和爱心,才总算在疯人院的门口拦阻了周由;但也许只要她稍稍一走神,他就有可能钻进那道画布做成的围墙里去。本来她打算等新居完全安顿好以后,就同周由正式登记结婚,那种温馨而安宁的家庭生活,一定会渐渐让周由回归平和。然而,就在这条坎坷之路通往坦途的拐角,阿霓的爱却又奇迹般地复活了。从老吴的信上看,阿霓似乎已经没有一年多前那么疯狂那么澎湃了,可怜的阿霓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余光了。但水虹觉得这种爱到了尽头的爱,也许恰恰是最可怕的。两年前,水虹就是被周由那种爱到了生命尽头的爱,所深深打动、彻底征服的。她担心自己和周由都会被这种少女的痴情感动,以至从此被母爱和父爱分割在银河两岸,永世没有鹊桥……也许她真的应该马上回苏州去,回到阿霓和老吴身边去,重新去做一个贤妻良母,永远不再回来。也许她真的应该把阿霓交给周由?或者把周由还给舒丽?是她把这些关系都弄得乱七八糟,如果真有神灵能让一切恢复原有的秩序,她甘愿承受世上最严酷的惩罚……

  水虹失去了一向矜持的举止,倒在舒丽的床上,睁大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华丽而沉重的吊灯似乎是用一根女人的头发丝悬吊着的,精致易碎的玻璃灯罩,正对着底下坚硬的拼花地板……水虹过去只面临拯救两个人的艰难,然而,此刻她却必须面对三个人的痛苦。到底该怎么办呢?

  周由的身子深深埋在长沙发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久久无言。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黑暗的画面:一个是他向水虹发起秋季攻势之前,犹如坠入深渊峡谷般的黑暗;另一个则是组装着现代怪胎畸形儿的巨大黑色皮囊……而这个就连他也避之不及的黑暗世界,却正在向着那个可爱的阿霓步步逼近。他感到了内心一阵阵的绞痛和窒息。一年多来,那一粒有时让他内心充满光亮的小小光斑,远远地发着垂死的光亮,一闪一闪的,间歇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微弱,即将被潮水般漫来的暗夜吞噬……周由心中惟一一次少男少女式的纯情无欲的爱又重新涌动起来。他恨不得马上抓起电话对阿霓说:阿霓小妹妹,大哥哥就要飞到苏州来看你了,给你带去好多好多画,比以前更多,多得可以把你小房间的墙壁都挂满……大哥哥再带你去爬山,把你扛在肩膀上,让你在山顶上大喊大叫……那样,也许阿霓的病立即就会好起来的……

  但是,尚未失控的理智告诉他,他根本不能去摸那个电话。如今他即使对阿霓有一丝丝关切和亲密的表示,都会在阿霓心里引发出一场爱的暴风骤雨,将她心里好不容易才修筑的防线在瞬息间冲垮、冲得土崩瓦解,从此漫无边际地泛滥肆虐。他将因怜惜她而毁坏她、因疼爱她而加倍地伤害她;也许她的病情会因他而暂时缓解,但当他离开以后呢?她单恋的苦痛会陷入更深的绝望……

  周由苦于世上的情爱无法分割也无法分享。在他得到水虹的那一刻,他已永远地失去了阿霓。但水虹是他穿过了无数个残忍的黑暗,才得到的爱的光明世界。他已再也经受不起那样的折磨了,水虹是他的惟一也是他的全部,在他的一生中都似乎再不可能作出新的选择了。周由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那一颗颗晶莹的水晶玻璃坠物,像一尊冰陨石雕像的泪珠,伤心得冻凝成冰,滴落不下。她在寒冷的太空中飞行了数百亿光年,好不容易才来到他的身边。她似乎刚刚被狂热的爱融化出几滴幸福的热泪,转眼又变成了冰清玉洁的冷美人。如果他离开了她,她便会擦过地球,从此回到孤独寂寞的太空中去,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么他也将成为一座没有生命的冰雕,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世界……

  周由的心痛得像被刀子划开了一道缺口,却找不到能缝合它的羊肠线。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走到水虹身边,瑟瑟发抖地拉起了她冰冷的手,将它们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两个人相对无言……

  舒丽支着胳膊肘,默默坐在桌子旁边。她把老吴的长信读了一遍又一遍,一开始也被老吴信中描述的情景吓蒙了。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美丽的小阿霓,以这样一种疯狂而绝望的姿态,从老吴的信中活生生地跳了出来,勇敢地向周由和水虹、似乎也是向着她逼近。舒丽忽然觉得从那个模糊又清晰的阿霓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心里渐渐被一种巨大而又深远的同情弥漫笼罩,她不禁为这个少女顽强而又不幸的爱所深深触动了。在这个不断组装又分离的世界,假货越打越假,即便在她和周由水虹三个人的友情中,也可以挤出一些利益的假货来。但阿霓在十三岁到十六岁的花季里生长起来的朦胧之爱,就是让最精明最挑剔的商人鉴别,也不会有人怀疑她的真诚和纯洁。谁能帮帮她呢?向她伸出一只成人的手,拉着她越过人生最初的泥潭?舒丽抬起头望着眼前被忧伤击倒的周由和水虹,那对一直使她又爱又恨的情侣,心中五味俱全、思绪纷乱。水虹可以用她超凡脱俗的爱,来平衡周由的艺术疯狂;可以组装她和舒丽的友情;但她却无法平衡和组装情爱和母爱。舒丽一时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在这多难多磨的情爱场中,究竟处于什么位置……

  屋子里寂静、肃杀,三个人都面色苍白,忧心如焚……

  忽然,电话铃声惊心动魄地响起来。

  舒丽拿起话筒。她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少女微弱的声音。

  “我找舒丽小姐……请你千万不要挂断电话……我,我在苏州打电话,我叫吴云霓,是周由大哥的小妹妹……你是舒丽小姐吗?我已经给你打过两次电话了,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舒丽急忙捂住话筒,对周由和水虹说:“嗳,是阿霓!苏州!”

  “快打开扩音键,我好听她讲话。”水虹从床上猛地跳起来,和周由同时朝电话机冲过去。

  “喂喂,你是舒丽小姐吗?”那个颤抖的声音略略提高了一点。

  “我是舒丽。”舒丽急急回答。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定了定神,说:“噢,你是阿霓呀,你的大哥哥常常对我说起你呢,我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你的普通话说得真好。我见过你的画像,你真美,告诉我,你好么?”

  “舒丽小姐,谢谢你。我打电话是因为……因为我看见大哥哥给你画的画了……大哥哥在你那儿么?我想听听大哥哥的声音,我已经有一年半没有听见大哥哥的声音了……大哥哥,你为什么不给我写信,不给我打电话……是我不好,没有听你的话,把你的画都弄丢了……”

  阿霓说着,话筒里传来了她呜呜的哭声。

  水虹在一张纸上匆匆写道:告诉她,周由现在不在这儿。

  “阿霓,阿霓你不要哭,听我说,你大哥哥不在这里,他外出写生去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呢。阿霓,你有什么事,和我说好了,我会告诉他的……哦,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我……我从杂志上看到你的名字,后来我给北京的美术家协会、美术杂志还有画廊打电话找你,正巧有一位叔叔认识你,就把你家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了……”

  “阿霓,你真聪明,你的身体好么,怎么没有去上学?”

  “我请假了……我病了,头痛得要命,睡不着觉,医生总让我吃睡觉的药,我睡了好几天了,一醒来,头痛得像要裂开一样……我想见大哥哥,我要见他。”

  “你要好好休息,大哥哥一回来,我就让他给你打电话……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有时候他一走就走得好远的……”

  “那你告诉他,让他到苏州来看我好不好?爸爸不让我到北京去。你一定要对他说,我想见他是因为我想当面向他道歉,那些画是强盗抢走的,不是……不是我弄丢的……不是我……”阿霓又哭起来。

  “阿霓,这件事过去一年多了,大哥哥从来没有怪你,画丢了,还可以再画的……”

  “不,大哥哥在心里怪我的,他不喜欢我了,所以不给我写信,也不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大哥哥真的不怪你,但那时你病了,你爸爸怕你受刺激,就不希望你大哥哥再给你写信了……”

  “后来我的病好了,大哥哥却把我忘了……在苏州的时候,大哥哥说过他会等我长大的……可是他回北京以后,有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阿霓,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两种不同的感情……你的大哥哥对我说过,你永远是他的苏州小妹妹,他会永远爱你的……”

  “爱我?我不相信……舒丽小姐,你跟大哥哥结婚了么?”

  水虹急忙在纸上写下:快结婚了。

  “阿霓,如果我和你大哥哥结婚了,你会恨大哥哥么?会恨我么?”

  “我不恨大哥哥,我只恨我自己……我现在不画画了,是个坏孩子……可那时候,大哥哥对我最好了,天天给我画画,都怪我……我如果不去北京……阿秀妈妈和小弟弟就不会……啊……”

  阿霓说着说着,似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大叫一声,话筒里没有了声音。

  “喂喂,阿霓,阿霓!”舒丽连声呼叫,还是没有回音。三个人急成一团,水虹挂断再打,但苏州吴宅却始终占线。看来家中无人,保姆定是让阿霓提前支使到什么地方去了,而阿霓,弄不好真的是晕倒在电话机旁了……

  过了几十分钟再打,还是占线。舒丽接着又打,过了半个多小时,总算是打通了,是保姆接的。她说阿霓刚才不晓得为什么突然昏过去了,白老板刚刚来过,已经去请医生了,吴先生还没有下班。

  舒丽放下电话,眼圈也红了,她轻轻叹息道:“真没想到,阿霓会病成这个样子……她还太小,我们总得想个法子救救她呀!”

  周由紧紧攥着水虹的手,嘴唇哆嗦着,呆呆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户,不知想说什么。水虹问他什么,只是不答。看他青紫的面孔,也像是病了的样子,额头和手心都滚烫滚烫的。

  舒丽麻利地泡了三碗“康师傅”,又简单弄了些凉菜,权充晚饭了。然后开车送他们回去。

  回到自己家里,水虹赶紧又给老吴打电话。老吴问清了她新居的电话号码,让她等一等,为避开白老板和昏睡的阿霓,他又专门跑到外面去给水虹打长途直拨电话。电话总算来了,老吴说,阿霓已经处于精神分裂的边缘,他都快急死了,看来压制和回避都不是好办法,必须彻底解决才行。但是就连他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带阿霓到北京来见周由?还是马上把周由的画寄来苏州?或者让周由亲自来一趟?但周由一旦真的露面,阿霓的情绪也许越发亢奋,实在也让人担心。弄得不好,说不定一大一小两个艺术家一起送到医院里去了……

  水虹对着话筒啜泣说:“不要讲了,我想过了,我回去!我带着周由的画回去。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保住阿霓是第一位的,明天一早我就乘头班飞机到上海,你派车子来接我好了!”未等老吴开口,她不由分说地放下了话筒。

  然而,她刚刚拿出旅行箱开始收拾行装,周由便一把抱住了她。

  “你要一个人走么?”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你要走,就连我一块儿带走,我要和你一起去苏州,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看阿霓,我们干脆把阿霓接回到北京来吧……”

  水虹俯下身,紧紧抱着周由,泪水溢出了眼眶。她想男人是多么脆弱呵,而艺术在残酷的生活现实面前,更显得何等不堪一击。此刻老吴大概也正抱着昏迷的阿霓——这场历经两年多的苦恋,最先倒下的还是两个一大一小的艺术家。老吴当年的预言已一一应验。她胸中盘旋着一股股游蛇般的痉挛,一阵阵勒紧了她的脖子,令她透不过气来。艺术是个感情失控的行业,也许她不仅没有调理好周由的狂热,连自己也要失控了。她死死抓住了衣柜的把手,极力使自己站稳,但她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如果她真的和周由一起去苏州,那么这个离经叛道的故事真的将无法收场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舒丽,忽然站了起来。她掰开周由拽着水虹的手,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好像要让周由和水虹从梦魇中清醒过来。又弯下腰关上了水虹的旅行箱,把它放回到壁橱里去,然后转身对他们两个说:

  “听着,你们俩,谁也不能去,去了更乱套。我想,去给阿霓送画的最合适的人,除了我以外,再没别人了!”

  水虹和周由似乎好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

  舒丽又重复了一遍:“你们两个去看阿霓,谁去都解决不了问题。就让我去苏州吧。刚才我从电话中听出来,阿霓其实挺愿意和我对话的,她对我有嫉妒也有好奇。我如果以周由未婚妻的身份去见她,并且送给她周由的画,她的心情反而会平静下来。处于我这个特殊身份,我可以和她说许多心里话,只要她的神经放松下来,扩开一个口子,慢慢开导她,就有了……”

  水虹愣了一会儿,充满着泪水的眼睛睁得大大,暗淡中闪过了一丝亮光。她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突然振作起来,抓着舒丽的手说:“你是对的……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你去见阿霓,也许反而会有意想不到的奇效……阿霓这次发病,都是因为看了《情友》那幅画引起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和阿霓假如能推心置腹地谈谈,也许真能化解她心里郁积的苦恼……”

  周由也像是服了一剂还魂汤,很快清醒过来。他倚着沙发,双手抱拳,给舒丽作了一个揖,嘶哑着嗓音说:“好丽丽,真谢谢你了,现在只有你能救阿霓了,你若是让阿霓恢复过来,我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你好了……”

  舒丽苦笑着说:“算了吧,你甭跟我甜言蜜语的。我丑话说在前头,这事可不像卖画那么容易。我要是办好了,你们也甭谢我;要是办砸了,也别怨我,我只能尽力而为,搞一次善意的阴谋了……”

  周由怔了一会儿,看着舒丽补了一句:“嗳,丽丽……你最好别未婚妻未婚妻的,以后弄假成真啊……”

  舒丽愠怒地说:“又来了不是?周由周由,你什么时候能像爱她们母女那么样爱我啊?实话跟你们说吧,我去苏州看阿霓,不为你周由,也不为水虹,我是为了我自己。为了一个女人心里放不下又弄不明白的这点儿真情,我倒是觉得,我和阿霓的性格,有什么地方挺像,我和她是同病相怜,大概也只有我,最能理解她的苦处了……”

  水虹说:“阿霓会喜欢你的,真的,我相信……”

  舒丽看了看表,立即打电话给民航的朋友,订了明天去上海的飞机票。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又拨通了苏州吴家的电话,向老吴介绍了自己。她告诉老吴,水虹和周由听说阿霓的情况以后,心情极度忧郁,两个人都病倒了,只好委托她去给阿霓送画。她明天就到上海,请他派车到机场接她。不等老吴回答,她又请老吴叫阿霓来接电话。

  阿霓在昏沉中听到舒丽小姐的名字,立即在床上挣扎着接过了移动的话筒。

  “是阿霓吗?”

  “是我呀,我是阿霓。”

  “我是舒丽,我明天就到苏州来看你,我会给你带去一幅你大哥哥最近的作品,是一幅很漂亮的油画。”

  “太好了,我真高兴。”阿霓兴奋地叫道。又气喘吁吁地问:“大哥哥呢?他不来么?”

  “大哥哥在很远的地方画画。下午他正好给我来了一个电话,我把你的事情对他说了,他给你打了电话,但你正在昏睡,就没叫醒你,是他让我马上带着画到苏州去看你的,他还说,他永远爱他的苏州小妹妹,他马上要到沙漠里去了,那儿没法打电话,但以后他一定会到苏州去看你的……”

  “我真想见见他……不,我也想见见你……”

  “阿霓,我已经订好飞机票了,明天我们就能见面了。今天晚上你一定要睡个好觉,我想见到一个比画像更美丽的阿霓。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苏州呢,你能陪我去看看小桥,还有那些河里的小船……”

  “当然啦,我有许多话想跟你说呢……”

  “早点睡吧,明天见!”

  “明天见……”

  舒丽挂断电话,周由和水虹都长长地松了口气。

  三个人连夜到仓库的藏画室去为阿霓选画。挑了好半天,才选中了一幅大小适中的风景画。画面上是一片绿色的草原,灿烂的落日将天空和草地涂抹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有一种魔术般的光色变幻的效果。这是周由前不久刚刚完成的一幅探索光色转换,带有印象派风格的作品,三个人都觉得阿霓会喜欢这种抒情而又斑斓的色彩,既不会刺激她,又不至于让她误解。周由更是自信地认为,这幅画悠远恬静的内涵,会使阿霓平静下来,从中体会到大哥哥想要对她说的话……

  夜已深,舒丽才驾车回家。车子拐弯的时候,舒丽从反光镜中看到,周由挽着水虹,仍然站在路灯下,目送着她远去,在舒丽后来的记忆中,那就像电影中一个定格的镜头,再也无法重新剪辑了。而空无一人的大街,则像一道没有屋盖的长廊,两侧高耸的大厦犹如廊檐上不封顶的支柱,一扇扇关闭的门窗,悬浮于夜空中的霓虹灯下。那儿有没有为她开启的一扇门呢?她不知道。长廊似乎望不见尽头,她惟有一直朝前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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