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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开动后,阿霓对爸爸说她累了,一声不响地爬到车厢的上铺,在自己的铺位上静静躺了下来。

  她侧着脸、面朝里,盯着摇摇晃晃的车厢板出神;有时翻过身,用双手托着下巴,两眼久久地望着窗外掠过的模糊树影,回想着与大哥哥的亲吻。想着想着,她闭上眼幸福地微笑起来。那是爱的允诺和表示,尽管大哥哥总是说得含糊其辞的,但他的眼睛告诉她,他是那么喜欢她。阿霓真后悔没有让大哥哥吻得多一点,吻一吻她的嘴唇、脖颈甚至还有胸前的两个秘密。她发现大哥哥比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更喜欢她了。但她又隐隐地觉得,大哥哥并不像她希望的那样,每时每刻都和她在一起。在北京的几天,她最喜欢谈的事情是大哥哥等她长大,将来如何如何;但是大哥哥最喜欢谈的事情,却是色彩呀创意呀,说来说去,总像个老师似的在教她画画。她真不知道大哥哥究竟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她的画。要想一直让大哥哥喜欢她,好像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听出来,大哥哥对她的画还不很满意,如果她再不突击练习素描,过不了基本功这一关,她是考不进北京的。他反复强调说,这半年中要给她开小灶,上“函授”,让她每过两个星期,就把素描作业寄给他,由他来给她做书面讲评,这样也许会进步很快的。再过两个月,他会专程到苏州去一趟,为她进行一次模拟考试。

  阿霓的泪水悄悄从眼角滚落下来。她觉得自己其实一点儿也不想画画了,她实在画得太累了,素描和速写又那么难,要花多少时间和功夫啊。但是,如果真的考不上美院附中,她就再也没有机会和大哥哥在一起了。大哥哥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她如考不上就让她到北京去教她一年再考,他只是说这需要爸爸批准。但爸爸根本就不会同意,爸爸只允许她考一次附中,考不上就去考重点高中。而一旦考上了重点高中,将来再考美术学院就更难了……

  阿霓一离开北京,就陷入了更深的苦恼之中。她恨爸爸这么十万火急地赶到北京把她“绑架”回苏州去,在北京这样短短的两天,又有爸爸守在一边,害得她还有许多许多想说的话都忘了对大哥哥说。阿霓深深感到了孤独,妈妈走了,她心里的秘密又不能和爸爸阿秀讲。看来她惟一的选择,只有考上附中了;万一考不上附中,她也不考高中,她一定要再到北京去找大哥哥,让他再教她一年。只要一到北京,天天和大哥哥在一起,她就不会分心了。她一定会越画越好的。

  车窗外渐渐暗下来,大哥哥的影像渐渐变得模糊。车轮每转一圈,就把大哥哥甩远了许多。大哥哥在车轮中离她越来越远了,重新又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大哥哥。那隆隆的火车轮子,好像一千遍一万遍地重复着两个字:“阿霓你来,阿霓你来……”有时她忽然怀疑起大哥哥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却又茫然无解。一路上,她闷头想着心事,就是不和爸爸说话。

  坐在下铺的老吴,手里翻看着一张报纸,眼睛总是时不时地往上铺看,留意着阿霓任何一点细小的动静。但阿霓无声无息,就连周由送他们上车时买给阿霓的一大堆水果,她也懒得去碰一下。老吴偶尔踮起脚,偷偷窥探阿霓的神情,见她时而喜悦时而害羞时而又一阵阵发呆,有一次还掩着被单悄悄地哭了。老吴不敢去打扰她,只能在心里叹息。他想阿霓也许是真的感到了压力。也许,阿霓是越来越敏感了,她这次来北京其实并没有得到大哥哥真心的承诺,她是在上车后经过反复回想后得出这个结论的,她一定开始尝到早恋疼痛的滋味了……

  那一夜,老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世上为什么没有一种手术,可以除去一个人心里的思念和痛苦呢?他觉得自己真是枉为一个外科医师了。

  天亮以后,老吴把阿霓叫起来,带她去洗了脸,然后想方设法哄着她吃点东西。阿霓好像也真感到饿了,独独挑出周由买给她的一大盒果仁巧克力,靠着窗子一口口细嚼慢咽起来。

  列车驶过了长江大桥,离苏州越来越近,窗外已经看得见江南冬天的绿色。老吴觉得自己离水虹渐渐远了,自己的心越来越贴近阿秀。阿秀已有两个多月身孕,吴家和李家都盼望阿秀能生个儿子,老吴也真想要个儿子,漂亮的女儿实在太让人操心了。离开北京前,他已和阿秀通了电话,告诉她,他和阿霓将坐火车直达苏州,让她不必到车站去接,他和阿霓打个的就能回家。阿秀在电话里还问他为什么不坐飞机,那样可以更快一点到家。他说飞机要到上海去转,再说阿霓连个学生证都没带,也买不了飞机票。他想此时阿秀一定正忙着给他们准备饭菜,说不定正在动手杀那条鳜鱼,火腿冬笋雪里蕻大汤鳜鱼是他最爱吃的菜了,阿霓却喜欢吃鱼的眼睛……

  但不知为什么,老吴心里始终有一丝微微的不安。虽然他不在家,阿秀有李家照应,但他还是放不下心来。阿秀太年轻了,从来还没有主持过一个家。她的心地又那么善良,餐馆来往人多嘴杂,她难免有时良莠不分。老吴似乎觉得自己离开家已经好久,他突然觉得自己真的想家了。

  出租车开进小巷,走了不到一半,就已经开不动了。前面半条巷子里挤满了人。远远望过去,自家门口好像停着两辆警车,警察出出进进,戒备森严。老吴吓得脸色铁青,还未等下车,车门已被踉跄扑过来的李老板拉开了。

  “家里出大事了……阿秀她……阿秀她让人……”

  老吴拨开人群,冲了过去,街坊邻居都同情地为他闪开了一条路。阿霓也蒙了,甩开李家伯伯,跟着爸爸跑过去。家门口站了好几个刑警,小院已被封闭。老吴掏出身份证,说他就是这家的房主,便闯进了大门。阿霓则被一个女刑警拦在了院外。李家兄弟死死拉住了阿霓不放,不让她去看里面的血腥场面。

  老吴踉跄着进了小院,院子像一个被盗的古墓地,到处是土坑。他喊着阿秀,无人应答,只见客厅里已是四壁空空,家用电器荡然无存,惟有几件笨重的明清家具七歪八倒;他冲上楼梯,也不见阿秀,小客厅里所有的字画、油画也被席卷一空,小型保险箱和几块护墙板已被撬开,满地一片狼藉。一种绝望的预感牢牢攫住了他。他冲向卧室,只见里面有几个刑警正在照相、勘察现场取证。老吴刚刚适应了卧室内昏暗的光线,阿秀便跳入了他的眼睛——她侧着倒在床上,赤裸裸的身体溅满了鲜血。她的胸口、颈部、微微隆起的腹部上,几处血洞已经不再流血,两只美丽的眼睛已没有光泽,呆呆地瞪着天花板。床单上的血斑已被床垫吸干,地毯上也都是暗红发黑的血迹。老吴两眼一黑,右手捂住胸口,憋晕过去,扶着门框跪倒在门边。

  两位警察把他扶到小客厅里,给他灌了几口凉水。老吴慢慢睁开眼睛,立即想站起来,回到卧室去救阿秀。但被警察按住了。

  “你就是吴奂雄先生?”一位警察问道,另一位书记员匆匆笔录。“请问你是从哪里来?案发时你为什么没有在家?”

  “我是、是阿秀的丈夫……”老吴绝望地说着,一边颤栗着掏出了他和阿霓的火车票。“还是先救人要紧,她还有救吗?我是外科医生。”

  警察摇摇头:“全是致命伤,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现在这些歹徒太残忍了。”

  “阿秀……她,她是什么时候……”

  “作案的时间大约在昨天晚上十二点到今天凌晨三点。李秀秀大概死于凌晨三点左右。上午九点多钟,被她家父母发现……”

  “是什么人……什么人作的案?”

  “正在取证,目前还不清楚。我们初步估计,是一个熟悉你家情况的犯罪团伙干的,凶手大约有四人以上。”

  “他们抢了东西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杀人?”

  “估计李秀秀认识这几个人,不然也不会给他们开门的。这伙强盗好像一直在逼着她说出你家藏古董玉器的地方。”

  “那些东西早就转移到我父母家去了。我们已经放出风去,说是捐给博物馆了。要是熟悉我们家情况的人,应该知道这些事……”

  “歹徒当然不会相信李秀秀的话,他们抢了东西,又强奸了她,然后再把她杀死。”

  “我……我,太大意了……我在北京每天都给她打电话的。前两天,她告诉我,每天晚上都有家里人陪着她的,怎么偏偏昨天夜里没人陪了呢?”

  “幸亏没人陪她,否则恐怕死的就不是一个了。不过据李家的人说,是李秀秀自己不让她们陪的,她的两个嫂嫂各陪了她一夜,昨天晚上她们打了一会儿麻将,李秀秀就叫她们回去了。她们店里的事忙不开,早上又早起,说是怕吵她睡觉,也没有来陪。陪与不陪,并不是案件的关键所在。据邻居反映,你是到北京去找女儿了,找回来没有呢?”

  “我和她一道刚刚下火车。”

  “那么,有谁知道你这几天离开了苏州?”

  “附近的邻居大概知道的人不少。阿霓自己一个人走了以后,阿秀为了寻她,找遍了整条巷子和她的同学家。后来我们接到了阿霓同学的电话,才确定她已经去了北京……”

  “那么,有哪些人熟悉你家的情况?”

  “讲勿清,周围的邻居经常找我办住院、动手术……”

  老吴再也不想回答警察的提问了,他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他呆呆望着已被床单盖住的阿秀,痛苦地想起了那第一条血床单。他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杀害阿秀的凶手,是他把阿秀引进了这个小院、又是他让她住进了这幢小楼、他还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他本应想到她的安全问题,让她回娘家去住几天,那么哪怕这个家被抢劫一空,阿秀也不会惨遭杀害了。是他害了阿秀,还有他未出生的孩子,这是两条人命,而漂亮贤淑的阿秀却再也不能复生了……

  老吴痛不欲生,扑在阿秀的身上,又一次晕了过去。

  阿霓被人拦在自家的大门外。她已经知道阿秀被坏人杀死了。整条巷子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说阿秀死得好惨。阿霓吓得浑身一阵阵发抖,影视中那些血腥的场面,一个接一个地跳到她眼前。她无法相信那个每天为她做好吃的饭菜、还常常安静地坐在她面前为她当模特的阿秀,真的就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她的小弟弟也被人杀死了,躺在阿秀的肚子里,还没生出来就死了……这太可怕了……阿秀妈妈,阿霓还没有叫过你一声妈妈呢,还没有见过一眼小弟弟呢……也许爸爸正在抢救阿秀妈妈和小弟弟,爸爸什么人都能救活,一定也能救活阿秀妈妈……

  “阿秀妈妈……”阿霓终于恐惧又悲伤地大声地哭了起来。

  “叫啥叫!现在叫,晚了!”李家大儿子狠狠地瞪着阿霓喝道。“都是你,一个人跑到北京去,你不去,阿秀肯定不会死!真勿要面孔,介小小年纪……”

  阿霓突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恶狠狠地瞪着她。她开始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她害怕地抓住了一向宠爱她的李家阿婆的衣角,但阿婆嫌弃地甩掉了她的手。阿霓吓得一哆嗦,她觉得周围的人都像是面目狰狞的魔怪,眼睛里向她喷射着可怕的火星,好像她是个漏网的杀人犯。她多么希望爸爸能从门里走出来抱抱她啊,但爸爸会不会也这样凶巴巴地看着她呢?这几天爸爸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和颜悦色了,现在爸爸看到阿秀妈妈和小弟弟死了,一定也会对她凶的。被人宠惯了的阿霓,第一次处在孤立无援、被包围被唾骂被憎恨的境地……她双腿一软,张了张嘴,喊了一声便瘫倒在地。没有人扶她起来,只有一个女刑警走过来,把她像小鸡一样拎起来,放在门口的台阶上。

  阿霓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阿秀,只见一副蒙着白床单的担架,被几个警察从大门里抬出来。白布上留着大片暗红的血迹。李家的人哭得死去活来,小巷里看热闹的邻居也个个陪着落泪。那就是阿秀妈妈么?阿霓不敢走上前去,像个弃儿般蜷缩在墙脚,吓得哭不出声。担架在眼前晃动,雪白的布单、斑斑血红,还有眼前黑压压围观的人群——她曾喜爱和熟悉的红、白、黑三色,腥风血雨般朝她压来,把她先前一切的色彩感觉全都闷死在心里面了。

  人群散了。闻讯赶来的白老板和老吴的弟弟,把阿霓抱进了屋子。老吴像一座陶塑泥雕一样,呆呆望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和墙上的血痕,嘴里木讷讷地一遍遍喃喃自语:阿秀,我对不起你,你死得太惨了……阿秀,我对不起你……任凭白老板和吴华雄怎么劝他,他仍在阿秀的床前长跪不起,涕泪滂沱。

  阿霓昏沉沉睁开眼,只见房子里空空荡荡,像一部电影里的废墟。满地扔着被拆走画布后残破的画框,还有画册和画簿的碎片。那些坏蛋不但杀死了阿秀,偷走了家里的好东西,还把墙上所有大哥哥的画都抢走了。阿霓惊慌地环顾四壁,好像觉得自己也已经同那些画一起被人杀死了。大哥哥的画是她的全部生命,十个多月,她没有一天不是同那些画儿在一起度过的,就像守着大哥哥一样。可是现在,它们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了画,她怎么办呢?没有画她就不会认识大哥哥,不认识大哥哥,她就不会跑到北京去,那么……阿秀妈妈和小弟弟难道真的是她害死的么?那么,她真的成了小巷里最坏最坏的坏女孩了么?

  阿霓神情恍惚地走到墙角,双手发抖地把残留在画框上的一角白鹤翅膀,小心地摘了下来。这将是大哥哥留给她惟一的纪念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抽搐,却没有任何感觉。阿霓什么都没有了,小朋友们不理她了、喜欢她的阿姨叔叔们都躲开她了、把她当成小公主的李家外婆外公都不见了,就连爸爸,也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一样了……

  阿霓用颤抖的手,轻轻抚弄着白鹤的翅膀。她不敢去想大哥哥,大哥哥再也不会喜欢她了。她没有听爸爸和大哥哥的话,一个人跑到北京去找大哥哥,大哥哥不会再要害死了两个人的坏女孩了。可是大哥哥,你不能全怪我,如果你寒假来苏州看我,我就不会去北京了……大哥哥我不怪你,你还是把我接走吧,我在这里再也待不下去了。阿霓就是给你当小保姆也愿意的,我会学烧饭洗衣服刮调色板……大哥哥,不是我杀死了阿秀妈妈和小弟弟,只有你会相信我吧……但是阿霓没脸再去见大哥哥了,她没有保护好大哥哥的画,把大哥哥送给阿霓的画全弄丢了。这都是大哥哥的心血之作,还没有送去参加个人画展、还没有收进画册、还没有正式出版呢,可现在都没了,都丢了,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她可怎么向大哥哥交代呢?

  妈妈呀,你在哪里?你每次给我打电话都不说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同爸爸离婚呢?妈妈你快来,快把我接走吧,阿霓要妈妈……妈妈……啊……

  阿霓大叫一声,失去了知觉,晕倒在沙发上。老吴这才惊醒,转而扑过来照料阿霓。白老板拿了水和毛巾给阿霓敷上,三个人手忙脚乱、千呼万唤,又折腾了半天,阿霓才算苏醒过来。老吴松了口气,怔怔地想了一会儿,对白老板和弟弟说,还是先把阿霓送到她爷爷奶奶家去吧,这个地方,看来是住不得了……

  刚刚重新得到了家庭温暖的老吴,又一次失去了爱。这次失去比上一次更加惨重。水虹毕竟还幸福地活着,而可怜的阿秀和尚未出生的小生命,却即将化为灰烬。老吴在极度的哀伤中凄然想起,自己原来希望将来由阿秀把他的骨灰抛撒在小河里,可是想不到现在竟然要由比她年长一倍的他,来捧她的骨灰盒了。他是不会把她的骨灰抛撒掉的,他要把她母子俩的骨灰放在自己身边,一直放到自己也化为灰烬的时候。

  一年中两次家庭和爱的变故,使得老吴骤然间老了许多。他目光呆滞、行动迟缓、面色晦暗,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就连小巷里那几个一向对他心仪已久的女人,也都远远地躲避着他。人们又开始猜测水虹为何突然弃家而去的缘由,似乎她有某种特异功能,早早地预测了吴家的不幸。巷中的工薪阶层,在同情愤慨之余,也暗暗得到了心理平衡。他们得出了一个自我安慰的结论——其实拥有财富也未必有福,钞票多了反而最不安全。还是太太平平过日子最保险,上帝还算公平。

  破案工作似乎进展缓慢。小巷里人心惶惶。

  老吴再也没有勇气收拾这个血淋淋的家了。他决定把自己的这个小院送给李家。虽然他心里实在舍不得这个小楼,这座北枕小河南临小巷的独家小院,给吴家几代人留下了多少凄美惨烈的爱的传说。而传到他这一代,却演出了一幕愈加凄冷哀痛的悲剧。老吴真不知道吴家哪一位祖先得罪了复仇女神,要让吴家的后代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小楼曾是吴家几代人情爱故事的舞台,他憎恶它又眷恋它。但是他实在无法留住它了。他如今只剩下了一个女儿,女儿也是在这幢小楼里,滋生出她痴情的爱,若是再让她住下去,她真的会发疯的。还是让小楼陪伴阿秀的父母吧,即便这份丰厚的房产,也无法赔偿李家失去女儿的悲伤……

  过了几天,老吴搬走了剩余的家产,把小楼所有的钥匙交给了岳父。他对老人说:“阿秀生前非常喜欢这幢房子,她是从这里走的,所以我想,这房子还是留给你们吧。虽然这份房产的三分之一应归水虹,但是水虹一向喜欢阿秀,她也会愿意把房子送给李家的。万一她不同意,我会想办法再折给她其他一些财产,你们尽管放心收下好了。以后,我会时常来看你们的,我对不起阿秀,也对不住你们……”

  李老板收下了钥匙,不由老泪纵横,唏嘘着说:“我要是还有一个女儿的话,我也会让她嫁给你的。你永远是李家的女婿……只怨我们阿秀命苦,没福气过好日子……如今这世道坏得让人看勿懂了……”

  老吴真后悔当初没有听水虹的话。虽然他按水虹的意思,把自家保存的吴家部分古董玉器,转移到了吴家大宅,但却没有下决心把整个家搬回去。阿秀毕竟太年轻善良,应变经验太少,如果遇到歹徒时,她不是死命护着这个家的财产,也许还能把命保住。可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老吴更后悔的是,当初没有早一点和水虹一起搬回温家岸的老宅。否则,阿霓就不会在小河边遇到周由了,周由当然也没有机会认识水虹。而自己若是不曾娶了阿秀,阿秀自然也不会死得这样惨了……那座美得令人恐怖的小楼是一个残忍的导演,它似乎必得把全剧在血泊中推向高潮,才肯迟迟落下黑色的大幕……

  搬回吴家老宅的吴医师,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无法也不敢上手术台了。他见血就晕、拿刀就抖。医院也怕他出医疗事故,建议他去太湖边的疗养院休息一段时日。但吴老生命垂危,老吴寸步难离。不知有多少原本有希望在老吴的刀下生还康复的患者,却因这场不相干的血案而丧失了死里逃生的机会。

  七十多岁高龄的吴老,还没有从失掉水虹这个爱媳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又遭到了阿秀和她腹中之子惨死的重击。病榻上的吴老一日日迅速地衰败下去。他虽已没有力气去责骂长子,但他满眼都是对儿子的怨怼。如果奂雄和水虹早一点搬回祖宅,可能既不会离婚也不会遭此惨祸了。吴老对老伴也是满眼不肯原谅的睥睨,如果不是她坚决让长子长媳搬到那座阴气不散的小楼去住,哪里会得这种报应!吴母终日泪流满面,她感到整个家族都把祸根栽到了她的头上。她对水虹和阿秀确也抱着难以挽回的愧疚……

  小河惨案的侦破工作全面展开。初步判断是一伙高智商加流窜作案的犯罪团伙所为。但他们肯定得到了熟悉吴家情况的人配合。现场几乎没有留下有价值的线索和证据。小巷居民对此案的麻木冷漠的回避态度,使刑警大为吃惊。办案人员认为老吴不该在此时搬离小巷,人不走,茶大概不至于凉得那么快。李家餐馆生意冷清,门可罗雀,人们对李家用女儿换了这幢小楼,羡慕嫉妒之后,便把吴李两家贬得一钱不值。老吴再回小巷看望李家时,感到整条巷子的市民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他对小巷十几年的无偿服务已一笔勾销。老吴开始理解水虹为什么最终会离开这条闭塞的小巷。他发现原来贫富杂居给贫富双方都带来了不便。在这种环境里,中产阶级的痛苦显得多么奢侈和多余。老吴更觉孤独茫然,然而他还是常常在夜深小巷空无一人时,独自徘徊在小巷的尽头,去追忆他与两位爱妻先后度过的短暂而幸福的时光。

  阿霓已被奶奶托人办了转学手续,从此远离了那幢阴森森的小楼。她像一只受到雷击的小鸟,惊慌地扑进了爷爷奶奶怀里。然而这栋终日散发着古老而潮湿气息的祖宅,并未让她觉得宽慰和快活。她发现自己已被严格看管起来,奶奶专门雇了一个又高又大的苏北女人,天天接送她上学,好像生怕她会再次逃往北京。爸爸也强行停止了她的美术组活动,并收走她所有的画具、画簿、颜料和照片。她每天机械地重复着从家里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里的规定路线——她甚至觉得自己只是从一个小小的牢房,转移到了一所大些的监狱而已。

  她依然受到两位老人的疼爱,但阿霓却一天天地沉默下去,她对美术的狂热、对大哥哥的痴迷,都被小河血案突然拦腰掐断。她陷入了更深的孤独之中。她的眼前再没有美丽的色彩和画面了,只有恐怖的镜头和目光。她最喜欢的红色变成了鲜血,大哥哥那幅红色的自画像,已被黏稠血腥的血迹淹没。没有了大哥哥的画、没有了画炉和客厅的舞台,大哥哥也成了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寒冷的梦。她再也不敢去想北京,一想到北京,她脑子里就会出现少年法庭。她常常被自己的噩梦惊醒,梦中的她站在法庭上,周围都是一片黑森森的红领巾和一双双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谩骂和审判着她……

  噩梦醒来时,她会看见爸爸坐在她的床边,流着泪述说着她不可饶恕的错误。爸爸说,是画毁了这个幸福的家、毁了阿秀和小弟弟的生命、也毁了阿霓的前途。周由是个不负责任的流氓艺术家,是他把充满了怪诞和恐怖的画带进这个家的,他的艺术是蘸着许多人和家庭的痛苦作颜料制造出来的。阿霓决不能再同周由来往了。如果他知道了小河边发生的惨案,他就更不喜欢阿霓了。也许,他早就把他的苏州小妹妹忘掉了……

  阿霓麻木地接受了这道命令,心甘情愿地承受着惹下大祸后的惩罚。爸爸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慈爱的爸爸了。阿霓一点也不想见到这个一天比一天变得暴躁和可怕的爸爸。她惟一的乐趣,只是每天放学后,和叔叔的宝贝儿子皮皮小弟弟一起在花园玩耍。但这种乐趣却经常伴随着突然发作的眩晕和昏厥。迷糊中她会感觉着一双柔软的小手,抚摩着她的面颊,一声声姐姐姐姐的呼唤,使她在昏厥中醒来。那时她会紧紧抱住小皮皮,像母亲一样亲吻着她的孩子。阿霓把自己对那个未出生的小弟弟的爱,全部倾注到了皮皮身上。早恋毫无结果的阿霓,又过早地产生了一些朦胧的母爱。老吴望着这个既不像姐姐又不像阿姨的阿霓,只好唉声叹气地暗自落泪。

  阿霓这个小囚徒已无力反抗。她木然地顺从着吴家对她的宠爱和管制。只是她还偷偷珍藏着那幅油画上一角白鹤的翅膀,这是她近一年的狂热和苦恋所剩下的最后一块残片。她学会了密藏的技巧,任何人也不能把它翻查出来。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像妈妈一样飞出这座美丽的大监狱,飞到大哥哥身边。即使那时大哥哥已经结婚,她也要和他在一起。她恨自己第一次见到大哥哥的时候年龄太小,如果那时她已是个十八岁的大女孩,她相信大哥哥一定会把她带回北京去的。既然如今全家人都不会再允许她考美院附中了,那么她只好去考一所重点高中,过三年后,再考上北京的大学。那时谁也不能阻拦她去北京了。只是不知道大哥哥能不能原谅她丢失那些宝贵的画呢……

  大哥哥,你为什么不来信……一定是爸爸把你的信藏起来了……亲爱的大哥哥,再见了,三年以后你还会等我么……

  阿霓开始把以前画画的时间,都用在学习功课上了。她转学以后学习成绩已经降到中等水平,她的精神还不能完全集中,每天都一点点吃力地啃着书本,像一个小书呆子。学校的男同学悄悄议论她是个冷美人,冷得像冬天腊梅树上的雪花。但阿霓知道自己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温泉,在冰雪中像一粒闪亮的光斑,还在微弱地挣扎着,涌出温热的泉水,输给她最后一点热气和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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