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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他们几乎是同时醒来的。周由在蒙眬的睡意中翻过身,又将水虹紧紧拥在怀里,他费力地睁开眼想看她,第一眼便看见枕边的水虹睁大着两只迷蒙的眼睛,正屏息静气地望着他。

  在他们的感觉中,时间似乎已经过去了数千亿光年。两团游荡弥漫的宇宙尘埃,经过漫长的旋转、吸引、收缩、加速,终于又慢慢聚合成两个新的星体、新的生命。在这重组再生的过程中,双方都把自己最原始的生命尘埃,融合到对方的星体内。这两个新的星体新的灵魂,已成为岁岁厮守、生生相伴的双子星座了。

  水虹娇弱无力地把头靠在周由的胸口上,浓密的黑发像瀑布般覆盖着周由的身体。她听着周由年轻有力的心跳声,觉得那每一声心跳都在诉说着他无尽的爱意。水虹实实在在地感到自己也变得年轻了,同周由一样年轻。年龄的差距已被性爱的烈焰烧毁,化为碎片和灰烬,从爱的峰顶飘散得无影无踪。水虹甚至觉得周由在一夜之间偷走了她不少年龄。他变得更像一个成熟的男人,而她却反而变成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两个人静静地躺着,仿佛躺在超然世外的寂静星际。宇宙间只有他们两人,一切尘世的喧哗与骚动、浮躁与焦虑都已成为远古的回忆。好像上帝又一次对自己的创造物产生了极度的失望,再一次把那些贪婪自私的物种全部毁灭,而重新创造了一对新人,却将他们安置于用大床代替的方舟之上。

  水虹真想把昨夜一次次大爆炸之后的宁静,无限地延续下去,让他们两个人就这样永远赤裸裸相依相偎地搂抱着,痛痛快快享受这种如同死亡一般彻底的宁静。她好像早已接受了夏娃那个让人类遭受近两千年原罪之苦的深重教训,再也不敢去偷吃那个诱人的苹果了。她倒想把那条蛇做成一道蛇汤或蛇羹吃下去,那么这世界也许就是另一种样子。没有蛇和苹果的伊甸园,性爱是崇高而美丽的。她只想同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伴,永远生活在伊甸园里,在此相敬相爱、生儿育女,她相信他俩聪明漂亮的后代,会对自己的始祖抱有深深的理解和敬意……

  周由的一只手枕着她的脖颈,另一只手始终轻轻抚摸着她的身体。他微微地眯着眼,嘴唇紧紧贴着她的脸颊亲吻着,一言不发。他像是沉醉在梦游的境地中,在被窗帘隔绝的阳光后面,放纵着自己无拘无束的想象。如今他已将自己幻想中的美丽女人,变成了依偎在怀中的恋人,他还会幻想下去,再把他迷恋的情人变成一幅幅动人的画,然后在画中继续他美丽的白日梦……

  水虹不想惊扰周由,她非常喜欢周由进入幻想状态时,那种孩童般纯真稚拙的眼神。她可以从他的瞳仁里找到与自己灵魂相似相仿的天地。为了这片天地,她已苦苦幻想了二十多年。然而一个人的幻想是一个游荡的孤魂,两个人的幻想相依相靠,幻想就有了展翅的双翼。有时她觉得,也许是由于幻想的依赖才产生了爱的碰撞。这场突如其来的爱的暴风雨,生成于那片缥缈而又清晰的幻想之云中。如果她错过了那片云,她将从此变成一块干旱的不毛之地……

  周由也许是当今世上幻想家中仅存的硕果了。那些政治幻想家们,早已让空洞的宣言惩罚得体无完肤。冷战结束以后,幻想已在大部分领域里销声匿迹;艺术本是幻想生存的最后一块领地,如今也被拜金、实利的海水淹得只剩下了一些星星点点的孤岛了。但周由却是幸运的,他将幻想作为养分,滋润和浇灌着自己的艺术土壤。艺术在远古时期人类的壁画岩画雕塑图腾作品中,就已同幻想联姻,结下不解之缘。人类与生俱来的幻想本能,曾无情地惩罚了政治家和社会改革家,但却无法惩罚艺术家。东西方历史上曾出现过几次艺术的停滞黑暗期,究其根源,多半在于当时的专制社会窒息了幻想。失去幻想,艺术便成为一个无性无情、华丽高贵却无从繁衍生命的单身贵族。

  而经过这一夜连续爆炸般的性快感之后,水虹感到这种爆炸又为她炸出更大的幻想空间。她清楚地知道,她和他能够得到这种极度的欢乐,完全得益于他们彼此的幻想。如果没有幻想,她将永远走不出那个人人羡慕的殷实之家而得到周由;如果没有幻想,她将永远也实现不了幻想。她真想给这座幻想的艺术孤岛筑起高高的防波墙,把人类最美好的幻想物种保全下来。将来,当人们在实利的围歼下走投无路,当人们的余暇越来越多而精神却越来越空虚时,一种新兴行业——精神旅游业终将脱颖而出。那时周由的作品也许会成为众家争抢的精神幻想导游,为那些精神空间狭小的人们进行心理治疗……

  水虹懒懒地伸展四肢,腹部上仍然留着昨夜狂欢时剧烈抽动的烧灼感,全身瘫软酸乏。但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胀满了幸福的满足感。她觉得自己多年的性爱幻想也已成真,就是那种至真至美、透心透肺、灵肉相合甚至超越于爱之上的性。许多年中她一直暗暗渴望得到这种高峰体验的极度欢快,但它们始终迟迟不肯降临。有时她怀疑那究竟是否纯属杜撰,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就像她和老吴之间,爱得平静而踏实,双方的给予和索取都很节制,连做爱都像按时服药,严格遵守着每周两次的生理规律进行,作为医生的老吴信奉科学,他常常在做爱的过程中抬头看表,这是水虹最无法忍受的。在她和老吴多年的性生活中,没有失望也没有疯狂,到了后来每次性爱的高潮都需要许多条件的配合,偶尔才会出现。水虹甚至忧虑自己是不是已经丧失了性快感,性高潮的体验一旦消失,也许就再也无人能够将它唤醒了?在遇到周由之前,除了老吴,水虹还从没有同其他的男子有过肉体的接触。她的女友中许多人都悄悄有了婚外的性伙伴,她们谴责她太传统,并提醒她这个年龄恰恰应是爱与性的饥渴盛期,她们建议她找个情人来拯救婚姻的麻木。但水虹知道自己不能,也许她对情爱的期望值太高了。她要的是极品,否则就宁可不要。

  水虹想起了自己在飞机上曾出现的那种恐惧。此刻她忽然明白,那恐惧其实来自她对即将到来的性爱的期待和渴望。大半年来,随着她心中滋生的情爱,她对周由的性幻想也急剧膨胀。周由年轻英俊高大健美的体魄,激起她难以扼制的性爱想象。然而一些关于婚恋和性爱知识的书籍告诉她,英俊漂亮的男子在性爱上往往是个弱者,而性能力的强者恰恰是那些相貌粗陋、行为鄙俗的男人。那么周由呢?水虹自认是一个性与爱的完美论者,她希望自己再度生长的情爱之树花繁叶茂,祈愿她的心爱之人是一个世上最棒的男子汉。

  水虹一遍遍抚摩着周由宽厚的脊背。它雄性勃勃地侧卧着,像一座刚劲的大山。她撑起胳膊,俯身亲吻着它,无欲而虔诚,犹如爱神的膜拜。她要感谢上苍将周由给予了她。他是一头野性十足的北方大狼,一个善于制造奇迹与惊喜的魔鬼。她需要温存但更需要野性,而周由竟然能把床作为画布,在上面喷涌他的激情和创造力。

  “我真是太幸运了。”水虹终于忍不住长叹一声。

  “不,得到你,是我太幸运了。”周由纠正她说。

  水虹用嘴唇堵住了周由的嘴。

  离开了幻想的空中花园,他们还得回到地面上来。两个人的体内同时响起了饥肠辘辘的声音,他们相视而笑。

  周由无奈地披衣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了一大堆速冻的方便食品。水虹发现,原来周由早已贮备了足够两人消耗一个星期的食物和蔬菜。两个人一起动手,一通忙乱,水虹对京城粗糙的半成品也顾不上挑剔了。餐桌上的周由狼吞虎咽,却滴酒不沾。他说不喝酒就已经醉了,再喝真的就要晕死过去了。两个人对吃饭已毫无兴趣,匆匆填饱肚子,匆匆收拾了餐具,周由又把水虹抱上了床。

  又是一轮新的缠绵和缱绻。又一次高潮和又一次爆炸。如此循环往复,乐此不疲;整整五天五夜,两人不知晨暮、不分昼夜、日月颠倒、昏天黑地。水虹后来回想那年深秋她和周由的会见,记忆中,那最初的一个星期他们始终是在床上度过的。

  到了第六天上午,两个人才总算筋疲力尽地回到现实中来。

  起床后,周由像个大哥哥似的,在浴缸里放满热水,为水虹细细地洗了热水澡,然后为她擦干身体,又把她抱到床上。吃过简单的早餐,周由靠在床栏上,面对着水虹,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稳了,痴痴地看着水虹,突然问:

  “水虹,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吗?”

  水虹笑着摇摇头说:“不知道。”

  周由瞪着她:“胡说,你是研究艺术史和美学的,我知道关于美,有客观说主观说内涵说外延说内外综合说一大套理论,但我问的是你本人啊。”

  “美是个怪物,大而无当,无形无状,学界到现在也没有定义和公认的标准。我连美是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能知道自己有多美呢?”水虹反驳说,“我可能只是中国人眼里、还有你心中的美人。也许换一种文化,还认为我是个丑女人呐。如今西方流行把皮肤晒黑,以黑为美,白色反而是贫穷的象征了。”

  “那你每次外出,为什么要把自己包裹得那么严实?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追你或是绑架你呢?”周由狡猾地追问。

  “因为我正好生活在玉文化高度发达的国家,也是世界上最早崇拜玉器的地区。中国人自古到今都把晶莹润泽的玉器作为珍品。黄金是用重量来估价的,而玉是用美来估价的。古话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可见美玉的价值高于黄金。因此凡是肌肤像玉一样润白透明的女人也就被视为美人。中国的玉器比青铜器的历史还久远,先有玉礼器,后来才有青铜礼器。古人把玉器神化,后来的儒家又把玉器作为君子品格的象征,例如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喜欢用玉来比喻美女,像什么亭亭玉立、金童玉女、纤纤玉手等等。中国的玉文化有几千年历史,随身的玉佩玉镯是几十个世纪流行的时尚。古代贵族的墓葬中,就把玉器作为最贵重的陪葬品,像金缕玉衣什么的;从古到今流传下来的美玉的故事,恐怕好几部书也写不完。像卞和氏玉、完璧归赵、传国玉玺、碾玉观音、通灵宝玉,可见中国人爱玉之心了……”

  水虹发现周由听得很入神,便一口气说下去。

  “还有呢,中国又是个丝绸文化最发达的国家。因此,中国人也喜欢皮肤像丝绸一样光滑亮丽柔软的女人。美玉和丝绸的价值和美感,是几千年形成的,已经成为中国人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朝的审美思维定式,不容易改变。即使到了当代社会,美玉和丝绸还在继续增值。所以我觉得东方的审美情趣,受玉文化丝文化的影响极深,甚至被运用在外交和军事上,你一定知道那句古话:化干戈为玉帛,你想想,那玉帛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

  周由连连摩擦着手掌,激动地打断水虹说:“古希腊崇尚洁白的大理石文化,而中国文化中对女人的审美标准,无论怎么变化,比如环肥燕瘦、三寸金莲等等各有所好,但肌肤如玉帛的女人,始终被五千年文明视为珍品,大概再过几百年也不会改变,对,简直都已经成了中国人的遗传基因了,连我也不能幸免。”

  水虹又接着说:“其实我也是非常爱玉的。吴家有许多玉器收藏,我有时一个人把它们拿出来静静地欣赏。玉器上如云似雾的玉晕花纹,若隐若现,真像太空星云,很神秘也很抽象,能使人产生幻觉和想象。它有时又很含蓄很深邃,让人难以一眼识破,总好像还包含着更多的内涵,被人久久地品味。所以玉文化不仅是一种审美对象,也是一种审美方式和观念,它能给我们好多启发啊。只是不知道我讲这些,能不能算作你一开始提问的回答?”

  周由一把抱住他的玉帛吻了又吻,结结巴巴地说:“嗨,我的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爱你好了。我学西方绘画的时间太长,对华夏文化研究得太少,你真让我顿开茅塞……不过,我的中国血统还是决定了我的审美观,否则我怎么会不要命地追求你呢。这几天几夜,我也不知道死去活来多少回了。水虹,亲爱的,你实在太美了,美得深不可测,我真担心承受不了你的美……”

  周由吻着水虹的全身。他觉得自己在经历了五天五夜的狂欢之后,仍然没有彻底占有水虹。他大概得用一生的精力来追求她了。水虹也绵绵地吻着周由。她非常喜欢周由对自己这样全身心的依恋。她捋着周由的头发说:“其实,真正相爱的双方,应该像两座不断在增高的山峰,谁都爬不到对方的山顶。”

  周由狠狠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说:“那你为什么不好好写几本论艺术的专著呢?好好教诲教诲我们这些所谓的硕士。”

  “我一直在写啊,可惜这大半年来,思路都让你炸飞了。”

  “以后我不炸了,我要让你安安静静地写书。”

  水虹笑笑说:“白天休战,留着晚上轰炸吧,炸多久都行。”

  “你真会兜圈子,其实你明明知道自己有多美,倒趁机给我上了一课。”周由恍然地摇头。“嗳,对了,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美呢?”

  “……很小、很小……大概还在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水巷里最美的女孩了。大人常常抢着抱我亲我,亲得我流了两年的口水。上了小学,我经常被学校选去给外宾献花。外宾看着我时那种欢欣的神情,总使我觉得骄傲……”

  水虹把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透过明亮的窗玻璃,望着空旷的蓝天。她的思绪已飘往遥远的童年和少女时代,那里有着太多关于美的记忆,无论令人自豪还是叫人难堪,那些故事都使她一次次领受了美的压抑。还在她上小学的时候,邻居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把她骗到家里,伸手就要摸她的身体,她狠狠地咬了他一口,还打碎了一只热水瓶,惊动了隔壁人家才逃了出来;那以后,她的父母就不让她单独出门了。到了十五六岁,高年级的男生、外校学生经常等在校门口纠缠她,所以她从小就跑得飞快,让他们谁都追不上。

  “不过,那些男生中最让我感动的就是白宏根了。”水虹款款道来。她愿意把那些关于美的故事,一个不漏地讲给周由听,让他完完全全了解她的过去。“白宏根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当年他就对同学夸下海口,说这辈子非我不娶。他现在已经是苏州有名的千万富翁了,一直没有结婚。每逢年节,他都要宴请我们全家;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我和阿霓的生日,前年我生日,他还送了我一条价值二十多万元的宝石项链。漂亮极了,我好喜欢。但后来戴了一天,还是让老吴送还给他了。他虽然有钱,那钱都是他十几年来一点一点挣的,自己却很节俭。这个人蛮上进,人品也不错,这几年居然还报考商学院,拿下了企业管理的文凭。可就是痴心不改,我们家院里院外的防盗门全是他给安的。他还一直想让我去当他丝绸公司的副总裁,说是那些丝绸服装如没有我去试穿过,全是一堆垃圾……”

  “那你怎么没有被他感动,至少可以做他的情人啊?”

  “情人顶要紧一个情字。可我在中学时就从没有正眼看过他。那时他家里很穷,衣服穿得脏兮兮的,我不讨厌穷,可是我讨厌脏人,从来不和他说话。尽管经过了后来这些年,应该对他刮目相看了,但我仍然不可能爱上他。一开始爱不上,后来再没有感觉了。再说,正因为他那么富有,我更得对他敬而远之,坦率说,对于太有钱的男人,我有心理障碍……”

  “那么我呢?你遇到我就没有心理障碍啦?”

  “当然有。但不是钱的问题,所以就不一样。我不喜欢把情爱同钱扯在一起,对不起,这也许是我的一种偏见。”

  “白老板、白老板,他可真幸运,从你十三岁就守候着你了……”周由口中念念有词,一边攥紧了手心。“可惜那时我还是个九岁的男孩呢,我要是能见到你十三岁的样子就好了!嗳,你有少女时的照片吗?我真想看看……”

  水虹摇摇头,答应下次从苏州给他带来。又说其实不看也罢,看了他会更觉得遗憾。后来,她在十八岁那年遇到老吴,很快就嫁给了他。

  “那时你爱他么?”周由急急地问。

  “那时,老吴不到三十岁,是市里一家大医院的外科医生。他父亲是全市的第一把刀,求他们父子做手术的病人排成了队。即便是‘文革’期间,医生也是令人羡慕的职业。吴家虽然在‘文革’初期受了很大冲击,但由于他们治好了几个关键的实力派人物,所以过了一两年他家的地位就恢复了,吴老没有所谓的历史问题,不参加派别斗争,不管哪一派的病人都一视同仁,在医学界很有威望。吴家的社会关系广,人缘又好。这是当时的背景。”

  水虹一口气说下去:“我认识吴奂雄是在医院里。那时我妈妈得了胃癌,是他动的手术,手术很成功,让我妈妈多活了好几年。那时我天天去医院陪床,对他的医术和为人很有好感。我很敬重他,我妈妈也很赏识他。后来妈妈发现他总到病房里来找我聊天,既不值班也不查房,他有事没事就往我妈的病房跑,快成了特别护理了。病友们开玩笑说,让你女儿快点嫁给吴医师好了,要不然,吴医师一天到晚心神不定的,动错了刀子你们可担待不起哟。我妈妈就对我说,你假如喜欢他,就早点嫁他算了,我死了也好放心。就这样,我高中一毕业,就同老吴结婚了。你想,我身边总是有那么些不怀好意的人,即使有些小伙子表示要保护我,我还得提防这些保护者们,连我自己也厌烦了。当时我只想早点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少女时代。有了吴家的保护,我就安全多了……”

  周由嬉笑着打岔说:“前几年有个戏叫做《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

  “虽然不懂,但爱的感觉还是有的。”水虹讷讷说。“只是,每个人一生的各个年龄段,对爱会有完全不同的理解。我从小就不敢穿漂亮衣服、不敢穿裙子、不敢去游泳,整天关在家里看小说。我爱幻想的毛病大概就是这样养成的。一户人家如果有一件珍稀物品,可以把它藏起来,但我一出门谁都盯住我,我虽然穿得很保守,但总不能像个蒙面女贼只露出两只眼睛上街吧?后来老吴给我出了个主意,配了一副大大的变色眼镜,戴上以后就好多了。所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老吴的感情,有点像……怎么说呢?有点像囚徒对狱卒的依赖了……”

  “这些年,我始终在寻找着美。”周由严肃起来。“其实真正的美,是非常危险的。美很脆弱、也很可怜,因为人人都企图拥有美。”

  水虹依偎在周由怀里,对他说起了自己娘家的女人。她们都有一段因美而生的凄婉历史。她的太婆、外婆、妈妈和姨妈们,除了一个姨妈嫁了个高级工程师一生还算平安,其余的几代女人,都几易其主,结局都很悲惨。她的外婆嫁给外公不到八年,就被一条过路的小船抢走,从此音讯全无。有人说她是被几个水上的流民流寇强暴了,绑上石头后扔进了太湖,连尸骨都不见。她的妈妈是外婆给外公留下的小女儿,从小就被关在家里,但读高中时还是被她的老师强奸了。后来嫁给了她的同学,也就是水虹的父亲,两个人感情诚笃,形影不离。偏偏单位的头头看上了她,百般骚扰刁难,水虹的父亲气得一病不起,“文革”前便撒手西去。这个家族的女人们过去都随身带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生石灰,遇到坏人,就把纸包抠破,掼到坏人脸上,然后跑掉。但这种武器只能对付一个人,要是碰到两个以上的坏人,就发挥不了作用了。她自己从十四岁起,妈妈就让她随身带着这个武器,确实有效。不过人家报复起来也很厉害。有一次一个被她撒过石灰的男人,在公共汽车上,趁着人挤,用小剪刀把她的辫子一点一点剪断了……

  周由从身后把水虹抱得紧紧。叹一口气说,要不要我给你刻一把手枪呢?刻得像真的一样,也能应付一阵。水虹撇撇嘴,欠身从床边抓过上衣,在衣袋里摸出一只袖珍打火机大小的瓶子,里面装着一种黄色的液体,瓶口上有个小小的喷嘴。她对着窗口摁了一下,从瓶口喷出一阵散状的烟雾。她笑着说:

  “喏,这是老吴出国探亲时给我买的,里面装着一种特殊的药水,又呛又辣,遇到麻烦时,对准那人的脸喷一下,他会在二十分钟之内什么也看不见。”

  周由接过瓶子仔细看了看,小巧玲珑的很实用。他说:“老吴真是个好丈夫,处处都想着你。不过这东西,你真的用上过没有呢?”

  “用上过。幸亏有它,要不然,我根本就不会同你坐在这里了。”

  水虹讲起了自己最危险的一次经历,依然余悸未消。她说前几年有一天晚上出去看戏,老吴在医院抢救危急病人,不能陪她,让她散戏后自己打的回家。但散场人多,等了半天也没有出租汽车。她怕时间太晚,就挤上了公共汽车。下了车,离家还有一段路。走着走着,周围就没有人了。刚进小巷,后面跟上来一个人,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离她还有十几米远,但等她再次回头时,那人已站在她的背后了。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并用一把匕首的刀背勒住了她的脖子。脖子上凉飕飕的,真是吓死人了。那人低声说:不准喊,跟我走!她的手已握住了瓶子,但身子被他抱住,有劲也用不上,只好乖乖跟他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用一只手攥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拿刀顶着她的腰部,逼她走到了一个拐角,那里没有路灯,墙边停着一辆中型封闭式冷藏车。他打开后门,把她推上车,然后自己爬了进来。猛然把她的手扭到身后,绑了起来,又在她嘴里塞上了毛巾。那家伙力气很大,把她的手绑得好紧好痛。做完这些后他就跳下了车,钻进驾驶室,把车开走了。车厢里空空的,有一股冻猪肉的气味,她绝望地想,他一定是要在车厢里屠宰她了。四周黑咕隆咚的,像是落入了深渊和海底。她后来看见周由那幅《红、白、黑》组画的黑色画面时,就想起那次在冷藏车里的遭遇。那种黑暗真是像地狱一样恐怖。

  车子颠簸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停下了。只听见那家伙关了驾驶室的门,又爬进了车里。他得意地对她说,这里已是郊区,连个鬼都没有,勿识相的话就杀了倷。他关上后车门,在她身上乱摸乱抓。她一动也不敢动,心想今天也许真是完了。过了一会儿,他看她不动,便给她松了绑,拿掉了毛巾,就来扯她的衣服。车里太黑,他怎么也找不着脱衣的门道。她的手虽然自由了,但手指麻木,试着掏瓶子,手颤抖着怎么也掏不出来。车里又那么黑,万一对不准他的脸,那就只有由他宰割了。

  “你得想办法,看来这瓶子也不是万能的嘛。”周由听得气都透不过来了。

  水虹拍拍他的手背说:“别担心。我对他说,你看,到了这步,我也跑不掉了,你能不能点个打火机,看清楚点,大家都方便。但他一点都不上当,用刀子当当敲着车厢板威胁说,你再不脱我就用刀子替你脱了。我只好慢慢地脱下了毛衣,黑暗中我感觉他也在脱着衣服,谢天谢地这时我发现手指能动了,便把那瓶盖悄悄打开,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假装亲热去摸他的身体,他扑过来解我的腰带,把刀子放在了一边。这时我什么都不顾了,对准了他的脸,狠狠按了几下,噗噗喷出去小半瓶药水。只听见他大叫一声,松开了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边痛得连声大叫:我的眼睛瞎了瞎了,是不是硫酸?我摸到了那把刀,对他说:就是硫酸,你再不开门,我喷死你。他一边喊饶命,一边摸索着打开了车门,我抓起毛衣跳下冷藏车,就拼命地往公路上跑。后来总算看到前面有车灯,拦了几次才拦住一辆卡车,我求司机去帮我抓坏人,但司机不敢。过了一会儿,我看见远处树林边上亮起了车灯,那家伙把冷藏车开跑了。那种药只有二十分钟左右药力……”

  “后来呢?”

  “后来那司机把我顺路送回了家,他还劝我别去报警,说逃出来就算命大了。老吴到凌晨才到家,一听就气疯了,一大早就到派出所去报了警。可是这案子到现在也没有破,老吴一再去问,人家说,本市的冷藏车都有那天晚上不在现场的证据,还怪我不记车牌号,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从此以后,老吴再也不许我晚上一个人出门了……”

  “妈的!”周由气得脱口而出,忿忿骂道。“临逃走前,你应该把车后门关上,然后打开制冷开关,把他冻成白条肉。”

  水虹说:“有时我觉得自己真像是个下过地狱的女人,那车里实在太黑了,自从那次事情以后我就有恐黑症,你的那幅黑画我就不敢看,更不敢挂起来,我一想到你画上表现的那种黑暗,真觉得无爱的生活就像面临死亡……”

  “那我以后再也不用黑颜色了。”周由说。“让黑颜色和我以前的日子一起死亡吧,红黄蓝三原色,再也不调制黑色……”

  “不。”水虹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说:“有了你以后,现在我觉得任何颜色都是美丽的,尤其是黑夜,更加让人迷恋……”

  白天不知不觉过去,黑夜重又来临。如今黑夜是专属于他们的温柔之乡。那儿有诗意的梦幻和无边的希望。绚丽的丝绸变成了灿烂的画布,情爱是取之不尽的颜料,涂抹着未来的色彩,那画面便如美玉一般闪烁着柔润的光泽。

  蒙眬的睡意中,周由突然喃喃问道:

  “水虹,如果我们在一起,那你以后的工作怎么办啊?”

  水虹在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却异常清醒。她说:“其实我挺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的。大学教师虽然工资不高,但有许多归自己支配的时间,可以专心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所以前几年那么多人下海,我还是在岸上站着不动。白老板一直想说服我到他的公司去,说他就缺我这样的助手。但我晓得自己的毛病,商战顶忌讳像我这么想入非非、不切实际的人了。如果不是遇到你……”

  周由顿时来了精神,他翻身坐起来说:“嗨,挣钱的事,由我来干,我顶多当几年艺术打工仔,豁出来花两三年时间,多卖点画,给你买一套安全宽敞的大房子,让你过得比在苏州还舒服……”

  “你说什么?”水虹打断他,惊讶地问:“那你不搞艺术啦?以前你不是说,你是不会去画商品画的,怎么一下子想法就变了?”

  周由垂下头,讪讪解释说,如果水虹真的为了他而放弃苏州舒适的生活到北京来,那么为了她今后的生活,他什么都愿意去干。真正的爱可以在一天之内彻底改变一个人。就这么简单。

  水虹伸出手摁亮了床头的小灯,迷离的光晕下,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她对周由说:“可是我也想好了,我打算把原来的工作辞了,来当你的人体模特。只给你一个人当。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太压抑了,在中国不仅有人才的压抑、智慧的压抑、精神的压抑、性的压抑,还有美的压抑。我的美把我变成了一个囚徒,不敢出门、不敢抛头露面、不敢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从小就生活在监狱里,游荡在自己的精神空间。我拥有美却丧失了自由,我一直想冲出牢狱,但我像那些未能免俗的女人一样,常常把美和爱看得比自由和生命更重要。”

  她用一根手指按住周由的嘴唇,径自说下去:“在遇见你之前,我曾很多次幻想嫁给一个大画家,我要让他画我,我虽然关在房子里,但东方的人体美却可以代替我飞出去,甚至漂洋过海,天马行空,让画来补偿我幽禁的生活和压抑。有一年夏天,老吴带我去一位朋友的别墅度假,花园里有一个小小的游泳池,我偶然游了一次泳,却被隔壁一位专搞人体摄影的艺术家发现了,他找到朋友,希望说服我帮他完成一本人体摄影集。还拿了他的一些作品来给我和老吴看。他的摄影技巧和构思都不错,效果也很现代,但他感叹说那些女模特俗艳轻浮没有气质,作品也就缺少灵气了。当时我很犹豫,我知道如果搞一本高档次的艺术人体摄影图册,会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但我最后还是拒绝了,因为我不了解他。我摸不透他是为了钱还是为了艺术。再说,那个人也缺乏个人魅力,我可不愿意让一个我不爱的人,在阳光下摆弄我的身体。就这样,我的幻想又落空了……不过,现在好了,你出现了,你自投罗网、闯进了我的幻想天地,你爱我懂我欣赏我,也最有把握画好我,我就当你的模特,天天和你在一起,我还打算从艺术史研究转到美术上来,这样我可以一边当着人体模特,有空就写我的专著,两不耽误,怎么样,我想大概不会再有另一种职业和事业,更能让我满意的了……”

  周由一下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把水虹抱起来,往空中抛去,一起大笑着跌倒在床上。周由把水虹压在自己身子底下,用鼻尖蹭着她的鼻尖,闷得两个人都喘不过气。他没想到自己会得到这样一个幻想成真的狂喜,嗓音都哽咽了。

  好一会儿,周由才气喘吁吁地说:“水虹,你真是个鬼精灵,你总是让我乖乖跟着你走。你这个小坏蛋,我原来还想恳求你让我画你呐,我从来都没敢想让你当我的人体模特,你真把我的心思看透了。在西方,人体模特是个高尚的职业,法国英国意大利的一些美术大展开幕时,女人体模特都身着节日盛装,光彩照人,同画家一起欢迎来宾,那些宾客也总是先向模特献花致意。西方美术界早就公认,优秀的人体艺术作品是模特和画家共同创造的。有的画家也总是把荣誉首先归于模特,是她们的美给了画家激情和灵感。亲爱的,我们两个人能这样合作的话,那这辈子真是太幸福了……我都快要乐晕了,我真不知怎么爱你才好……”

  “你给了我那么多惊奇,我也得用惊奇来回报你呀。”水虹也抱紧了他。

  他们相拥在床上打滚,两人有那么多话要说,这一夜,大概又睡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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