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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收罢夏,种上秋,落了一场透雨,涡河两岸的玉米苗就像抹了狼油,“嗖嗖嗖”地往上窜,一天一个样。

  蒋新贵忧心忡忡地走进爹的上房,在那里磨来蹭去,想说什么,又张不开口。靠在太师椅里抽水烟的蒋城府发现儿子的异常,就问:

  “怎么啦?有事?”

  “没……没什么要紧的……”

  “嘴让驴踢啦?都长成大老爷们儿,却懦弱得像个娘们儿!”

  “爹,您别生气!我是想,想请您给青云请个先生……”

  “青云怎么啦?”蒋城府一下子从懒洋洋的状态中“腾”地坐起,连忙问。

  “她这两天不想吃饭,就爱睡觉,还没遍没数地吐酸水。”

  “这么回事呵?不必请先生,过一度就好。”蒋城府提到嗓子眼儿的心这才回进肚子,复又坐进太师椅里。

  “病成这样,不医治怎么能好呢?”蒋新贵满腹狐疑。

  见儿子没有明白,蒋城府就笑得灿烂,道:“我也留神到了,你媳妇是有喜了!”

  “有喜了?”蒋新贵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父亲笑得实在,便乐得屁颠。

  蒋城府隔着窗子兴奋地往外喊:“吴妈,你来一下!”

  正在院里淘菜的吴妈慌忙站起,边在围裙上揩水手,边往上房跑。

  “少奶奶有喜了,你把手头的活放一下,去给弄点补的吧!”

  “好嘞!”吴妈一阵风似地跑将出去,不多时便撩回一围裙鲜灵灵的杏子、梅李儿之类,馋得青云直流口水,顾不得清洗,只在衣襟上轻轻擦拭一下,就送进嘴里。

  吴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根据自己的经验,围绕一个“酸”字,每天变着法子给少奶奶改善饮食,逗得青云胃口大开。

  转眼,时至农历六月十七,这是亳阳城隍庙逢会的日子。每年这天,八乡七堡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朝这里汹涌。有烧香还愿的,有祈福讨贵的,有瞻仰庙宇的,有看谷大妞、苗娃等梆剧名角演大戏的,有买卖牲口、农具、玩物、布匹的,还有看踩高跷、跑旱船的。诚然,穷苦人卖儿卖女的惨状也不鲜见。人群浩荡,热闹异常。距庙会还有好几里远,就能清晰听得庙会上此起彼伏的嘈杂声。

  自从得知儿媳有了身子,蒋城府的心境就特别畅快。庙会这天一早,他就把管家兼保镖孙歪嘴叫到跟前,道:

  “吃罢早饭你就叫人把轿车套上,趁着天凉,护送少爷、少奶奶去庙会上逛逛。地里活不多,你告知大伙,今儿全部歇下,多拿些盘缠,把槽里的骡马全部骑出去,一块儿逛会去!”

  于是,吃罢早饭,一路膘肥体壮的骡马队伍随着富丽的檀木轿车,“嗒嗒嗒”地上了官道,撒下一路清脆悦耳的铃儿声。

  待孙歪嘴一行快到城隍庙的时候,偏巧逢着出巡的队伍,他们连忙闪在路旁看热闹。只见坐在八抬大轿里的木胎城隍,身着绣花官服,头顶纱帽,威风凛凛中透出几分慑人的霸气。跑在轿前的那些“跑文”汉子们,清一色黑裤褂黑头巾,手扬彩鞭,鞭头和裤脚上系着铃铛,跑将起来“叮当”声响作一片,气派异常。

  孙歪嘴告诉大家:只要城隍爷一起驾,“跑文”们便在头里跑开。他们的路线是神路巷——大隅首——北门大街——白布大街——新桥口——估衣街——瘟神庙。到达瘟神庙后,他们再回头跑,路上迎到城隍大轿,磕三个响头再踅回跑。如此往返数次,直到城隍轿子到达瘟神庙为止。

  蒋新贵笑道:“你竟比我清楚!”

  孙歪嘴憨憨一笑,道:“我每年都陪老爷、太太来的,记都记熟了。”

  说到“太太”二字,孙歪嘴立时住了口。

  谈说间,城隍轿子大摇大摆地走远了,一大群还愿来的香客簇拥其后,每人身上挂着三五盘香。有的在香盘上系着金属钩子,让金属钩子穿过自己的皮肉挂在两肩上;也有的把铁棍穿进嘴里,把盘香挂在铁棍上。他们尽管大汗淋漓,痛苦不堪,但人人脸上布满着虔诚,不急不忙地尾随城隍轿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围观的人群指指点点辨认着,议论着,感叹着,深为他们对神灵的忠诚而感动。

  在香客们身后,是一眼看不见尾的踩高跷、跑旱船的队伍。孙歪嘴一边观看,一边兴致勃勃地跟大伙继续讲着城隍出巡的来历:

  早先,在涡河北岸有个少女,为救父病许愿六月十七日给城隍老爷打扇子。这天,她看到城隍手里拿的那把扇子很好看,就与他换了。有人知道此事就急忙告诉她:“你换了城隍爷的扇子就要大祸临头了!”少女闻听此言,骇得面如土色,就想换回自己的扇子。但城隍爷将扇攥得死死,任凭少女如何用力也拔它不出。当夜,少女在无限忧虑中咽了气。人们惊讶地发现夜空中群星灿烂,异彩纷呈,鼓乐悠扬——原来是城隍爷把少女娶走了。嗣后打听,才知这位少女不是别人,乃是瘟神爷的爱女!因此,每年六月十七,城隍必赴涡河北岸的瘟神庙看望岳父、岳母,人们深为他的孝义感叹,就前呼后拥抬他去……

  孙歪嘴讲得唾沫星儿乱溅,厚大的嘴唇几乎歪到耳根,但是众人不嫌,伸着脖、瞪着眼,听得痴醉。恰在这时,一匹快马如离弦之箭一般扬尘而来,穿越人海,快到檀木轿车跟前时,骑马人一骨碌从马背上栽落在蒋新贵的脚下,吓得蒋新贵倒退一步,定睛看时,却是府里的瘸腿马倌张三。不待蒋新贵追问原委,却被张三拉至一边,失色道:

  “少……少爷,不好了!天……天塌下来了!”

  “张三,没人跟你枪话,你把舌头捋直了,慢慢讲,一字一句讲清楚!”

  蒋新贵曾经跟人开玩笑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张三讲急话,张三一犯急,就仿佛天真的正往下坍塌一般。眼下正应了蒋新贵的比喻。蒋新贵举头朝万里无云的天空望了一眼,责备道:

  “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赶紧说呀!”

  “曹村那边……有自己人送……送讯儿说,您岳母……被人害了!老爷气得……晕了过去,我……我才赶来……”张三依然上气不接下气,脸儿急得活似一只干茄子。

  “谁害的?”

  “听说是……是过继给少奶奶家的冯文君和……和大娘冯氏害……害的!”

  “怎么害的?”蒋新贵一扫昔日儒雅,眼睛瞪得似瘟神。

  “下的毒药,已经……埋过三天了……”

  “好毒辣的手段!因为什么?”

  “就为那三……三百亩地的嫁妆,怕被少奶奶……带给蒋府,就……杀人灭口……”

  蒋新贵的双眼窜射着火焰,翻身跃上马背,抽出腰间的盒子枪,长臂一扬,道:“孙歪嘴,带上人马,跟我去提狗姑侄的人头,给岳母报仇去!”

  众家人也一个个急红了眼,摩拳擦掌,口里喊着:“报仇!报仇!”

  不料,他们的对话被坐在轿车里的李青云听个正着。她两眼一黑,一头栽到轿外,惊得众人一团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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