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阅读页

第十章 相距岂能无爱情

  不久前参加部队作家赴甘肃访问团,临行前便抱定一个宗旨:只看不写,玩它个痛快。

  然而,当我们经汉武定西域所列“四郡”抵达万里长城西端雄塞嘉峪关时,精明的市文联焦主席却给我们安排了一个虽不感兴趣但又必须啄米鸡般点头首肯的项目——会见本市英模代表。

  谁知,会见一开始,焦主席那诙谐而善于吊人胃口的引见立刻钩住了我的好奇心:“这一位是阿拉上海人,是酒泉钢铁公司动力厂副厂长兼主任工程师,公司劳动模范牛玉龙同志,”他边说边提前量地将右手抬起做了个示意的手式,“大家先不要鼓掌,因为还有一点需要加以说明,牛玉龙同志今年五十四岁,一年前才当上了新郎官。不过,他至今还和在上海工作的爱人过着牛郎织女般的生活。”

  我听完这番介绍,觉得眼前这个象西北汉子的牛玉龙蓦地变成一座米诺斯王宫。于是,我决计当晚找到他来个探幽揽秘。

  “老刘,那我就顺着焦主席的话题谈吧。”牛玉龙见我在灯光下饶有兴致地翻看夹有他们新婚彩照的像册,仿佛从我专注的神态中读到了我专程采访的主旨。

  我强行将目光从像册上拉回来,以进一步调整彼此间心现平衡的口吻说用我们行伍的话讲,当然主攻方向要明确。不过,至于是正面突击还是侧面迂回,就可以灵活机动了。

  他听完放松地一笑,欢快的湍流把心里的拘谨冲刷得荡然无存。

  记得前几年母亲未曾谢世时只要看到我就板不住唠叨一句:你呀,多会儿不结婚,年龄再大,也是个孩子。

  那时,我总以为母亲的絮烦无非是出于对我迟迟不肯找对象的嗔怪和愤懑。可是,今天我却越来越深切感受到母亲那些话语中包含的深奥而又复杂的人生哲理。

  结婚,有的人说是“爱情的坟墓”,有的人却说是“恋爱的开始”。而我这个年过半百的人所以结婚,其中并不排除自身有一个“里比多”,想找一个钟情的伴侣;但另一个原因,则是来自外界诸方面的压力。

  一个完成了人生的分裂与重合的男子拉家带口难,而一个抱定终生独身的男子亦难。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已婚男子大多难于生活拘拮,是有形的;而应该结婚却不结婚的男子所遇到的难关属思想樊篱,是无形的。

  惟其无形才难以抵御。

  “你过去究竟为什么没结婚?”去年一个令人陶醉的夜晚,婚后第一次到嘉峪关探亲的妻子温存地依偎在我的怀里,突然一扬下颏儿,嘴里冷丁冒出这样一句话。她虽然已是徐娘半老,可是她的脸颊却被新婚的甜蜜润得十分娇美。她的提问,使我感到内心深处象被一支冰冷的铁矛狠狠戳了一下似的浑身战栗。因为这支锋利的铁矛恰恰刺在我那刚刚愈合但依然不堪一击的伤口上。

  是呀,我过去为什么没结婚呢?这是一个多么单纯的命题呵!但是就这样一个单纯的命题上造物主却无情地给我布下层层关卡,迫使我付出巨大的代价。

  在长达二十二年的漫长岁月里,对于爱的传导我足以称得上是个地道的绝缘体。

  我这个出生在上海常熟路一个清洁工家庭的凡夫俗子,虽然体内也拥有二十二对染色体,也经历过情窦初开的豆蔻年华,并且曾一度陷入如醉如痴的热恋,但是爱情之鸟却始终不敢在我身上筑巢。二十五岁担任了鞍钢土方公司技术员的我正要雄心勃勃地放射丘必特之金箭时,不料在一次“感情难却”中给公司党委提了一条“公司有的干部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意见而顷刻间成了戴帽右派,丘必特之箭便随之夭折。

  一年过后,我被作为“技术骨干”调到“风劲草痕白,山寒日影黄”的正在兴建的酒泉钢铁公司。又过一年,由于我老实接受改造并以右臂被电机所打断为代价,不仅被摘除了右派帽子,而且以行使技术员职权得到重用。随着精神枷锁的解除,使得我那曾经受到严重伤害的爱情种子重新开始萌发新芽。不久,我便与上海某中学一个女教师相爱了,而且通过几年的热恋爱得十分执着。哪知,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我准备回去结婚时,一场史无前例的急风暴雨将我心中那棵爱情的菩提树连根拔掉了。我因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而再一次变成阶下囚。

  从此,我只是做为一具会喘息的僵尸机械地运动着,真正具有灵魂和爱的我已经死了,并且被整整埋葬了十一年。

  滑稽的是,“文革”后随着我政治生命的复苏,似乎我一下子交上了桃花运。前几年,我一步一层楼地由技术员提升为副工程师、工程师、主任工程师、动力厂副厂长兼主任工程师,还连年被评为动力厂工作标兵、公司劳动模范、嘉峪关市先进工作者,并当选为市政协委员,而且我那在原地踏步长达二十三年零九个月的工资也相应得到了调整。与此同財,热心充当“红娘”者接踵而来。但都被我婉言谢绝了。我觉得乞求爱神荫庇既然已经变成遥远的过去,那过去了的就永远让它变成真实的档案库存在历史的记忆里吧。于是,我一方面全身心地投入到所肩负的实际工作中,一方面仍始终如一地将每月剩余的工资全部资助我弟弟。

  哪知,我这番姿态依然象孩子般幼稚。纷至沓来的种种舆论沉重地笼罩在我的头上。“老牛,什么时候让我们吃喜糖呀”成了见面礼。“老牛,我给你介绍个漂亮妞儿怎么样”更是家常便饭。虽然其中不乏戏言,但也无伤大雅。但是,不久便出现了不雅的指责。有的说我是“书呆子”,有的讲我是“傻帽儿”。更有甚者,竟然风传我是“性功能衰竭,是什么”性倒错患者“一时间,我似乎变成一个地地道道与爱情无缘的人。于是,为了证明我的完整,同时也证明亲人的无辜,不久我便与在上海第三聋哑学校任教的宋慧玉相识了,并与她在相识中相爱了,再不久我便与她完成了人生的”重组。

  “玉龙,”细心的慧玉见我脸上流露出不堪回首的痛苦神色,意识到方才的提问未免有些唐突,急忙转移我思路地说,“哎,你猜我今天下午遇到谁啦?”

  我立刻报之一笑,借以消除妻子心里的不安。其实,我完全理解她方才出于疑虑的提问。尽管结婚前我曾把自己以往的坷坎说给她听过,但她毕竟对于我的过去缺乏充分的了解。所以,我觉得她无论提出什么疑问都不算过分。缺乏根据的信任是虚伪的。为达到信任而寻求根据恰恰体现着真诚。我以问作答地说:“遇到谁啦?”

  “你们厂党委书记。”

  “他主动跟你说话了么?”

  “说了。他不主动,我也会主动的。”

  “为什么?”

  “因为我来嘉峪关之前就准备要找厂里的领导谈谈。”“谈什么?”

  “还不是请求他们同意放你回上海。”

  我一听脑袋轰地涨大了许多,眼里立刻喷射出惊愕和不悦:“你——!”

  “我知道你会责怪我太冒失,或者说我太自私,这我承认。”慧玉颇有涵养的眉里眼里始终带着笑,有条不紊地说,“我知道你的事业在这里。结婚前你曾给我说过,那时我还从心里夸奖你事业心强。可是,你现在如果还这么说,我认为就有失偏颇。第一,你过去失去的太多了,既然我已经闯入了你的生活,就不忍心再让你失去属于你应该得到的。第二,我已亲眼看到嘉峪关远比过去强了。我要真能调到这里来工作倒也不错,起码住房条件要比上海舒适得多,生活上也不会差。但是,我这个独生女儿还有个八十岁的老母亲……”“好了,这些我都知道!”我抑制不住冲动地打断了妻子的话,并随之一声低吼,“我不是告诉你,先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再跟领导上谈么?”

  “你已经考虑快一年了,再这么考虑下去何时算了?”慧玉一拉被子蒙住头,紧挨着我的肩胛一耸一耸的,委屈地哭了。

  我怔怔地看着哭泣的妻子,心里象猫爪子抓一样痛,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她,心里叫苦不迭。他妈的,结婚前我想的是多么幼稚呵!那时我虽然也知道慧玉家有老母,不可能调到嘉峪关工作;也知道自己早已把战斗工作了近三十个春秋的酒钢视为第二故乡,视为我的事业所在,如回上海无疑等于变相退休,我不情愿。既使如此,我仍想的十分乐观。结婚以后,两个人每年各自往返一次,我再按月给她寄些钱赡养老母,不就完事大吉了。当时慧玉也并没有反对我规划的这个蓝图。唉,谁知两个人一结婚,感情立刻发生了质变,一切问题都要用新的法码重新测量轻重得失。难怪母亲在世时说我年龄再大,不结婚也是个孩子哩!

  “老刘,我谈的是不是有点离题万里?”牛玉龙心里有些不安地问。

  我满意地一笑:“完全扣题。瞧,”说着我拿起采访本一亮,“要不我就来了个有言必录。不过,稍为做了些调整和润色。”

  “哎,老刘,将来你真要写的时候可别把我写成雷锋式的人物。”

  “放心吧,我写的时候一定要写上一个他妈的。”

  “老刘,你可真逗。”牛玉龙忍不住一乐,说,“昨天厂党委书记又动员我回上海。他还出了个点子,叫我做为酒钢住沪办事处代表长期留住上海,还仍算是酒钢人,问我同意不。你给参谋参谋,我该怎么答复?”

  我打趣地说了句:“怎么,你想来个矛盾展销?”牛玉龙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老刘,我现在开始怀疑,我结了婚似乎仍然象个孩子。”

  牛玉龙最后这句话指的是什么呢?

  1986.8.22于嘉峪关

  
更多

编辑推荐

1心理学十日读
2清朝皇帝那些事儿
3最后的军礼
4天下兄弟
5烂泥丁香
6水姻缘
7
8炎帝与民族复兴
9一个走出情季的女人
10这一年我们在一起
看过本书的人还看过
  • 绿眼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张品成  

    文学小说 【已完结】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石钟山影视原创小说。

  • 男左女右:石钟山机关小说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文君和韦晓晴成为情人时,并不知道马萍早已和别的男人好上了。其实马萍和别的男人好上这半年多的时间里,马萍从生理到心理是有一系列变化的,只因文君没有感觉到,如果在平时,文君是能感觉到的,因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