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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一章

1

我又去了"阳光E都",去了那里最偏僻的机区。我有点爱那个地方,散发一点破沙发的霉气、腻味,屏幕上积着薄薄的灰尘。阴暗的地方,看不清我真实的脸色;阴暗的地方,我可以秘密完成任务,一鸣惊人。我移动光标,睁大眼睛,到各个网站搜索可以投资生产我的新发明的厂家。我给它们发邮件,等待回音。

在这些等待的时光里,春天真的来了。并且迅速走到了末尾。时间太快,来不及细看树木变绿的过程,只看到绿的现象。所有该在春天开的花,都开过了,红的就是红的,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紫色的却不一定是紫的,往往在接近花蕊的地方,有一点白,或者一点红。人们的衣服开始变少了,皮肤不再那么干燥。性急女人已经穿了裙子,在街上先逛一圈。

我则和季节不同,她新,我旧,她滋润,我干枯。所以我要说,网络真害人。我的眼睛总是刚刚脱离屏幕,就准备马上投向屏幕,世上正在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身边,却仿佛在玻璃的那边。它们像美女,在屏幕的那边。像金钱,在手掌的外面,无法通过敲击键盘实现。到后来我怀疑自己有点精神恍惚。

由于长时间的使用电脑,我的眼睛不太习惯看外面这时而阴沉时而明丽变化多端的世界。准确地说,我双眼刺痛,眼前总是晃着屏幕的亮光。用李小蓝的话说就是,全是血丝,像兔子眼。我的视力可能就是那时候急剧下降的,可当时我没工夫考虑视力这种问题,我只是担心我眼睛外观看起来是否已经完全走样。我一天比一天更担心。这只是因为,杨繁曾说过,她喜欢我的眼睛,曾经清澈修长。那么杨繁不可能喜欢一双兔子眼睛,虽然有好事的人把兔眼比作红宝石,可是一双再好看的兔子眼睛,也不能安在人脸上。

暗黄的脸庞,红色的眼珠,发白干裂的嘴唇,跟我爸有得一拼。我像一个女孩那样憎恶起自己的面容来。一般而言,女人再漂亮,也会认为自己不够漂亮,男人再丑,也会认为自己长得中等,可我当时真的认为自己实在太丑了,在杨繁面前,我会抬不起头来,在杨晓面前,我也会抬不起头来,只有李小蓝我还可以正常地对她发言,至于出门我不得不出可是我十分不好意思出。

2

这个过程难以复述。总之我找了很多公司,写了若干邮件,但是没看到有谁回信。后来我也登上西安一些公司的大门,他们普遍认为,我的东西不可能有市场,不可能给他们带来收益。倒是可以考虑往什么发明杂志投投稿,赚点稿费,专利还是别妄想了。也就是说,赚大钱绝对是异想天开。

我差不多为这奔走了一个月。1999年的时候,上网还很贵,在西安这样消费低廉的地方一小时也要四块。我跑到母校的食堂,把那堆菜票换成钞票,一分撕做两截用,竟然还是飞速用完了。他妈的真快。那一阵我简直想回到原始时代,野果子很多,可以随便采,只要吃饱,就没有烦恼。当然更不用交水电费了,长江黄河,尼罗河两岸,两河流域,水都很多,人却很少,没有人为了水费发愁。

一天,我终于觉得自己不那么年轻了,偏执感迅速消退,跟年龄变大的速度相当。我烧了点开水,泡了包面。吃完。我爬到床上,双手遮住肚脐。我慢慢接近了天黑。月出后,光线发生变化,我侧身朝里。那天晚上我睡得前所未有的香,因为睡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少想或不想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先把伸手可及的觉睡好、饭吃好、眼睛治好再说。

当方便面也找不到了的时候,我就等太阳出来很久把我全身烘热了才起床。这是我节省能量的经验。夏天快到了,房子里总是很明亮。如果哪个地方躲着零钱,我会把它们翻出来,买一碗米线,河南红油米线,一块五就可以要一海碗,可以要麻辣,也可以要三鲜。以前我老是错误地想着这些钱可以上10分钟或者20分钟的网。

后来我真的没钱了。我在街上走了整一圈,也没有捡到一分。当夕阳即将西下,春末的大风刮开了头。窗玻璃击打着窗框。我把插销插上,继续考虑到哪里去弄点钱去。这真他妈是个无聊又烦人的问题。可是如果不考虑它,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我决定回家去。这么久,我回去要点钱,一般人都可以理解,我想。

那么车费从何而来。我计划向房东借,提醒她要是我回了家,也就拿到了钱。拿到了钱,就可以交清拖欠的房租,区区五块更不在话下。下楼,房东正在炸着虾片,准备给她一家做那天的午饭。她端了一盘子,邀请我吃,我拿了一片,她还要我吃。我又拿了一块。一连拿了三块,她再给我也不要了。

"房东,能不能借五块钱车费?我回家拿点钱。"我很老实地跟她说实话。

"是吧?"她在围裙上蹭了蹭油乎乎的双手,裤袋里摸索了一阵,意外地没有要求我解释,"呀,没有五块的,拿十块去吧。"

走在路上,我的肚子努力提醒我它的存在。在很久以前,它也曾这样闹过,长时间咕噜咕噜地响。这种响声,我已经有一年多不见了。

一年以前,我曾经和陈未名,和许青羊一起,度过一段同吃同住的难忘岁月。我们三人经常睡在一起,谈论着老师和手淫,国家及女人。我们把钱合在一起,有饭同吃,没饭同饿。

陈未名甚至还和我同穿。有时他穿着我的裤子,有时我穿着他的裤子。他比我矮,我比他高。他穿我的裤子要卷上几卷,几分新新人类,我穿他的则无奈地露出脚踝,土得可以种麦子。

我们三个,总是每个月的头一个星期就把一个月的生活费花个精光。我们吃最好的菜,有钱享受,没钱遭罪受,我们习惯了这种生活。

许青羊身材最小,但是食量却是最大,所以他总是仰面问天:为什么我从来都吃不饱?为什么?

我们告诉他,没有为什么,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你的家伙太大了,所有的能量,都沉淀了。他不信,问我们是不是他太爱打篮球了,所以消耗大。我们说绝对不是,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那命根子太大了。

我们没钱吃饭的时候,想过很多办法,首先是喝水充饥,其次是借,再次是自筹......那时我还没有机会显露我神偷的功夫,因为情况总会慢慢转好。

当教室里没人裤兜里没钱的时候,三大巨头凑到一起。富有神秘色彩。一般先是某一个人嬉皮笑脸地提议,吃饭去吧,然后三个人就哈哈大笑起来。外人看来,还以为谁说了个天大的笑话,其实他只是轻飘飘地提醒大家吃饭。

"这次轮到你去借钱了。"有时他们这样对我说。

"没人好借了主要是。除了你们俩,我没别的朋友了。"我会诉苦。让他们相信,我不是不愿意借,是我的朋友太少了,熟人也不多。他们开始会逼我,催促我,虚情假意恭维我有女生缘,完全可以借到饭钱。女生花钱是节约,而且几乎从来不会拒绝人,但是我总不能老找那几个人借钱,搞不好要被完全看扁。我拉不下脸面,不愿被看扁......他们了解事实的真相,往往就原谅了我。

"陈未名你去借吧,你那么能混,钱都借不到?"陈未名油嘴滑舌,幽默风趣,是女生的宝物,也正是因为口齿伶俐而结识了很多混混,并最终加入了混混队伍。但他也有理由:那些人能借钱吗?他们自己都没钱吃饭,还要靠敲诈别人......

那就只有许青羊了,嘿嘿。虽然我们说好轮流借钱,可是最后完成任务,救了我们的,往往是许青羊一个。他这时总是红着脸,毒毒地点点头,好,好,这个光荣任务当场落到了我的肩上。

我曾经说过,许青羊很喜欢说"当场"这个词。他告诉我们,讨论到最后,总是当场决定派他出马,而他当场就饿了。等借到钱的时候,食堂的学生已经快要走光了,我们三个联手穿过礼堂(食堂大厅就是礼堂),只看见所有窗口的阿姨纷纷向我们挥手呐喊,而我们六目相交,心领神会,当场就朝袁师母那里走去。打上六两米饭,打上三个小炒。太好吃了,来不及走出礼堂,我们已经当场把食物消灭。

看到许青羊当场就去借钱,我总是很高兴。他有很多篮球朋友。那些人虽然个子很高,但是都很喜欢、佩服他,愿意把钱借到他手里。

有时,谁也没借到钱,我们就饿一顿,这没什么,谁没有饿过。有时会饿两顿。我神思会有点恍惚,走路不太稳当。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感觉,因为这时候我们往往不说一句话。饿三顿的机会很少。除非我们打赌绝食,不然总会想出别的法子。面子、尊严会被暂时抛开。没有人会看着自己饿死的。

有一次,已经饿了两顿了。还是叫许青羊去弄钱。他争辩了一番,去是去了,可是没有像往常那样当场借了钱回来。我和陈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安静地等他。拿眼看着那半开的木门。外面正对着盛开的泡桐粉白和浅紫的花,风一吹就落下一朵两朵来。泡桐花可以做哨子,吹出很好听的声音,像一个小的唢呐,但是不可以吃。大部分花都不可以吃。

我们等了他很久,他都不见回来。后来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到走廊尽头的龙头下去喝水。龙头下有人在洗饭缸子,池子里倒了很多剩饭剩菜,把下水道堵塞了。楼下的花坛边,一群初中生在玩"斗鸡"。花坛里开着一些月季,还有一些不知道名字的花草。远处升起一根浓烟,可能是小杨树林那边的农民在烧草木灰。厕所里传来"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的歌声......这是许青羊最爱唱的歌了。我走进去,他正唱着"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站在尿槽的旁边,孤零零地撒尿。

(那次,他的尿道、他的腰开始剧烈疼痛,他只好唱歌。他决定要去做一次全面检查。照了片之后,医生说有尿结石,要吃药,或者激光碎石头亦可,钱多点。他就决定吃药了。买药的钱,使他很为难。为了他康复,李小鹏做了一件错事:粘了一个纸箱子,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地募捐。钱虽然得到了很多,可是却使许青羊的笑容暗淡下去,很长一段时间篮球场也不见他的身影。他不愿意靠别人的帮助,他愿意借钱,不想要人情的施舍。他渐渐和人很少说话。李小鹏以为是为了他好,但这是他所犯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之一。)

我说,你还没去借,操,我去借算了。你问谁借去?女生啊。刘枝寒又?不她还有谁?

我已经向刘枝寒借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开口,她都毫不犹豫地解囊相助,身上没有,还坐车回去拿。我感激她,却不想以此作为屡次骚扰的借口。她对每个人都那样好,尤其对男生,但是我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的好心。

刘枝寒不在教室。我下楼去找她,摇晃着走不大稳当的身子。肚子里水灌得太多,荡来荡去,很难受......像个没装满的热水袋,疲软,而且好像有点漏。我想了想她可能经过的地方,我想,她现在应该吃完饭了吧,她应该在食堂到宿舍的路上。碰碰运气吧。路上的人吃完了饭,都迎面而来。逆人流而走,我不能走得特别快。

刘枝寒真的站在她们宿舍门口,背对着我。我准备好表情,把要说的话又梳理了一遍。"刘枝寒,吃饭了吗?还有没有钱?借我十块,过两天就还。"这些是我必须要说的。她从来没有拒绝过我,不过我还是希望她的钱就带在身上,立即给我,让我们可以赶在上课前跑去食堂,也免得王刚知道了吃干醋。

她好像在等人,专注地看着宿舍门口。我走到她身后,打算拍她的肩膀。轻点拍,别吓到她了。我拍上去,却没有拍到,她朝前走了一步。

我再一拍,又没有拍到。妈的,没钱连个肩膀都拍不到。我脸红了,幸亏当时旁边没其他熟人。第三拍,还是没有拍到。怎么搞的,她朝前跑了,跟我玩啊?不是的,是她等的人到了,她上去迎接了。

她等的人是储蓄罐王小波。她们走在一起,叫我如何去借钱......

王小波看见我了。她瓮瓮地问我,沈生铁,吃饭了吗?

早吃过了,哪像你们樱桃小口,吃得那么慢。

知道你是血盆大口,哼。

她们走了。我来不及开口。我只好跑到宿舍,第一次问廖福贵,有钱吗,有钱的话借我十块。他二话不说就给了我。万幸。我拿上钱,爬上四层高的楼梯,去叫等在那里的难兄难弟......

饿三顿的机会是很少的。我们会想别的办法。我们借不到钱的时候,可以去捡一些塑料瓶子,塑料薄膜,塑料凉鞋。我们还有很多的试卷和别的废纸。所有的这些,我们用大黑塑料袋装好,连同垃圾堆里的纸张,等天黑了以后,就送到废品收购站去。可以换两到三块钱,甚至如果我们把纸用水浸过,会得到更多的钱,但是那样会让我们稍微有点不安。

这些钱虽然不多,却足够我们一天的生活费了。只需要两块钱,就可以买十个两毛钱一个的包子。印象中有一次,星期天的时候,我们卖了两块四毛钱。到了星期一,我们商量着如何用它,最后还是决定到外面去买包子回来吃。学校的包子贵,而且个也小,平时还没什么,特殊的时候,就让人觉得很划不来。而虎街对面有一家店的豆沙馅的包子,只卖两毛钱一个,四个就可以让我们大饱。两块四刚好买12个,太好了。那派谁去买呢,这是个问题。因为那时飞机制造厂子弟学校业已实行半军事化的管理,平时严禁出入。我和陈未名又一次推举了许青羊,心照不宣。我们称他是门卫的老乡,说不定可以通融。

把理由摊到桌面上,许青羊不得不服。他去了。我们等着他的包子,过了约莫半个小时,他却两手空空回到我们面前。怎么搞的,我们眼里闪烁的全是饥饿又迷惑的光。

靠!没买到?

不是,被我全吃掉了。呵呵。

许青羊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还挺乐的。我和陈未名没有说更多的话,四只手同时掐上了他的脖子。像钳子夹住木板上的钉子摇撼。许青羊憋成了一个满脸通红的红烧猪头,还咳起来。我们逼问他为什么做出如此卑贱下流的事,许青羊连咳几声,道出了真相:

是门卫逼我吃的。我出去的时候,他没看到。回来倒被他捉住了。他说不准从外面带饭进来。我说是我一个人的。他说,你一个人的,你是个饭桶啊。你给我全吃了,我就放你进去。我说我要到教室才吃的,没有水我吃不下。他就给我倒了杯水。威胁我说要是不吃就把我送到政教处去。小把戏,乱跑。他还说。呵呵,他水都倒来了,我实在没办法,只好吃了。

干你娘子的,老天怎么不把你这样的人撑死啊。

刚刚好啊。哈哈。许青羊拍了拍肚子。我和陈未名又要掐他的脖子,他就跑了。他吃饱了,我们没吃,所以追不上他。

追了一阵,我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像遇到了特别高兴的事情。或许是笑许青羊的饭量,或者只是因为我们很想笑。说不清为什么。在以前,总有很多说不清楚的事情,有时候突然哭了,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笑了,有时候整天整天地发呆,撞在路边的树上......

我们并不因为没有钱而难过。何况饿三顿的机会很少,我们会想别的办法。面子、尊严会被暂时抛开。没有人会看着自己饿死的。如果找朋友借不到,城市又出奇干净没有垃圾卖,我们就启动特殊的方案搞钱。

在西安,或者说在全国各大城市,都会为一种不干胶粘贴的小纸片困扰。如你所想,这种小纸片正是各种招"男女公关"的微型广告。高薪诚聘。月薪两万元以上。专兼职均可。性格开放。形象好气质佳。要求大致如此。接着是联系电话(有手机有传呼)。面试合格当天上岗。诱人吗?诱人。就是因为确实诱人,我和陈未名曾经瞒着许青羊,坐30分钟车来到小寨。在公汽上我们虚拟了一下各自的身份:一对外地来此打工的高中毕业生。落魄。走投无路。无钱无粮。无以度日。

几个电话都打了。接电话的人,有男士也有小姐。我记忆犹新的是一个极富特色的南方鸭公嗓子,它劝告电话这边的我们:

姿道琢什么吗?是琢舞男啦。考虑清楚再打仄个号码啦。

舞男,他说得太客气了啦,我们早就知道,是男妓。看它来钱快,我们才试试的。另一位深沉的大姐显得更为直接:你到南门城堡酒楼来面试吧。我们直奔南门而去。我和他,沈生铁和陈未名,可以说均抱有不一般的自信,在车上我们就开始为即将到来的两万以上月薪暗自欣喜。

我说,千万不要把现金都装在钱包里,有钱人都不带现金在身上。干他娘子的,等咱有钱了,也办一张信用卡。

陈未名点头称是。在城堡大酒店前方的街道,我们一眼就看到了三个烤蓝色IC卡电话机。我卡上还有四毛钱,陈未名还有五毛,加起来还有九毛,还可以打四次市话。于是由陈未名用最简练的话语跟深沉大姐说明了来意。我在一边靠着,我后来发现我的腿还一晃一晃的。陈未名挂了话筒告诉我说:

那女的让我们在这站着,他们派人来面试。五分钟后再给她打过去。

不知道我的晃腿是否已经影响了我的形象。我准备好自信而又冷峻的神情。

离我一米处,是陈未名。不知在哪里,有一双眼睛看着我和他。她属于面试者。而离我三米开外,是另一架电话机,上面靠着一个老头。他年过而立,风尘仆仆,头发乱糟糟的。他看上去像一截烂木头,快要发臭,马上要流脓。相比之下我们显得新鲜、强壮、美丽、性感、明媚、富有潜力。但这个穿牛仔的大爷脸上神情和我看到的陈未名同出一辙。莫非他要和我们抢饭碗吗?我和陈未名相视一笑,把揶揄的目光给了不自量力的人。

大部分时间我们站得笔直,眼珠滴溜溜暗观四周,希望发现一对或一对以上的眼睛正在偷偷地打量我们。但结果总是那么令人遗憾。只能自我安慰,也许在酒店临街的某个房间里,窗户前,窗帘边,一架望远镜正在默默工作吧。从上到下,一寸不落。

南门实在太吵,在闹市声中陈未名必须大声说话才能对我传达雇方意见。他说现在我们需要准备300块钱,用于购买工作服、安全套,证件工本费等等;他说我们现在需要准备两张一寸黑白免冠照片,有全身生活照更好;他说,那边说,如果同意,现在他们就用车来接。

我突然有点激动与不安,好像我们就要入虎穴,得虎子。同时我看到在我们的俊容和阳光双重映照之下,老牛仔脸上露出喜忧参半的神情,仿佛也就要入虎穴,得虎子。

300块我和陈未名确实暂时拿不出来。要不也不会来碰这个运气了。想做鸭而不得,极大地打击了我的耐心和积极性。我有点虎头蛇尾,撞上点困难就想退,这种性格缺陷在这件事上也体现出来了。

会不会是骗我们呢?当陈未名提出这个猜想的时候,整个下午我们都在紧锣密鼓地讨论它,试图验证它,或推翻它。我们走在东大街上,阳光遍目。无处不在的风带来灰尘和饭香,途经重庆"丰光馋嘴鸭"连锁店第167分店的时候,我笑着提议买一只小鸭子尝尝,陈未名说怎么能残食自己的同类呢?他说得很有道理,可谓一语中的。于是我们远远地走开,一直走到了骡马市的十字路口。

那里高楼环绕绿树,街边还有石刻的护栏,雕龙画凤。很明显我们要坐就只能坐在护栏上。来往的车辆异常壮观,而穿梭其中横越马路的男女士青少年更显得英勇无畏。我让目光在他们身上,在一个与另一个之间,腾挪,跳跃。我觉得我没有他们那样的勇气,就算我现在有300块钱,就算我知道小老虎就在窝里睡觉,就算确实有无数的怨妇确实在那家色情服务组织里预订了新鲜之鸭,她们确实迫不及待地需要一个雄性硬物去碰她蹭她舔她顶她插她满足她虐待她安慰她......我也不一定敢搭上某辆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神秘汽车。我怕死,同时又好逸恶劳。

对于这辆汽车,我真是又爱又怕。它会不会来?它会从哪个方向来?它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如果我给了第一个问题以否定的回答,后面两个问题就将不成其为问题。

但是当时我心存侥幸,我一再假定那辆车是一件具体的事物。啊,我触摸到了它的轮廓,啊,它奔跑之后散发的热量就在我们身边蒸腾。我对陈未名说,如果我们有600块钱就好了,至少可以试试嘛。我怀的是赌徒的心理,陈未名却有实干家的谨慎:这肯定是骗人的。

再打一次电话吧,看能不能先上班再给钱。陈未名又拨了一次。深沉的大姐说,给你们优惠吧,400。读者朋友,她的声音已经不耐烦了。你是不是也看得有点不耐烦,为我们这个时候仍然不知道这类色情中介机构的骗子性质?

这肯定是骗人的。我们在回来的路上,最终达成了共识。我们并且决定做一回好公民,去报警,以弥补受骗带来的挫败感。如果你当时和我们做着同样的事情,你就会和我们有同样忍俊不禁的反应。记得商量一番后我们认为打110比较合适。以下是此次通话的部分情景:

喂,是110吗?我是一位普通市民。

您有什么事?

我发现我们西安街上,到处都贴着招聘保安、公关的广告,其实那是骗人的。

人家招保安就招保安嘛,怎么会是骗人的?

真的,那都是骗人的。他们说招保安,其实是,其实是搞色情活动。这严重影响了咱们西安的形象,你们应该管管这事儿。

是不是你被骗了啊?

......

我挂掉话筒的时候满脸笑容。陈未名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笑,我把内容给他复述了一遍。我说那个女接线员最后一句话是,"是不是你被骗了啊"。

说完之后,我们一路欢笑着走向车站,挤进了402路公共汽车。

几乎就是从那一天开始,朋友们渐渐疏远了。这也是无数说不清的事件之一。有理由让两个人肝胆相照,就有理由让朋友变成陌生人。我突然很想念他们。想念那哈哈大笑的几个高中生。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没哈哈大笑过了,在又一次面临饿肚子的时候我想起了那些无论如何都不担心未来的时光。想起以前,再看看现在,我有点怀疑是不是那种叫记忆的东西欺骗了我。是不是它依照那美好的希望,顺从那天真的想法,虚构着什么。王国或者天堂。

3

我现在要说,我拿着从房东那里借来的车费,却半路改变了回家去的主意。因为我不想回去了。我只想往前走走看。虽然可能饿死街头,可总要强过伸手乞讨。我更不想看见那些关切我的眼神,我没有理由再因为害怕而躲进阴影。

我用那十块钱吃了一碗面。还是那裤腰带宽的名面。又长,又宽,又厚。虽然吃得很吃力,却可以让肚子饱得更久。

我妈他们应该正在"上班"。她也许正拿着一个盘子,一边刷着,一边想像她的儿子是多么地争气。到了天色昏暗的时候,他们就会"下班"。下班的路上,不用说,她又会想着她的儿子是多么的争气。她说不定还会想起了我一天的生活:清早起床,吃早饭,认真听讲,下午和同学们尽情地嬉闹......大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他们不该想我的生活,但他们就要这样。

我想我要去找点活干,可以立即赚钱的活,或者包饭吃的活。妈妈救不了我,李小蓝救不了我,杨晓救不了我,杨繁也救不了我。她们都是我爱的,可能也会给我饭吃,但是救不了我。幻想和回忆也救不了我,它们一般没法使人安宁。我除了想活,还想爱。这些都是我的欲望。我爱的不止玻璃刀,不止女人,不止组合乐器和方便轮胎,不止回忆,我爱的不止这些。不止这一切,但是很明显,要是没有任何一个,我都无法支撑下去。

是。我是想起了杨晓。我已经有一段时间不那么欲生欲死了。没有看到她,没有听见她,爱和悲哀一样,会被新的生活冲淡。这是时间的魔力......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跟我像南极和北极那么遥远;她像氢气球一般自行飞走,越飞越高......但是我知道,只要一有机会,我对她的渴望还是会像刀子那样锋利,割伤她也划破我。

杨繁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我联系。在最近的一次电话里,她告诉我她最近很忙,杨晓和她一样忙,要准备会考,准备托福,准备出国。她问我有没有找到补习学校,如果找到了就安心备考,如果没找到就赶紧找。我尽量用轻松的声音和她说话,但说实话面对她的信任和关爱我感到羞愧难当......

李小蓝呢?她应该也在准备会考吧。我惟一能找到的人,是她,但我现在不想找她,或者说,我不好意思让她请我吃饭。

我想着她们。想着如何遇见每一个人。她们把我的心思全给占了。她们也想起了我吗?想到我浑浑噩噩的生存,她们可能会黯然神伤吧。尤其是杨繁,她还一直以为我也在努力,朝着公认的理想中的大学--而我他妈已经被开除了。还有我妈,她知道我已经几个月没有上课,甚至从此再也跟学校没有关系,她会哭。哭了之后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了,关于未来,我真的无从知晓。

4

我说过,春天真的已经来了。夏天也已经探头探脑。整个城市忽然干净了一点。空气不再像沉重的衣服,要把人拉住,往地下按。西安就如一件出土的古董,春天渐渐修复它已经氧化褪脱的颜色。

我的房间里依然是无声无息。除了雪白的白墙有时会在下午印上淡黄色的傍晚阳光,几乎跟外面的世界毫无关联。我一走出去,它就是一间白色的、空空的房子。没有生气,更没有体温。

穿过房东做饭时四处弥漫的油烟,我就会完全置身于人声喧哗的大街。走廊里碰见身系围裙的房东,她的乳房躲在春天的毛衣里,可是她的眼睛却看着我走下楼梯。我的脊背上有一种冰凉东西流过去的感觉,脸上有点挂不住,而房东却若无其事地望着我的眼睛笑了。我也只好向她笑笑,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忘了十块钱和房租的事。

附近的西北大学里,因为树木花草都较街上为多,所以春季在这里也长得更快。在这块更春天的土地上,有更多的海报栏,更多的招聘信息。我在每一块碎纸飘荡锈迹斑斑的大铁板前流连忘返,不放过任何可能带来钞票的信息。家教是不可能的,没人会要一个高三还被开除过的学生教自己的千金万岁。文员,经理助理,那些更不行。公关礼仪待遇很好,让我垂涎,可是我还没聪明到以为自己是河莉秀的地步。看来看去,只有两样可以考虑:广告抄写员,发传单。这花力气的活我咬咬牙也能干。

按广告上的电话打过去,抄写员的价钱是一毛五一张,先试用一天,看看你抄的字如何。此外,在这一天,要购买公司统一发放的墨水、纸张、毛笔......我没听完,挂了。

发传单是给西门"好又多"发。接电话的人叫李文彬,他告诉我,每个周末,早上七点到他那里领取传单,在指定区域的小区及街道发放。发完后有专人检查,若确认合格,则发整份工资,若不合格,则扣除百分之十到百分之百不等。工资采取按件计费法,发一份三分钱,发十份三毛钱......但是原则上每人每天至多限发3000份。我听了,觉得真不错,发3000份有30块钱,而且可以当天领取。我答应了下来,并定好第二天就去上班。

次日将近清晨,我做梦听见阎王催我快起床,快起床,要干活了。不干活,钩你名,让你死。就醒来了。睁开眼睛,窗户上还是黎明前漆黑的一片,才四点多钟。我只好又睡了,可总是半睡半醒半睡半醒。快六点我被折磨得爬起来,坐在床上等窗子亮。

就是说,为了这靠手挣钱的机会,我夜里醒来了两次。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兴奋得睡不着,却是我觉得好时光结束,要重新开始后的第一次......

借房东的钱还剩下四块,我吃了一块钱的油条,坐了一块钱车,领到了整整3000份传单。好又多超市促销的,花花绿绿的,印满了食物还有别的吃的、用的、玩的。

我那天是规定在四府街一带工作,把传单发到店铺里、自行车的前筐(如果没有前筐,就插在后座上),小区各家各户的门缝里,还可以发给行人。3000份传单被捆成两大捆,大约重15公斤。我把它们寄放在一个看自行车棚的大爷那里,就抱了200来份,走到街上去了。

那时已经快八点了,天地间一片美丽的亮黄,阳光照在一切可以照到的地方,包括我,包括我差不多的心情,还照着自行车棚或新或旧的自行车。不管是新的还是旧的,自行车的皮座都有点发亮。我那时想,要是我有辆自行车,还可以省下一块钱公交车费呢。我打算长期干这个。一天30块钱,周末两天就有60块,一个星期省点用,也就差不多了。

我先从东方的街道发起。那里的店铺不多,一条街走完了,才发出去20多份。这使我有一点着急,照这样下去,我能发完吗?恐怕不能。出了巷子,是一个很大的小区。门口的警卫狐疑地看着我。也可能他只是扫了我一眼,但我以为他盯住我了。李文彬曾经告诉我,就算警卫不让进去,也不能就那么算了,至少要往警卫室塞上几份。

看到穿制服的人,我就有点害怕,不知道他会不会搞我的名堂。我装作从容地走进大门,注意着警卫的反应。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的,就让我那样走进去了。

进了门不久,就是一个车棚。我钻到里面,照李文彬说的,有前筐的就塞前筐,没前筐的就插后座,又发出去了四五十份。

发得最快的,还是那小区内的楼房。在那些门缝里我插了七八百份。但是那也让我很累。我记得该小区一般是八层的楼房,开始我是跑上八楼,再飞到一楼,后来就只能爬上八楼,走到一楼。汗当然是要出的,至于出到什么程度,是否结了盐花,盐花又有多厚,这一切我已经记不清楚。如果你也干过发传单的活,就会知道那种感觉。

我觉得我要是吃了中饭,或许力气会大点,速度也会相应地快起来......眼看已经快五点了,我却还有五六百份。我着了急,提起精神和力气,跑得又稍微快了起来。我也开始发给行人了,虽然李文彬说最好不要那样。有人走来,我就迎面插过去一张,往往让人措手不及。我没有忘记说一声"谢谢"。我真的谢谢他们,如果他们那天不出门,我就会发得更晚,同时肚子也就饿得更久,不舒服的感觉延续的时间也就会更长......但是我一般只插女人,因为男人总是很酷地、面无表情地躲开我不那么灵巧还有点僵硬的手臂,有的还伸手挡开,教我如何塞进这种人的怀里。

小区里春天的气氛不可谓不浓,有人在香椿树下打哈欠,有人在打牌,老头子居多,老太太在旁边看。我把几份彩色传单放在桌子边沿,他们也看,其中一个白头发抓起来翻了两页,对我说,又是"好又多",西门"好又多"东西坏了就降价,吃了会毒死人的。你还来发传单?

我是临时来发的。现在应该不坏了吧?

怎么不坏?越来越坏了。

他有点怄气似的,别的老人都被他逗笑了。跟这种头发稀疏面门老年斑脑子也跟个包子似的全是气泡的人,什么都说不清楚。我继续往前走。

太阳虽然不强烈,出奇的白,还是让人发热。我脱了外衣系在腰上。一个收垃圾的人,穿着蓝色的衣服,坐在三轮车上,叫住了我。喂,把那些纸给我吧。还发什么,反正又没人知道。就发我这里吧。嘿嘿,他想拿我的纸卖钱,我不干,只给了他两张,让他看看。他不会真去买那上面的东西吧。我猜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进过超市。其实我也从来没进过超市,碰到那种特大的场面,不管是超市还是聚会什么的,我总是有一点不自在,尤其当我听说超市每个角落都有摄像机注视着你,越发怕了它了。

如果我没记错,大约五点半的时候,我全部发完了。每一张传单都找到了可靠的归宿。跑到李文彬那里,我跟他要钱去。我很高兴,几乎感觉不到饥渴这回事。

发完了,你去检查吧。我说。

好。他家的煤炉子上高压锅在冒着突突突的热气。饭挺香,提醒着我。他老婆晃动两个乳房,在水池子里搓衣服,从宽大的衣领看进去,她的乳头如同桑葚乌黑。

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来领工资。李文彬把高压锅提下来,拔掉锅盖上的铁砣,顿时一股白色的水汽冲到天花板上。嗯,饭挺香,米应该不错。

我在这等会儿。没关系。

检查完还得一个多小时呢。明天你一来就给你嘛。

不是说好当天给的吗?

是说好当天给,但是今天太晚了,检查完都几点啦?以后发快点,早点发完。

那能不能把今天的工资先给我。

看你,还怕我少了你的钱不成。我拿你30块钱能干什么。明天你来嘛,不会少你的。

不是。我有点事,要点钱用。

那这样吧,今天先给你一半,明天早上再拿另一半。你也不用在这等了。好吧?

行。我点了点。拿了钱,走了。来到卖包子的店,准备大吃一顿,准备吃一堆包子。

买了五个大肉包子,一塑料袋,提回了房子。天是黑的,包子雪白雪白,还在塑料袋上蒸出了一层白色水汽。

房东的十块钱也还了。还告诉她,我找到了一份工作,等过两个星期发工资,就可以给她房租。我确实打算把两个星期的钱存起来,还掉欠她的房钱,没有骗她的意思。

喝了一大杯水,把一天失掉的水分又补进去,我就开始吃包子了。一个两三口地吞了下去。太急了,太急了,我告诉自己,会胃疼。果然胃疼了。细嚼慢咽身体好,狼吞虎咽伤胃肠,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可当时我给忘了。

半夜我梦见了所有白天想过的人,她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相亲相爱......那时外面天还是漆黑的,窗子没有进任何光,还没有到早晨。我看一看时间,是三点多。爬起来撒尿,虽然已是春天,凌晨还是很凉,空气像医生的听诊器。我又感觉到饿了......也许我就是饿醒的......桌子上吃剩的包子已经冷硬,我三口两口吃进肚子,马上又缩进了被窝。

第二天,西安好像又绿了一点。我在路上想,李文彬真的会去检查吗?他做完饭还要做菜,做完菜又要吃饭,吃完饭说不定还要洗碗,洗完碗就该睡觉了,睡觉的时候他会搞他老婆吧。他不可能做着做着就抽出来,去检查传单。再说,他也是半路帮"好又多"叫人,发好不发好,关他屁事。他肯定不会去检查的。

所以那一次,我就发得懒洋洋的,不到两点就发完了。到后来又给了收废纸的老头一捆。他笑成了济公的蒲扇,提出用三轮车送我回去,未果。

领工资的时候,李文彬还是只给我15块。还是说另外的下次再给。我知道他想让我以为他真的会去检查。15块就15块吧,反正不怕你跑掉。

下次给你下次给你。他说。虚张声势,吓唬老子。

那好吧,我明天来。

明天来拿也好,下个星期来拿也好,反正不会少了你的。他还说,对了,你们还有没有同学想发的,下星期活比较多,你多叫两个同学来。

行,我回去问问他们。

再去的时候,我说我叫了一个同学,但他有事,不能来,我先替他领了去吧。李文彬正在喝稀饭,点了捆数又去盛粥去了。

3000份。30公斤,我提得很累。但是心里很高兴,因为这等于60块钱。

我不再一份一份地发了,碰到行人就扔过去三四份,掉到地上也无所谓。反正西安到处都有人乱扔垃圾。经过店铺,我至少要给他十份,可以煮熟一顿米饭。而小区里,我不再傻乎乎地爬到八楼去了,上了三楼就打转身;每一户人家塞五六份,也并不比爬上八楼发得少。

发了一个多小时,我所经过的路上,就好像刚刚放映完露天电影,也像学生游行队伍刚刚通行,地上一片传单的海洋。

还剩下了五六十斤,我全卖给了废品收购站。那是穿蓝色衣服的老头启发了我。肥水不流外人田。一公斤废纸九毛钱,一共卖了22.5元。连同工资,我那天挣了82.5元之多......在回去的路上,我吃了一顿烤肉,喝了一瓶啤酒。

交了一半房租,还剩下60多块。又用40块在土门旧货市场买了一辆载重单车。于是第三个星期,因为有单车的帮助,我说有三个同学和我一起。李文彬毫不怀疑,就给了我60公斤传单。我驮着它们,分两趟拉回了房子。我一张也没发,全拿去卖了。等于就是54块钱,再加四个人50%工资一百二十块,我那一天挣了174块。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个神仙。

但是那天也被李文彬察觉了。或许是他老婆发觉不对劲也未可知。他说他检查过了(真的吗),很多地方都没有发到,要扣掉我40%的工资。我跟他争,但是我心里在说,废话,我一个人哪里能发那么多,我又不是千手观音......

争着争着李文彬急了,提着高压锅,像提着流星锤,冲我吼:"要是你想干,你就认真点,要是不想干,就别在这跟我吵。"妈的,他耍酷!被我耍了还耍酷!

我的生活好了很多,有时还去吃烤肉,喝啤酒。就这样进了五月。一个星期五的晚上,我给李文彬打电话问他第二天需要多少人。李文彬说,西大街现在修路,"好又多"也关门了,这段时间没有发的了。

那我上次的工资什么时候来拿?

"好又多"都关门了,我的钱也没拿到啊。

那它什么时候开业?

不太清楚,可能要等修完路以后吧。你有没有电话?一开业我就打给你。

我手机停机了。

那这样吧,你过个把月再给我打电话吧,挂啦。

等一下,过多久?

一个月吧。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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