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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鱼王

  甫跃辉

  一

  最初的黄昏是一条很淡的线,从西山头无声无息滑下,渐渐地,汹涌起来,很快淹没了整个坝子,黑鸦鸦一大片,漫到东山脚,我们知道该回家了。我们牵着牛,挽着马,撵着猪,浩浩荡荡回山下的家,不断招呼还不打算回家的伙伴,回去咯,回去咯,呼喊四处传出。口哨声此伏彼起,夹杂着满山满林脆亮的鸟啼。鸟啼一声高过一声,口哨也一声高过一声。傍晚灰蒙蒙的阳光下,寂寂的山林一下子喧腾了。我们下了小山坡,一眼就望见那片白亮的湖水。湖面夕光粼粼,好似一尾尾红鲤鱼跃出水面又钻入水底。我们立住脚,望一会儿湖水,湖水把眼睛浸得湿漉漉的,不少人想起两年前的白水湖。那时候的白水湖清亮、热闹,鱼王的传说让人满怀想象。现在,传说消逝在涟漪之中,记忆消逝在时间之中,白水湖仿佛抽掉筋骨的人,显露出倦怠的面容。那时我们也不用到远处的山坡,只消将牛马猪羊撵到湖边,就可以撒手不管了,牲畜们才舍不得离开湖边水嫩的青草呢。我们打牌、钓鱼,脱得赤条条的游泳,游完了又站上岸边的大石头,八叉着腰,腆着肚子,朝水里撒尿,叮叮咚咚,撒完了又扑通一声跳水里,肥大的水花白生生地簇拥着我们古铜色的小身子。

  从我们记事那天起,山半腰的白水湖就是我们这一村的。父辈们、祖辈们也说,打他们记事起,白水湖就是我们这一村的。这么说来,尽管时间已经面目全非,许多事是不会改变的。那时候我们相信这种状态会持续下去,直到两年前那个早上。

  一大清早,我们醒来后,看见村长出现在院子里。村长对父亲母亲说,从今天起,你们和自家小娃说说,不要到白水湖游泳了。我们的父亲母亲眼角糊着黄眵,眼神蒙着一层纱布,呆得像一段木头。村长补充说,村里把白水湖卖了,卖了十年,人家在湖里养鱼,小娃再到湖里游泳就不好了。这时候,我们的父亲母亲才擦干净眼睛,看到村长身后闪出一个男人。男人比村长矮半个脑袋,却差不多有两个村长那么粗,宽手大脚,脖子短促,脑袋浑圆憨实,好比一大颗熟透的南瓜搁在木墩子上。他望着我们的父亲母亲,肥厚的嘴唇朝两边拉了拉,做出一个笑的动作,突然,两手歘地叠在一起,朝父亲母亲铿锵地举了举,用一种陌生的方言,洪亮地说,我姓刁,叫我老刁就成,往后全靠你们了!老刁的动作和声音来得太突然,太像电视里的了。我们看见父亲母亲轻微地抖了一下,惶遽地向两边躲闪着,嘴巴张开,嗯嗯啊啊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对老刁的第一印象走了两个极端。有人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把他和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归到一块儿,人前学他:两手歘地叠在一起,举一举,大声说,往后全靠你们了!学完再也憋不住笑。也有人听了父母的分析,对老刁怀有相当大的戒心。他们的理由很多。首先,老刁的姓就有问题,只听说过姓张姓李的,他姓什么刁?大家又都知道很著名的刁德一,不能不让人生疑。其次,他们认为老刁到每家每户来那么一套,明面上是向各家各户打招呼,实际上是警告各家各户。最重要的一点,原本是全村里人的白水湖,一夜之间,什么风声也没听到,就变成他的了。白水湖不再是我们的了。

  起初我们对最后一点没有足够的认识,后来越想越不是滋味,又都不相信。什么都能卖,那么一大片水,怎么卖?又怎么在里面养鱼?当天下午放学后,我们又牵了牛,牵了马,撵了猪,接二连三走出家门。去哪儿?我们相互打着招呼,比往日热情、激动。去白水湖啊!没人回答别的。

  白水湖还是老样子。一大片白亮的水汪在群山间,黑黢黢的山影静静倒映湖心,山风穿过松林,呼呼从湖面刮过,掀起一层细细的涟漪,如一群银白背脊的鱼迅速跃过。我们的心安定了。我们把牲畜撵到湖边水草丰盛处,可一时想起早上的事,心里又有些不稳妥。我们沿湖边走,试探着,侦查着,走着走着,一阵风吹来一些声音,是斧头吃进木头里,笃笃-笃-很有力量,一下是一下。以为有人偷松树,走近一个小山坳,才发现声音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不到一天的工夫,山坳里平地起了一间空心砖小屋。四面墙打好了,两个人正在摆弄一堆木头,看来是要给小屋做屋顶。我们看清楚了其中一人正是老刁。老刁身边站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男孩短粗精干,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他是老刁的儿子。

  我们站在湖边,一排脑袋仰着,目不转睛望着他们。男孩先发现了我们。他扭过头,怔怔地望着我们,我们也望着他,他迅速低下头,嘴凑到老刁耳边。老刁扭过身子,斧头横在额头,冲我们大声喊,上来嘛,上来!我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任凭老刁的声音在耳朵里嗡嗡回响。斧头的刃口在阳光里刺啦亮了一下,有人眯缝起眼睛。老刁站起来,斧头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老刁又喊,上来嘛,上来!我们吸吸鼻子,看看彼此,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表情。

  老刁是干活的好手。我们围成一圈,眼睛看直了。老刁松松握住斧头,把疙里疙瘩的原木削得光滑溜亮,又抄过锯子把长长的木棒断开。锯子发出纯净持久的鼾声,声音高上去,又低下来,老刁龇着牙,上身俯下去,又直起来,我们的视线追随着老刁握锯把的大手,脑袋不自觉地移上移下,如同小鸡啄米。只有老刁的儿子一动不动,两手扶着木头,垂着脑袋盯住裂口落下的木屑,木屑潮湿、金黄,均匀地铺在地面,不多一会儿,铺了鞋底那么厚一层,散发出微带苦涩的清香。老刁锯好椽子,又拿凿子凿了眼,之后就开始往房顶架。我们完全忘了试探,心全然沉在对老刁的钦佩里了。我们掩饰不住兴奋,跟前跟后,希望老刁派给我们一项任务。不多久我们就发现了自己的无用。我们总是忙忙叨叨,叽叽喳喳,打翻墨斗,撞倒锯子。而老刁的儿子一句话不说,沉静地跟随老刁,只要老刁一伸手,他立马把东西递到老刁手中,件件是老刁想要的。我们停下来,看着他,想弄清他如何看透老刁的心思。他见我们看他,迅速低了头,脸从耳朵红起,红上了脖子,红上了额头,两鬓沁出大颗大颗汗珠。

  钉好椽子,得把石棉瓦放上去。老刁站在屋顶,我们往上递。石棉瓦很重,老刁的儿子一个人搬有些吃力,我们不等老刁吩咐,早七手八脚和男孩一齐搬起石棉瓦,做出很吃力的样子,把石棉瓦高高举到老刁眼前。老刁的手一碰到石棉瓦,我们便轻松了。老刁说,辛苦了!辛苦了!我们脸通红通红,激动得小小的心脏一个劲儿乱蹦。

  火烧云满天,落日染红湖水的时候,小屋仿佛雨后冒出的第一朵蘑菇,那么小巧、别致。我们走进小屋看看,又走出小屋瞧瞧,一想到小屋的建成有我们的一份功劳,心就满满的。我们磨蹭着,舍不得走。老刁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们先不要走,转身进了小屋,在一担行李中摸索。我们充满期待地望着他的背影。老刁走出来,一双大手捧着堆尖的花生。老刁把花生推到我们前面,很客气地说,辛苦了,没什么好东西谢你们,随便吃点儿。我们在裤子上擦着手,久久不肯伸出去。最后,我们每人抓了一大把花生,面朝湖水,坐成一排,嘴里发出一片磕巴磕巴声。我们吃了嫩嫩的花生,奋力将壳朝湖水扔过去。老刁和他儿子则把花生壳堆在脚跟前。我们看到,他们父子俩的脸是如此相似,湖水反射着通红的夕光,夕光照亮他们饱满黝黑的脸庞,一阵山风吹过,夕光晃动着,他们的脸也晃动着。

  我们回家时夜色已经浸进湖里了。前脚才进家门,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讲白天的事,没想到大人的态度很让人扫兴,他们听完后,要么不发一言,要么阴着脸说,小娃家晓得什么!

  第二天,我们迫不及待来到湖边。老刁远远望见我们,很热情地朝我们招手,我们看到紧挨昨天盖好的小屋,老刁和儿子又在盖另一间,盖好后,太阳还剩一大截。我们像头天一样,没有立即走,我们的等待有了具体内容。老刁呵呵一笑,很豪迈地挥挥手,说算了算了,转身进屋,又捧出堆尖的花生。

  就在我们大声呸呸着,朝湖里吐出花生壳的时候,一头水牛大摇大摆朝湖里走去,湖水很快淹没了它的整个身子,一层层涟漪的中心是它昂起的大黑脑袋,它一边悠然地往水深处游去,一边很响亮地喷着鼻子:噗突突-噗突突-黢黑的脊梁偶尔凸出水面,乍看上去,还以为是传说中巨大无比的鱼王呢。我们对这种场面早习以为常,这时候当着老刁的面,心里却莫名地得意。三皮倏地站起,哈哈笑着,扔掉花生壳,朝水牛奔下去,一路上甩掉了衣服、裤头,我们听见他的光脚板啪啪拍打着草地,嫩草芽儿溅出绿草汁。接着,扑通一声巨响,白亮的水花溅起。三皮细细的胳膊在水花中舞动着,脑袋葫芦似的,浮起来又沉下去。三皮很快抓住一只牛角,牛摇摆脑袋,哞哞叫唤,想要摆脱他。他不慌不忙,随着牛的摆动调整身体,我们知道三皮在炫耀自己的游泳技巧,更得意了。我们偷眼看老刁,不知怎么回事,老刁板着脸,并不看我们。闹腾得四周的水浑浊了,三皮才狗刨着水,身子朝后缩了缩,一只手搂住牛脖子,一只手拽住绳子,翻身骑上牛背,让牛转回头,朝岸边游回来,一只手高举着,向我们大声打招呼。我们也向他举起一只手。落日铺满湖面,三皮疮疤遍布的小身子熠熠闪亮。

  我们又偷偷看老刁,老刁嘴角抽动着,眼神茫然。老刁的儿子焦急地望着湖水,一只手被老刁牢牢拽住了。

  三皮牵回自己的水牛,湿淋淋上来后,我们围着他欢呼雀跃,声音在大山之间久久回荡,在湖面激起细小的涟漪。老刁干干笑了两声,拍拍三皮的肩膀。三皮咧着嘴,一副讨好的样子。

  回到家后,我们不像头天那样对白天的经历充满表达的欲望,心里头闷闷的,对父母的疑问置之不理。

  我们再来到湖边,没看见老刁和儿子盖房子,他们似乎不打算再盖第三间房子了。他们在湖边忙碌,一些粗大的钩担竹躺在身边。我们静静看着,老刁和儿子吃力地拉着锯子,竹子不时涩住锯子,锯子发出的鼾声时断时续,锯口断断续续落下一缕缕淡绿色的潮湿粉末。老刁吃力地朝我们笑笑,老刁的儿子绷红了脸。我们问老刁,你们做什么?老刁不回答,把锯子拉得山响,咔嗒断开竹子,喘了一口气,大声说:筏子!

  我们的兴奋是不消说的。我们只在电视里见过筏子。老刁扎好筏子,我们一致认为,老刁的筏子比电视里的筏子更像筏子。筏子推入水中,我们谁都想挤上去,又都有点儿担心,怀疑湿竹子能不能受得住我们。正当我们推推搡搡时,老刁从屋里拿来一根细竹竿,一点,刷地一跳,身子稳稳当当落在筏子上。筏子荡着,扩开一层层涟漪。老刁笑眯眯地说,成了!我们欢叫起来。但老刁没让我们上去,他把筏子荡远一些,望着我们,你们想坐筏子?他说。那还用说,我们号叫着。那你们得答应我,老刁沉吟着,今后不要让牲畜下到湖里,你们也不要到湖里游泳。我们沉默了。老刁又说,白水湖还是你们的,不过白水湖前头就是滚石河,你们游泳可以到河里嘛。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我们一一上了筏子,小心稳住身子。最后上的是老刁的儿子。老刁说,海天,回去拿瓶酒来。我们这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孩的名字。我们望着他弓着身子,缓缓爬上慢坡,走进屋子,出来时两手空空,直到他跑到湖边,我们才看到他P股后面的裤兜插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骄傲地一闪亮一闪亮。老刁没让筏子靠岸,而是将竹竿向儿子一推,海天一伸手抄住了,像老刁那样,竹竽一点地,刷地跳上了筏子。筏子剧烈晃动着,有人差点掉水里,胆小一点的尖声乱叫。

  花生没了,老刁笑着说,今天喝酒!咚一声揪掉瓶塞,浓白惨烈的酒气弥散开。我们围坐成一圈,轮流接过酒瓶。孙宝扭头避让着,猫头抢过酒瓶,咕咚灌了一大口,脸色陡变,望着我们,眼睛潮红,憋了一口气,脖子梗了梗,眼角浸出泪水。三皮只抿了一小口,猛一转身吐了,狗一样伸出舌头,用指头弹拨着。我们笑起来,海天厚厚的肩膀一抖一抖,老刁啪啪拍响大腿。整个下午,我们任由筏子在湖面飘荡。我们看到牛马立在湖边,仰着脑袋,吃惊地望着我们。牛羊越来越小,我们的笑声越来越响亮。

  没想到老刁和他的儿子海天竟然如此好酒量。老刁猛地立起酒瓶,喉结像一只小老鼠一上一下,酒冒着泡儿,汩汩往下落。好半天,老刁才猛然翻过酒瓶,晃晃脑袋,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抹抹嘴角的硬胡茬,摇摇残酒,递给海天,站起来,突然一声长啸,震得四周的大山微微颤抖。海天瞥一眼老刁,嘴角露出一丝笑,垂着头,羞涩地抿起烈酒,一小口一小口,酒瓶就见了底。他两手软软地搭在膝盖上,仰起酡红的脑袋,望着父亲,眼睛湿漉漉的。

  我们被他们父子吓倒了。

  二

  我们每天下午把牛马撵到湖边,缰绳系在大石头上,保证牛马不下到水里,然后才到小屋去。老刁和海天每天锁了门去湖边割草,我们就在门前空地打牌。他们割了草,划了筏子,到湖心去,满满两篮草全扔进水里,还往水里撒饲料。起初,第二天还见得到头天扔下去的草,渐渐的,那些草当天傍晚便踪影全无了。我们没亲见他们往湖里放鱼苗,但知道湖里的鱼多了。我们以前经常到湖边钓鱼,钓起的多半是巴掌宽的鲫鱼。老刁来后,我们明着不好意思钓了,只好暗暗偷着钓,钓起的不再是鲫鱼,而是罗非鱼,一种生长迅速的鱼类,它们厚厚的嘴唇总是咬得钓钩紧紧的,一副永远吃不饱的贪婪相。

  两个多月后,我们躲在一个山坳里钓鱼被老刁发现了。老刁脸色一僵,随即缓和了,原来是你们啊,他干干地说,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好几天见到水面漂起死掉的小鱼。我们很不好意思,纷纷站起,脸红脖子粗,脑袋耷拉着。老刁蹲下去,看看我们鱼桶,说不错嘛,这么多。我们更不好意思了,又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刁抬起头,目光从我们脸上一一滑过,你们要钓鱼和我说一声嘛。短粗的指头捏住鱼桶,晃了晃,心疼地说,你们钓了鱼,大大小小都带回去,不要又扔湖里,扔进去也活不了。那以后我们明着暗着都不好意思钓鱼了,只有猫头是猫托生的,隔三岔五还钓一钓。

  时间久了,我们喜欢上了海天,他和老刁回来晚了,总会很不好意思地对我们笑笑,说今天去的地方草少,还要解释什么,却自己先红了脸,嗫嚅着说不下去了。我们喜欢和海天说话,其实多半是我们在说。我们说,海天,你和我们到村里玩吧,海天摇摇头。我们说,海天,你和猫头较手劲吧。海天又摇摇头。猫头愤然站起,指着海天,你再不和我比,就是瞧不起我!海天仰脸望着他,很为难地笑笑。猫头不依不饶,卷起袖子,捏着右手铁疙瘩似的肌肉,说不要吞吞吐吐的不随男人,要比就比。我们都撺掇海天,海天和他比!海天弄死他!海天却只是微笑着。猫头气得暴跳如雷,指着我们大骂。骂完我们又骂海天,你个包!你个包!不知道海天是受了我们的鼓动,还是受不了猫头的叫骂,满脸火烧,卷了袖子,说,比就比!即刻欢声雷动。

  屋前有块大青石。我们吹干净石面,海天和猫头面对面站定,手肘杵着石头,手握手开始较劲儿。猫头咬牙切齿,眉毛倒竖。海天面无表情,眼神黯然。我们觉得猫头气势很盛,又觉得海天真人不露相,后劲很足。舆论却一边倒,我们愿意海天一举成名,打败不可一世的猫头。我们大叫着,海天加油!加油!弄死他!猫头一张脸绷成猪肝色,翻着白眼神,恨不得用目光戳死我们。海天也确实不负众望,他的手肘仿佛在石头上扎了根,缓缓往下压。猫头喉咙“扩扩”响,白眼珠布满血丝。我们的呼喊越发山摇地动,猫头像一根轻飘飘的茅草,随时会被吹走。眼看胜利在望,海天眼睛里忽然一乱,猫头直直盯着他,迟疑了一下,猛地将快要碰到石面的手翻转过来,啪!海天的手被重重砸在石头上。我们的呐喊夭折了,我们张着嘴巴,失望地看看海天,又看看趾高气扬的猫头。海天傻子似的,站起来,望着小屋,低声说:爹-

  我们回头看见老刁站在门口,神色威严。老刁说,我说了多少次,不要逞强,要服软,你听进耳朵了?

  海天给我们每家送来两条罗非鱼。海天打开鱼篓,让父亲母亲选。一样大的,他说。肥滚滚的鱼跃动着,细细的鳞片和花纹闪闪发亮。父亲母亲问他,做什么送鱼来?他说,我爹让送的。又问,你爹呢?他说,在上面。再问,就红了脸,大滴大滴汗珠沁出脸颊,见到我们,才稍微松了口气,嘴角浮上一丝笑。父亲母亲拿了鱼,留他吃饭,他连连摇头,逃跑似的走了。我们看到硕大的鱼篓压得他微微弯下腰,似负轭的牛一样抻着脖子,走起路一步是一步。鱼篓还在滴滴答答落水,湿了P股,湿了大腿,P股和大腿部位的裤子蓝得很深。

  我们来到湖边,小屋前已围了不少人。海天守着一只黑塑料桶,桶里有半桶罗非鱼。孙宝的哥哥老黑大声嚷嚷,怎么不卖?怎么不卖?海天神色困窘,说,卖的,等我爹回来。等不多时,老刁推着单车回来了,单车两侧绑着两只黑色塑料桶。老刁以低于市场价五角钱的价格将鱼卖给村里人。不到一个小时,一桶鱼卖光了。连续好几天,煎鱼的香味四处飘散,村里馋嘴的猫们急得上蹿下跳。

  我们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抓到鱼的,湖水看不出一丝浑浊。被我们问急了,海天才指指屋角的一堆东西,我们凑近一看,是一张眼很大的网。我们激动无比,一定要海天教我们怎么撒网,海天嗫嚅着,眼睛望向老刁。老刁很高兴,挥一挥手说,去吧,再弄两条鱼上来。海天脸色舒展开,选了一张很小的网,带我们上了筏子。我们尽量给海天腾出位置,筏子就显得很挤。海天一只手拽绳子,一只手将网抛出去。动作灵活、秀气,女孩子似的。网在半空翅膀似的张开,悠悠落下,提回来时,我们惊喜地看到,网里蹦着不止一条鱼。海天拿了大鱼,小鱼放回湖里,抬起头羞涩地望着我们。我们拥挤着,谁都想先试。这时候,海天大人一般指挥起我们,给我们一一排好顺序。我们竭力学着海天的样子,转身,撒网,拉回来,哗哗全是水。猫头扔了两次,网回几根草。

  湖边传来女孩子的笑声。三个村里的女孩子正对我们指指点点。我们气不打一处来,撩起水朝她们撒过去,水疲软地落在我们眼前。她们笑得越加肆无忌惮。看到筏子撑过去,她们立马后退了一截,又笑着,对我们指手画脚。忽然,猫头冲到前面,褪下裤子,肚子一挺,冲她们撒尿。她们惊叫一声,其中两个蒙上了眼睛。另一个却还往这边撩,红了脸,尖声叫骂着。猫头一扭头,说,上!我们齐齐站成一排,齐齐褪下裤子。尿点又白又大,落在湖面,激起一片悦耳的沙沙声。叫骂的女孩子也被打败了,我们听到她打着哭腔,狠劲骂着流氓,和同伴钻进松林里了。湖面响彻我们的笑声。

  我们庆祝完胜利,一转身才发现海天缩在后面,脸红成一只煮熟的大虾。我们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他。猫头狞笑一声,朝他走过去,手伸向他的裤子。可猫头万万没想到,他的手会被如此轻易挡开。我们一拥而上也无济于事。筏子剧烈摇晃,快要翻转时,海天忽然大叫一声,我们吓得毛骨悚然,一齐住了手。海天紧紧拽住裤腰,脸红得洇出了血似的,忽然,自己笑得弯下了腰。

  远近几个村子都知道白水湖每个月有鱼卖了。老刁每次抓鱼,均会让海天给我们几家送两条,卖给村里的鱼也一直比卖到市场的便宜五角钱。老刁正试图融入这个村子。村里每有婚丧嫁娶,请不请他都会到,到了还必定挂礼。村里人挂礼都是十块,而他慷慨地翻了一倍。村里人还注意到,他挂礼用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是海天的。看来他们父子是打算长久留在这个村子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有人对他挂礼比别人多也有看法,认为多少有显摆的成分。也有人酸溜溜地说,他们父子挣大钱了,每次抓鱼,给村长家送四条鱼不算,还送钱。送多少钱呢?传话的人神秘地摆摆手。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由衷喜欢每个抓鱼的日子。

  每个抓鱼的日子,老刁都会亲自动手烧一道红烧鱼。老刁煎鱼很有功夫,两面脆黄,肉一丝不掉,而他最拿手的是做浇在鱼身上的作料,我们的父亲母亲从没做出过那样的。他用姜、葱、蒜苗、辣椒、食盐、味精,再加上好几种天然香料和少许红糖,先后和进热油,文火慢慢熬,熬出一种杏黄色的糊糊。熬的过程中浓香不断溢出,我们在老远的湖边就闻到了,禁止不住口水在喉咙打转转。饭桌便是小屋前的那块大青石。菜就一大盘红烧鱼,外加一个清汤,汤面漂着几个亮亮的油花和几段绿葱,当然,一瓶白酒是不可少的。老刁给我们每人一双筷子,指指热气腾腾的红烧鱼,说,吃!又说,不是吝啬,饭少鱼多,大伙儿尽量吃鱼不要吃饭。我们巴不得,起初还假意客气着,一会儿筷子和肚皮全解放了。老刁和海天却不怎么吃鱼,特别是老刁,只用筷头沾了沾。他们的重点放在喝酒上,老刁竖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喝,喝完必定抹抹嘴角,长长地叹一口气,目光迷离,很舒服的样子。海天接过酒瓶,低着头,带点儿羞涩,小口小口抿,喝得特别平和、安静。我们吃得迅疾,如风卷残云,盘子里很快露出几大根惨白的鱼骨头,肚子饱得鼓胀了,动作慢下来,话也多了。他们还在喝,自顾自地,仿佛没我们在场,你喝完递给我,我喝完递给你。这时候,我们看着他们酡红的脸,又觉得他们不像父子,倒像亲密无间的兄弟了。

  白水湖边的草越来越少,我们开始撵了牛马向远处转移。老刁和海天每天一大早起,背了大得吓人的篮子到湖边去割草。好马快刀,草都是连土皮割的,他们身后的湖岸扎满星星点点泛白的草根,待他们将湖边割了一圈,原先割过的草长得差不多了,又一次在劫难逃。虽说每月捕鱼,可湖里的鱼似乎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能吃,两篮子草扔进去,不过杯水车薪,一眨眼没了。他们的脸印满喜悦,也印满疲倦。湖边的草不能完全供够,他们不得不转战他处。他们对四周没我们熟悉,便问我们,哪儿有草,嫩草?我们一说,不消几天,那地方的草光秃了。几次以后,他们再问我们,我们不由得有些支支吾吾。

  我们和老刁父子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不愉快。一个燠热的中午,我们看到他们父子背了篮子离开白水湖,到远处割草去了,猫头便躲在一个小山坳,摸出了钓鱼竿。猫头连连说,不能钓鱼,憋死我了,憋死我了!我们都笑话他,狗日的,猫托生的吧?他不屑于和我们打嘴架,盯着浮漂,专心钓鱼。

  太阳炙烤着,蓝灰色的天如一块热钢板,脚底下石头滚烫滚烫,青草卷曲着,发出焦糊的气味,晒得头昏脑涨的青头蚂蚱不时剪着紫红翅膀,扑哧哧从身边掠过,一头扎进浓密的灌木丛。我们脱得精赤,露出一根根肋骨,肚皮上全是黏糊糊的汗。忽地听见一连串水声,扭头去看,只见孙宝已脱了裤衩朝水里走,两只手鸭子一样摆划着。我们脑门冒火,厉声骂他,狗日的,上来!又说,我们答应过老刁不到湖里游泳的。他转回头,皱着眉说,那猫头钓鱼你们不说?你们就晓得欺软怕硬。我们又骂他,猫头也骂,小狗日的,不说你两句还不过瘾了?老刁说过不让钓鱼吗?说过吗?孙宝没话说了,嘻着脸说,游一下怕什么?游一下也弄不死鱼的。继续往湖里走。我们又急又气,抓起碎石子扔他,他躲闪着,越走越往里。三皮气不过,扑通一声,扑进水里。你等着,瞧我不抓住你!三皮是游泳的好手,孙宝也不差,他们在水中追逐着,扑腾起白亮的水花,水花溅湿灼热的空气,空气嗞嗞作响。更多的人叫骂着,定要揪出孙宝,扑通扑通下了水。

  我们全下水了,大声笑骂着,好久没这么痛快了。

  鱼不时撞上大腿,我们吓跑了所有打算咬钩的鱼,猫头站在岸上骂,蹦起又跳下,朝我们扔碎石子,活像一只被毒蛇咬了的狗。我们快活得笑岔了气。猫头无奈,爬上一块大石头,抖开裤裆朝我们撒尿。一线腥臊的尿从天而降,我们抹一把脸仰起头,看到猫头那黑黢黢的东西和洋洋自得的脸。我们正要嘲笑他那东西,猫头慌张地抖了抖手,低声说,起来,快起来!

  我们一直没察觉老刁和海天在对岸。他们背着冒尖儿的青草,青草乱成一团遮住了脑袋。他们站着是两座长满青草的小山包,走起来是两辆满载青草的手推车。我们光着P股跳上岸,湿淋淋套上裤子,头发滴滴答答落水,一个个狼狈不堪。再看对岸,老刁和海天走成了两辆青草车。

  我们羞愧不已,再不好意思出现在白水湖附近,放牛放马总到远远的山坡。回家却不得不经过白水湖,海天站在小屋前,犹犹豫豫,想举手向我们打招呼,又不好意思。我们低着头,沿湖边走,不往小屋看,只看湖里,看投在湖里的小屋的倒影、海天的倒影。海天一直望着我们,我们走到湖水尽头了,回头还看得见满湖灿烂的霞光里他小小的身影。时间一久,我们更不好意思去找老刁和海天了。时间正把我们推离彼此,距离越来越大。白水湖再一次抓鱼那天,我们都有些失落,又有些期待,海天背着硕大的鱼篓出现在院子里,又红了脸。父亲母亲拿了鱼,又硬留海天吃饭。无功不受禄,他们说,每个月吃你们父子的鱼,也该给我们个机会还你们。海天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我爹说,是我们……亏你们……你们本来就……在湖里钓鱼。说这话时,他的眼睛搜寻着我们的身影,我们在父母的催促下,磨磨蹭蹭从房里出来,见了海天,我们还未脸红,他先脸红了,垂着脑袋,声音很低地说,一会儿来吃饭,一定要来!

  我们和老刁、海天又恢复了往日的友情,甚至比往日还要亲密。但我们觉察出了这亲密里刻意的成分,彼此都有些小心。

  三

  我们见到老刁愁眉苦脸蹲在湖边,凑上去看,老刁手里掂量着一条巴掌大的死鱼。鱼已死去多时,眼珠子发白腐烂,身上的鳞片大半脱落。我们掩了鼻子,夸张地扇着手,说老刁,你做什么拿条死鱼?老刁抬起头,困惑的目光从我们脸上滑过,我们浑身发冷,说你看什么?我们又不是鱼。老刁很踌躇,嘴巴张了张,不说话,又低头看死鱼,喃喃自语,怎么会死呢?这鱼怎么会死?

  老刁不是第一次发现死鱼了,那些鱼总夹在岸边的笮草丛里,不翻开笮草看不到。老刁不再让海天随自己到远处割草,说你在湖边割草。我们心里不大好受,心想老刁是怀疑我们弄死鱼,让海天防着我们呢。不过转个念头又高兴了,我们能趁机和海天玩了。最让我们欢喜的是和海天坐筏子到湖心,大把大把朝水里扔青草,扔完后,脸朝下四仰八叉躺在筏子上,耳朵对着竹缝,听鱼来吃草。我们听得到大批大批灰色的鱼群穿过四面八方的湖水,每一条鱼是一柄窄窄的梭子,许多条鱼聚在一起,就发出成片的梭梭声,恍若沉闷的雷声。鱼越聚越多,雷声越来越近,也越响。雷声渐渐消散,接着听到鱼吃草的唼喋声,仿佛急躁的雨点打在尘灰遮蔽的路面。我们忘记了躺在筏子上,直如躺在一片滚沸的声响中,感到惊恐、无助、忧伤。我们乐此不疲。

  老刁剖开一条刚死不久的鱼查看了半天,“啊”了一声,说我晓得了,我晓得了!我们疑惑地瞅着他,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晓得这鱼是怎么死的了。我们问,怎么死的?老刁很有把握地说,是打鱼器电死的。老刁认为能使用打鱼器的人不会是小孩子,一定是大人,且身强力壮,海天不一定能守住鱼。

  第二天下午,我们见到海天后大吃一惊:海天背着一杆大枪!枪很长,立起来一定比海天高,海天让枪斜着,枪口朝后翘,右手刚好按住伸到前面的木质枪托。枪支管制前,我们见过气枪。我们估计,气枪不过有这枪的一半长。枪支管制后,我们好多年没看到枪了,此刻,忽然出现的枪令我们热血沸腾。但很明显的,海天为自己背着这么一支长枪不好意思。他见到我们,脸红了红,说是我爹让我……他说,怕有人再来打鱼……不是打人,只是装装样子。而我们并不在乎他们用枪做什么,我们只在乎一件东西:枪!

  猫头摸了摸枪管,乌黑的枪管闪着沉默的光泽,仿佛烫到了手,手指抖了一下。他眼睛聚起一点光亮,说是真的,真枪!我们中起了不小的骚动,都想上去摸一摸。海天竖起枪,让细细的枪口指向天空。我们的手指久久滞留在枪管和枪托上。当孙宝的手伸向扳机时,海天及时制止了他。不能乱摸的,海天说,会响。孙宝尴尬地笑笑,手指在枪托上留恋了一会儿才缩回去。真会响?三皮很兴奋。海天点了点头。三皮羡慕地望着他,上子弹了?海天又点了点头,又说,不是子弹,是铁砂,这种枪不上子弹。我们很想让海天开一枪试试,海天却很吝啬,不行的,他抱着枪说。我们觉得很无趣,再说,海天还是摇摇头。我们没办法,目光却禁不住在松林、湖面搜寻靶子。有一只雪白的鹭鸶落在湖面的水葫芦丛中,我们激动得气喘吁吁,海天,有鸟!有鸟!海天顺着我们的手指往湖面看看,仍然摇了摇头。他说,我爹会听到枪声的。

  我们知道不可能让海天开枪了。水光云影使得日子格外漫长。我们懒洋洋地跨上牛背马背,沿了白水湖岸走,慢慢远离了小屋。我们回头望见湖边有个小点,是海天背着长枪在徘徊。

  好多个日子,海天就这么独自一人背着长枪在湖边徘徊,偶尔看见他在枪口插了一支浅紫的水葫芦花。

  我们好几天没到湖边放牛,不知道那支长枪是否起到威慑作用。村里对那支长枪已然议论纷纷。有人强烈不满,认为老刁给整个村子难堪,他一定认定了是村里人用打鱼器打湖里的鱼。说不定哪天,那枪就会撂倒谁-每个路过白水湖的村里人都可能被撂倒。这类看法在村子里最为普遍,不少人胆战心惊,又特别气愤,扬言只要老刁那支长枪一响,打没打到人,都会让老刁尝尝自己的“辣子面”。也有人对那支长枪表示出不屑,认为它根本不可能打响。从城里打工回来的老黑说,那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罢了。我们基本同意老黑的看法。那支长枪确实只是摆设,尤其是在海天手中。直到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我们听到后山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我们的父亲母亲惊恐地坐起,但声音已被雨水砸落在地,消弭无痕,只听见雨水长久地敲打着屋顶,发出一片庞大的滴答声。

  老刁阴沉着脸,坐在小屋前。海天站在他身边,神经质地搓着手心,汗垢搓成细条儿纷纷落下,手心通红,好似剥了皮的兔子肉。海天见到我们,脸上艰难地闪过一丝笑。

  老黑的父亲孙锅头指着老刁,手指点点戳戳,向四周的人们看看,说大家评评理,大家评评理!他是什么地方来的东西?说白水湖是他的就是他的了?村长说卖,我们没说卖,我们也没得一分钱!白水湖是我们一村人的,不是哪个人的,不是他村长一个人说了算!你以为你神气了?孙锅头围着老刁绕圈子,老刁面无表情,目光凝聚着,望着远处的湖水。孙锅头猛然一蹦,鞋底啪的一声响,你有两个钱就开始欺人啦?他激动地说,你就乱开枪打人啦?派出所的都不敢乱开枪,你是哪个?玉皇大帝?你就敢随便开枪打人?突然,人群外面传来一声撕裂烂布般的声音。孙锅头的老婆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往湖里冲下去,连滚带爬,头发衣服沾满草屑和泥巴,高声号着,不活啦!儿子死了,我也不活啦!

  这天小屋前实在精彩纷呈。老刁始终一言不发。海天已是满脸通红,不停曳起袖子擦汗。我们盘问海天好半天,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原来昨晚下雨,他们睡不着,听见湖面传来嗞嗞嗞的声音,不像雨声。老刁悄悄摸起,拎了长枪开门出去,摸到湖边,那声音还继续着。老刁干干咳嗽一声,那声音突地没了。老刁问,哪个?一点回应没有,朦胧中却看见一个人背着东西立在湖边。老刁又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应。厉声道,再不说话我开枪了!就听见咣啷一声,一只铁桶倒了,一个人转身飞跑。老刁大声喊着,追了几步,看不见人,竖起枪管,朝天开了一枪,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

  老黑被打死了?我们急急问,努力掩饰着心里的兴奋。年少的我们都有些嗜血。海天摇摇头。我们发现孙宝也站在人群中,三皮把他揪到外面。你哥呢?孙宝看看我们,笑了一下,又看看海天,很不好意思地说,在家里呢。三皮又说,我问他怎样了?孙宝又笑笑,样子很猥琐,说没事,在家里躺着。三皮再问,他不答应了,挣扎着,说你们是一伙的?

  孙锅头和他老婆逐渐成为人群的中心,老刁和海天倒在其次了。一些人劝着他们,一些人掩着嘴巴窃笑。孙锅头脸上不再表现出难过的神色,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跳得高,叫得响,目光在人群中穿梭往来,巴望着赢得喝彩。老刁分开了人群,走到他面前,咣当扔下一只铁桶。孙锅头一时愕然,看看铁桶,又看看老刁的脸。老刁很客气地说,你看看,是不是你家的。孙宝疑惑地盯着他的脸,拎起铁桶,翻过来看到桶底用大红油漆涂了一个“孙”字。村里就他一家姓孙。是我家的,孙锅头说。老刁点点头,是你家的就行。说着走出人群。孙锅头咣当扔下铁桶,又蹦起来,指着老刁的背影叫道,你什么意思?老刁说,铁桶是昨晚来打鱼的人掉的,你帮忙带回去吧。人群轰一声大笑。

  看到孙锅头两口子铩羽而归,我们笑得筋疲力尽。有人学孙锅头说话,惟妙惟肖,孙宝跟着笑,后来那人又学孙宝说话,孙宝气得抽着鼻子走了。我们再一次哈哈大笑。老刁却蹲在地上,望着远处的湖水出神。我们的笑声响彻雨后沉闷的天空,只激起一阵小小的回响。

  老刁和海天仍旧不断在笮草间发现死鱼,老刁捞起一条条腐烂的死鱼,痛心疾首,眉毛拧成刺疙瘩。可白水湖很大,靠他们父子俩,根本不可能看得住。那些日子,老刁一头硬发蓬乱如鸟窝,两只眼睛布满血丝,连草也不去割了,每天背着长枪在湖边转悠,气势汹汹好似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我们看到长枪黑黑的枪口,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海天也很少再和我们玩,他的眼神飘忽涣散,见到父亲时小声小气。我们感觉老刁也让他胆战心惊。他们仍嗜酒如命,与以往不同的是,老刁喝完酒后,不再用手抹嘴角了,也不再长长地叹那口气了。我们总觉得老刁喝酒有了一种难以说清的缺憾,以至于一旁的我们吃起红烧鱼来也没滋没味。

  一个暴雨过后的早晨,老刁在湖边发现了裂成四片的筏子。老刁摸着那些用刀割断的绳子,坐在湖边发了半天的呆。傍晚时分,我们看到他拎着两瓶好酒,从山上慢慢下来,垂头丧气进了孙宝家的大门,天擦黑时又垂头丧气出来。第二天我们在村里见到老黑,发现瘸了一个多月的老黑一夜之间好了,他拍拍大腿,眯缝眼睛斜着我们,见过诸葛亮吗?他说,老子就是诸葛亮!老刁以为自己能,嫩着呢!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敢跟老子斗!昨晚不还照样给老子作揖打躬,乖乖送上钱孝敬老子?他两个指头相互搓着,笑得一张脸越发黑了。

  我们很沮丧。我们见到孙宝,总不忘鼻孔里哼一声。孙宝也不愿理我们,他说,我哥说了,你们等着瞧吧。

  老刁也让我们感到沮丧,他那张豪气的脸有了畏缩的样子。三皮说,老刁,你那天到孙宝家……老刁眼神慌乱,显然不愿提起这件事,忙打断三皮,说,不晓得白水湖最大的鱼有多大,你们村不是说湖里头有鱼王?

  四

  鱼王的传说不知哪年开始的。父辈们小时候听祖辈们说,我们小时候又听父辈们说,我们以后还会对那些很小的小孩说。鱼王的传说虚无缥缈,又实实在在,鱼王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许多年后我们才知道,村里人年轻时无一不找寻过鱼王,又都一一遭到挫败。有一天,他们忽然明白,鱼王是没有的,他们便长成这个村子最最普通的一员了。可等他们辗转一个大圈子,又渐渐地认为,鱼王是有的,他们没缘遇见罢了,那时他们已经是老人,快要离开这个村子了。

  鱼王月食时才出来,我们的父辈们说。月亮被天狗吞下,本来浮满月光的湖面黑沉沉的。鱼王出现了,从水底慢慢升起,湖水打身子两侧滑落,哗啦哗啦响,最终有一小半身子浮出水面,恍如一座小山。每次月食到来,满村子的人走出家门,咣咣咣、当当当、叮叮叮敲响饭盆、脸盆、漱口的口缸等等但凡可以发出一点儿声响的东西,我们一群孩子则抓了手电筒,没命地往后山跑。看鱼王去!我们气喘吁吁打着招呼,激动而又不安。我们站在湖边,揿灭电筒,胆战心惊地挨着彼此,耳朵警惕地支起,等待那一片哗啦啦的水声。瞎了的月亮隐约坠在天的耳垂,月下的白水湖漆黑一片,偶尔有一只水鸟呱啦一声掠过,我们的心扑通一跳,低低骂一声。胆子大的重又拧亮电筒,握一束光亮探向湖面,漆黑的湖面现出一些椭圆的光斑,并没有鱼王。我们失望地呆立着,褪下裤子朝湖面撒尿,尿撒入湖水,荡开一连串寂寞的细小回响。

  我们对鱼王的关注不减反增。我们问,鱼王的家在哪儿?父亲母亲说,在湖底龙眼里。我们又问,鱼王吃什么?父亲母亲说,你们不见湖里从来钓不上大鱼?全被鱼王吃了。我们的惊恐又添了一层,从此只敢在湖边游泳。

  对鱼王议论最热闹的是五年前的冬天。快黄昏时,我们在山脚看见傻子老飞一跳一跳朝我们走来,兴奋地咿咿呀呀着。我们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灿灿地反射太阳光,不时有一个耀眼的斑点晃到我们脸上。三皮笑嘻嘻说,老飞偷了哪个小媳妇的镜子?拿来我瞧瞧。笑一下子硬在老飞脸上。老飞说我在湖边捡的,一扭身把东西藏腋下。三皮“嘿”了一声,说老飞还舍不得了?做出要抢的样子。老飞哇哇叫,躲闪着要跑,不想一头撞在身后的猫头怀里,被猫头轻描淡写夺了手中的宝贝。猫头跳上一块大石头,纳闷地瞅着手中巴掌大的东西。老飞嗷嗷叫,肥厚的大脚板拍起遍地灰尘,快要够到的一刹那,那东西已飞到三皮手中。三皮嘬着嘴,也不明白那是什么。三皮和猫头敏捷地传递着那东西,老飞像一头黢黑的公猪,嗷嗷大叫,在他们中间跑得满头大汗。三皮说,这是什么呀,老飞?老飞呼哧呼哧,说,我不不不说!那东西又到了猫头手中,猫头说,是擦P股纸?老飞赫哧赫哧,说,你瞎瞎瞎!三皮又高高举着那东西,透过它,黄昏的太阳好似冰下游动的一尾红鲤鱼。三皮说,那是什么?你说了我就还给你。老飞呼哧呼哧,说当当当……三皮说,真!老飞说,鱼鱼鱼王!

  三皮不相信那是鱼王的鳞片,但那确实很像鳞片。他没把鳞片还给老飞。老飞一直追到他家,他关了大门,任由老飞在门外号啕。

  几天后老飞失踪了。随后三皮发现桌上的鳞片不见了,才想起傍晚喂牛时听到门扣响。村里人打了火把找遍村子,人影没见一个,又往山上走,火光逶迤,一直通到白水湖。冬天夜里的白水湖极其冷寂,水面不起一丝丝涟漪。人们的喊声衬着偌大的湖面,是那么的渺小,孤零零地撞到对面陡立的山崖,噗噗掉水里,激不起一点儿回响。只有孤独的鸟儿在密林中发出一两声凄惶的梦呓,村里人不由得毛骨悚然,颤颤地举了举火把。火把像温暖的小舌头,很浅地舔开了一些些夜色。火光惴惴地照向水草幽密之处,只照见执火把人的影子。火把们鼓起勇气向更远处的山坳延伸。快到达白水湖的龙眼处,人们很吃惊地看见一点光,面面相觑,相互鼓动着走近了,竟然是老飞!

  湖边高高架着一堆火,干燥的松枝噼噼啪啪爆响,鲜红的火光涂红大片湖面。老飞面朝湖水,叉开两条腿坐着,一面抠着脚趾间的泥垢,一面傻呵呵地对火光笑。火光袅袅娜娜舞蹈着,也呵呵呵笑。老飞脸红彤彤的,在火光中轻微地摇晃着,平日呆滞的表情灵动飞扬。村里人围了老飞一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看着老飞。老飞目不斜视,似乎没看见村里人,仍一个劲儿对着火光傻笑,他呵呵呵,火光也呵呵呵。村里人都起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脚底发虚,头皮发麻,喉咙发干。僵持许久,一个胆大的说,老飞,谁给你烧的火?老飞目中无人,毫不理会,笑眯眯盯着火光。打破沉默后,那人壮了胆子,拍了老飞的脑袋一巴掌,大声喊,老飞,你怎么在这儿玩火!人们呆愣愣的,听到他装腔作势的声音冰块似的迅速消融在温暖的火光里,猛然清醒过来,七手八脚,生拉硬拽起老飞。老飞醒转过来,怔怔看着村里人,头扭向火堆对面,打着哭腔嚷嚷:鱼王!鱼王!

  鱼王给老飞烧了一堆火的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不过多数人只把这当作饭后的谈资,并不相信。老飞那样一个傻子怎么见得到鱼王呢?鱼王还给他烧一堆火?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们说,连我们这样的正常人都见不到鱼王呢。不少年轻人对老飞见到鱼王的事也持否定态度,不过他们认为问题不在老飞,而在鱼王。他们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鱼王嘛!只有老人和孩子对鱼王打心眼儿里感兴趣。我们围了老飞打听鱼王的事,老飞却昂着脑袋,只说他把鳞片还给鱼王,鱼王烧了火谢他,除此再不肯透漏一言半语。

  第二年,老飞随母亲迁移到外地,我们再没得到鱼王的消息。

  海天对鱼王的兴趣超出我们的料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从来没和海天提起过鱼王的事儿,可那次老刁问起,我们说了后,他一直问个不停。鱼王的那个鳞片是怎样的?一块巴掌大的鱼鳞该长什么样?我们说不出个究竟,他只好举起自己的手,对着太阳看。他的手积聚了十多年太阳的能量,黧黑而厚实,指甲间嵌着永远没法洗掉的泥垢和草汁。可那手挡在太阳和他的眼睛之间,却隐隐透出一丝丝光亮来。

  不单对那片鱼鳞穷追不舍,他对老飞那晚上看到的景象更是沉迷。那晚上给老飞烧火的就是鱼王?一定是的。他自言自语,不然谁会在大冬天里给老飞烧一堆火呢?不晓得鱼王是鱼还是人,是鱼的话是什么鱼呢?鲤鱼?罗非鱼?刺鳞鱼?他自顾自地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些鱼都太过于平凡了,没有一个可以成为鱼王。可是什么鱼呢?他想不出来,我们更想不出来。如果是人呢?他继续问,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岸上吗?一定能的,不然怎么烧火呢?鱼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似乎想明白了,不由得露出笑容。那鱼王一定是人了!如果是鱼,那总会被网住的,但鱼王从没被网住。他下了结论。你们说,那天晚上会是怎样呢?究竟在白水湖的什么地方烧的那堆火?他充满希望地瞅着我们。我们胡乱指了一个地方,他却皱起眉头,摇了摇头,不对啊,他说,怎么可能在那儿,那儿有那么多笮草,旁边都是浅滩泥地。他的目光在白水湖周边漂移,湖水在耀眼的日光下银光点点,恰如无边无际起伏不定的亮白铁皮。湖光在他的眼睛里闪耀着。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湖对面最远的一个岬角,高出湖面好几丈,后面是青森森的松树林。我担保在那儿!他指着远方朦朦胧胧的岬角说,那儿才是鱼王烧火的地方。他的眼睛一亮,恍如在漆黑的眼睛的深处突地闪过一星火光。

  海天对鱼王的追究越来越具体,一个个古怪的问题弄得我们张口结舌手足无措,渐渐地,我们有些不耐烦了,不断支支吾吾,海天变成了自问自答,他的回答一点点地将一个真实、具体的鱼王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仿佛看到鱼王眼睛里的自己的影子,奇怪的是,我们心底里却渐渐滋生出另一种情绪来。我们怀疑根本就没有什么鱼王,那不过是大人哄小孩子的谎话罢了,怎么能信呢?这么一想,才发现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打心眼里真正相信过鱼王,这让我们有些怅然若失,可也让我们感觉一下子成熟起来了。我们就要成为大人了,不会再相信那些哄骗小孩子的玩意儿。海天再问我们关于鱼王的事儿,我们一致改了口径,假的,我们说,哪有什么鱼王呀!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海天愣愣地盯着我们,半天说不出话来,黑黑的脸膛透出紫来。老飞不是见过吗?怎么会没有?

  老飞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所以鱼王的存在成了很大的问题。可就是老飞回来,说真有鱼王,我们也不会再信了,傻子的话能信么?

  海天没再向我们打听鱼王的事儿。我们时常见他一个人把割回来的草扔进湖里后,呆呆地坐在湖边那个岬角上,呆呆地注视着湖水,巴望着鱼王有朝一日从水里走上来,给他拢一堆火。夕阳西下,湖面仿佛漂着一层油,被太阳点燃了,上百亩的湖面火光熊熊,映照得四周青色的山峦微微晃动着,和透过红色塑料糖纸看到的一个样。海天在这日复一日、茫茫无际的火光中变得很弱小,一个小小的树桩头,执拗地栽在孤零零的岬角。

  五

  白水湖风平浪静。老刁和海天不再背着长枪巡逻,那支长枪不知道被藏到什么地方,我们很想再看一看、再摸一摸那坚硬的枪管和枪托,海天总是微笑着摇头。我们说,你让我们看枪,我们让你骑马。猫头的两匹红马高腿宽肩,英姿飒爽,不安地打着响鼻。海天看看马,淡淡地说,我不骑。

  最让我们乐的还是捕鱼。每到那天我们总起个大早,和老刁、海天划了筏子到湖心。每一网捞起来,我们都为网中蹦跳的鱼大嚷大叫。抓了鱼,老刁和海天照例要喝酒。我们喜欢看老刁喝酒,喜欢听他喝完酒后那一声长啸。可惜老刁的长啸不再给我们英雄的感觉,他似乎只是为了让我们高兴。我们几乎把他也当成我们父辈的一员。

  最大规模的捕鱼在去年年末。老刁动用了最大一张渔网,渔网差不多占了湖面宽度的四分之一。又请了村里的好几个精干小伙。老刁和三个小伙子在筏子上,抓了渔网的一头,另一头在海天和另外三五个小伙子手里。筏子和人往一边走,走得很缓慢,但每个人弓腰曲背,看上去走得很吃力。湖面雾气朦胧,太阳照耀湖面,一片片光亮斜斜射入,如闪亮的白铁刀子切进豆腐。大雾缓缓消散,湖面满眼绯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鱼群在跃动。走着走着,鱼接二连三往渔网后蹦,渔网上方闪过一条条优美的银色弧线。我们盯着往后蹦的鱼,发出一声声惊叫,心疼得要不得,心想这么下去,鱼要跑光了。越往后他们走得越沉,额头挂满汗珠,衣服脱光了,单穿一条小裤衩。阳光如水一般响动,如音乐一般流淌,洗濯着每一个健康、赤裸的身子。那些三五成群站在岸边,裹着臃肿的花衣服的年轻女人们,不时低头说笑,脸颊飞起一片轻红,偷偷拿眼去觑那些凸显着力量的筋肉。拖网的小伙子们的目光往岸边瞟,大胆地从一个身子弹到另一个身子。身子里用不尽的力量涌动着,变成一声声清亮的吆喝冲口而出,沉甸甸的渔网被拉得飞快。往后蹦的鱼越来越多,一条比一条蹦得高,蹦得远,长了翅膀的鸟儿似的。岸上围观的人从未见过这等景象,吃惊得张大嘴巴。我们想,完了,肯定什么也捞不到了。网终于拖到岸边,围观的人嘴巴张得更大了。谁都没见过这么多鱼。

  偏僻的村子一日之间和远方有了关联。村里狭窄的道路挤满从县城和小镇开来的汽车,汽车长龙从村外一直蜿蜒到村后的小山,喇叭声此起彼伏。七八岁大的小孩在汽车之间疯跑打闹,引得司机破口大骂。捕鱼接连进行了三天,村里的道路也接连挤了三天。三天后,整个县都在谈论老刁和白水湖了。他们说,白水湖真出鱼王了,姓刁!自此外面有不少人见了老刁就喊鱼王,老刁总是拱拱手,说抬举了,抬举了。村里只有几个人这么喊他,多数人私底下议论,鱼王?他也配?不过一个养鱼的!

  第四天黄昏,老刁出现在我们几家的庭院。我们看到父亲母亲受宠若惊,父亲激动得舌头打结。老刁,他说,老刁!竖起了大拇指。母亲系着围裙,刚下完蛋的母鸡似的,欢声笑语,走得呼呼生风。留下来吃饭!留下来吃饭!她连连说。老刁疲倦地微笑着,又抱了拳,向父亲母亲举了举,说不麻烦,不麻烦,我是来请小东西上去吃饭的。

  那天晚上老刁的手艺发挥得淋漓尽致。我们吃得山呼海啸,额头冒汗,鼻尖流油。老刁和海天还那样,不怎么吃鱼,只是喝酒,喝得异常猛。我们才往肚里稍稍垫了个底,大半瓶酒下去了。海天嘴角挂着笑,脸颊潮红,静静盯着老刁。老刁满脸潮红,短粗的指头颤动着。我们看到老刁眼中渐渐有了变化,眼黑和眼白渐渐变红,变得透明,融为一体,悠悠的像两朵小火苗,摇曳着,闪烁着,越来越明亮。他仰脖咕咚咽下最后一滴酒,空酒瓶往桌上轻轻一搁,抹了抹硬胡茬,长长叹了一口气。叹息绵长悠远,温婉动人,感伤的歌声似的传到湖面。湖面静悄悄的。我们举着筷子,静静盯着他。

  六

  今年开春即落雨。雨点仿佛滚肥的灰白蛾子,乱纷纷扑向山林湖泊。白水湖日渐满溢。老刁心急如焚,想了许多法子泄洪,不少鱼随洪水而去,老刁也只能叹息一声。山下不少人家在小沟小汊置了鱼笼,提起不少白花花的鱼,心里暗暗高兴。幸好一过四月,天气晴好,水陡然落了许多。老刁满脸的皱纹刚舒展开,可谁也不曾料到,竟从此几个月再不落雨。白天极其漫长,太阳红得嗷嗷乱叫,趴在湖上方总也不挪窝。眯起眼睛,看得见周围的空气中充斥着无数长满刺的小火球,小火球落在皮肤上,皮肤吱吱响,立马闻到一大股烤肉味。山上山下的庄稼烤得蔫头耷脑,还得从白水湖引水浇灌,山上的玉米地也靠着白水湖,每天湖里有好几架抽水机,突突突往外抽水。几面夹攻,白水湖的水落得更快,不出一个月,已经落到村里老人们见过的最低水位以下。

  老刁如热锅上的蚂蚁,别人到湖里抽水,他便到抽水的人身边坐着。起初很热情,递烟递水,感叹天如何干旱。村里人说,从盘古到扁古,没见过热天这么旱!老刁说,从南闯到北,没见过这么日怪的日子!可日子一久,村里人一到湖里抽水,老刁就到人家身边坐着,不免惹人嫌了。抽水的人暗地里议论,他这是来看着大家,好叫大家不好意思多抽湖里的水。这话一出来,人人气愤。都说你老刁在湖里养鱼,得了多少好处,大旱天里,抽你一点儿水救命要什么紧?老刁不知道村里人对自己有了看法,却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了。他一到,别人眉毛一拧,扭过头去,爱理不理的。老刁明白过来后,不到抽水处去了,心里又气又急,又实在想不出办法。方圆几公里内,白水湖已是最大的水源地,只有出的,没有进的。

  夜里酷热,老刁让海天先睡,自己摸一瓶酒出门,在湖边转,借着月光看水落到什么地方,陡立的山崖上黏着不少晒成灰白色的螺蛳。日益窄小的湖面不时有黑压压的鱼群游过,像捉摸不定的影子。

  又过了一个月,白水湖已经不大像一个湖了,只是一个小水库。一些小鱼干死在湖边的湿泥滩或苟活于泥浆中,不断引来鸟儿啄食,弄得满湖腥臭。残存的湖水很浑,老刁知道是鱼多水少,鱼搅浑了水的缘故。老刁捕鱼更勤更快,但水还是浑浊。到白水湖担水的人经常舀起鱼,手舞足蹈,欢喜雀跃,村子里隔三差五腾起煎鱼的香味。到湖边挑水的人目的不那么单纯了,不少人不是冲着水,是冲着鱼去的。老刁整天在湖边转悠,看见小孩摸水里的鱼还说两句,看见大人却不好意思开口。摸鱼的人看见老刁,起初脸上还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小娃吵着要吃鱼,来拿两条回去,过两天给你钱。老刁挥挥手,很慷慨地说,说哪家话,一两条鱼的事!到后来,见到老刁连不好意思的表情也没了,很大方地说,来拿两条鱼回去!老刁只好干干地笑。

  老刁把孙锅头老婆堵在了湖边。老刁冷冷地说,把鱼放回去!孙锅头老婆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老刁还是那句话,把鱼放回去!孙锅头老婆立即哭丧了脸,说你不让我挑水?我家地里的菜秧快干死了,你不让我挑水?村里那么多人家种菜,你要村里的菜全干死了才高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对我儿子也要打躬作揖!老刁几个月来窝了一肚子火,懒得跟她打嘴仗,走下堤岸,轻轻松松从她肩头卸下挑子,把两只铁桶朝湖边草地倒了,两条手掌宽的罗非鱼在草地上扭动着身子,噼噼啪啪闪着亮,很快蹦回了水里。孙锅头老婆一P股坐地上,干号着,你们瞧瞧,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不让我们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湖里挑水呀!围观的人都看到那两条鱼了,不过没人笑一声,脸上僵僵的,感觉光天化日下给老刁剥光了衣服。

  这天以后,老刁似乎预感到有事发生了。他眼窝深陷,目光精亮,夜夜大口吞酒,打算将鱼几网捕尽,可不是年末,并没那么大的市场。

  老黑借口浇地,每天必到白水湖挑水。他已不止一次舀上鱼了。出事那天,老黑和十来个年轻人挑了水桶到湖边,他们并不挑水,只把扁担搁在湖边歇息。我们也在湖边,那些年轻人我们一个不认识。他们凑一块儿议论什么,有几个离开了,剩下的几个又议论一阵,脱了衣服裤子,拎了水桶往湖里走,有两个人手中还有渔网。我们一下子明白他们要做什么。那时候老刁和海天恰好在远处割草,情急之下,猫头骑了红马跑出去了。猫头很兴奋,英雄一样耸着肩,一根柳枝啪啪抽打马P股,嘴里“驾驾”着。猫头带了海天回来时,湖里已不止那十来个年轻人。

  原先离开的几个人到处喊,抓鱼啦,抓鱼啦,哪个抓到归哪个呀!人们听到后愣了一下,马上撂下手中的活,风风火火赶过来。山上、地里、山下的村子,旁边的村子都有人赶来,他们端着盆,拎着桶,跑得满脸赤红,一到湖边,精神焕发,全然不顾泥泞,裤子来不及脱就冲进去。男人、女人包括小孩,甚至老人,全陷在湖里,体弱一点的在湖边接应,在泥浆里摸,会水的男人就深入湖中。老黑和他那十来个同伴张了渔网,一半筏子,一半岸上,来来回回拖拉。偌大的白水湖如一大锅沸开的水,人如草芥,在其中翻滚、挣扎、沉沦。各种声音乱成一片,有两个人抢一条鱼引发的激烈争吵,有女人被摸了奶子发出的叫骂,还有孩子被大鱼打翻在地的哭喊。海天一下马,看见这幅景象,两只手痉挛般互搓着,嘴里“啊啊”叫着,却说不出话,两眼一时滚满泪水。

  老刁后面赶到,一瞧这场面,两腿软了,手不断拍打着大腿。送我到村里!老刁声音颤抖着,紧紧抓住猫头的手,送我到村里!

  猫头带了老刁往山下赶,碰到的全是拿了各种捕鱼工具上山的人。整个村子关门闭户,空空荡荡,人全到山里了。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卖部,往镇上派出所挂了电话。又赶到村长家,村长家里一个人没有。他们再次回到湖边,湖里已有四五百人。

  老刁跑到湖边,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抱拳举了举,扯着喉咙,用陌生的方言喊,老乡!老乡!行行好!没人听他的,声音如水渗入干渴的土地。他又跳下石头,刷拉刷拉拖着泥水跑进湖里,给每一个碰到的人作揖,大声喊,老乡!老乡!仍没一个人理会他。他发了疯似的,抓住每一个遇到的人,对着人家的耳朵大声喊,老乡!老乡!我给你跪下啦!人家瞅他一眼,似乎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一把推开他,继续在水里摸鱼。无数的鱼在浑浊的水里蹦跳着,应和着熙熙攘攘的人声。老刁跌跌撞撞,两眼通红,浑身裹了厚厚的泥水,终于在人堆里找到了村长的小儿子,问明村长的大致方位。找到村长时,他从后面扑上去,紧紧拽住村长的衣领,村长看也不看,一拳抡过来,回过头才看到是他。老刁!怎么是你?村长愣住了。老刁好似历经磨难找到母亲的孩子,扑突一声,抽了一下鼻子,差点儿哭出来。又恨恨地说,你怎么也在这儿抢……村长看着手上扭动着的鱼,脸上发讪,说不出话。

  也就是这时候,派出所的人来了。派出所的小车根本开不上山,村里的路已经给四面赶来的大小汽车堵住。白水湖抢鱼的消息如浓烈的鱼腥味,己飞速传开,连县里、镇里数着钟点拿钱、穿丝袜打领带的人也坐不住了。他们想方设法赶往白水湖,赶赴这千载难逢的盛会。半年前他们来过,这次是轻车熟路。派出所来了三个民警,他们站在岸上,望着眼前的一幕瞠目结舌。一个民警手伸到裤腰那儿,被另一个年长的民警制止了。不要乱来!年长的民警厉声道,这种时候,你开了枪还想不想离开?年轻的民警嗫嚅着,缩回了手。这时湖里的老刁正揪了村长的领窝子,四处乱窜,要找一棵救命稻草似的。村长力弱,给他拖拽着,又是泥又是水,嘴里叫骂不止。正乱着,老刁瞥见岸上三个穿制服的人,欢叫一声,拖了村长,不管不顾往外闯。

  三位民警看史前动物一般看着眼前的泥人。泥人竟然开口说话了。泥人扔下村长,抱了拳,向他们举了举,哽咽道,你们算是来了!我是老刁啊!

  三位民警为了向老刁证明,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和老刁一起劝说了几个人。在巨大的诱惑面前,连他们也感觉到,自己的劝说是那么苍白无力。那位年老的民警不嫌脏,拍了拍老刁的泥肩膀,说没办法了,老刁,忍了吧!老刁本来又矮又壮,此时浑身裹了一层厚厚的泥浆,就如一个泥球。眼睛如泥球上的两个窟窿,动了动,忽然撇下民警,朝小屋冲去,出来时,手里攥着那支长枪。派出所的民警还来不及阻止,老刁已经大步冲到湖边,对着人群上空耀眼的太阳,扣动了扳机。

  巨大的声响带来片刻宁静。

  人们停下来,抬头看看头顶的天空。明亮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小朵蓝色的云,正在缓缓升高,缓缓飘散。他们又转过头看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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