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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回 众巫觋招魂唤归来 思贤臣寤梦会股肱

  孙叔敖被送回府里后,病情不见好转,终日卧床不起,嗜睡不醒。阖府上下笼罩在一派悲戚的气氛中。夫人每日以泪洗面,坐在一隅,茶饭不思。儿子孙安、儿媳小婵衣不解带,不分昼夜守在孙叔敖病榻旁。东门柳与孙归生也是忍泪含悲,照应府里府外之事。朝中大臣几番前来探望,也都摇头叹息。唯有庄王一日一回遣太医前来诊治,还能给孙府一点点希冀。在夫人一再央求下,那须发皆白的太医才说了些实话:“令尹大人所得之病,病显少阴,一时半会儿恐难好转。皆因令尹大人劳心躬亲太甚,寒暑不避,日积月累,慢慢就生了这病,只能慢慢调养了。”

  看看挨过了苦寒隆冬,到了二月天了,孙叔敖的病时好时坏。好些时,能睁开眼睛说几句话,喝一点米汤;坏的时候,双目紧闭,呼吸困难。庄王每日皆遣人问候,得知他的病仍是这般凶险,不由得忧心如焚,中夜难眠,遂令大司命为他招魂。招魂起始于商周,传诸楚,既招生者之魂,也招甫死者之魂。

  申叔时、伍举、斗更生诸位大臣于天色向晚时来到孙府,主招魂之祀。申叔时为最尊者,按制当由他主持。看看时辰已到,申叔时由孙府屋宇东侧攀梯而至屋脊中央,面向北方,将孙叔敖的上衣下裳挥之舞之,张开双臂泣血呼号道:“孙大人归来兮!王盼汝归,国盼汝归,民盼汝归,家盼汝归,胡不归?”连呼三遍,一遍呼于天,若魂魄在天,闻声归附于衣;一遍呼于地,若魂魄在地,闻声归附于衣;一遍呼于天地间,若魂魄游荡于天地间,闻声亦归附于衣。申叔时向北呼唤完毕,转身向南,将衣裳卷团在一起,投向屋前。早已等候在中庭的司服者赶紧用衣箱将它接住。之所以北向招魂、南面投衣,是因为北乃阴生之地,为鬼神所向;南为阳属之所,为生人所居,魂从北面招回,当还于南面。

  申叔时从西北缘梯下至地面,捧过招魂的衣裳,急步来到孙叔敖的卧榻前,覆盖在他身上。这时阖府上下应和着答道:“归来了!老爷已归来!”如是者三。

  孙安跌跌撞撞地来到父亲的卧榻前,强忍悲痛,轻轻呼唤道:“父亲大人,父亲大人!”孙叔敖仍是双目紧闭,只有轻微的气息。孙安心如刀绞,又怕哭声惊得父亲魂灵不安,遂用短褐捂住嘴跑到后庭,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申叔时等大臣商议了一番,决定做一场招魂的法事。一个时辰的准备,一场盛大的招魂法事在昏惨惨的灯光里开始了。纸幡低垂,但见香烟缭绕,雾影幢幢,灵氛缥缈,十二个男女巫觋面涂丹砂如血,头戴长羽之冠,身着赤色大袍,应和着钟磬齐鸣,觱篥嘶叫,笙箫呜咽,纷纷起舞。一女巫扮巫阳,一男觋扮天帝,帝命巫阳筮占生人魂在何方。巫阳筮占后,于天庭、幽都、东南西北六方招之。每招一方,巫阳均唤道:“令尹魂兮归来!无使汝之亲人盼而哭,无使民盼而泪,无使君王盼而悲。”群巫齐呼曰:“归矣归矣!”群巫共唱“魂兮归来”之辞,那辞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告魂唯有重返楚国人间才是正道。

  有顷,众人屏息前视床榻,太医轻轻撬开孙叔敖的嘴,灌进汤药,又喂以鬼盖汤。棉被裹着的瘦骨嶙峋的孙叔敖到底长出了一口气,却没有睁开双眼。申叔时俯下身去,轻声呼唤道:“孙大人,下官是申叔时呀。”孙叔敖竟说不出话来,头轻轻动了动,算是知道是谁来到了身边。申叔时泪如雨下,出得内室,却安慰悲泣的孙夫人道:“夫人,休得伤心过度,看来令尹心内清楚,心明则神清,好转的迹象已显。过些时日,会好起来的。”言毕,他率大臣们离府,还朝复命去了。

  此刻已是亥时,庄王仍在灯下候申叔时等人的音讯。中射士谷武子急步进来奏道:“申大人前来复命。”庄王快步迎上前去,老远就急切地问道:“孙卿可好些了么?”申叔时欲跪奏,庄王道:“免礼吧,快说与寡人知道。”

  “孙大人能睁开眼睛了,似有了生气。慢慢会好起来的,请我王放心。”

  庄王长舒一口气,以手加额道:“谢东君天帝保佑!孙卿痊愈之日,定当配享帝以太牢。诸卿回府歇息去吧。”

  此后庄王仍是一日三遣人诣孙府看望孙叔敖,必听了禀报始心安。

  一连几日,庄王都奔波在外。那日刚回宫坐定,还没好好喘口气,新授的司败沈贾前来奏报,审谳虞丘父子已毕,其罪一笔笔都已坐实,拟虞季斩首弃市,虞丘当车裂而死,并诛灭九族。庄王愀然不乐,道:“虞季斩首,可以。虞丘削职为民吧,不要累及他人。寡人已禀告上苍,当为孙卿积德行善,少开杀戒。”

  申时末,大夫申叔时急急忙忙赶到景阳宫,哭喊一声,奏禀道:“大王呀!孙大人他他……他……处于弥留之际了!”

  庄王手一抖,竟将刚端到手里的酒樽打翻在地。他霍地站起来,仰天凄厉地高叫一声道:“天实为之,痛煞寡人也!”

  庄王拔腿就往外奔,谷武子发现他竟然跣足,急忙提上豹舄追赶上去,替庄王穿上。在赶往孙府的途中,庄王见街道两旁的铺坊里,家家香烟袅袅,主人跪叩在地,似在祷祝。庄王不解其故,问谷武子道:“缘何家家焚香祷告?”谷武子答道:“就连深街小巷,也是户户如此,皆是为令尹祈寿。据小人所知,樊娘娘还有许多王公大臣也都祈祷上苍,盼令尹早日痊愈,好襄佐大王治理朝政。”

  庄王默然片刻,喟叹道:“民心如秤!”

  此时孙府已经哭声一片,大臣与太医、执事等俱在客厅里暗自垂泪。内室里,孙叔敖双目紧闭,魂魄已散。东门柳一边替老爷擦拭着脸,一边低声哭道:“老爷,你就这么忍心撇下阖府老少不管了?就这么走了?老奴想为老爷奔走都不可能了?”说来也奇,东门柳话音刚落,孙叔敖的眉眼竟轻轻抖动了几下。围在病榻前的阖府老少屏住呼吸,盼望老爷还魂复生。

  孙叔敖吃力地睁了好半天眼睛,夫人知道他是有事要交代,便俯下身去,强忍悲痛道:“老爷,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孙叔敖的眼睛到底张开了一条缝,嘴张了几张,似有话要说,枯瘦如柴的手动了动,终是抬不起来:“叫孙……安……过来……”孙安随即跪到病榻前,哭道:“父亲大人,不孝儿在此。你有什么教诲尽管叮嘱,儿定当照办。”孙叔敖气若游丝,众人只能从他的口形猜测他所言为何:“该……叮嘱的……我已叮嘱过了,儿定要照办。东……门……柳……在我家……几十年……吃了许多苦头,有大恩于……我家……”

  “孩儿谨记不忘。”

  孙叔敖似乎蓦然记起事来,断断续续地道:“十五年……前……我……进王城……尚欠……优孟先生……十两银,你定要……要还……”

  “孩儿亦记住了。”

  “茹黄犬……该去掉……锁链了,再不会……有人……上府贿我了……”

  “已然去掉锁链了。”

  孙叔敖的目光转动,落在孙归生身上。孙归生赶紧趋步跪下去道:“老爷,你有什么吩咐尽管道来,我不敢忘怀。”

  “你忠心……耿耿……服侍于……我家,吃过苦……受过冤……至今……尚没……婚配,我之……过也……我已经……”尚未言讫,他头一歪,魂魄离散,溘然闭目而逝。

  众人一见,大放悲声,号啕之凄惨,神鬼皆惊。客厅里的众人一起涌进来,申叔时抹去泪水,扶起哭得几欲昏厥的夫人道:“夫人请节哀,夫人如今为一家之主,如何料理大人的后事,尚须夫人拿个主意。”

  正在这时,悲戚满面的孙归生前来禀报:“有一个老丈与一个少年前来吊丧。”不待孙归生说完,那老者就携一个少年闯了进来。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那少年英气勃发,亦如老者一般满脸悲伤。两人也不待众人招呼,径直来到孙叔敖卧榻前,容颜肃然,恭恭敬敬地朝已逝的孙叔敖作揖。

  哭得老眼昏花的东门柳若有所感,抬起头来,猛然发一声惊叫,道:“师兄你你你……”他也顾不得许多,一把将老者抱住了:“师兄,你怎么千里迢迢地赶来了?”

  老丈凄然一笑道:“近些时,我心内烦郁,若有所失。那千里追风驹躁踏不停,南向嘶鸣不已,我就悟到郢都这儿定有大事了,遂与童儿飞身跃马赶来了。果然国有大事,奎星陨落,痛煞我也!”老丈言讫,已是泪水涟涟,复问道:“先令尹尚在龆龀之年时,我曾赠与他白玉佩剑,如今尚在否?”

  夫人已知来者何人,遂令孙安将剑急速拿来。俄顷,孙安将那佩剑呈递到老丈面前。老丈接过,旁若无人地轻轻摩挲半晌,道:“此剑鉴见了先令尹今生,白璧无瑕,洁乃其性,此剑当随令尹而去。”说罢也不与众人打招呼,领着童儿匆匆而去。众人赶到府门外时,哪里还见得着他们的影子?

  夫人抽噎着与申叔时等人会聚于客厅,宫宰胥隗忽然急匆匆地跑来,高叫道:“大王驾到!”庄王在谷武子的扶持下,从金路里下来,急急往孙府走来。众人慌乱欲行礼,庄王摆摆手道:“众卿免礼!快看看孙卿病情如何!”申叔时凄然道:“大王,孙大人他……已经驾鹤西归了!”庄王并不答话,直奔内室,来到孙叔敖床榻前,注视良久,抚尸恸哭,如虎丧子,凄厉声声,道:“寡人来迟了,寡人来迟了!天不佑之,寡人何罪,何乎惩之重?”

  众大臣见庄王哭得伤痛欲绝,都忍不住前往内室劝慰:“大王,当以百姓社稷为重,还望我王保重龙体。”“令尹既已仙逝,大王哭得江河倒转,他也不能回阳还魂,还是料理后事吧。”

  庄王抬起泪眼,随众人来到客厅,道:“寡人主意已定,按七棺九椁之制而葬,九鼎八簋祭祀之,陪殉三十奴婢。”

  申叔时奏道:“大王,此举不妥。周天子棺椁为七重,即三棺四椁;我楚国先王宾天,只是四棺五椁。九鼎八簋亦为天周天子之制,诸侯卿大夫只能享七鼎六簋之祭,我楚国先王则列九鼎而祀。令尹葬仪于礼有僭越之嫌,况厚葬无宜于死者也!”

  庄王怒道:“先祖武王曾曰:‘我乃蛮夷也,不与中国之谥号。’寡人难道还要受制于周室吗?就这么定了吧!”诸位大臣面面相觑,不好再说什么了。

  不料孙家母子泪如雨下,齐齐跪在庄王面前。孙夫人奏道:“谢我王洪恩齐天。只是先夫临终前一再叮嘱,不得奢靡,一切从简,一棺即可。”孙安亦奏道:“家父殷殷相嘱,不得陪殉,也不需明器。诫小人道:‘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不遵我言,不为我之子孙。’适才期思小狐山老丈前来吊丧时叮嘱再三,当以当年赠与家父的白玉佩剑共到黄泉。还望大王收回旨意。”

  “哦?期思小狐山的隐者?他也千里风尘地赶来了?他就是寡人当年的恩师啊!他人在哪儿?在哪儿?”众人以实相告。

  庄王沉默良久,扶起孙氏母子,仰天叹道:“孙爱卿生前衣取蔽寒,食取充饥,死亦至俭,半丝半缕不忍入土糜烂。那就按寡人恩师所言,让那白玉佩剑陪伴孙卿去会东皇太一真君吧。”

  是夜,庄王坚持要为孙叔敖守灵,言道:“寡人欲与孙卿共话肝胆也。”

  大臣们知庄王失却股肱,心内甚苦,也不好劝他回宫歇息。申叔时赶紧吩咐谷武子回宫禀报樊娘娘,令太官做好御膳,送到孙府来与大王果腹。是夜,一灯如豆,昏昏蒙蒙中,庄王席地坐在孙叔敖遗体旁,嘴里喃喃地说着心中的悲苦。

  寅时初,鸡鸣欲曙,恍惚之中,庄王忽见孙叔敖身子轻轻动了动,不禁大喜过望,急忙擦了擦眼,见他竟然缓缓坐了起来,且一如往日那样般曲眉丰颊,清声便体。孙叔敖道:“臣好久没见我王了,今夜能睹天颜,臣之幸也。”说罢翻身下榻,跪倒在地。

  庄王急忙扶起他道:“贤卿,快快免礼!寡人欲与卿共吐衷肠。”

  “臣侍奉大王为时不多,东君召我赴瑶池,臣不得不去。”

  庄王急道:“为何抛却寡人而不顾?寡人几番不明,幸而迷途知返,卿不见谅乎?”

  “非也。大王乃盖世英主,普天之下,莫能有二。然人之寿夭在天,不可违也。臣闻圣人云:善为国者,爱民如父母之爱子,兄之爱弟。臣恳请大王谨记之。”

  “卿之言乃圣人之嘱,寡人定当铭记在心,行之在迩。然贤卿助寡人并国三十,开地五千,其功甚伟,寡人未厚赏于卿,寡人悔矣。”

  “大王,此言差矣。做臣子的理当分君父之忧,劳君父之事,职也。”

  言罢,孙叔敖飘然而去。庄王大叫着欲待追赶,怎奈腿重千钧,几番挣扎,蓦然而醒,方知乃是一梦,一抚身上,已是大汗淋漓。

  看看卯时将至,外面市声喧嚣,曙色朦胧,该上朝了。庄王告别孙府,又叮嘱申叔时代为守灵,择置厝冢之地归葬,令孙卿入土为安。

  庄王乘上金路,在回王城的路上,但见天雨悲哭,阴霾万里,似有鬼魂相聚,喁喁而语;满城皆是缟素一片,无论贩夫走卒还是车马挑担,均衣以白绫,饰以白缦,人皆面带悲戚之色,语出喑哑。庄王没有再问谷武子,他知道这是百姓得知令尹星辰陨落,自发悼念。庄王心内浩叹道:“治天下者,当用天下之心为心,怀民以德,民则归厚矣。敌国相观,非观山川之险,非观士马之众,必观民心而已。孙卿得民如是,敌国岂敢启衅叩边?天何夺我腹心?孙卿孙卿,上下几千年,有哪位圣贤、哪位君王享此哀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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