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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申吕地虞屈相沆瀣 承天殿君臣议斩潘

  郢都北方六百里之遥的申吕之地膏腴肥美,实属楚国第一等的好地方。当初灭陈设县不成,庄王便欲将此地赏赐于左尹公子婴齐。但屈巫早就觊觎这块肥肉,急忙上奏道:“万万不可!此地乃楚国争郑抗晋的机枢之地,粮草于此处就近而取,比之千里迢迢运输而去,不知其胜算几何!”庄王觉得他言之有理,便作罢了。后来屈巫几次随军讨伐叛楚之国,便仗着庄王的宠信,请封申吕之地,虞丘亦适时出面附奏,让他遂了心愿。

  此刻,两乘轩车直奔申吕之地而去,前面的轩车坐着屈巫,后面则是虞丘。屈巫本无意于此行,只因太傅虞丘殷勤相邀,不好驳了他的面子,才一同前往。车里的屈巫满腹心事,又想起几天前与夏姬幽会时她说的一番话:“亡夫曾骂你,说你死到临头了,朝廷上下都道你买通潘鬻,徇私枉法,潘鬻要成断头鬼,你也要为阶下囚。亡夫骂的什么事儿,妾不得而知,但妾为君担忧。妾亦是从官府里走过来的人,阅事阅人无数,早就厌倦了这终日无一刻安生的日子,只想与君长久相伴。”

  屈巫暗自叹息:潘鬻一旦开口,自己便有杀身之祸,又何谈与夏姬相伴久远?

  日已过午,遥看天际,氤氲笼罩。随虞丘出行的门客们早就按捺不住了,纵马飞奔,弯弓挺矛,直取惊起的狐兔鹿麂,好一番狩猎景象。虞丘也忍不住,飞身跳上枣骝马,两腿一夹,风驰电掣般奔驰而去。屈巫心里好一番恶骂:“老狗倒没事人似的,还真当我是请他来狩猎的。”

  屈巫哪有心情逐鹿射狐,任由轩车不急不缓地向封地而去。到了封地,就有邑宰弯腰打躬地迎接上来,道:“老爷一路风尘,辛苦了!”屈巫应酬了几句,便屏退众人,独自前庭后院地溜达起来。一个时辰后,邑犬群吠,人声嘈杂,屈巫知是虞丘等人到了,不得不迎到前院。

  众人酣畅淋漓地大呼“过瘾”,又对虞丘赞不绝口:“太傅老当益壮,身手不凡!箭似流星追彩云,飞雁应声坠长空。”

  “哈哈,把老夫夸的,简直成了挟泰山而超北海的勇士了,岂敢岂敢!”说话间,虞丘见屈巫正迎着自己含意不明地微笑,心里顿时有了几分不快,只得反客为主道:“屈大人可惜没有一道去跃马逐兽,纵情恣肆,好不快哉!”

  屈巫心里本来就有气。他之所以应邀前来申吕,是想与虞丘商谈紧要之事,虞丘却当赏玩散心,真正岂有此理!他说道:“太傅可曾像当年与大王云梦狩猎一样,令门客撵出一只随兕来?”虞丘一听这话,忙道:“屈大人说哪里话,怎么是我的门客撵出来的呢?是那畜生自己寻死窜出来的。”

  “太傅,到现在你都不把我当自己人。要说那随兕是自己跑出来的,鬼都不会信。好了,太傅,开个玩笑而已。快来盥洗入座,晚生略尽地主之谊,为太傅设宴洗尘。”

  晚宴之丰盛自不必说。宴毕,天已黑尽。在虞丘歇息的客房里,屈巫与他紧挨着坐在一起,密语彼此心系的紧要事情。

  “太傅,潘鬻会开口吐露实情吗?”

  “他是个敢做敢当的真汉子,铜嘴铁牙怕是撬也撬不开的。我曾听费彤说过,潘鬻曾横下一条心道:‘要杀要剐,我自受之,与别人无涉。’何等刚烈!可他是个大孝子。孙大人刚一还朝,就去拜访潘母,晓以大义,嘱她至囹圄劝说潘鬻开口,怕是潘鬻动摇心智了。”

  “老太傅说这个有什么用?当有良策才是。”屈巫心烦意乱,眼睛直直地瞪着虞丘。

  “照老夫看来,也没什么好怕的。既然大王定下秋后问斩,怎可说变就变呢?况且屈大人是大王的第一宠臣,设若潘鬻咬上你,你就反告他一个诬陷,说潘鬻与孙叔敖本为世交,欲借此事一呼一应挟嫌报复你。你作为钦差到期思查究孙大人聚众的事,孙大人记恨在心,焉能不耿耿于怀?大王即便不全信,也会半信半疑。待他弄个清楚,不知几年矣。其间几多变数,谁能说得清楚?”

  “太傅此言,不可谓没有些许道理。”这种侥幸屈巫也曾想过,然而对手可是严谨缜密、万密而无一疏的孙叔敖,“晚生却感到太傅尽说一些安慰的话。太傅见过溺水之人濒临毙命的情状么?”

  屈巫的意思是,到了最后,他再无顾忌,必将全盘兜出来。虞丘心里一沉,杀机顿起,但表面上仍旧轻松自若地道:“屈大人怎么会到那一步呢?不过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老夫倒有一计,可逃脱殃身之灾。”

  “哦?请太傅说到明处。”

  “一个字,可解万祸之劫。”

  “什么字?”

  虞丘停止踱步,拿指蘸酒,在几案写下一个“逃”字:“不是亡命天涯,而是到他国去做你的官。一应关防符节我替你办好。你看如何?”

  屈巫忖道:“这老贼果然盼望我逃离郢都,这样他就去掉了一个心腹之患。”他知道再争论下去,只不过是一时痛快,哪会有什么好结果?遂怏怏不乐地道:“为今之计,权且如此吧。不过我不想现在就逃跑。乡巴佬拜见潘母云云,也系众人传言,有谁亲见?我真的弄不清楚了。我倒要看乡巴佬怎么啃碎那颗铜豆子。”

  二人长谈至更鼓三响方散。翌日朝餐毕,虞丘准备上车还郢,忽听一声悠长的鸟鸣,一只大雕盘旋于上空。私卒华舒打了一个唿哨,那大雕箭一般俯冲下来,落在了华舒的肩头上。华舒从它的腿上取下一个锦囊,急急地呈送给虞丘。虞丘打开一看,只见锦囊里一方白绢上写道:“十月朔斩潘。”虞丘知是儿子虞季遣它来的,遂令华舒在白绢上留一孔,意为“已知”,复将那大雕朝空中一抛,它一声长啸,腾空而逝。

  虞丘的心情随即变得沉重起来。朝廷早就确定秋后斩潘,儿子今日方知,还当是天大的秘密,这个愚钝的东西!虞丘真盼望那一天快点到来。如果潘鬻做了黄泉路上客,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就担心孙叔敖撬开了潘鬻的嘴。若是如此,那内幕岂不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幸好当初出面的是屈巫,即使潘鬻张嘴,也只能说出一个屈巫来。但屈巫已经放言,真到了那一天,他定会如溺水之人,手脚乱抓,那么自己也就难得保全了。

  却说这天晚上,孙叔敖回到府邸,见孙归生正缠住东门柳学习武功,不觉莞尔而笑,遂招呼他俩一道用夕餐。

  孙叔敖多年来极少与家人一道用餐。自任令尹以来,他一日两餐都在衙署。今日之所以回府与家人共同用膳,是因为儿子孙安奉旨成婚,家人团聚团聚。众人围着几案坐下,却不见了东门柳。孙叔敖不许众人动箸,自己负着手亲自去厨室寻找老家人。不料走到水瓮旁,见里面的水似涡流般旋转。孙叔敖曾听夫人说过此等异事,不想今日自己遇上了。东门柳仍在侧旁忙碌,孙叔敖遂道:“老伯,你去吧,该入座了。”东门柳一走,水瓮里的水才慢慢停下来。孙叔敖不禁暗暗称奇。

  孙叔敖回到膳室,夫人正夸赞儿媳——聪明贤惠,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开荒则是日升而出,日落而归;与儿子恩恩爱爱,真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孙叔敖很为儿子高兴:真是一桩美满姻缘。

  饭毕,孙叔敖来到书房,将带回府里的各类文书与大王御批待办的奏章展开细读,然后拟出处置意见。正当孙叔敖伏案蹙额时,夫人进来了。孙叔敖赶紧起身道:“夫人有事么?”

  “老爷,”夫人犹豫半晌,开口道,“你不该将大王封赏安儿的官秩推得一干二净。人家蝇营狗苟、苦苦钻营,贿钱甚巨,尚不可得,你却一声谢君王隆恩就作罢了。可是安儿一天天大了,也该谋个官秩在身呀。”夫人说到伤心处,忍不住以襟拭泪。

  “夫人,你有所不知。如今朝廷冗员甚多,应当裁员以减轻朝廷负担。当此之时,自己的儿子却出任工尹,拿什么让朝野信服?我思虑更多的是,安儿生性忠厚,为民,则楚国多一善良百姓;做官,则楚国多一庸吏尔。况官场尔虞我诈,你争我斗,犹如投身江海,险象环生,他能保全得了自己么?”

  “老爷言之有理,然天下之事只有学而知之,哪有生而知之的?”

  “夫人,为官为宦,显赫光耀,只是一时而已,明攻讦、暗做套,防不胜防。不如做个平民,与世无争,平平安安过百年,这才是终生之计啊!你是想为安儿计一时,还是想为他计终生?你我终将先他而去,余下的路,他能走好么?”

  夫人知道孙叔敖主意已定,再说也枉然,只得幽幽地叹气道:“老爷,世上似你这等高官勋贵者,从古至今,未之闻也。”她边说边擦着眼泪,起身离去。

  正在这时,东门柳进来禀报道:“申叔时大人造访。”

  “哦?快请申大人进来。”

  申叔时来到书房坐定,等东门柳献上清酒出去后,就直奔主题道:“左尹公子婴齐散班时遇到下官,说他已经向令尹大人举荐雩娄县尹沈贾调迁司败一职,并说令尹大人已经首肯了,嘱咐下官若你上朝时奏请大王,则予以附和。左尹大人所说的真有其事么?下官特来问问此事。”

  “确有其事!”孙叔敖知申叔时是个纯信之人、骨鲠之臣、忧国如家之士,一见到他便如春风拂面,相谈则推至诚之心。此时申叔时问起,孙叔敖自然以实相告。

  “大人不觉其中有弊么?沈贾怎么求到他的名下去了?公子婴齐如若没有收受贿金,岂肯替他说话?”

  “大人所言,我确实没有想过,但我觉得沈贾是个合适的人选。费彤力不胜任,几年都审不下潘鬻一案,却上奏朝廷说此案审结了,谁信呢?”

  申叔时鼻子里哼一声,道:“只怕是收了屈巫的贿钱,便胡乱判了吧。”

  “此事查无实据,也无从查起。所以我欲奏请大王罢黜费彤,荐沈贾转迁此职。”

  “大人真的觉得沈贾合适么?我听说大人退隐期思时,他百般刁难,居然唯屈巫马首是瞻,派去兵丁将大人捉拿至县衙,关押在囹圄中。”

  “大人,我也是血肉之躯,一样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可是身为国家大臣,必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我细观之,沈贾不掩贤以隐长,不刻下以谀上,端正其品,可任司败之职。”

  申叔时一听,梗着脖子争辩道:“沈贾为什么不直接找大人,而去找什么公子婴齐?这之中一定大有名堂!”

  孙叔敖端起酒樽示意申叔时喝酒,接着说道:“大人推测的,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凡事也不必都往坏处想。也许朝中大臣之中,沈贾只与公子婴齐熟悉呢?再或有期思那个过节,他觉得不好直接来找我呢?回期思之初,他那般对待我,恐怕也是别有隐情。他不亏人以自益,不危人以要名。虽然我被关押于囹圄,沈贾却不曾为难我,还暗暗担责,给我行了天大的方便。”

  “起大事者不计小怨,孙公之谓也。”申叔时感佩孙叔敖的胸襟。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按理应当告辞了,申叔时却不肯离去。大臣之间过往甚密是犯忌之事,今日可以促膝而谈,实在是难得的机会。

  “大人,下官想,潘鬻一案恐怕涉及朝廷里的一些人吧?”

  孙叔敖照直说道:“当然不止他一人。如果没有人买通,他会置朝廷法令于不顾吗?”

  “那么单单处置他一个,恐怕于事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公吧?”

  孙叔敖默然无语,心里有苦难言。诚如申叔时所言,潘鬻后面恐有牵线的人,但抓不到真凭实据。而今的情势,哪能处置到那些人的头上?只能等待了。

  想到早朝时的群臣争议,孙叔敖便心如石堵。箴尹斗更生弹劾司败费彤,由此引发了群臣的争议。大夫屈巫出班奏道:“潘鬻一案既然审结了,为何硬要深挖什么内幕?此事纯系潘鬻渎职。他见升职无望,便将朝廷大事当儿戏,虽有大王严令,却迟迟不愿恪遵;委勘三月有余,而未见行动,一味敷衍塞责!”

  虞丘亦出班附和道:“而今玩忽职守之风遍于朝中,不整饬何以正朝纲?潘鬻其人必当按朝廷已定之日斩首示众!”

  申叔时、伍举、斗更生等人则另有激烈奏议,坚持潘鬻一案并没有了结,暗地里必定有人在操纵指使。

  右尹公子侧则大声嚷道:“朝廷上下谁不知潘鬻与令尹孙大人系世交,恐怕保他的性命乃令尹第一要义也。”

  一时间群臣莫衷一是。

  庄王怒道:“潘鬻一案一拖经年,已定下来的事情就不必争论了,依法从事!行刑之时令百官临场观看,以儆效尤!”

  既然王命已下,那就只能叫潘兄先走一步了,只可怜潘伯母从此以后孤身一人以度残年。

  孙叔敖想到这儿,心里如同火焚油煎,良久才喑哑着对申叔时道:“诚如公所言,后面恐怕大有其人。”

  申叔时也不答话,而是以指蘸酒,在几案上写上“屈巫”二字,又画一条引线,写下“虞丘”二字。

  孙叔敖无奈地说道:“怎奈大王旨意已下,我如之奈何?”

  申叔时感叹道:“树大根深,盘根错节,撼动不易啊!”

  孙叔敖突然一跃而起,道:“朝中之危,国中之害,必欲除之。譬如网中之禽,何患不获?唯其事事有备,有备则无患。公岂不闻‘若升高,必自下,若陟遐,必自迩’乎!”

  “善哉!”申叔时慨然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鱼龙虾鳖尽入网中!下官知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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