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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暗断肠,共凝念

  沙尘滚滚,一骑人马浩浩荡荡由远及近,扬起黄沙漫舞。周身雪白无杂毛的神驹伏着背上的主人撒蹄狂奔,追风逐浪,如御风平行,将其余人等远远甩在身后,渺小如墨点。

  马背上的男子薄唇紧抿,锦缎长褂似云涌翻滚,近于黄沙同色。素色黯瞳看似无情,再深望看去却又纳闷眼底星罗散布的寂然。琥珀色广袖宽袍遮掩下的修长苍白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抽起缰绳,催促胯下坐骑“追风”全速前行。

  漫天尘土随马蹄践踏飞扬而起,迷蒙前路。风声哧哧擦过他的耳际,空留鼓嘈杂声。他的眼前、耳边仿佛一片混沌,可那声淡然清丽的嗓音却一遍一遍地出现在他脑海中——“我要回风铃谷……”

  ……还有,那声晴天霹雳,“青颜她……只剩半年可活。”

  声声回音在他脑内层层叠叠响起,混乱一片,心绞如焚。

  “觞轩。”……“我和容公子之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在你眼中,究竟是怎样的人?”

  回忆愈美好,现实愈残酷。

  马缰绷紧,追风仰蹄嘶鸣,金色的光芒从身后覆射而盖,硕大光晕将这一人一马笼罩在暗影下,寂寞如画。

  另一匹轻骑追赶而来,在他身边勒缰停住,灰袍黯淡,如眼前男子漠然消寂的情绪。跟随东主多年,历经无数大小磨难,无论前景如何渺茫,亦从未见过这高贵冷傲的东主面露如此倦态。

  “楚丞,我们离开翎兰城多久了?”郎觞轩小腿夹紧,勒马缓步前行。只是眼神寥寥,仿佛一切凡尘杂事皆被抛于身后无际黄沙中。

  “酉时刚过,”凌楚丞眯眼望天,“大约也有四五个时辰了罢。”他斜睨一眼,只见那倨傲男子的胸前,血迹斑驳,本就未痊愈的伤口隐有恶化的趋势,不禁忧心劝道,“东主,你的伤……伤势未愈,本不该长途跋涉。”

  ……

  “你的伤没好,即使赶路也别贪快。本来这伤就不适合舟车劳顿……”

  ……

  她,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他一时怔神,默默应允:“传令下去,在下一个驿站驻扎休息。”

  辽阔夜空,仅有数颗冷星点缀,比人心更寂寥。

  入夜山风冷冽,夜色下孤零男子袖袍呼呼作响。长发飞舞,发尾束发的琳琅青漆器凝聚月色清冷,暗烁金属芒色。相比雪缎锦袍、琥珀系带,腕间那条陈旧的红绳显得格外惹眼,与一身华贵装束格格不入。

  “东主,夜间风大。”凌楚丞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臂挂风氅,低声安劝。眼前男子竖膝盘腿,手扶腕间,手指来回摩挲那根褪色红绳,终究是为了她……有好一段时间,就连凌楚丞自己也搞不清,那名犹从瑶池下凡的仙子般的女子,于西楚、于东主,究竟是福是祸?何以她一颦一蹙,便能让冷漠理智的东主情绪反复,失去以往的冷静。他迈前一步,在郎觞轩身旁坐下,将风氅递到他手中,顺着他的目光举目远眺。

  “楚丞,”郎觞轩终于开口,疏离淡漠依旧,声调平仄,隐有倦意,“若你明知身边人有事瞒你,你会选择戳穿还是佯装不知?”

  凌楚丞扬眉斜视,心下了然:“原来,这就是沈小姐给东主留下的难题。”他微微一笑,答道,“东主即有此问,想必心中已有答案。遇事欺瞒,只有两种动机,沈小姐万不会伤害东主,那么她欺瞒的理由便只有一个——为东主着想,或许这欺瞒之事,还是佯装不知为佳。”他的回答有礼有节,换来郎觞轩薄唇轻扬,侧望一笑:“说得不错,”他轻呼一口气,拂袖站起,居高临下,如君临天下,“凌楚丞,派人前往滇南六部,带‘毒冢’依哈前来见我。”

  那根飘忽不定的红绳被他紧紧拽在手中,患得患失的恐惧褪去,只剩双瞳坚定如炬,燃起寸寸火光……

  亭景湖畔,大红灯笼沿湖悬挂,一道四曲桥延伸向湖中心。

  凤眼离梢,瞳内映出灯笼嫣红,如火光点点。灯笼红晕光下,那对齐肩立于桥头的男女白衣染色,晃眼间竟如身披喜褂,只容藏于树后的她远远相望,踌躇不前。

  “红袖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苦?”

  她隐隐闻见自己的名字,“红袖”二字由他嘴里念出,凄凄涓涓,恍然间令她有种酸涩离愁,眼角一酸,泪眼历下。

  “你何不亲自问她?”月色下,白衣女子明眸盈亮,淡然浅笑,举臂指向他身后方向,将原本远驻凝望的她由树后拉至台前。

  四目相对时,她分明看见他眼里的痛,痛得失去温度,令那双柔和的犹如一池春水的温润眼眸冻结为腊月冰河。她牙关微颤,那声“逸之哥哥”终究叫不出口。

  倒是他身旁白衣胜雪的女子轻轻推攘,催他前行:“容公子不是有事要问宁姑娘吗?”她淡淡一笑,转视愣定在原地的宁红袖,声音不大,字字清脆,“宁姑娘,你在树后好一会儿,容公子想问的话,你该听到了吧?你自己告诉他吧。”

  “青颜说的是真的吗?”风迷人眼,碎发拂过眼帘,掩住他眼底藏不住的怯意。几个月来,他苦苦折磨自己,亦是在等一个答案,一个救赎的答案。他甚至无法想象,若她开口否认一声“不”,他的世界将会坍塌至何境?

  ……

  “师叔祖一直相信宁姑娘误入歧途,只是不得已为之。所以,即使他一早知道宁姑娘是圣域的杀手,也没有改变让你们成亲的决定。”

  ……

  几日前的话语适时浮现,他与她隔湖相望,明明想走近一步,看清她眼底的薄雾,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她冉冉发亮的瞳色渐渐暗淡,满怀希望落地成空。她想说的话,她想说的解释,都在他动也不动的脚步下,随夜风散尽。

  就算解释又如何?即使他相信当日容显之死非她所为,还有圣域杀手这个身份将他们的距离牢牢钉死在黑白两界,他接受了,可他身后的暮月山庄又岂能接受?她自私的一步,换来的可是他的万劫不复。

  如此一来,不如教他一辈子恨她,恨噬入骨,方能换一分喘息。

  宁红袖涩然一笑,挪后半步,空然转身。只有背对着他,才能掩饰她夺眶而出的泪水如山洪喷涌,难休难止:“加入圣域,成为杀手,都是我宁红袖自愿所为,无怪旁人……”她强咽唾沫,全身绷紧,竭力忍住双肩颤动,声颤哽咽,“你我正邪不两立,要怪……就怪你与容显有眼无珠,怎会相信在狼窝里生活五年的宁红袖,还是幼时那个少不经事,懵懂善良的宁红袖?”

  她不啻用最残忍的事实撕碎他内心残存的奢望,却不敢面对他此时此刻的模样——

  容逸之扶着桥栏的手骨节凸出,不住发抖,五指几乎要掐进木缝中去,双眼瞪直,牙关死磕,望着她的背影一言不发。心底某处苦苦支撑的力量渐渐懈怠,如山崩地裂前的地动山摇,憋在胸口的一口气稍一松懈,整个人便会如碎末被掩埋在滚山巨石之下……

  “我只问你一句,”他双目紧闭,仿佛用尽全身最后一点气力,吐字慢而轻,“杀害我爹的那一剑……究竟,是不是你的本意?”

  是,或不是?

  宁红袖再也没有力气说出答案,她太清楚这个答案意味着什么。

  若答“是”,下一秒跌入地狱的就是她,她将承受着无法负荷的恨意,惨渡一生。

  若答“不是”他便无法再恨她入骨,那么,他将永远摇摆于正邪之间,正道弃之,邪道不入,再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供人敬仰的容少庄主。

  她说不出答案,既无法忍受他的恨,亦无法看着他沉沦。哽咽之后,无奈只能夺步而逃,将自己困于背壳内,逃避伤害。

  “失心夺魂丹……”幽幽一声如幽兰绽放,亦如冷箭刺穿她的心扉,“宁姑娘好像忘了,失心夺魂丹的事。更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遗花清露丸的情,你要如何还?”沈青颜冷冷开口,不留余地。容逸之甩手欲离,也被她伸手拉住,“容公子请留步。”

  她淡淡望着那个背立不动的红衣身影,终于开口,“当日青颜若不是见你二人感情笃深,有心成全,恐怕宁姑娘早已毒发身亡,青颜亦无需赴碧云城苦寻‘遗花清露丸’,解除‘天蛊’之痛。说到底,你们二人都有负青颜,如今竟要一走了之?”

  “毒发身亡……什么毒?”容逸之走势未收,跨出的一步僵在原地,出乎意料的追问。

  “你以为,宁姑娘为何挣扎于暮月山庄与圣域之间?你以为,天下用毒第一的毒王圣母冉菁菁,竟连她手下杀手都无法控制么?”她不再隐瞒,索性一次说个清楚,“失心夺魂丹,容公子你一定听过这种控制人心的毒药,可你未曾亲眼目睹这种毒毒发时的残忍。过去二十年间,青颜已见过无数次,没有人比青颜更清楚这种毒的残忍。”她抬袖一指,正指向宁红袖,“她,若从7岁负伤医治算起,至少忍受了十二年。有一件事容公子怕是仍不知,当年师叔祖为救宁姑娘而托付的故人,正是毒王圣母冉菁菁!……”

  “沈青颜!谁让你多管闲事!”宁红袖一甩衣袖,急速拭泪,怒然回身制止。

  “既然宁姑娘不愿坦白相告,青颜只好代劳。”沈青颜看也不看她一眼,无动于衷抢白回去,“青颜还道宁姑娘是烈性女子,想不到也只是图嘴上痛快罢了。在青颜找到最后一粒遗花清露丸之前,你们俩,谁都不许离开!”

  她猛地松开牵制容逸之的手,甩袖离去,刚走几步,眼见那身青甲铁铠隐没长廊阴暗中,一双鹰眼在黑暗中炯炯有神,正静默无声地看着她。见她视线停驻,方才欠身一鞠,礼数周全。

  沈青颜驻足不前,声凛清亮,似要让同在场二人听得清楚明白:“鹰队长,刚才青颜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那马车备了一整天,明日卯时,应能出发吧?”

  鹰准微微一笑,嘴角微扬的幅度极小,若不仔细看去,甚至看不出他在笑:“是,鹰准奉命护送沈姑娘一行人前往碧云城,随时可启程。”

  “好,”沈青颜翩然回身,望着隔湖相视的一对怨侣,柳眉轻挑,意简言骇,“你们都听见了?明日卯时,别误了时辰。”说罢,如一阵白色的风荡然离去,残留一迹留香,流溢于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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