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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不思量,自难忘

  巨大的金色光晕晃乱人眼,枝头惊雀乱飞,啪啪舞翅声扰乱清晨静谧。榕树荫下,两名女子无声对峙,裙摆如云涌翻滚,发丝缭乱,掩不住四目相对时眼底的执拗。

  “月吟,放下剑。”沈青颜默叹一声,步步逼近,“你这是做什么?”她伸手欲按剑柄,岂料月吟猛后退几步,毫不退让:

  “小姐,你不能走!慕容师父临走前明明留下书信,要你随郎公子前往碧云城……”她星眸中前所未有的坚持,直瞪着沈青颜,手下一紧,锋利可鉴的剑刃紧贴脖颈青筋处,“小姐,你若是就此离开,郎公子他……”她颌间收紧,咽下唾沫,竭力眼中多余的情绪,下定论似的强调,“总之,小姐你不能走!”

  郎公子……还是为了郎觞轩。

  沈青颜面无表情,静静望着眼前这个与她亲如姐妹的少女,半晌方才幽幽开口:“月吟,你忘了我们当初离开风铃谷的目的吗?救师父和前往碧云城,究竟哪个更重要?你自可留下,我要走了。”她不再纠缠,转身欲离开,且听身后一声疾呼:“小姐!”而后是长剑落地的“哐啷”声,惹她仓然回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

  月吟右腕血流汩汩,顺袖而下,染红一片。鹰准死死扣住她腕间,不难想象,刚才她挥剑自刎的瞬间是何等惊险,若非鹰准及时出现,现在所伤的绝不仅是手腕而已。只见她泪眼婆娑呆呆看着沈青颜,凄苦哽咽:“小姐,慕容师父好不容易应允你和郎公子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不珍惜?就算你把过去一切都忘了,可郎公子对你的好,你该能体会到啊!为什么要装作视若无睹?”她泪水决堤,挥如雨下,“你可知道,前夜你彻夜未归,郎公子不顾伤势,执意要亲自率队寻你,大夫说若刀深半分,必死无疑!可偏偏……找到你了,你却和……却和容公子在一起。”她腿脚一软,瘫倒坐地,仰视沈青颜的脸五分悲、四分叹,还有一分,是为自己苦楚。

  月吟整个人几乎跌进鹰准怀里,她的决然令他惊讶。万想不到怀中这个看似心无城府、大大咧咧的女子,竟能做出如此坚韧的决定。忍痛转身时的隐忍和苦涩,合血咽下,明明心如刀割,却甘愿退步守护她最爱的人和她最亲的人。

  沈青颜兀自沉默,久久不语,只是凝视着月吟的眼光,不曾移动。明眸通透淡然,仍是如深湖般宁静不见底,谁也看不到湖面下暗潮翻涌的澎湃。她嘴唇颤了颤,张口欲言,迟疑一会儿,想说的话终究没说出来,只是淡淡别过眼去,不再看她,轻声劝道:“起来吧,别闹了……”

  盛夏暖风袭来,扫动榕树翠青的枝叶,沙沙作响。光影斑驳,掠过她的眼,忽阴忽晴。风卷起她广袖长裙时,竟让她感觉天旋地转,一片迷茫,仿佛稍一放松,便会被这阵风吹得无影无踪。

  “小姐……”月吟疑虑的轻唤一声,却没换来回应,“小姐,你……还是执意要走吗?”

  云影流动,一直静默在隐蔽处站驻的琥珀色身影暴露在金灿光晕下,黑漆顺发迎风飞扬,吹至耳后。潋滟吊梢的眼眉定定望着不远处榕树下那袭白裙,她眼底浅浅的漠然滴滴渗入他的心。

  明明只距离数丈,却仿佛触手难及,再向前走一步,即会如镜花水月般破裂消匿。

  明明已事隔多年,时空交叠,却宛若重回当年在风铃谷最后一晚,依旧是那袭白裙,宽袖平举及腰,衣袂飘飘,似轻如鸿毛。夜色黯淡,看不清她究竟是何表情,只记得那夜黯星点点下她的眼,漠然疲倦,静默许久后缓缓开口,宁静得近乎无情:“我不会跟你走,我要留在这儿,留在风铃谷……”

  郎觞轩背身挪步,与树下对峙三人越行越远,只听那声清丽无浊的嗓音随风入耳:“我要回风铃谷……”

  他停下脚步,只一刹那,倒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她已然做出决定,如他所料。

  当他重新迈出前行的步子时,坚毅刚劲,就像当年离开风铃谷时,头也不回,心中早有决断,如曾经那声信誓旦旦的誓言:“总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将颜儿带走!”

  他对她,从不曾放手,无论距离、无论时间、无论生死……

  落日西下,天边群山被落日覆盖,漫天艳红。

  翎兰城墙上,人影孤立。守城的黑甲精骑兵偶尔好奇侧目,不敢僭越无礼。

  葱白玉指反复揉搓那封纸草信笺,信上数行篆楷小字依稀可见——

  “……数年前云宫盛典,以‘遗花清露丸’赠礼,混于封后嫁妆金漆锦盒夹层内,勿急随返,百日为限,百日后归留自裁。勿念安好。”落款只留一字“昭”。

  沈青颜牵嘴苦笑,这封信寥寥数十字,她早已默背于心。只觉命运于她仿佛一出戏,每每演到高潮处便戛然结束,静待“下回分晓”。

  就像这最后一粒遗花清露丸,宛若套在脖颈上的绳索,脚下是万丈悬崖,总给她留一分生存的希望,哪怕最后难逃绳索崩断,跌落悬崖粉身碎骨的下场,也要在她尚有知觉时苦苦折磨她求生的欲望。

  又像她昨日鼓足勇气跨过的那个门槛,没等她靠近,便用锥心刺骨的痛苦狠狠提醒她,生死无法跨越。

  仍是死胡同的那堵墙,攀上墙头时仿佛看到墙后一派光明,跃过墙头才发现身陷囹圄,自身难保。

  她心下烦乱难制,随手撕碎信笺,握在拳中,探身于城墙外,任无数纸碎随风吹落墙头。那根缠绕十余年的褪色红绳轻飘飘从腕间脱落,与细碎纸屑一起荡下半空中,甚至容不得她反应,眼睁睁便要遗落。

  “丁零零。”铃铛脆响,紧接着是那片刺目的烈红从她身旁闪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那根飘飘荡荡的红绳,送至她面前:“喏,”红裙如炽,迷耀人眼。俏生生的凤眼飞扬入鬓,双目含笑,“我还以为你下定决心,非走不可。哪知你还在这儿发呆犹豫?”还没等沈青颜伸手接过,宁红袖已笑眯眯的将红绳塞进她掌心,若有所思道,“郎觞轩也有一根一模一样的红绳戴在右腕啊……”她脑中闪过昨夜他举剑相对的情形,了然点头,自言自语,“原来是信物。”

  ……

  “我的妻子,必会有一件同属于我们俩的信物。”

  ……

  沈青颜心绪一震,不声不响地将红绳藏于袖内,淡淡回望,岔开话题:“宁姑娘可是特意前来告知青颜,马车已备好了么?”

  “怎么不戴上?”宁红袖洞悉她的想法,偏偏不愿遂她的意,“沈青颜,你该不会看不出,鹰准在有意拖延时间吧?这辆马车从日上三竿准备到夕阳西下,呵呵,亏你还问。”她返身跃坐上墙头,凑近沈青颜身侧,直言试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其实你自己也未能下定决心要走,否则区区一辆马车,至于让你等到现在吗?若真想走,就是徒步也会离开。……因为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克制感情,以免累人情困一世。”她仰天喃语,忽然转过头,“慕容昭早料到你会这么做,看样子,他这个师父倒是挺了解徒儿的。不过,沈青颜,你这是何苦?若我爱的人将不久于人世,我宁愿最后一刻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即使不能相守一生,至少我不曾令自己后悔……”

  “宁姑娘……”沈青颜侧目打断她的有感而发,端详半秒,“你这是……在安慰我么?”话刚出口,即遭到宁红袖矢口否认:“可能么?我还没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到目前为止,我对你仍旧全无好感!”她讪讪从墙头跳下,“只是,我欠你一条命,这个人情我一直记得,可不想看着你就这么死了,连累我一辈子都要念着你的好。”

  “宁姑娘多虑了,青颜从未想过。”沈青颜呵呵一笑,摇头说道,且听宁红袖走出几步,回头:“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识医术,慕容昭还是你师父呢!冷霜剑在他手里,我就不信没有你,他打不开风铃谷后山的机关,救不了自己的命!沈青颜,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你累不累啊?”她仄声嘘道,潇洒离去。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宁红袖。”望着那身火红长裙,沈青颜欷歔浅笑,惹来宁红袖猛然转身,夕阳斜影将她半张脸藏在黑影中,神情不清。她定定立在原地,似乎考虑许久,再开口时不再揶揄挤兑,只是反问:“那么……真正的沈青颜,又是怎样的人?”

  日落西山,天空仍是灰暗的发白,盛夏时节,白昼渐长,街道上仍有叫卖的小贩和杂耍的艺人。

  “那么……真正的沈青颜,又是怎样的人?”

  沈青颜脑中一遍又一遍的浮响起宁红袖那句半真半假地反问,一路思踱返往住处。

  刚临门,便看见那身月白色锦袍玉带的身影倚立在门边,骨节分明的手指伴随着思绪,有节奏的敲击着门板,叩叩作响。听见脚步声,他醒神抬目相视,温润谦笑,如月色,拂人心静:

  “你回来了。”

  亭景湖水粼粼波动,银带波纹映上伫立湖边二人的脸,清冷涉寒。

  “容公子找青颜何事?莫不是也要劝青颜抛下师父安危,前往碧云城吧?”沈青颜开门见山,不见犹疑,心下掂量尚不知容逸之对“天蛊”一事知之几何?

  “也?莫非有人在逸之前劝过青颜了吗?”容逸之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嗯,”沈青颜凌眉含笑,点头承认,偶一回眸,美不胜收,“是红袖姑娘。”她抿嘴浅笑,看着容逸之面露尴尬,轻咳一声,转言道:“你的事,我从慕容前辈那儿获知一二,总归……是我连累了你。那时若不是我执意要冒险闯入滴云峡谷,你也不会……”

  “容公子,”沈青颜止住他后话,摇头劝慰,“与人无由,是青颜体内‘蛊王’作祟,换作别人,也未必能招惹上‘天蛊’。就算不去滴云峡谷,日后也难说会遇上施蛊高手,再为蛊所害。你无须自责。”

  “西楚乃蛊毒起源之地,慕容前辈示意你随郎公子前往碧云城,可是有解救之法?”

  “可算是吧……遗花清露丸,世上最后一粒遗花清露丸可能就在西楚云宫内。”

  “那你为何……”容逸之愣了愣,不再追问,紧抿双唇思忖些许,方才开口劝道,“我尚不知你为何执意不愿前往碧云城,只是逸之经历亲人离世,深知失去至亲至爱的痛苦。你与慕容前辈相依为命多年,感情犹胜父女,他定不愿看你就此放弃生存希望,就像你当时执意出谷,力寻冷霜剑救他一样。如今冷霜剑已寻得,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慕容前辈身患顽疾多年,至今安然无恙,他既能留书叫你前往碧云城寻药,想必是思虑再三,顾虑周全,一切当以寻得‘遗花清露丸’为先。”

  “容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师父身患顽疾?又怎知我出谷是为寻冷霜剑?还有,冷霜剑在我师父手中,你又从何得知?”沈青颜满脸疑惑,蹙眉反问,“我一直奇怪,师父行动不便,如何能独自离开风铃谷,莫非……”

  “……是我,是我前往风铃谷造访慕容前辈,望其指点一二,助我为先父报仇。”他无奈叹息,“可惜,他还未答应。”

  “报仇?你当真这么想么?对红袖姑娘……你下得了手么?”她一顿抢白,“你若真要杀红袖姑娘报仇,又岂需师父指点?恐怕,红袖姑娘心甘情愿死在你剑下。容公子,你可曾看清过你的心?”

  沈青颜叹而又叹,此时她自能对容逸之晓以大义,可她的心呢?就连她也不曾看清自己的心……

  “容公子,青颜听你的劝,留下不走。可你是否也能听青颜的劝,好好想想红袖姑娘……是否真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她注视着容逸之,却见他低头不答,神色复杂,遂要作罢,刚举步要走……

  “青颜,”他开口制止她离去的步伐,侧身望她,衣袖下紧握的双拳透露出他的不安。这一问,是希望,也是绝望,“红袖她……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苦?”

  “你何不亲自问她?”月色下,沈青颜明眸盈亮,淡然浅笑,举臂指向他身后那袭耀眼的红裙——

  宁红袖,背靠藏身于湖边垂柳后,尴尬现身,不知所措地望着昔日恋人、今日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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