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发在Project Syndicate,作者卡尔·贝内迪克特·弗雷 是牛津互联网研究所人工智能与工作副教授,也是牛津马丁学院未来工作项目主任。他指出,当今对人工智能及其相关基础设施的巨额投资,或许最终将如同上世纪90年代末互联网投资热潮般获得回报。但目前来看,AI所带来的收益更为温和,宏观层面的负面影响却比当年的互联网泡沫更为显著。

该图片由AMIRUN BEGUM在Pixabay上发布
当OpenAI近日宣布将投入1.4万亿美元用于未来的计算能力建设,这只是2025年市场“非理性繁荣”的最新表现。
据估算,今年上半年美国GDP增长几乎完全由数据中心拉动,引发了新一轮对“泡沫何时破裂、又会留下什么”的广泛讨论。虽然1990年代末互联网泡沫破裂时华尔街遭遇重创,但美国却保留了最重要的成果:基础设施。
当年铺设的光纤至今仍在使用,生产力提升,而时任总统克林顿提出建设“通向21世纪之桥”的竞选承诺,也成为少数真正兑现的政见之一。
如今对AI的投资或许也能获得类似回报。但至少目前,收益看起来更加有限,而宏观代价却更高。
回顾1990年代,互联网的红利在泡沫尚未破裂时就已显现:1995年至2004年,美国劳动生产率年均增长约2.8%,几乎是前20年平均增速的两倍,直到2000年代中期才开始减弱。即便当年Pets.com还在烧钱打超级碗广告,全国的经济账面上已经能看到实质收益。
这一次,美国的劳动生产率在经历二十年低迷后有所回升,去年约为2.7%。但是否归功于AI仍言之尚早。事实上,AI的采用率正在下降,美国人口普查局的最新调查显示,大型企业的使用率出现下滑。
如果这波生产率回升主要来自AI,那随着采用减少,提振效应也可能很快消失。这再次提醒我们,技术浪潮往往转瞬即逝。尽管1990年代的信息技术繁荣在当时就已广为人知,最终也只持续了不到十年。
人们倾向于认为,大语言模型可以加快创新与科研进程,比如揭示学术研究中的隐性联系、自动编写代码、拟定实验方案等。历史上的新工具——从虎克的显微镜到伽利略的望远镜,的确曾引发突破。但这一次,我们早已拥有了终极研究工具,联网的个人电脑。
即便可以即时获取全球知识与顶级人才资源,科研生产率和重大突破的数量仍在下降。如今,为了延续摩尔定律(计算性能每两年翻一番),所需研究人员的数量,已是1970年代初的数十倍。
而且目前的资本开支热潮,是否能留下可持续的数字基础设施,也尚未可知。
19世纪铁路投资和互联网时代的光纤铺设,都是长期资产,可随着技术升级持续利用。很多当年铺设的光缆至今仍在传输数据。一轮资本支出,支撑了多代技术和商业模式的更迭。
相比之下,AI更像是在“跑步机”上奔跑。芯片和存储设备在数年内就会老化或淘汰。如今每个用于训练大语言模型的服务器机架,需消耗约120千瓦电力,而十年前仅为5到10千瓦。尽管每一代GPU的单位能耗成本在下降,但这也意味着超大型数据中心更新设备的速度更快,旧硬件迅速贬值。光纤可以更新终端设备后继续使用,而AI技术堆栈贬值极快,需要持续重投。
如果当前宏观经济形势类似1999年,这种“跑步机”式的投资尚可承受。但现实并非如此。尽管克林顿时代的实际利率更高,但当时的预算盈余与债务占GDP比下降,使得资本市场压力较小,政府利息支出也相对较低,不容易“挤出”私人投资。
如今情况正好相反。美国政府持续的财政赤字接近GDP的6%(约1.8万亿美元),净利息支出接近1万亿美元,严重压缩了财政空间。
与此同时,清洁能源建设、国防开支和高能耗数据中心建设,也在争抢相同的资金池。这些需求共同推高借贷成本,放缓住宅建设,并使周期长的基础设施项目排在队尾。
财政也受到严重挤压。更高的债务存量意味着,实际利率一旦转正,利息支出迅速上升,挤占社保、医疗与核心公共服务支出。
1990年代末政府债务下降,财政部甚至回购国债,能在不“排挤”私人投资的前提下,与市场共同投资。而现在,高债务和高利息支出让政府在经济放缓时几乎无计可施。如果AI的回报来得缓慢,财政将更加困难。更多资金将流向债券持有人,而非民众福利;一旦经济陷入低迷,谁来付代价这个问题将更加严峻。
融资结构也发生了变化。
2000年代初的危机主要是股权泡沫破裂,科技股暴跌、风险投资受挫,但这场风暴相对迅速地过去了。正如卡门·莱因哈特与肯尼斯·罗格夫在2009年《这次不一样》一书中强调的,资产泡沫通过信贷传导至银行系统,才会对宏观经济构成系统性威胁。
由于互联网泡沫主要是股权重估(电信业除外),银行体系基本未受波及,因此没有演变为金融危机。
而这一次,风险正在通过信贷渠道积累。正如投资人保罗·凯德罗斯基指出的,资金正在从股权转向债券、特殊目的载体、租赁和私人信贷等形式——这些最终都回归至银行和保险机构。
一旦AI和数据中心收益不达预期,首先受影响的可能不是股市,而是信用市场。要警惕收益覆盖率未达标、贷款条款收紧、再融资困难等问题,这些都可能通过长期租赁合同或芯片抵押贷款,冲击金融机构资产负债表。
这正是系统性风险所在。不同于互联网泡沫时期,如今的基础设施扩张将风险注入金融体系内部,压力更可能通过贷款人和结构化金融工具扩散。
目前市场已有警觉。穆迪最近警告称,甲骨文数据中心的扩张,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尚未实现盈利模式的OpenAI。
当然,如果AI迅速带来广泛且持续的生产率提升,财政和融资问题将迎刃而解。更快的增长会缓解财政压力、降低债务比率,并支撑当前的融资结构。
但如果收益来得太晚,或不及预期,那么这些巨额而且提前投入的成本,可能得不到应有的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