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讲故事的资格

《再见爱人5》里,梁淞和何美延是特别能吵的一对夫妻,随随便便就能吵到天昏地暗。
但梁淞表示自己不爱吵架,也不想分对错,是他老婆何美延攻击性超强,而且从不道歉——何美延立即调出聊天记录,一长串的 “抱歉”当场打脸。
何美延说她就是气这点,梁淞到处跟人说他自己是永远退让的一方,她觉得梁淞坏自己名声。
这个事很有意思,两口子吵架,吵到最后不是在分对错,而是在立人设。梁淞想塑造一个理性、冷静、不断退让的形象,将何美延塑造成情绪化、具有攻击性且从不反省的一方。
何美延调出聊天记录,进行精准的“证据反击”,戳破梁淞构建的叙事泡沫,不允许他定义自己的形象。
他们争夺的,其实就是在这场婚姻里“叙述权”,就是这个故事应该由谁来讲。听上去很荒谬,两口子嘛,较这个真。但是很重要,一旦梁淞对公众立住了人设,那么何美延就永无出头之日,她任何抗议都会被看作是对这个“真相”的又一次印证。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讲故事的资格,就只能扮演那个被定义、被审判的角色,而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有血有肉、有苦衷、有爱也有痛的,完整的人。《简·爱》里的疯女人,她的故事是由罗切斯特讲述的,之后她所有的表现,都不断印证着罗切斯特的塑造。人们不会想到,假如这个故事由她来讲会怎么样。
“疯女人”的故事太惨烈了一点,现实中“塑造”的企图会来得更加隐蔽。你常常会不知不觉就已经定型,《围城》里,孙柔嘉就吃了这个亏。
方鸿渐一句“千方百计嫁给我”定义了他和孙柔嘉之间的格局,也影响了读者的认知。他成了被拖拽进婚姻的上位者,高高在上,而不用负责任,孙柔嘉成了那个“恨嫁”“高攀”的下位者,要对婚姻里的一切问题负全责。
杨绛也掉入这个叙事陷阱,唯恐被人代入自己:“相识的女人中间(包括我自己),没一个和她相貌相似……她受过高等教育,没什么特长,可也不笨;不是美人,可也不丑;没什么兴趣,却有自己的主张……她的天地极小,只局限在‘围城’内外。”她说孙柔嘉“最大的成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最大的失败也是嫁了一个方鸿渐。”这意思就是,没有追求的女人,把嫁人当成必须完成的人生KPI。
事实是这样吗?我前两年重读了一下《围城》,居然不断对孙柔嘉肃然起敬。我对孙柔嘉的刻板印象也许因为,书中关于她的说法,大都采用了方鸿渐的眼光。如果我们撇开这眼光,也许就会发现,孙柔嘉很厉害,生活给她的所有挑战,她都接住了。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
高墙中的她

孙柔嘉是赵辛楣报馆同事的女儿,“刚大学毕业,青年有志,不愿留在上海,她父亲恳求辛楣为她谋得外国语文系助教之职。”《围城》里习惯用这种半真半假的口吻,看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但一位上海小姐,愿意走出舒适区,跟一群男的去从未听说过的偏远大学教书,确实算得上“有志青年”了。
更重要的是,人家扛住了。这一路跋山涉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几个男的都快崩溃了,孙柔嘉作为女性遇到更多困难:被妓女当成同行;坐车时不小心坐人家米袋子上,对方因为她是个女人直呼晦气;还有老色鬼李梅亭制造的困扰等等;中间她还生了病,哭了一场,但除了这次失控,大多数时候她都情绪稳定。
她还特别能干,途中他们去银行取钱,银行需要担保,赵辛楣等人瞎忙活一通一无所得。眼看饭都要吃不上了,还是孙柔嘉身手敏捷,不到一会儿就“拾”了个能帮到他们的“女同志”回来,大家相谈甚欢,孙柔嘉手拉手地把人家送出了门。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孙柔嘉就迅速能跟人家缔结这样的友谊。这身手,放现在都可以开个班讲公关课了。
到三闾大学后,她被男学生欺负,她还是擦干眼泪,渐渐立住足,可方鸿渐没有拿到聘书,她毫不犹豫地就跟他走了。回到上海她找到了工作,挣的比方鸿渐还多。方鸿渐攻击她靠了姑姑的关系,但他自己的工作也是托赵辛楣找的,那时没有招聘网站,不就得亲戚朋友帮忙吗?
不到被惹毛,孙柔嘉不抱怨方鸿渐的无能,俩人吵架,她有时还会想办法哄方鸿渐高兴。方鸿渐背后的那个家族全员讨人厌,她也只是敬而远之。
孙柔嘉最大的成功绝不是嫁给方鸿渐,而是她在那个对女性不友好,尤其是对职业女性不友好的时代里,能够自食其力。一个人能做到这个份上,就算很成功了。
至于说她“千方百计”嫁给方鸿渐,也不是她个人的“人生污点”,是她在那样一个环境里不得已的选择。
首先她必须嫁人。
在当时,女性无论受过怎样的教育,最终价值评判标准依然很大程度上与婚姻绑定。
苏文纨家世优越,相貌出众,拿到了博士学位,但只因她没有早早结婚,她的一切言行都被异样的目光打量。她孤高的气质被解读为“大宴会上没人敷衍的来宾或喜酒席上过时未嫁的少女所常有的神情”,她的爱情被形容为一件舍不得穿的好衣服,压在箱底,再拿出来发现样式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一种“崇高的孤独”。
方鸿渐的准老丈人周先生,宁可供准女婿出国留学也不让女儿把书读下去,宁可她被丈夫嫌弃没文化,也不愿意她学历太高嫁不掉。
方鸿渐的相亲对象刘小姐有头脑有见识还能帮哥哥带娃,就因为“嫁不掉”,成了她哥哥的一块心病。
钱钟书另外一篇小说《猫》里有个样样出色的李太太,丈夫很平庸,李太太想得开,她“深知少这个丈夫不得。仿佛亚刺伯数码的零号,虽然本身毫无价值,但是没有它,十百千万都不能成立。”一个女人再优秀,不结婚,自身价值似乎就大打折扣。
孙柔嘉要“嫁人”,不是她“恨嫁”,而是她的所有能力、志向和成就,在那个时代都无法被单独承认其价值;社会为女性设定的唯一“安全出口”和“价值认证”依然是婚姻。
她也只能嫁给方鸿渐。
在孙柔嘉所处的环境和社交圈里,除了无意于她的赵辛楣,她可接触到的适婚男性,几乎构成了一个“比烂”的矩阵。
你看,如果孙柔嘉被允许讲述自己的故事,那么,她就不再是一个处心积虑的“猎夫者”,而是在时代的夹缝中,以惊人的韧性与务实,努力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与尊严的职业女性。她的所有努力,不过是为了在“婚姻”这堵社会为女性设定的高墙内,为自己谋得一席之地,但高墙本身,早已注定了她的结局。
大声讲述的她

无论是孙柔嘉被塑造的“恨嫁”,还是何美延被指控的“情绪化”,这些看似属于个人品格的指控,实则都是女性最经典的刻板印象——前者将女性的能动性污名化为“算计”,后者则将女性的情感表达病理化为“失控”。她们的真实自我,都在丈夫的叙述中被扭曲成了一种功能性的符号。
梁淞试图对何美延做的,与方鸿渐对孙柔嘉做的如出一辙——他们都下意识地启动并依赖着一套源远流长的男性话语模式,通过将女性的能动性污名化为“算计”,将情感表达病理化为“失控”,来巩固自己在关系中的话语权。
然而,与《围城》中孙柔嘉的无力反抗不同,何美延的成功反击,标志着一个关键性的转折:女性不仅开始争夺话语权,更掌握了破译与解构男性话语的密码,在一个前所未有的舆论场中,获得了讲述并被倾听的可能。
在《围城》的时代,孙柔嘉的委屈与方鸿渐的塑造,其叙事权几乎完全掌握在作为男性手中——而当时的倾听者纵然是女性,也是以男性视野评判这一切的。
而今天,属于女性的话语体系已经建立。这些年的启蒙工作,为我们提供了一套共享的“词典”和“解码器”。当梁淞宣称自己“不爱吵架”、“不断退让”,而指责何美延“攻击性强”时,荧幕前的大量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能立刻识别出这是一种经典的“煤气灯操纵”(gaslighting)手法:通过扭曲事实、否定对方感受,让对方怀疑自己的理智。大家不再孤立地看待“何美延是不是个泼妇”这个问题,而是能将其置于“情绪劳动”、“甩锅式沟通”等分析框架下进行解读。
换言之,何美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的背后,是千千万万经历过类似情境、并学会了如何为它们命名的女性。正是这种集体性的认知提升,使得梁淞所依赖的那套陈旧话语模式,在当下失去了理所当然的效力。
社会开始愿意相信,女性对自身经历的描述具有真实性价值。女性终于从一个被观察、被定义的客体,逐渐转变为能够定义自身经验、并让这定义被世界所承认的主体。
从孙柔嘉到何美延,我们看到的是一条女性从沉默的客体,走向言说的主体的漫长征途。当女性不仅能够讲述自己的故事,更掌握了讲述的语法、拥有了聆听的耳朵时,那种单方面的、充满偏见的“塑造”,便难以为继了。这,正是那堵看似坚不可摧的“围城”,开始松动的真正原因。
这种松动,对于婚姻是有建设性而非破坏性的,因为,真正的亲密关系,始于一个简单的认知:在我对面,站着另一个与我同等重要、同等复杂的宇宙。 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不是将对方拉入自己的轨道,而是走出自我中心的孤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