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1.83米的陆旭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为身高这件事而抓狂。
3岁的儿子身高94.6厘米,这本是个接近平均值的数字,在某育儿APP中却代表着“中下水平”,发出了偏矮预警。根据APP预测,儿子的成年身高可能只有1.65米,这个数字成为击垮陆旭心理防线的爆破点。“至少要到170”的执念,让这个上海家庭陷入一场没有终点的身高内卷。
三甲医院内分泌科的诊室里,医生用不到5分钟的面诊时间给出了解决方案:4岁起注射生长激素,“肯定能把耽误的身高补回来。”
这给了陆旭希望。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努力让孩子再多长高些。
同样在上海,当李睿发现未满12岁的儿子开始提前发育,骨龄“超龄两岁”后,这位从事医疗工作的母亲也陷入焦虑。为能“170上岸”,她一度想给孩子注射生长激素,但身边的案例也提醒她,如此增高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近30万的费用,160斤的体重。
当两个中产家庭因为孩子的身高问题产生某种交集,为了追高,他们穷尽各种手段——补营养、多运动、早睡眠、做针灸、吃补剂、跑医院,哪怕其中存在着诸多未经证实的医学争议和副作用,哪怕他们的孩子其实并不矮小。
此时,他们面临当代育儿最荒诞的抉择:是相信医学标准,还是屈服于某种集体焦虑?
当身高成为KPI,那些焦头烂额忙着给孩子“追高”的父母,是否正亲手将孩子的健康权,一起打包卖给了焦虑产业链?
“谁不希望娃再高一点?”
孩子3岁前,陆旭和妻子一直没太关注身高这件事,“因为娃一直在正常范围内。”
这是每三个月社区医院体检结果告诉他们的。而和其他年龄相当的小朋友玩时,儿子也并没有矮或高的突兀。这些信息都成了“佛系增高”的资本。
直到今年年初,医院一场常规体检显示,3岁的儿子身高为94.6厘米。为便于观察儿子的生长发育变化,陆旭便将数据录入一款育儿APP中,后者不仅可以记录孩子身高、体重、头围等变化,还能给出成年后的预测值。
陆旭身材高大,妻子身高也处平均水平,但APP给出的结果却令他诧异:1.65米,仅比最新调研得到的中国女性平均身高多1.5公分。尽管陆旭自认为是“增高躺平族”,但这一数字还是让他和妻子深受打击。
某育儿APP中,切换参考标准后,陆旭儿子的身高就从中等变成了偏矮(受访者提供)
焦虑开始了。
以前,家里虽贴有身高标尺,但用的不多,可自那天起,除了婴幼儿的例行体检,陆旭每隔一两个月就会给儿子测一次身高。之后,他便将数值同步到APP中,这些散点组成的生长曲线始终上扬,但他开心不起来——根据APP提示,儿子历次身高数据都在国内各标准值之下。
如参照国家卫健委最新《7岁以下儿童生长标准》,儿子的身高还处于“中下”水平。但若把标准切换为“中国2005年九省市儿童体格发育调查”数据,结果则明显低于平均值——呈现在图表上,就是儿子的生长曲线大幅落在代表“中等身高”的绿色区域下面,后者就像一道及格线,时刻提醒焦虑的家长们:你的孩子又落后了。在陆旭看来,正是这样的APP放大了身高焦虑。
没有哪个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处于“中下”,哪怕只是暂时。
身高就像分数,娃还没上幼儿园,焦虑的家长们就已提前开始计较。有人给孩子报体能班,打篮球、摸高、游泳、跳绳,因为主流观点普遍认为这些运动更有利于长高。更隐秘的焦虑则藏在家长们的日常对话中,不断强化着“身高等于竞争力”的认知链条——毕竟,财富可以积累,成绩能够提高,但身高一旦过了窗口期,就很难改变了,“谁不希望娃能再高一点呢?”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只要孩子没有什么先天不良,或者严重的营养不良,个子长到1米7是大概率的事。”陆旭心里清楚,身高这件事,七分靠基因,三分靠打拼,按照夫妻双方的身高推测,儿子将来个头不会太矮。
但就怕万一,毕竟基因的作用并非百分百。在孩子的问题上,家长不敢心存侥幸,更不愿“坐以待毙”。
这场焦虑迅速具象化为行动。喝牛奶、吃鸡蛋,增强营养,早早哄睡,这些还都只能算是“常规操作”。酸钙锌口服液、赖氨酸口服液、氨基丁酸口服液……这些以前认为可吃可不吃的补充剂,如今变成千方百计也要哄孩子吃下。
而生长激素,这个从未想过会与自己有任何关联的东西,也开始进入陆旭的视野。
医院对面的药房里,某高素置于食品区的显眼位置(受访者提供)
夫妻俩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大量搜索“生长激素”的相关信息,并关注了一些知名儿科医生的账号,“主流的意见是尽量别打生长激素,或者会建议你等到娃四五岁之后,根据情况再决定要不要打。”但网络上时有“孩子打完后,肉眼可见地长高了”和“出现一系列副作用,我成为全家罪人”之类的留言,陆旭和妻子也拿不准,决定还是带着孩子去医院。
根据社交平台上的信息,陆旭锁定了上海一家知名三甲医院的内分泌科,抢到了大半个月之后的一个专家号。内分泌科挂号很难,候诊区满是来看病的男孩女孩,和他们焦虑的家长。
在诊室里,面对焦灼不安的陆旭,这位在社交媒体上小有名气的小儿内分泌专家先是询问有没有给孩子吃补充剂,之后测了身高,并和上海市的身高标准进行了对比,马上给出了“确实偏矮”的结论,然后说:“从4岁开始打生长激素,肯定能补回来。”对方特意强调,只要打针,就能把之前因为没吃好、没睡好而耽误的身高增长补回来。
这个回答给了陆旭以信心和安慰。那一刻,他仿佛觉得抓到了“救命稻草”。
此时距离4岁还有大半年,医生建议可以先再观察半年时间,期间可主要靠补充剂来追高。基于对专家的信任,陆旭希望对方能推荐更好的补充剂,对方便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家药房的名字和一款名为“某高素”的产品。
那家药房就开在医院正对面,店内有不少国际品牌的补充剂广告,食品区的货架上也摆满了宣称能助长高的各种产品,下层是娃哈哈、脉动之类的常见饮品,上层最显眼位置便是“某高素”,看起来是药房的主推产品。
这是一款含有γ-氨基丁酸(GABA)的“复合营养素饮”。其主要成分GABA是目前增高圈的明星产品,据传能够通过促进生长激素分泌、改善睡眠,来提升儿童生长速率,因而备受家长追捧。
陆旭花了2000多元,一次性买了4个月的量。
回家的路上,陆旭发现,医生推荐的这款产品既不是非处方药,也没有保健品标识,包装上产品类型的位置赫然印着“风味饮料”四个字,配料里还有木糖醇和多种水果浓缩液,价格却是市面同类产品好几倍。他进一步以“某高素”为关键词进行搜索,发现既没有官方网站或自营网店,也没有官方社交媒体账号,甚至连个像样的新闻稿都没有。
陆旭事后发现,这款产品并非药品或保健品,而是风味饮料(受访者提供)
陆旭的心一下又跌到了谷底。
事实上,早有医生表示,目前并无证据表明高剂量的GABA能够促进身高增长,临床上有关药品也没有“增高”“长个”等适应症;且一些饮料厂商在宣传中援引“GABA促高”的临床试验也被指存在设计缺陷,不足以支撑增高结论,长期摄入反而有可能出现嗜睡、头晕等情况。也有媒体起底这些产品多为普通食品或其他特殊膳食食品,宣传或暗示增高功效的做法涉嫌违法。但和那些通过贩卖焦虑来推广产品的文章相比,这些澄清几乎无人问津。
追高
焦虑孩子身高的,远不只陆旭一家。同样生活在上海的李睿给出了另一个版本的“追高”过程。
2024年3月,李睿递浴巾时偶然瞥见,儿子小宇似乎有了发育的迹象,她马上让丈夫帮她再次确认。过去一段时间,以前总在家光屁股的小宇开始注重自己的隐私了,作为医疗行业从业者的李睿敏锐地意识到,这是青春期启动的信号。这也意味着,不到12岁的儿子可能提早发育了,如果是这样,势必会影响孩子将来的身高——事实上,小宇长个速度确实开始放缓,5个月才长了两厘米。
经上海市某三甲医院的内分泌科诊室检查后,李睿的担忧进一步得到印证:未满12岁的小宇骨龄“超龄两岁”,骨骺线可能过早闭合,影响骨骼发育。这意味着,这个身高1.56米、体重40公斤的男孩,可能提前停止生长,其成年身高可能止步于1.68米。
“虽然我是医疗行业从业者,但那一刻和所有母亲一样焦虑和担忧。”李睿以前从没有担忧过孩子的身高问题,因为在同龄人中,儿子的身高始终正常,而且儿子很喜欢体育运动,通常来说,运动能够直接影响骨骼生长促进激素分泌,这些都有益于增高。
“现在男孩的身高最低也要在1.7米,”李睿担心,孩子未来如果低于这个身高,“将来在人生的很多选择上都会受到限制。”有调研显示,这种焦虑具有普遍性,有85.46%的男孩家长都希望孩子的身高超过1.75米,有64.82%的家长希望女孩能够长到1.65米以上。
李睿也曾考虑过给孩子打生长激素,但身边的“前车之鉴”让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8年前,李睿的外甥女被预测将来身高只有1.5米上下,此后连续三年注射生长激素,效果显著,身高的确长到了1.69米,但将近30万的花销以及160斤的体重,成了增高带来的另一种负担。
对许多家长而言,卷身高原本是为给孩子增强形象、自信和竞争力,毕竟,身高最直观的影响就是人际交往和工作机会,但理想身高的代价——肥胖,却与初衷背道而驰。
不久后,李睿外甥女将升入大学一年级,因为激素带来的副作用,她减肥需要付出多于别人的努力,好在已经减下去十多斤。这种艰辛,是李睿不愿意看到的。
拒绝生长激素后,她开始为儿子制定了一套增高计划。
起初是每天跳绳1500个,但因为时间过长、强度过大,很快引发了儿子的激烈反抗。“孩子难以坚持单一运动项目。”她只好将标准下调,改为每周3次篮球课,外加摸高跳。
为了增加儿子对摸高跳的兴趣,她就用自家墙上“家和万事兴”对联墙贴作为标尺。不到一年时间,小宇就能从勉强触碰“兴”字到能拍打最顶端的“家”。
小宇很有运动天赋,在学校每天都会打网球。为了安排更多有助于增高的运动项目,父亲偶尔还会带他去打羽毛球。
但很快,新的痛点又出现了——睡眠不足。“作业、网课、运动抢夺着有限的晚间时间。”为了保证生长激素分泌高峰前小宇能够进入深度睡眠,李睿必须学会替孩子做取舍。
原本,小宇身高在班级里就算中等偏上,开始有计划地追高后,李睿发现,每月一厘米的长高速度,让孩子也很有成就感,在运动上慢慢变得主动,不太需要用“诱惑、奖励、以及威胁的方式”去引导了。
除了运动,在饮食上,李睿经常给孩子做牛羊肉、三文鱼等优质蛋白食物,减少油炸类食物。有时孩子很想吃,她就自己动手做。
凡是有利于增高的方法,她都会想试一试,比如给孩子补充钙片,或用传统中医贴敷疗法,给孩子在神阙穴、足三里、涌泉穴等部位贴生长贴,刺激骨骼发育。不过,因为对贴敷胶带过敏,小宇的皮肤会发痒、抓挠,这让他有时会拒绝生长贴。
如此增高一年后,小宇的身高终于来到1.71米,李睿在社交平台写道:“170上岸了。”
回忆整个增高过程,李睿坦言家长还是很受折磨,孩子的自律性差,总是要时刻监督孩子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跟孩子“斗智斗勇”。而且,成长的问题并未停止,她下一步还要治疗孩子的眼睛、牙齿以及过敏等问题。
高一点,再高一点
对世界卫生组织而言,身高原本只是一个用来衡量婴幼儿营养和生长发育水平的指标,它可以帮助卫生工作者提早发现营养不良或过剩的孩子,并及时加以干预。
但当这一科学指标被赋予更多社会性的意义和期待,比如自信,比如竞争力,比如择偶的门槛和就业的机会,“内卷”时代的家长很容易被激发出一种超越科学的斗志:要高一点,再高一点。
2025年7月16日,暑假刚刚开始,北京一家三甲医院候诊大厅立起生长发育门诊的信息牌(摄影/卢伊)
或许因为家长们全力“卷”高,又或得益于营养和医疗条件的大幅提高,中国的孩子正如愿变得越来越高。
2020年,医学杂志《柳叶刀》曾发布过关于中国人身高的研究结果:30多年间,中国青少年的增高幅度位列世界前列,19岁中国男性的平均身高为175.7厘米,女性平均身高为163.5厘米,位列东亚第一。而中国男性也成为全世界增高最快的群体之一。
只是,家长们对身高的期待值也在水涨船高,更容易被卷入一种集体焦虑——最典型的是,一些自媒体和增高品牌会趁机“叩问”:中国人平均身高位居东亚第一,你家娃拖后腿了吗?
陆旭曾查询过世卫组织和其他国家的身高标准,他发现国内标准明显更高。比如按世界卫生组织制定的儿童生长标准,儿子3岁时的身高在正常范围内,但按上海市2015年和2008年的两套标准看,儿子同“标准身高”的差距分别为1.80和4.74公分。对此,甚至有学者在书中吐槽道,为什么上海婴幼儿的生长水平比世界平均水平要高这么多,堪比上海孩子的PISA能力测试在全世界的排名,“身处上海的家长可真不容易,因为焦虑来源太多了。”
去年,《上海市0-3岁婴幼儿发展要点与支持策略(试行稿)》下调了身高标准后,陆旭儿子的身高已处于正常范围,但也相对贴近下限,这仍难免引发他的担忧。
如今,“卷”孩子身高的家长不在少数,除了在营养、运动和睡眠方面做到近乎完美以外,还会穷尽各种各样的方法追高——打针、针灸、吃补充剂、看身高门诊。
张丽是北京一家三甲医院生长发育门诊的儿科医生。刚刚过去的暑假,她发现接诊量比平时多了三分之一,号源每天都是满号状态。在这里,走廊里挤满了心急的家长,以及对身高还没有概念的孩子。
对此,医院早早就在候诊大厅挂出宣传牌,提出“孩子能长多高,不取决于年龄,取决于骨龄”,并提示“一直坐在班级前三排,衣服大小很久没换”的孩子可来就诊。每个周末,医院还会策划一场关于儿童生长发育的线上讲座以及义诊活动,其中大部分讲座内容都与增高有关。
门诊就像一面镜子,反射出标准异化下的育儿生态。
“现在的家长真的很焦虑。”张丽接诊过程中,总会发现一些并不存在身高问题的儿童,他们的家长们只是看到周围其他家长带孩子去生长发育门诊就诊,便也“跟风”看病,“实际上,这些孩子只需调整运动、睡眠、饮食等生活方式就行。”
工作中,张丽需要打消家长对孩子身高的焦虑和执念,并反复解释“什么才是真正的生长异常”。但还是有人更愿相信“神奇增高方案”,甚至越快越好、越高越好,哪怕这根本不符合科学规律。
再有2个月,陆旭的儿子就要满4岁了,这也是他和妻子最后的抉择窗口,夫妻俩还在犹豫,究竟是当机立断给孩子打生长激素,还是再等等看。
一旦开始注射,就不能轻易停下。一位医生曾告诉他们,打生长激素的费用会随着孩子体重的增加递增至4000-6000元/针,这意味着,为了孩子的“理想身高”,他们每月要支付稍稍有些吃力的代价,但效果和副作用就像开盲盒,充满了不确定性。
陆旭有时也会觉得很荒谬,他隐隐觉得,“养娃就像用饲料和添加剂养牛马一样”,这个比喻让夫妇俩不寒而栗,却又不得不随波逐流。在这个万物皆可卷的时代,他们的身高追逐战才刚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