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7月7日上午,53岁的罗曼·
斯塔罗沃伊特来到俄罗斯政府交通部大楼。几小时前,他刚被俄罗斯总统普京下令免去交通部长职务。与几名下属告别后,斯塔罗沃伊特从部长办公室的保险箱中取出了一支手枪。那是他在库尔斯克州州长任上被授予荣誉时的奖品。
随后,斯塔罗沃伊特开着自己的特斯拉电动车来到了莫斯科州的一座公园附近。当天下午3时许,他的遗体被发现,初步调查显示为自杀。
三天后,斯塔罗沃伊特得到了“体面的下葬”,十多位俄罗斯政府部长出席了告别仪式。但《生意人报》等俄罗斯媒体纷纷披露,斯塔罗沃伊特生前已经卷入内务部正在进行的库尔斯克边境工事贪腐窝案调查,且可能是“主要被告之一”。
今年4月,斯塔罗沃伊特在库尔斯克州的副手和继任者阿列克谢·斯米尔诺夫已经因相关案件被捕。一些媒体称,正是斯米尔诺夫供出了自己的老上司。与此同期,内务部调查审结的别尔哥罗德州边境防御工事腐败窝案,已于7月进入检控程序,被捕者包括该州副州长鲁斯坦·
扎伊努林。
自2022年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以来,俄罗斯和乌克兰都爆发了多起重大战时腐败案件。如今,俄罗斯反腐败部门对库尔斯克、别尔哥罗德两州官员的调查,指向同一个核心问题:乌克兰部队为何能轻易越过俄乌边境线,对俄罗斯本土发动攻击?
三年修建,一日破灭
库尔斯克防线修筑完成,固若金汤,已准备好“击退任何入侵”……这是2022年秋天,时任库尔斯克州州长斯塔罗沃伊特立下的豪言壮语。彼时,乌克兰军队在俄乌战场哈尔科夫、赫尔松等州发动大规模反攻。在俄罗斯国内,“乌军攻击俄罗斯本土”的担忧开始浮现。但斯塔罗沃伊特信心满满地表示,库尔斯克不会有问题。
斯塔罗沃伊特生于库尔斯克州,幼年时跟随在核电站工作的父亲迁往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居住。2005年,在私营企业取得职业成功的斯塔罗沃伊特进入圣彼得堡市政府投资与战略项目委员会工作,开启仕途。2010年到2012年,在梅德韦杰夫担任俄罗斯总统期间,斯塔罗沃伊特出任俄政府办公厅产业与基础设施部的副主任。之后,他历任联邦公路局长、交通部副部长。有报道称,他因主持建设克里米亚大桥有功而得到提拔。
2018年,斯塔罗沃伊特被总统普京任命为库尔斯克州代理州长,次年正式当选州长。按照俄罗斯政坛的传统,没有地方主政经验的干部,在走上更高位置之前,通常会担任一次州长。
也是在2018年,长期在库尔斯克和莫斯科州建设部门任职的斯米尔诺夫,出任库尔斯克州副州长,并在2021年升任第一副州长,成为斯塔罗沃伊特最重要的助手。任内,斯米尔诺夫分管经济发展、交通运输、公路等部门。2024年5月,斯塔罗沃伊特被普京任命为俄罗斯联邦政府交通部长,斯米尔诺夫随即开始代理州长职务。
两人刚刚升迁3个月后,2024年8月6日,乌克兰军队越过乌克兰苏梅州和俄罗斯库尔斯克州的边境,迅速占领边境城市苏贾,一度控制上百个居民点、上千平方公里俄罗斯领土。俄军很快稳定了防线,但花费了7个月时间,才将乌军完全赶回边境线外。
库尔斯克边境陷入战火后,斯米尔诺夫迅速陷入了俄罗斯军事博主和知名人士的口诛笔伐之中。首当其冲的是他在疏散边境地带15万民众时没有章法,导致一些俄罗斯平民流离失所,甚至被困乌军控制区。普京在公开发言中暗示斯米尔诺夫缺乏“危机管理”能力,老领导斯塔罗沃伊特也不得不公开批评斯米尔诺夫在给予民众支持时“存在实施层面的问题”。
2024年12月,出任州长才半年的斯米尔诺夫黯然离职,和斯塔罗沃伊特、斯米尔诺夫等人的工作经历完全无关的统一俄罗斯党领导层成员亚历山大·欣施泰因出任代理州长。欣施泰因曾任俄罗斯国民警卫队总司令,并长期担任国家杜马安全和反腐败委员会副主席。来到库尔斯克后,他迅速将矛头对准了边境防御工事。
在乌克兰危机全面升级之前,库尔斯克的俄乌边境线原本没有防御工事。有民众曾回忆,边界“就是(旷野上的)一条公路,前面是俄罗斯,后面是乌克兰”。2022年,随着俄罗斯发起的“特别军事行动”开始,斯塔罗沃伊特主持下的库尔斯克州政府开始大规模构筑边境防御工事,前后耗时近3年,联邦预算总拨款达190亿卢布(约合人民币17.42亿元)。
看起来,这些防御工事由“龙牙”混凝土反坦克锥和碉堡、掩体、堑壕、铁丝网等组成,一条紧邻边境线,另一条距离边境线5到10公里,组成了一个有梯度的防御网。然而,2024年8月6日,乌克兰装甲部队在一天之内就通过了这两道防线。
库尔斯克之战发生后,支持“特别军事行动”的俄罗斯知名媒体人尼基塔·
米哈尔科夫就公开宣称,这里的防御工事存在“令人极为不快的事实”。他透露,自己掌握的信息显示,一些参与项目的分包商和工人没有领到工资,但所有用于防御工事的联邦拨款却被花光了。他没有更实质的证据,但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这一切真的建起来了,怎么能在一天之内被乌军突破呢?”
欣施泰因来到库尔斯克州后,俄罗斯联邦内务部迅速前往尚在战争中的该州,围绕“防御工事为何被迅速突破”的问题,展开反腐败调查。欣施泰因后来披露,从2024年底到2025年初,调查人员就此跟进了10个案件,负责防御工事总包的库尔斯克地区开发公司首席执行官弗拉基米尔·
卢金也被逮捕。他是斯米尔诺夫的老部下。
2025年3月,库尔斯克之战基本结束。4月15日,斯米尔诺夫和他的第一副州长阿列克谢·德多夫被内务部警察正式逮捕。随后,库尔斯克州政府多个部门的主要官员陆续落马。大网终于被揭开。
根据检方目前披露的消息,斯米尔诺夫等人在构建库尔斯克边境防御工事时,以各种方式滥用职权、贪污公款。比如,这些官员主持购买用于建造掩体的海运集装箱,一个新集装箱的平均价格为15万卢布(约合人民币1.37万元),但官员们的实际购买价格高达每件37万卢布(约合人民币3.39万元),仅在集装箱购买环节他们就浪费了超过4400万卢布(约合人民币403万元)的拨款。
更为严重的是,在建造抵御乌克兰坦克及装甲车的关键设施“龙牙”时,库尔斯克的官员们用民用M200强度的混凝土,代替了M500强度混凝土。工程上,M500混凝土强度高,通常被用于建造大坝、桥梁等,能有效阻挡坦克,而M200混凝土一般仅用于民房楼梯建造等场景。
俄罗斯媒体报道称,这项贪污不仅造成1.56亿卢布(约合人民币1429万元)的经济损失,还导致这些“龙牙”对乌军装甲车辆完全无效,甚至在雨雪天气中就被压垮了。
检方称,本案被告们“背叛了国家利益,破坏了库尔斯克乃至整个国家的安全局势”。欣施泰因则表态称,支持肃清前任的腐败问题,“任何违法者都应该知道,他们不会得到宽恕”。
“战时腐败”何解?
梳理检方披露的信息可知,库尔斯克的边境防御工事腐败窝案之所以能发生,且持续多年而未被发现,从根本上说,是因为该州作为靠近乌克兰的边境地区,从2022年开始实施了特殊的战时运作机制,允许地方当局在不进行公开招标的情况下进行物资和服务采购。
经过州长指定,库尔斯克地区开发公司成为该项目的总承包商,此后的分包几乎是在不公开的情况下进行,官员们和商人得以通过“制造工程正在进行的假象”,私下转移联邦拨款,为自己购买房产和豪车。一个细节是,在决定分包时,斯米尔诺夫甚至根本不考虑那些给自己的回扣低于15%的公司。
在俄乌战线两边,战时体制带来的不透明,成为腐败频发的关键原因。在乌克兰,2022年,一家鲜为人知的利沃夫军火公司从乌克兰国防部获得了价值3000多万美元的合同,用于采购10万枚迫击炮弹,但这些炮弹从未交付。乌克兰安全局调查后发现,这笔款项被国防部官员与利沃夫军火公司合谋挪用了。
根据乌克兰战时法律,国防采购局90%的采购信息属于机密,外界难以监督。此外,乌克兰的国防工业分散于中小企业,有“家庭作坊”的特征,很多一线部队还会自己购买武器装备。这一方面增强了乌军和乌克兰国防工业的战时生存能力和灵活性,另一方面也为腐败提供了条件。
与乌克兰相似,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军队中的腐败问题激增。20世纪90年代的第一次车臣战争中,甚至出现前线官兵向车臣反叛武装出售武器弹药的情况。1998年,俄罗斯总检察长斯库拉托夫称,俄军是“俄罗斯最腐败的政府机构”。
2000年成为俄罗斯最高领导人后,普京开始了自己的“反腐长跑”。有分析指出,过去20多年来,俄罗斯一直试图消除军队及国防事务中的腐败现象,但随着“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并陷入僵持,长期的战时体制难以避免腐败滋生。
2023年1月25日,俄罗斯库尔斯克边境地区,时任库尔斯克州州长罗曼·斯塔罗沃伊特视察防御工事。
今年7月1日开庭审理的防弹背心腐败案是最新的一起案例:2022年11月,一份20亿卢布(约合人民币1.84亿元)的防弹衣生产合同,最终为“特别军事行动”前线送去了2万件“劣质不合要求”的防弹背心。俄罗斯侦查委员会称,此案涉及国防部官员和企业共谋。
值得注意的是,2024年4月以来,俄国防部三位副部长伊万诺夫、帕维尔·
波波夫、布尔加科夫及俄军副总参谋长沙马林、国防部人事总局局长库兹涅佐夫、国防订单保障司司长维尔捷列茨基、第58集团军前司令伊万·
波波夫等军方高层陆续“落马”,但他们所涉案件多发生在“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前。今年7月7日,最新被官宣逮捕的国民近卫军前第一副总司令斯特里古诺夫上将,涉嫌的工程腐败案也发生在11年之前。
梳理俄罗斯媒体报道,上述高官中,布尔加科夫所涉案件可能与“特别军事行动”后的腐败问题相关。在2022年9月被免职前,布尔加科夫一直负责俄军后勤工作。2024年7月他被逮捕后,塔斯社披露,布尔加科夫涉嫌建立一个腐败网络,以高价向军队提供劣质食品配给。
由于战时腐败的隐蔽性,以及在前线调查的困难,发生于“特别军事行动”开始后的腐败案,往往要在引发重大事件之后才被曝光。一个案例是,在克里米亚大桥屡遭乌克兰特工及无人机、无人艇袭击后,俄罗斯国民警卫队海军高级军官谢尔盖·沃尔科夫于2023年3月被捕,后来被判处6年监禁。调查人员发现,他用4亿卢布经费购买的两套雷达系统,其技术特性根本无法防范无人机袭击。
2024年4月,经济官员安德烈·别洛乌索夫出任俄罗斯国防部长,担任国防部长12年之久的绍伊古离任。外界分析多认为,这是为了确保对庞大的军队及国防工业体系进行“更严格的管理”。随着别洛乌索夫履新、大批高层官员因过去的腐败案被捕,俄军在“特别军事行动”期间的反腐效率有所提高。
2024年9月,俄罗斯侦查委员会军事侦查总局宣布逮捕中央军区装甲兵种负责人丹尼斯·
普季洛夫少将。这位高级将领牵涉的并非陈年旧案,而是2023年在签订装甲车辆维修保养合同时,收受了来自企业的1000万卢布贿赂。
不过,沃尔科夫、普季洛夫等人的案件,规模、影响都较小。相比之下,库尔斯克防御工事腐败窝案,是2022年“特别军事行动”开始以来,涉及面较广、涉案金额较大的一起新发案件。库尔斯克的情况并非孤例。同样位于边境地区的别尔哥罗德州,也在遭到乌克兰小股部队反复越境袭扰后,暴露出同类防御工事腐败窝案。
2022年到2024年,联邦政府在此投入195亿卢布(约合人民币17.92亿元)建造防御工事,但分管建设的副州长扎伊努林及下属官员,利用战时制度漏洞,和十多家公司签订虚假合同,挪用资金超过9亿卢布(约合人民币8300万元)。唯一的区别是,别尔哥罗德州的官员“胃口”较小,拿到7%的回扣就满足了。
目前,尚不清楚别尔哥罗德州的防御工事腐败案是否会牵连更高级别的官员。据当地媒体报道,这里的腐败问题可能还涉及对其他资金的挪用。2022年,政府拨款9000万卢布资助该州边境地区的民兵巡逻队,但据一线民兵反映,他们每小时的工资只有150卢布,且有时会被拖欠。
从“查旧案”到“纠新案”,再到第一时间揭起腐败窝案,亦显示出俄罗斯对“战时腐败”的打击力度在不断加强。俄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曾说,反腐“不是一场运动”,而是“持续不断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