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柳柳做自媒体后写下的第一句话是：“决定进厂花了一天，读到研究生花了 24 年。”
从专升本，一路念到一本大学研究生毕业的她，没想到去年毕业后唯一的 offer 是一家蘑菇厂。入职前一天，她坐了五六个小时大巴，又坐了一段电瓶车，最后站在潮湿、气味难闻的铁皮厂子前，“比我农村老家还要农村。”当晚，她辗转反侧，心理落差巨大，她甚至想到了跑路，但来这儿的路上太费劲儿了，她劝自己算了，“就当过渡一下，攒点钱才是紧要。”
汪柳柳在网上刷到了很多类似境遇的帖子，很多大学生本科毕业后找不到工作，于是进了厂。
在社交媒体上，“厂”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指向。一种是指互联网大厂，这仍是许多年轻人心中的理想工作地，代表着体面与高收入；另一种是指工厂，以制造业为主，在枯燥乏味的流水线上作业，难以吸引年轻人。
但这种现实正在改变，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大学毕业后没有进入互联网大厂，而是直接走上了制造业流水线，在小红书上，搜索“进厂”关键词，相关笔记高达515万+，许多大学生分享自己的进厂经历，包括流水线工作日常、精神状态记录、甚至劳务被骗经历。他们的首选一般是电子厂，薪资约在五六千块。
对于这段经历，他们呈现出两种不同的态度，一种是劝诫他人“非必要千万别进厂”，认为这条路一旦开始就难以摆脱，“你以为那是进厂过渡？那是你的一生。”另一种则更为坦然，甚至显得积极：有人觉得工厂比职场更简单直接，“都是牛马，为什么不能去厂里做牛马？我这辈子就认命了不行吗？”
去年毕业的师范英专生何雨告诉我，相比私企，工厂通常包吃包住、收入稳定、入职门槛低、进出灵活，对年轻人来说是一个“攒钱”的现实选项。“一进厂什么（简历和面试）都不需要，只要我有身份证，我是一个健全的人就可以了。”
进厂不需要什么优秀的选拔条件，有时候还要自我降级。毕业于江西科技师范大学的苏泓进厂时学历填了初中。因为工厂觉得初高中学历的人会更稳定，“厂里就觉得他们吃过苦，或者没别的工作选择。”
苏泓去年从一家外贸公司辞职后，进了江西一家电子代工厂。她在外贸公司时薪资过万，但因恶性竞争和业务压力感到抑郁和痛苦，后来在招聘网站上刷到这家28元一小时的电子厂，果断决定进厂。她告诉我，“选择进厂的最大因素就是钱。无论在公司上班，还是做服务员，你没有发现都会让人麻木吗？工作的本质就是劳动，只是脑力和体力的差别。”
进厂之后，她两班倒，身体很累，但心不累，存钱快，下班就不用再回领导消息，“就算是厂长你都不用在意。”她在短视频网站上发了自己的经历后，收到了很多私信，很多人说受不了公司的文化或者竞争压力，也想进厂。
但尽管如此，如果让她给出建议，她会说除非走投无路，还是不要进厂。“厂里会为了产量压榨你，环境和机器噪音也比较压抑，干到最后你的耐心可能会耗光，产生暗无天日的绝望感受。”
何雨也有类似的感受，她所在的五金厂有巨大的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还有长达12小时的站立。她下班后，常常累到没力气走去食堂吃饭。生活只剩下了工作、吃饭和睡觉。她感觉自己渐渐无法思考，也没有时间思考。她害怕自己消沉下去，于是每天在休息的十分钟里背单词，耳机里给自己放充满反抗精神的歌曲。三个月后，她不停投递的简历总算有了回复，她火速逃离了这个厂。
她告诉我，进厂的感觉很复杂，一边身心痛苦，但一边也感到被救赎。进厂前，她的人生几乎走到了绝境：找不到工作，交不起房租，和对象分手，花呗还不上，聊起这些的时候，她在电话那头哭了，那时的生活全方位地让人感到无望，很大程度上，是进厂这个机会解救了她。
也许是出于某种自尊心，和我交谈的几个人都说，进厂只是一个过渡，但过渡之后去哪里？他们都有点迷茫。“过渡”一词的微妙之处就在于，一端是确定的走投无路，而另一端则是不确定性，有人逃离，有人适应，也有人被困在这条“过渡”的中途。
以下是他们的讲述：
汪柳柳 25岁 进蘑菇厂11个月
「我感觉自己像个尼姑庵里的尼姑」
我是24届安徽农业大学的硕士生。在学校的招聘会上知道这个厂，刚开始以为是一个公司，来了之后发现是郊区的厂房。我学农学专业，也能理解要下乡，现在生物类的工作也不好找。我毕业时有一家更想去的公司，面试了两轮后，我就被刷了，因为专业不算完全对口。
我是专升本，又读到硕士的，当时执着地认为学历是能够改变局面的，但现在发现其实也没用。选择这个学校也是因为我就想读一本，又想留在我当时上学的城市，就只有这个学校，选了农学下的分支园艺。中间我也试图换专业去会计，这又涉及到金钱问题，学费比现在这个要贵。
去年7月，我迫于经济压力就来现在这个蘑菇厂了。我上学时候养了一只猫，当时正巧猫生病，我的额外收入和硕士奖学金补助都不太够，合肥确实也没有什么其他的选择，我就来了这里。
我父母算比较支持我读书，去年找工作时，我父母也没有让我必须要找工作，但是我已经读到这个年纪了，还有个弟弟才念高中，我不想一直花她们的钱，会有负担，觉得要有自己的收入。
我这个厂还不是所谓打螺丝的流水线普工，说好听一点叫技术员。我上班的地方，除了我就是蘑菇，和我打交道的都是一些年纪很大的工人们，年轻人非常少。
某蘑菇厂©视觉中国
我们月休四天，只能集中在一起放。在这里每个星期放一天假没有意义，离家又远，又在农村，出去拿个快递也挺麻烦的，几乎没有个人生活。每天早上起来之后，就来公司打卡，一个厂房里又分为20多个小的房间。每天都需要一间一间去看，观察蘑菇的长势，调节各种参数。
我来这里的前三个月，情绪很难受，就觉得自己读书没有任何意义，最后还不是进了厂。加上水土不服，肠胃不好，经常拉肚子，我爸妈也让我回家。其实谁不想往家里跑啊，但是每次回家都要先从这个地方坐一个小时去车站，再从高铁站到家附近的城市，再打一小时车回家。
我记得我来的时候坐了五六个小时大巴，下车也没办法直接到厂。我就找了一个骑电瓶车的阿姨，给了她二十块钱。一路上我就在想，我的天呐，怎么比我老家那边还农村。很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潮潮的，盖着铁皮的草。
第一晚我非常难受，辗转难眠，心理有落差。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环境，但来都到了，铺盖卷也都带来了，第二天要走也很麻烦。后面待上一个月之后公司聚会去县城，我加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的号码之后交通才变得方便一点。
上班的时候，其实身体没那么累，但你的心很累。你需要适应环境，夏天厂里的状态真的有点糟糕，到处都是泥，指甲盖里永远都有泥，洗不干净。裤脚永远都是湿的，鞋也不干净。一直在厂里几乎是隔绝外界，我感觉自己像个尼姑庵里的尼姑，这里几乎没什么同龄人。我记得我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件裙子，然后发现根本没有这个穿着必要。
我当时面临的问题就是，我要不要结束实习期三个月就走去找另外的工作，但是别的厂，别的公司，可能也不会认可我。如果我留下来干几年，完全学会这个技术，一样还是要下乡，来农村，没有任何区别。我就一直在纠结这个事。
之前我也想过去当老师什么的，但考编也需要专业对口，农学专业没办法和那些科目对口。考公的话就要背上“万一没考上”的压力，我也在父母的极力要求下去考过一次公，当时准备也不够充分，但我还是去了，想着给父母一个交代。真的很多人，大家都在抢一个名额，很难。
我也不知道到底要在这个厂待多久，但也很难接受自己的人生就是这样了。我前两个月的钱都给我的猫花完了，后面我以为自己要开始存钱了，就陷入了报复性消费。每次回家都会和朋友出去吃吃喝喝。
进入6月，我原本计划上半年能攒个一两万，现在达成了一半，也慢慢适应了厂里的生活，还能上手独立种植，会有小小的成就感。主要是觉得人和人之间还是不能比较，听说之前在家考公的朋友，现在也面临艰难地找工作。对比之下就觉得这个工作强度还可以，能规律上班已经很知足了。有时候下班了想着做做自媒体、剪剪视频，但其实下班回去就累了，同时做好两件事好难。
不过现在没有最开始来的时候那么迷茫了，之前给自己的规划比较模糊，我现在的计划是在厂里再待一两年，之后再说。
苏泓 23岁 进电子厂3个月
「离开了车间，就算是厂长你都不用在意」
我进厂前是一种麻木的状态，现在感觉还蛮充实的。
我今年23岁，毕业于南昌一所很普通的本科，叫江西科技师范大学。英语师范专业毕业后，我选择了做外贸，主要是家具的进出口。
当时我也没什么经验，主要是帮公司做阿里巴巴国际站运营，工厂基本都会在上面开通账号。我去时公司刚起步，我也抱着工作就要卷、要认真、只要努力肯定能开单的心态，很幸运地在第一个月就开了一个很大的单子。眼看着网站搭建起来，公司流量越来越好，在同类型商家中都算优秀，老板也很重视我。
后来新的领导来了，她的经营理念是搞业务如果没有竞争，同事之间没有勾心斗角，这个公司就没有氛围。在那种恶性竞争的环境之下，我的压力非常大，导致后面我经常一上班就头痛，快抑郁了，过年前就提了离职。
刚过完年，在招聘软件上看到这个厂的工价很高，28块一小时。大学时我也经常打暑假工，那时候就感觉在厂里上班身体虽然累，但心不累，存钱快。工厂同事之间没有勾心斗角，干好自己的活，下班后也不回复领导的信息。离开了车间，就算是厂长你都不用在意，而公司就需要把领导捧得高高的，很有礼貌，上下级很严明。
我去的工厂是苹果和华为这类电子产品的代工厂。我做流水组装的普工，需要穿静电服，但不会像别的厂那样全身都裹着。车间的环境也比较好，里面还有绿化，你敢想象它还有健身房和电影院吗？
我上夜班，大概是晚上七点钟起床，吃饭大概半小时，岗位需要提前十分钟到，所以大概七点四十就要进到车间开始干活了。上半夜比较好熬，和旁边的人聊一聊天，下半夜就比较难熬了，平时我是在凌晨 12:50 左右开始吃饭，中间有个五十分钟休息时间，1:50继续上到早上七点钟下班。
工厂饭菜
1:50 的时候最难熬，困意挡都挡不住。在工厂里比较难熬的就是时间，其实那些活都很简单，但时间漫长，一直在重复同一个动作，很枯燥，早上走出车间就觉得自己像僵尸，看到阳光就觉得刺眼，走在路上都浑浑噩噩的，像梦游。上夜班的话，白天就只能睡觉，晚上也不可能出去玩，生活会变成只有上班和睡觉。
当时第一天上班就给我上了一课。既要捡料，又要贴膜，还要扫码过站。耳边一直是副线长催产量，我从来没这么累过，那种感觉就像是炎热的夏天你骑着自行车爬高坡，头顶炽热的阳光，旁边还有一个人大喊“快冲”，而我只能使劲地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下完班我就累瘫在床上，突然很想家。我翻看之前在家拍的视频，看着看着就哭了。我父母比较开明，对我很好。看到后面我发现妈妈脖子上的皮肤有了皱纹，是像老人那种样子，我在家时候从来没发现，突然感觉上班也不是那么累了，家是可以给我力量的，我想，我一定可以坚持下去的。
我身边也有很多年轻人在进厂，我们也讨论过大众对工厂的污名化，“是没有本事的人只能在工厂耗着”。但我觉得进厂也不是丢脸或者低人一等的事。我觉得当下很多年轻人是非常能吃苦的，只要你工资高，很多人都非常想干。选择进厂的最大因素就是工资。无论在公司上班，还是做服务员，你没有发现都会让人麻木吗？工作的本质就是劳动，只是脑力和体力的差别。
我这个厂年轻人占比不是很多，三十岁以下的有30%，在厂里抱着几个月过渡目的来的女生，一般都是家里让她来厂里攒钱，大部分是年纪轻轻就出去打工的人，都是非常纯良的性格。她们的原生家庭都不太好，要么是父母在生活中的打压，要么是单亲，成长过程中没有人去引导她们好好学习，或者去学一门技术。她们就随波逐流，没有那种认知。你的上一辈都在工厂，你也只能跟着来工厂。
男的，一部分很老实，是来工厂踏实挣钱寄给父母的懂事小孩，一些人说，他想好好攒钱买车买房。还有一类男生，就属于流里流气、不务正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进厂来找女朋友的。这些就是学历不高的年轻人进厂的现状。这些年轻的男生很喜欢花钱，一大群人经常出去吃吃喝喝。
进厂的人学历基本都是高中，我那天填的初中，随便填的。初高中学历的人，工厂就觉得他们吃过苦，或者没别的工作选择。我不想造成多余的麻烦，就随便填了。厂里的人知道我读过大学后，一般都是两种声音，一种会说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不是来厂里，会有一点不屑。另一种觉得我比较能认清现实，能吃苦、比较理性，不会看不起你。我觉得生活是自己的，别人只是嘴上说一下，谁管你是谁。
父母让你读了那么多书，自己好像也没有所谓的光宗耀祖、脸上争光，这种愧疚心理我也会有过，但我现在觉得要跳出这种思维。我有时候焦虑会问我爸，会不会觉得我特别没用，我爸说，你真的已经很棒了，都不靠家里养了。
我在厂里工作差不多三个月。一天十个小时，能赚280块，一个月也有六七千。虽然比我上份工作钱少，但过渡一下足够了。三个月能存下一万三左右，很多一线城市像我这样学历的人不见得能存这么多。
某电子厂打工者©视觉中国
厂里时间很难熬的时候，我就会想一些自己出了厂以后要怎么找一份好的工作，怎么样去提升自己的技能。我也会想一下这一万块钱要怎么花。比如我想去学小时候没机会学的吉他，围绕学吉他，会想自己要报什么课，买什么吉他。流水线有一个非常好的点，就是你肉体在动，脑子非常活跃，可以去思考很多东西。有时，我也会回忆过去童年跟亲人在一起的画面，小时候吃到一颗糖都会觉得很开心，在山坡上跑一跑就会觉得很开心，我发自内心觉得那些回忆都很美好。
我以前理想的生活就是普通人家小孩基本上的梦想，被所谓世俗定义的那种优秀——挣很多钱，当很大官，或者在某个领域拔尖，是那种家人见到你如此优秀都会给你鼓励的想象，建立于想要得到别人的认同。但我长大了就没有那种小时候的愿望了，现在想的是，过好自己的生活，多体验生活吧，去看不同的风景。
何雨 24岁 进五金厂4个月
「我怎么把自己的人生过得那么稀烂，像活在一个垃圾桶里」
进厂过渡前，算是我人生最低谷，准确来说应该是无数个错误的选择堆叠之后造成的后果。
我在湖北的普通师范大学念英语专业，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所以我大学80%的时间都用来兼职了，那些钱都用来付学费和生活费了，又生了一场小病，就把钱全部花完了。家里逼着我一定要找工作，毕业面临宿舍清人，我当时进退两难，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没地方去了。上网乱投简历。我在湖北上学，简历不知道怎么就投到了江苏。人事打了电话，那是一家教培机构，因为包住宿，薪资也不错，我就去了。
我是新人，每天在三个校区来回跑，暴晒。进来完全没有培训，又招得急，家长一直反映我教得没有原先好。我这个替补要干的活又多又杂，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同时高强度承受家长和领导的问责和谈话，觉得自己快抑郁了，就辞职休息了不到半个月。
第二份工作是外贸的助理工作，在工贸一体的灯具厂。我根本没接触过外贸，只是上网了解了一点术语让面试官对我有好印象。第一个月零开单，领导就天天找我谈话。第二个月我们去了一趟上海的展会，令我产生了深刻的自我怀疑。学了那么多年英语，虽然口语不好，但也不至于很差。那天来了好几个客户，其中有一个印度客户，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他直接当着我的面，很慢很慢地跟我说了一句，叫我去找几个英文更好的人跟他交流。我感觉天都塌了，这么多年我到底学到了什么？只学会了应试英语，别的什么都不会。
一直有人告诉我外贸是苦熬和坚持，但我没有坚持下来。接下来我要干什么呢？文科生的前景其实是很狭窄的，要么考公考编、当老师、做外贸，要不就是不管专业都可以做的工作，销售、客服，我几乎个个都去面试过。
离职后，我和网上认识的朋友搞了一个线下半补习半教自然拼读的小型创业，对方出场地，我作为老师开班。进行了三个多月时，我当时的对象就从老家来投奔我了。对象暂时没有找到工作就一直待在家里，刚开始我们感情很不错，因为那时我还有工作。后面渐渐招生困难，想到自己可能马上就要没钱了，我去找了一份包装的兼职，在淘宝给观赏鱼打包发货。
那算是我失业后稍微让我开心一点的地方，我每天骑电瓶车离开市区，穿过一大片麦田。从大大的池塘里捞观赏鱼上来，装进袋子打包，按点等人来寄出。养鱼的棚子在乡下，很热的棚子里有一扇门，我很喜欢上班间隙抬头往外看，门外就是金色的麦浪和湛蓝的天，会想，外面这么灿烂，我不至于像活在地沟里一样，给了我久违的治愈。
每日打捞的观赏鱼
后来这份兼职因客观原因没了，补习班也黄了，我彻底失业了。妈妈打电话来说家里被催债，我就把手上剩下的一点钱，还有跟对象借来的三四千块，一起凑给了家里。这时我山穷水尽了，只好借花呗。感情也开始不顺，两个没工作的人天天待在出租屋里免不了争吵伤感情。
工作也一塌糊涂，怎么投简历都找不到合适的，最后甚至没有心情出去面试了。有时候恨不得一觉醒来就跳楼。那段时间恨不得融化在床上，也不起床，也不洗漱，就玩游戏，有时候不玩游戏就盯着某个地方发呆。
快年末了，我对象和我说，钱也快没了，房租都付不起的话，怎么活呢？我们决定分开找工作，她去了杭州。我和她保证自己十一月前一定找到工作，但我没有做到，是我的错。我那时心想，哪怕是一个很烂的工作，我也一定要去干，鼓起勇气去面试了好多家。有的直接放鸽子，有的直接拒绝了。回头去看，还是痛苦于自己的窝囊和无能。我对象后来去了杭州游戏公司直播，我们几乎没有沟通了。我问你还喜欢我吗，对象说来之前是喜欢我的，但来了之后觉得生活和幻想中差别太大了。我痛恨自己为什么把一切变成这个糟糕样子，马上要被赶出出租屋了，花呗也借不出，面临着下个月还款，得到处借钱把当月房租付上，同时拼命找工作。最绝望时，我拨通过自杀干预的热线。
快年尾了没什么公司招聘，在小红书本地有一个临时工中介发五金厂招质检女工。我想着什么工作不是干呢？先把困境渡过。那天我带着身份证去了，一个驻厂接待了我，直奔人事。人事让我填了张表，就说，你今天就搬过来宿舍吧。我当时真的惊讶极了！我从没有想过，就这么简单。我找了那么久的工作，怎么也找不到，结果一进厂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我有身份证，我是一个健全的人就可以，我震惊坏了。
我当天就搬去了宿舍。和想象一样，因为是五金厂，一群男的和很少很少的女的。厂里也有很多临时工和日结工，素质参差不齐，到处都是男的在嚼槟榔和抽烟。厂里器械启动就是金属味和叉车的尾气味。流水线的前面有一款压弯机，把一块金属压成你想要的形状。那是很大一台机器，砸下去会有轰隆隆的巨响。待久了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嗡嗡的。
某五金厂的生产车间。©视觉中国
好几台机器疯狂往下流产品，我就在后面疯狂检查产品是否有异样。灯光很刺眼，一个小时要检验700-900个产品，很费眼。有的产品很小，小到要凑很近才能看清上面有没有瑕疵，要么就很大，大到要很用力才能举起来看清每个面。一旦你看漏了，三分之一的工资就没有了。
我一天要站12个小时，两班倒。有时候累到工作完你都没有办法走去食堂，一天就吃一餐，回到宿舍就躺下。但我没有瘦，还过劳肥了。我在拼多多网购了那种临期速食米线和泡面，在楼下开水处泡。之前有一次晚上我没吃，工作了大概一个半小时就晕倒了。组长以为我死那里了，吓得要死。看我还半睁着眼，没死，就把我摇醒，问我要不要回宿舍休息一下。然后那一天的工资就没了，哪怕我已经工作了一个半小时，后悔死了，后面我必须吃东西。
我进这个厂实际也是被劳务骗了，他告诉我工作很轻松，一天8-10小时，三餐饭，住宿不要钱。但去了之后，吃饭和宿舍都要钱。宿舍是 8-10 人间，独卫，洗澡的水永远不热，也没有洗衣机，一天还要交 5 块水电费。前三天的工资扣在中介处，临时工日结200，但中介每天只发给你 80 ，如果没有干满工期，扣在那里的120块钱就看他心情给不给你。
我11月末进厂，一边还花呗，一边在手里攒了一点钱，预备回家过年。过年给了家里一部分又花了一点，再回到工厂时，我又只剩不到 700 块钱。怎么又山穷水尽了？没办法又回厂子干了半个月，手上有个两千块，立马逃离了。那真的是很恐怖的一个地方，很多男人抱着“厂里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女人”那种想法，会来勾搭你，讲一些恶心的话。厂里的女性对我也有恶意，不知道是不是人事透露的，有些人知道我是本科，就会讨厌高学历的人，待久了觉得身边充满了危险。
当时进厂的心态也很奇怪，工厂算是我的中转站，我一边痛苦一边觉得救赎。一开始我觉得工作没有贵贱之分，也不相信穷山恶水出刁民。还挺开心的，想着这么容易找到一份工作，马上就可以还债攒钱了，好幸运呀。一进去就累到倒头就睡，后面习惯强度后才开始感受到环境的影响，我就开始整天塞着耳机，通过听歌获得精神力量。我当时特别喜欢听一首歌，Paris Paloma《LABOUR (the cacophony)》。这是一首关于女性压迫的歌，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会当作是全部环境对我生活的压迫来听，激励自己。
我当时的感触就是我怎么把自己的人生过得那么稀烂，像活在一个垃圾桶里。不是说工厂是垃圾桶，而是我自己的身体和精神，与我预期中的自己。
我也反思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想，我必须让自己有一份可以依靠的技能，英语是最熟悉又没成本的。我下载了一个背单词的软件，每隔一两个小时我们有10分钟休息时间，我会疯狂背单词。不严格要求自己背了多少，但我要求自己必须每天背，这是一种挣扎，努力摆脱那个生活状态的动力。一旦我不去背单词，我可能一辈子都这样了。听歌和背单词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我时刻提醒自己，我不会一辈子都这样。我的人生已经低谷了，但我迟早要把自己扶起来。我没想过我会在厂里待多久，但一定是过渡。背单词是一个锚点，如果我中途结束了背单词，并且一直不背，可能我就一直在那个厂下去了。
12月到3月，每月增加到单词数
年后工作就好找一点了，当时约到了大概三四个面试，一边临时工一边请假出去面试。最后去了一个教培的工作，不可思议地顺利，当天就录用我了。这份工作真的很快乐，每个月工资挺低的，但没什么勾心斗角和危机感。
我有没有完全走出困境呢？精神上是有，经济上还没有。债务要到过年才能一点点还完。上大学起，我一直都有种疲于生计的感觉，如今总算有一种比较安逸的状态。有时间做自己的事，可以画画、看书，写小说，滑板，还打算去学烘焙，新的东西塞进了生活，不至于原本那样，被生存不停逼着走。
当时发帖也是希望给大家一些经验，实在走投无路了，进厂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事情，只要不长待。最好就是在工厂住着，做临时工，时不时出厂去面试，找到工作后离开，把宿舍当作便宜的日租房。还有就是，人生无论有什么低谷，只要不放弃希望一定会过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