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瑶在房间里服用药物,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13天前,她刚度过20岁的生日。在生命最后十多天里,父亲李天明感觉脚像踩在棉花上,无法理解女儿突然的失控和歇斯底里。
4月19日,李冰瑶自杀当晚,警方发现她的手机里留有遗言和遗书,认定她服毒自杀,为非正常死亡。之后,李天明的同事王澍光因涉嫌强奸罪被刑事拘留。5月6日,他被检察院批准逮捕。
事发半年前,李天明帮女儿找心理咨询师,找的人是他信任的同事王澍光,约定的咨询地点在单位办公室。然而,根据李冰瑶留下的录音,大多咨询都是在王澍光的私人住宅里进行。
李天明一直以为,女儿在同事那里接受心理辅导,正在变得越来越好。只是从去年底开始,女儿和他的关系有些疏远,不再像过去那样,和他主动分享困惑。在今年3月下旬,王澍光和女儿断联后,李天明在茫然中得知,女儿称王澍光为“爸爸”。在她自杀前的最后13天里,她只想做一件事——见到王澍光。
直到女儿离世后,整理完她手机里的72份录音和三封遗书,李天明才知道女儿和同事王澍光之间的隐秘关系,以及她经历和承受的一切。
“内刊编辑”和“大仙”
“我畏惧死亡,但看不到生还的希望……我觉得我做了非常不可饶恕的事情。”
——李冰瑶自杀当天的独白录音
每次打开一份录音文件,李天明要鼓足勇气才能听下去。女儿的声音让他忍不住流泪,只能暂停梳理证据。
女儿去世后的一个多月里,他和妻子叶非请假在家。他常常整宿失眠,翻看过去数万条与女儿的聊天记录,感觉女儿没有离开。他清楚记得很多具体的时间里,他和女儿的对话,女儿当时的表情、声音、动作。仿佛一切发生在昨天。
叶非只能靠收拾家务打发时间。有时,她会去女儿的房间打扫卫生,整理书架和女儿写的书法。她说,她极力让自己恢复平静,但还是忘记给女儿阳台上的一棵小树苗浇水。接连干旱几日后,小苗最终枯死了。她只是继续让它留在原处,和过去一样。
李冰瑶房间干枯的小树苗。本文图片均为 受访者供图
整理完2024年9月以来,女儿的录音、日记、和王澍光的聊天记录,以及他和妻子跟王澍光的交流记录,李天明越发明白了一切,他感到如此迟滞,才试图去缝合这段空白。尽管王澍光认识他们,了解他们,可他们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的内心是什么样子。
王澍光是李天明多年的同事,也是他信任的人之一。
他们在河北石家庄市的教育系统工作,在单位,王澍光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内刊编辑,一个是心理咨询师。在同事们眼里,他更为人所称道的身份是后者。
李天明回忆,2011年,王澍光调到他所在的单位工作。前几年,他的性格古怪,行事比较偏激,在单位基本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当时,李天明的办公室在一楼,经常会有同事在他那儿停留、聊天。同事秦天说,李天明性格温和,许多人愿意跟他交流。
李天明说,在单位,自己是最早认可王澍光的人。那时,他们是同级,两人从事的岗位在教育系统里属于边缘部门。王澍光一个人负责内刊的编辑整理,两个月一期,一年6期。稿件由各区县学校老师们提供,工作相对轻松,王澍光有很多自由时间。
去年10月,李天明转为办公室主任,也成为王澍光的上级。
从2018年开始,李天明感觉王澍光的性格平缓许多,见了同事之后,会主动打招呼。他们聊天多起来,早上9点上班,王澍光习惯先到他办公室聊半小时,下班前也会到他办公室闲聊。
那时李天明得知,王澍光自学了心理学,也尝试着给身边的同事以及他们亲朋好友的孩子做心理咨询和辅导。
王澍光曾向包括李天明在内的多名同事承认,他是因为自己有心理问题,才开始学习心理学,也获得拯救。同时,他学东西比较杂,包括看指纹。根据咨询录音里王澍光的自述,他曾经花10万买了一套仪器设备,通过测指纹来预知人的性格、职业、未来。
在2024年10月份的一次咨询录音中,王澍光讲述了自己更多的人生经历:在办公室写了几年材料后,他觉得没有进步,没有成就感,为此感到沮丧。后来因为太累,紧张、压力,他得了甲状腺癌。做完手术之后,他忽然明白,“这个活没法干了,不能伺候人了”。于是他调到现在的单位,做“修心养性”的编辑内刊工作。一直干到现在十几年,他对评优评先和当官不感兴趣,心理研究、咨询才是他的“主要任务”。
王澍光自述,他于2011年开始给他人做心理咨询。他投资10万元,从一个新加坡的机构那里学会了“这套东西”,从一开始指导孩子上学,后来发现家庭教育很重要。之后,他发现好多人都有心理问题,于是他开始进行心理治疗,形成了他“自己的一套东西”。
与王澍光共事十多年的秦天回忆,他2014年到单位,当时感觉王澍光不善言谈,独来独往,不是一个好接触的人,“个性比较强”。
疫情前后,他们交流多起来。秦天知道王澍光喜欢看书,和他探讨过先秦时期的文化。此外,他们也常探讨当下的国际局势、学生中出现的现象,经常产生分歧。秦天说,交流时,王澍光有一个特点,“总是从你的语言当中找你的问题”。如果不认同他的观点,他会情绪激动,“总想说服别人,证明他的观点是对的”。秦天便主动退让,不再和他争论。
据秦天了解,王澍光对心理学研究较多,多年来也一直为他人做心理咨询,都是同事和朋友介绍过来的。咨询通常在他本人的办公室进行,但对于他的咨询效果,他没有听说过。秦天说,有困惑时,比起同事,找外面的人觉得更不方便,或者因为对心理学,很多人不甚了解。大部分同事找王澍光,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
“与其说是心理咨询,这更像是熟人之间、长辈与晚辈之间的交谈和疏导。”秦天说,王澍光由于经常帮人辅导,在语言表达上有独特风格,因此获得同事的认可与信任,大家冠以他“大仙”的名号。秦天印象中,王澍光没有获得过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书。
单位的另一个同事曾玉也知道,王澍光是从2011年逐渐开始给他人做心理咨询。她和男友分手后,心里难受和困惑,想过自杀,王澍光当时曾主动找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记着,我们等着你回来。“那时觉得他像一束光。”
王澍光也给她看过指纹。那时研究王澍光研究心理学没多久,他有一个机器和一套系统,“可以测人的性格”。开始时,王澍光调错了模式,把曾玉看成了另外一个类型的人。那时,她想寻求的帮助是,这件事儿应该怎么办?但和王澍光聊完,她更加“五迷三道”。她和他聊了多次,他常问她,最近怎么样,有什么想法。有时夸她,有时训她。
王澍光还曾让曾玉跟他一起做脑训,“一种面向中小学生的脑电波训练”。曾玉记得,为了学习脑训,王澍光入了股,“规模弄得挺大,(基地)租了场地”。他想让曾玉当助手。曾玉去过一次培训场地,她看到很多家长交钱咨询,楼上楼下不少孩子坐着。但当时曾玉忙其他事情,就没有加入。她后来听说,脑训基地倒闭了。
咨询时,曾玉听王澍光讲过自己辅导成功的案例。其中有一个大学生,有轻生念头,“被他给掰正了”。辅导通常在工作日下班后或者周末进行,她也见过他经常在单位的会议室辅导一个高中生。每次辅导收费因人而异,本单位系统的人,王澍光象征性一次收取50块钱。系统外的,他一次最低收费300元。根据介绍人的远近关系,有时收500元。一次咨询两个小时左右,时间不固定。
李天明认可王澍光的“自学成才”,虽然他们有时会因为观点不同争论。2018年,女儿上初一时,他感到她无心学习,“有早恋倾向”。李天明跟王澍光聊过这件事。王澍光的观点是,应该让孩子去尝试,父母不要打断。他以自己高中爱玩游戏的儿子为例,他陪儿子昼夜不停地玩,直到儿子玩到想吐,就会主动去学习。
李天明不同意,他认为孩子的黄金期就那几年,孩子的自制力有限,父母应该做适当的引导。
关于孩子教育的问题,他们争论过很多次。李天明说,一旦争吵之后,王澍光会提高音量,隔壁的同事都跑过来问怎么回事。每次王澍光喊起来,李天明就沉默不语。不过他认为,人与人思考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观点有分歧不是坏事。
李天明和妻子叶非一直围绕教学工作,人际圈子简单。1998年,他们从河北师范大学毕业之后,分别进入中小学当老师,从事教学或科研。之所以选王澍光给女儿做咨询辅导,是因为李天明相信自己认识的人,他更了解和信任对方。王澍光也熟悉他家的情况,跟女儿沟通起来会更容易。
在李天明看来,王澍光有多年的心理咨询经验,也有“口碑”,听说他辅导的成功案例很多,“尤其是近三年,(王澍光说)找他心理辅导的人快排上队了”。
李天明回忆,2023年高考前,李冰瑶出现考前焦虑,主动提出找心理医生,他找到王澍光。和王澍光聊过三次后,李天明问女儿,效果怎么样?她说,感觉挺放松的。但是对于学习,她还是提不起勇气和信心。李天明说,没关系,我会陪着你慢慢走。最后,女儿顺利参加了高考。
李冰瑶喜欢深入思考。女儿进入大学后,曾告诉李天明,她对与男友交往、学业、就业等有很多疑问和困惑,需要有人交流,帮她答疑。李天明觉得,虽然自己每天都和她交流,但他的回答有时并不能让女儿解惑。他想过自己的好朋友、亲人,但李冰瑶说,他们只适合倾听,并不能给她更好的建议。
于是,李天明再次想到王澍光。
李冰瑶书架上的书。
“重生的精神世界”
“你们还不知道吧爸爸妈妈,你们的女儿,已经被玷污了,被你们信任的人猥亵强奸了。”
——李冰瑶2025年4月12日写给警方的遗书
咨询从去年9月中旬开始,在每个周六的下午2点进行。
微信聊天记录显示,9月15日之前,王澍光跟李天明一样叫李冰瑶“闺女”,她叫他“王伯伯”。李冰瑶在15日那天给他发“中秋节快乐”,提出想请王伯伯对她与男友的交往进行指导。王澍光把时间安排在9月17日,即中秋节当天。
那天,王澍光在单位值夜班,与李冰瑶提前联系好电话长聊。
两天后,李冰瑶在微信语音中问父亲,看到王伯伯了吗?李天明回复,看到他理了发,刮了胡子,换了新衣服,人显得精神。李天明回忆,当时的王澍光让他眼前一亮,看上去更加年轻和有活力。他还在食堂拍了王澍光的照片发给女儿。
在女儿离世后,李天明才通过咨询录音得知,中秋节那天的通话中,李冰瑶透露初二时,她尝试过SP(“spanking”的缩写,一种性行为偏好与实践)。
在那次电话长聊后,咨询多在线下进行。根据李冰瑶遗留的咨询录音,2024年10月2日,她在单位与王澍光会面。这次咨询中,王澍光相继对李冰瑶说“你天真,容易简单化”、“容易被控制”,“你心里的欲望很强”、“你能量巨大”,“要独立,拒绝父母的帮助”,“有时候还有一些肢体语言沟通,这是我们见面咨询的一个作用”,“你要把我看成树洞,也是安全的”,“妈妈是强烈地控制你的”、“远离父母”、“我是一个指引你走正道的门人”等。
在李冰瑶留下共27份、总时长近30个小时的咨询录音中,多以王澍光讲述为主,分析李冰瑶的心理,告诉她“要去感受、体会”,李冰瑶倾听他的想法,不时回答“嗯”、“啊”、“哦”等。有时,李冰瑶没有说完,王澍光会接过她的话进行总结。除了咨询录音,李冰瑶留下的音频还有她的独白、课堂录音等,李天明说,女儿可能是因为想要复习而录下咨询师的话。在《心理成长日记》中,李冰瑶记录,王澍光会和她复听咨询录音。
在10月2日的咨询过程中,王澍光提出给她算命,通过“易经和心理学结合”,来“看看她命运如何”。他问李冰瑶,跟男友之间是否存在问题,“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并说“他并不是真了解你”。
李冰瑶和男友大一时在一起,交往了10个月左右,李冰瑶的大学室友吴悠知道,她看到过他们一起在校园里走,男生会去书法教室找她,也会买好早点在宿舍楼下等她。
这次咨询中,王澍光提到,“你把你这个小男朋友踹掉”,“你是不是想一心一意地跟我?”李冰瑶说,“我我我是我我不知道为啥,是从跟你见面之后,我就对外面有一些东西不感兴趣了。”根据录音,10月29日,李冰瑶提出分手。
也是在10月2日的咨询中,王澍光开始进行肢体接触。他说,通过打李冰瑶的屁股表示对她“妥协、放任的批评”,并问她“是不是喜欢年长的?”“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我也喜欢你漂亮,喜欢你这个身材,个儿不高,喜欢你这个丰满。”“让我亲一口,来,亲我一口。”李冰瑶仍然多是“哦”、“嗯”、“啊”等简短回应。
王澍光对李冰瑶说:“我是个树洞,对你的所有都能包容,你在我这永远是安全的。你要勇于尝试,不要躲避。你要释放天性,女人释放天性唯一的通道就是性,你一定要大胆去尝试,你要重新活一回。”在此后的几次咨询中,他向李冰瑶多次提到,“通向女人灵魂的是阴道”。
他告诉李冰瑶,“我就希望让我喜欢的人,让他们能获得幸福感,其他的都次要。至于我,我是次要的。我相信在这个过程当中我是幸福的,我的劳动就是幸福的。我也希望你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之路。”
一开始,李冰瑶叫王澍光“王伯伯”。这是李天明的提议,王澍光57岁,比他年长。根据录音,王澍光表示,叫“伯伯”显老,让李冰瑶叫他“王老师”,并把他当作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待。2024年10月5日的咨询中,王澍光提出,让李冰瑶叫自己“爸爸”,并说,他可以是“爸爸”,但又不一定非得是;此外他还强调,这是一种角色扮演。
通常,李天明会开车送女儿去单位的办公室与王澍光咨询。后来,王澍光提议不用父母接送。2024年10月7日的咨询录音显示,王澍光对李冰瑶说,“不可能让家里人都跟着”,并让她回复家人“别来接我了,我自己想办法”。他表示,这是因为李冰瑶可以“独立”做很多事。
当李冰瑶决定推迟回学校的时间后,王澍光问她,“当你决定不回去的时候,你就想见我,对吧?心情很迫切,对吧?你想想在你的过往当中,类似这样迫切的心情有过吗?”
李冰瑶的微信聊天记录显示,从去年10月中旬到今年3月,她几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和王澍光通话,时间长短不一。王澍光多次到学校接她出去,并编造理由向老师请假。
李冰瑶在10月12日的《心理成长日记》中写:“今天真的经历和收获了很多。他(王澍光)对我的身体接触,主动的那些…今天在与王老师相处的过程中,其实在一开始,甚至整天下来,我都是发懵的状态。他只是说突破了什么尺度,但那是要干嘛呢,不知道…我是不清楚发生那些事情到底是为什么,到后面晕沉沉的,刚开始见面的那种紧张急促,到结束分离时心中突然的不舍,我那时好像都没意识到自己该下车该走了。”
“回家之后…我心中看不见的情绪突然爆发出来,根本不受我控制的哭。是一种似婴儿般的哭,是非常纯粹的哭喊…老师说,我那时候哭,是最脆弱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新生命。新生儿一样,他感觉到一种喜悦之情,欣喜。他说我在成长。”
这段文字后面,王澍光用红字批注:“重生的精神世界”。李冰瑶的日记内容多是每次咨询后的感受,黑色字迹下方,有王澍光用红色或蓝色笔迹全程进行批注。
在2024年11月19日的日记中,李冰瑶写:“被王老师打屁股了,打了两次,屁股都红了…(王老师说这是跟做爱相似…)”
“缺爱”,是王澍光在后来的几十次咨询中经常提到的对李冰瑶的评价。他讲过自己将两个同性恋“看好了”的案例,称同性恋是由于父母软弱,孩子缺爱所造成。
对于“缺爱”的分析,王澍光说,叶非是控制欲比较强的妈妈,忙的时候会直接把李冰瑶放到外婆那里,但外婆不是亲外婆,“后妈,不对眼”。当时,李冰瑶回复说,“但外婆对我很好”。
在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课作业中的自我介绍一栏,李冰瑶曾写:“我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我的外公外婆很宠爱我,外婆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会画画哄我开心,给我带来了很多童年快乐。五六岁的时候正在读幼儿园,那时外公外婆也住在我家里,接我上学下学,每次看到外婆的脸,我都特别开心。”
王澍光则称李天明为“软弱”、“无能”,“父亲的无感”。对此,李天明说,当初女儿在高中时焦虑,他因此求助王澍光,那时自己看似平静对待,其实内心极度煎熬。但他不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来,甚至表现得过度轻松一些。他的处世哲学是,不管遇到何事,应该把情绪发泄到外面,把好情绪留在家里。自己一直努力维护的父女关系,没有想到会被王澍光这样评价。
王澍光还在咨询里告诉李冰瑶,“你父母之间关系是严重的问题”。
在大一的职业生涯规划书里家庭环境分析类目里,李冰瑶曾描述过家庭关系:“家庭关系融洽和谐,妈妈为人善良,爸爸低调乐观。相处模式是互相关爱、理解,基本上互相尊重,重要问题可以平等交流。”
近半年,每次见到李天明,王澍光都告诉他,“闺女”在一天天“好转”。她获得了新生。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优秀的、向上的、崭新的闺女。
那段时间,李天明从未怀疑过。
“做一个追随光的人”
“(我会)一直做一个追随光的人,奔走在漫漫时光中,成为自己故事里的主角。”
——李冰瑶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课作业
李天明说,半年以前,在生活、学习、感情上的经历或困惑,李冰瑶都会跟自己分享或倾诉。他在单位的时候,如果中午女儿跟他联系,他会放下手里的事情,父女俩畅聊一两个小时。
李冰瑶初三毕业后,李天明给她买了一部手机。她第一个加了李天明的微信。从那之后,父女俩经常聊天。每次聊半小时到一小时,聊天记录李天明几乎都留着。
李冰瑶的初中同学、闺蜜高玉回忆,李冰瑶最后一次联系她是在今年春节期间,给她发送了节日问候。在她眼里,李冰瑶心思单纯,有什么心里话会跟信任的人分享。以前,她们喜欢聊服饰,经常一起到网红店打卡拍照。李冰瑶也常跟她聊学业、交友中的问题,但她通常都是静静聆听,给不了太多建议。
随着长大,李冰瑶的困惑和迷茫也变多。李天明表示,通常对于女儿的要求,他不会第一时间拒绝,而是先尊重她的想法。他想让女儿去体验努力的过程,有了目标,可以通过不同方式尝试和争取。比如高中时,李冰瑶作为艺术考生,不想走自己从小练习的书法,而是选择音乐。但作为爱好,她没有系统学习过。
李天明告诉她,不想学书法也没关系,这并不是唯一选择。他找到单位的音乐老师,给女儿测评、培训和指导。李天明回忆,后来女儿发现,声乐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容易,需要天赋和长年的刻苦训练,于是又回到书法上。
在高三,一次文化课模拟成绩不理想后,李冰瑶感觉学习没有了希望。她曾在咨询录音里提到,她开始装病,逃避上课。
李天明思考过女儿的这种焦虑来自何处。小学六年,女儿在叶非教书的学校就读。“老师见过的好学生特别多,总认为自己的孩子也应该像她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一样,她一教就会,不用你去操心。所以期望值非常高。”
李天明分析,和大多数孩子一样,李冰瑶在学习上也会有一些小毛病,比如写作业不认真,该会的不会。叶非辅导她学习,要求严格。有时会忽略母亲和老师两个角色的切换。
小学三年级时,李冰瑶提出想学书法,叶非给她找了启蒙老师。每周女儿去培训班,她都陪着,看着她从横竖写起,到长篇地书写。
李冰瑶的书法启蒙老师邓自军回忆,李冰瑶学习认真,悟性高,最基本的横竖,她一两次就能领悟出来。初中即使面临中考,李冰瑶的书法也没有中断过。
李冰瑶的书法作品。
大学毕业后,叶非被分配到小学教语文,迄今当了三十年班主任。她说,女儿的学习基本都是自己辅导。对于女儿的教育,她遵循传统的方式——回家第一件事必须写作业,写完才能做其他事情。作为老师,她见过很多优秀的学生,因此也希望女儿更加优秀。但她没有跟孩子挑明,也不要求她成绩满分,而是尽她最大的努力就行。
李冰瑶后来在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作业的自述中写:“我妈妈是小学教师,后来我上了那所小学,天天跟妈妈待在一起。但是我小时候特别淘气,管不住自己的行为,也比较冲动,所以很容易跟班里的同学发生小摩擦,动了几次手,被班主任及时制止并教育了之后,慢慢我也知道了自己的问题,并改正。由于当时成绩比较优秀,还被分配到学校的培优班去额外补充知识。”
到初一,因为早恋的问题,母女俩产生过冲突。叶非回忆,一次晚上回家,女儿拿她的手机聊天,不写作业。她明确制止,也去学校找过女儿的班主任,要求女儿把学习放在第一位。有次,她一怒之下摔掉了手机。
那天是元旦前,李天明记得,他下班回到家里,看到女儿在房间躺着,面无表情,哭得像个泪人。叶非躺在客厅,同样悲伤失落。这种状态持续了女儿的整个初一,她的成绩滑到班级倒数第二名。
后来,李冰瑶在她的大学入学自测里写:“到了中学,第一次期中考试,语文单科成绩就考了班级第一名,当时站在讲台上,接受老师和同学们的赞扬和认可,我倍感骄傲。可惜好景不长,我因为懵懂,开始对异性产生好感,耽误了学业,浪费了时间,成绩一落千丈。好在有好朋友和家长的劝说,也明白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我学习,我也凭借着自己的特长和对学习的认真态度,考上了重点高中。”
从那之后,母女俩再没提起过这件事情。叶非也不再和女儿发生冲突,变得小心翼翼。她担心孩子出事,又担心女儿逃学或者厌学,女儿早晨去上学时,她默默陪着走到学校。
李天明能感觉到,妻子对女儿想管又不敢管,想问又不敢多问。那时候,他开始介入更多,包括开家长会、见班主任,和孩子聊天,陪她去夏令营、去旅游。他感到,女儿的心逐渐向他打开。
叶非说,过去李天明主要忙工作上的事情,又因为她是小学老师,比较对口,所以在辅导功课、接送上下学方面,主要是她在管,但夫妻俩还是会交流女儿的情况。
后来李天明介入更多后,也会告诉妻子女儿的很多事情。叶非仍和女儿保持着日常交流,知道她的男友,有哪些喜好,但不会过问很多细节。
说起对女儿家庭教育的反思,两人坐在一起,默默听着对方讲述。李天明回忆起一个长期从事抑郁症、自闭症孩子康复和教育的朋友曾经告诉过他的话,在那个朋友接触的因抑郁而休学的家庭中,比例最高的是教师和医生家庭,父母属于知识分子,有固有的教育理念和方法,同时他们对孩子的期望值超越了其他家庭。
“如果孩子达不到期望,他们会不断强化自己的方法,其实就是跟孩子对抗。当孩子在青春期的时候,一旦爆发冲突,父母会先受不了。因为父母感觉自己全心全意地调动资源和付出,只要求孩子拿最好的成绩,而你连这一点都满足不了家长。”
李天明说,从那一刻他意识到,父母不能总认为自己是对的,应该跟孩子平等交流。孩子的成长,也不应局限于学习成绩。他认为,三口之家应该像等边三角形,不要强调谁是核心。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圈子,除了家庭,还有自我。
李冰瑶初二时,有次开家长会,李天明作为家长发言,讲教育孩子的问题。他说,我家孩子成绩不是最好的,但这也是我的女儿。成绩只是一方面。我非常爱我的女儿,我有信心让她在各方面更好地成长。
高中时,李冰瑶坚持选理科。李天明咨询了省教育考试院的专家和高考志愿填报专家,得知全国147所招收书法专业的院校,不招收理科的只有四五所。他想,书法毕竟是女儿的童子功,她字写得好。高考如果走书法,机会更大。
心里有底后,对于女儿报理科,李天明没有阻拦。同时也告诉她,理科文科对将来选书法没有影响。他想过,如果硬要女儿选文科,女儿不理解,父女之间易发生冲突。
李冰瑶高考两个月前,对于省内招收书法专业的院校,李天明都分析了招生简章和历年的分数线。最后,他根据女儿的分数,选择了一所工艺美术专业在省内声誉度较高的学校,最终李冰瑶考上了这所学校。
大一时期,李冰瑶获得学院书法专业二等奖,河北省大学生组毛笔书法专业三等奖。李天明说,全省书法专业有将近四五千名考生,只有百分之三的考生能获奖。
李冰瑶的荣誉证书。
在大学室友吴悠印象里,李冰瑶书法写得好,经常在宿舍和室友分享学习心得,聊各种字体和流派。她是一个性格文静的女孩,每次见到同学都会微笑着打招呼,从没听她提过自己的烦心事。
李天明感觉到,那时女儿对学习越来越感兴趣,有时晚上10点还在自习室练字。2023年11月17日,李冰瑶像往常一样给父亲发微信,并让他常和她聊天,陪她一起努力。李天明答应女儿说,我们一起成长。
李冰瑶和父亲李天明的聊天。
邓自军也感觉到,进入大学后,李冰瑶对书法的热爱比以前更强烈。曾有几次,李冰瑶向他请教,怎么学英语,以及书法上怎么突破。
第一学年,李冰瑶的文化课获得年级和班级第一。当时,李天明跟王澍光说了女儿的成绩,王澍光没有回应。后来他又提过一次,他记得王澍光表示,他的关注点在成绩上,跟小学中学家长一样,对孩子的关注面窄了。李天明有些反感他的大道理,他只想分享孩子的变化。
对于这样的成绩,李冰瑶似乎不够满意。在大学生心理健康教育课的作业中,她写:“我铆足了劲学习,想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一所好大学…每次选择都有它的价值和意义,我写出了一手好字,在集训班里面名列前茅,老师也对我寄予厚望,我也越来越自信。好景不长,高考前俩月,我发了高烧,输了两周液,我高考成绩也受到了影响。”
大学跟她的预期有偏差,但她写道:“我会努力,做好专升本的准备……于无声处起惊雷,曲折过后千帆竞发,困厄之时自起浩歌。”
在大一的职业生涯规划书里,李冰瑶表达,她未来想从事书法教育,实现自我是她今后努力的方向。李天明想过,女儿大学毕业后,就算没考上编制,书法培训也是一条可走的路。
家里放着李冰瑶的书法作品,一些是临摹历史名家的字,一些是古诗。李天明特地给女儿准备了两枚印章,作为她以后的毕业礼物。
但现在,女儿没了,章也没用了。
李天明给女儿准备的印章。
依赖与分离
“……这时我才懂了,原来他利用我对他产生的情感与依赖,来控制我。然而此时我也被整的没有力气说话和反抗了。”
——李冰瑶4月12日写给警方的遗书
女儿上大学之后,李天明和叶非每两周去学校看女儿或者接她回家。有时,女儿会说心疼他,觉得他工作这么忙,还得来接送她。
遇到一些问题,她仍会跟李天明倾诉。比如她不喜欢烟味,但宿舍有个女生时常在卫生间里抽烟,屋里烟味很大。女儿向他诉说过多次,他建议女儿主动和室友交流,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有烟味,她可以到图书馆看看书,暂时离开那个环境。
去年9月份之后,李天明和女儿的聊天变少。升职后,他的工作更加忙碌,每天早出晚归。也是在这个月,李冰瑶开始在王澍光那里接受当面咨询。
半年时间里,咨询一共进行了44次。李天明回忆,他和叶非知道的仅有15次左右,通常李冰瑶两点过去,有时候六七点才回家。关于咨询时长,李天明问过王澍光,他的回复是,孩子表述问题不清楚,特别耽误时间,有时候可能要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
曾有一次,女儿连续两天见了王澍光,叶非问过,怎么这么频繁?女儿没有说话。李天明当时觉得,孩子能有一个跟她说话的人,不是一件坏事。
去年11月30日,李冰瑶在《心理成长日记》中写:“我开始否定自己…开始搜心理热线,接通了就开始说:‘我觉得我不配得到爱……’对面是个女的,很有耐心,听完讲述我和我心理咨询师的碎片的事情。她给我讲,你们之间不像是咨询关系,如果你依赖、依恋他,无时无刻想着在一起,其实更像情侣关系…她也思路很清晰的(地)告诉我正规的咨询之间是不能有任何身体接触的,而且咨询以外的时间是不能够有关系的。”
王澍光在下方批注,“知其然,知其所以然。”
李冰瑶日记。
根据李冰瑶微信聊天记录,在咨询时间外,她和王澍光几乎每天都有联系。
对于女儿和王澍光的关系,李天明和叶非并不知晓。今年3月20日,王澍光与李天明夫妻见面,提出需要他们“参与进来”。“他说孩子一开始一个问题说不清,语言、思维是混乱的,但是经过这半年之后,她能够正确表述了。此外,爸爸、妈妈、老师的身份都集聚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他觉得压力特别大。他承受不了。”
根据三月份的一次咨询录音,王澍光对李冰瑶提出“分离”。
2025年3月15日的录音显示,王澍光对李冰瑶说,“以后你要回归父母,我得退出”,“我们的关系有毒”,“我不能做你父母的仇人”,“形式上我们不能再在一起”,“我这个爸是冒牌的”等等。
他说,他认为李冰瑶对他已经形成“极度的依赖,极度的信任,极度的亲密”的依恋关系。
李冰瑶大声痛哭,一直喊:“爸爸……爸爸……”
“我已经无力了!必须让你父母介入进来!”王澍光吼。
李冰瑶继续说:“我不要离开爸爸……”
李天明记得,王澍光当时说,李冰瑶主动叫他“爸爸”,开始他并不同意,因为有悖于心理咨询的要求。后来在李冰瑶的坚持下,他勉为其难同意了。当时叶非说,认个“干爸爸”是可以的。李天明对王澍光说的话有点生气,也有点懵,说“既然你不同意,当初就应该告诉我”。
回家后,他问女儿,但是女儿什么也不说。
李天明感觉,女儿好像是突然长大了,跟父母疏远了,回家就把自己锁进房间里。今年春节期间,李天明发现,女儿跟家里的亲戚关系也开始疏远。他心里隐隐不安,但又觉得,可能是女儿的成长过程。
2025年4月5日,清明节假期,李冰瑶没有外出。李天明回忆,因为王澍光提前和她说了要回老家,假期不见面、不联系。
根据聊天记录,李冰瑶在微信上反复询问,“爸爸在干嘛?”“我想你”,王澍光回复,“这正是你的心魔,你的执念”。
此前,女儿没有透露过任何与王澍光关系的其他讯息。李天明和叶非记得,女儿情绪彻底失控是在4月6日。那天是李冰瑶20岁的生日。
前一晚,他们一家人约好去饭店庆祝,饭后游玩拍照,李天明在两天前已经搜好游玩的地点。结果当天上午9点多,李冰瑶发现与王澍光的微信和手机号被拉黑,无法联系,情绪突然变得激动。她不愿出门,而是一整天都在让李天明联系王澍光。
根据李冰瑶的微信聊天记录,她在4月6日凌晨两三点发给王澍光多条信息,包括“我死了不打扰你……我马上猝死”等,但未得到回应。上午9点,她发现被王澍光拉黑微信和手机号。下午,她给王澍光发消息,“给你添麻烦”。
李天明不知内情,便和王澍光微信联系,并说好周日早上在单位见面聊。然而那晚,李冰瑶一直说受不了了,要见王澍光,要他加回来,她心里难受,已经生不如死等等。李天明“一头雾水”,女儿的言行让他傻了眼。
4月7日早上8点,李天明赶到单位找王澍光。随后,李冰瑶也赶了过来,哭喊着哀求王澍光,要回到过去,并且不让李天明待在她身边,似乎把他当成陌生人。
由于李冰瑶的哭声太大,王澍光开车载父女二人到距离单位约三公里处的一个小区。这是李天明第一次知道这个地点,王澍光购买的一处空置的私人住宅。房屋在六楼,大约三十平。之前他一直以为,女儿的心理咨询是在单位办公室中进行。
王澍光给李冰瑶心理咨询的私人住宅。
上午9点多,王澍光说要“断舍离”,李冰瑶仍是幼儿般苦苦哀求着。李天明在一旁看到这一幕,脑袋一片空白,“整个人都木了”。他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他不理解,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了11点多,王澍光摔门而去。李冰瑶不停给王澍光打电话。一个小时后,李冰瑶说,不想活了,要跳楼。李天明说,你跳楼,爸爸也活不成了。闺女,跟爸爸回家吧!李冰瑶不听,把自己关在里屋,不允许他进入。他在门外听见,女儿不停打电话,除了打给王澍光,也打过心理热线。
清明假期结束后,李冰瑶没有返回学校上课。4月7日之后的三天,李冰瑶连续跑到单位去找王澍光。其中,8号那天,王澍光提出单独和叶非谈话一小时。
根据谈话录音,王澍光提到,以他的见解,他认为李冰瑶特别缺爱,他的方式是对的。叶非表示不明白,她对女儿的照顾和关心不是爱吗?王澍光说,任何方式都有好坏两面,对待孩子的方式也是。叶非对他的话表示认同。
虽然女儿情绪异常,但李天明夫妻仍没往坏处想,只是以为王澍光在对女儿进行心理分析,女儿夜里给王澍光打电话咨询,影响到他们一家人休息,他妻子对此有怨言,因此女儿的微信被拉黑。
李冰瑶把不安写在了4月9日的日记中:“从上周四晚开始,我就进入了不安全感的状态,睡不下去觉,出不了门,因为我想寻找安全感,我想要被爱被关照…所以我想打电话,想爸爸,真的很想,那种焦灼的感觉,我一刻也忍不了。因为那个心里面的小孩,在找爸爸,在找爱,所以我一遍又一遍的找爸爸,最终惊到了阿姨,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事态也来到了不好的一面。”
“在我知道微信、电话删除了之后,我非常的着急……我怕爸爸不要我,我怕爸爸会把我抛弃,放弃。那样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活下去,已经无法正常生活,后来,爸爸告诉我,他并没有要抛弃我,弃我于不顾,让我感觉到爸爸还是在意我的…
”
4月8日之后的几天,王澍光请了假,没有去单位。四天后,他分别给李天明和叶非发了一条女婴与妈妈深切依恋的短视频。之后,他将叶非的微信拉黑。当晚,李天明收到一条微信:“我是王澍光的爱人,希望你们一家人不要再打扰我们的生活了。”
生命的最后13天:失控与自杀
“爸爸,是你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光亮……但又是你们亲手将这光亮掐灭。”
——李冰瑶4月12日写给警方的遗书
在自杀前的13天里,李冰瑶只想做一件事——见到王澍光。
4月10日,李冰瑶曾回校,在手机录音里,她似乎在对自己说,“让自己怎么样都活着”。
4月12日,她写下给警方的遗书,并给王澍光的手机发短信,“谢谢你曾救我…我在天堂等你”。
4月14日,李冰瑶再次跑到王澍光为她咨询的私宅处,李天明夫妻和叶非的好友王莹跟了过去,女儿坐在六楼阳台的窗户上。王莹问,为什么想跳楼?李冰瑶说,生命已经没有希望了。当时,李天明夫妇站在门口听他们的对话,不敢靠近女儿,怕刺激到她。
临近中午,来了一辆警车,是李冰瑶报的警。根据报警记录,报警原因是她被强暴,想跳楼。
李天明记得,12点多,王澍光答应来解决问题。他到后跟警察一起上了楼。在房门口,王澍光和李冰瑶打电话沟通,说“我不会离开你,不会不理你,我永远在你身边”等等。一个多小时后,李冰瑶才把门打开。
李天明和叶非进屋后,看见女儿坐在沙发上,王澍光蹲在她前面,双手放在她的腿上。警察问完李冰瑶的基本情况后便离开。王澍光坐到沙发上后,李冰瑶立刻抱住他,喊着“爸爸”。王澍光一边拍她的背一边安抚她。
后来,王澍光的妻子赶到。王莹回忆,王澍光妻子冲过来对李冰瑶“连打带踹,破口大骂”。慌乱中,她的手臂也被抓青。之后,王澍光才离开。
那天,李冰瑶到家后,仍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天后,李天明夫妻请了假,在家陪着女儿,担心她跑出去,会出意外。
李天明回忆,跳楼事件以后,李冰瑶只要从房间里出来,第一句话便是,“我要找他(王澍光),怎么能找到他?”语气里“有一股狠劲儿”。
面对女儿持续急切地想要寻找王澍光,李天明和叶非只能继续想办法。他们的理解是,和一个关系密切的人突然断绝联系之后,确实很想找这个人。
4月16日上午9点,李天明与叶非到石家庄一家心理咨询机构,试图求助,咨询师告诉他们,存在同事的关系(王澍光与李天明之间),是不能接的,违背职业道德。只有李冰瑶和王澍光断了,他们才能继续辅导,但不能上门辅导。
李天明说,这期间,王澍光的妻子用王澍光手机给他打了两次电话,说李冰瑶有特殊性癖好,是受虐型人格。他们当父母的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孩子,是失职的。
当天下午在家里,李天明再次给王澍光打电话。按照心理咨询师的建议,他想让两家人面对面,了断这段不正常的心理咨询关系。
李天明回忆,接电话的是王澍光的妻子,她表示,李天明一家严重打扰自己的生活。
接着,王澍光主动打来电话。李天明大声说,你不经父母同意,私自给女儿“动手术”,让她回到新生儿状态,与父母割裂,只认你为父亲,你必须站出来把问题解决。
李冰瑶听到之后,从房间出来夺过李天明的手机,快速回到房间反锁上房门,哭喊着“爸爸”,“我不能没有你,离开你我活不了了”。很快,通话声又中断。
李天明回忆,接下来的两天,两家人虽有电话联系,但王澍光仍不愿见面。李冰瑶不吃不喝,反锁在房间。
根据聊天记录,4月18日上午8点多,王澍光的妻子给李天明发来微信,说李冰瑶又打来电话,再骚扰,她会报警。李天明回复,造成孩子今天的结果,谁的责任谁承担,如果不能坐下来商量解决问题,他也保留报警的权利。其后,王澍光妻子表示,“王澍光的底线是守住的,虽然底线有点低”。
截至发稿,记者多次联系王澍光妻子电话,均未接通。
随后,李天明去家附近的律所咨询律师,他想聘请律师,约双方见面。但律师告知,这件事只有他们自己协商。
那时李天明不知道,被王澍光拉黑后,女儿开始断断续续写下遗书。两天前,女儿已经在网上搜寻与死亡有关的内容。根据购买记录,李冰瑶于4月12日、16日、19日相继收到药品。
写给王澍光的遗书有四页,她依然称呼他为“我的爸爸”,她说,“我这一辈子,有爸爸在身边,是我一辈子的幸福”,“你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就也消失在这个世界中了”,“如果来生再见,我愿做您一辈子的女儿”,“如果你一直陪伴我,引导我,我定会成为你期待和我自己想成为的模样,爸爸,既然我们此生都回不去了,我去意已决”……
她转而写,“爸爸,是你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光亮……但又是你们亲手将这光亮掐灭……我本就抑郁了十几年”,“您亲手把我往生死边缘推”,“你放心好了,你不珍惜这条命,这条命还给你”,“你侵害我的事你怎么不愿意跟你妻子说?你有本事站出来承认你的所做作为!承认你妻子人身攻击的所作所为!”
“爸爸,是我的错,要怪就怪女儿懦弱吧,但女儿能有勇气吞下剧毒药物并忍受喝下的痛苦,女儿是不是也好勇敢。”
写给警察的遗书有两页,其中她描述了被王澍光猥亵的经历、以及被王澍光强奸的详细经过,陈述在她抗拒后,王澍光“强制实行暴力”。
“我好绝望,但从那以后,我脑袋不听我使唤了一样”,“我此时已经像一个婴儿一样依恋王澍光了。”因为害怕离开王澍光,她没有告诉父母真实情况。
写给父母的遗书为半页,她写,“对不起,爸爸妈妈,我走了,记得帮我照顾好我死去的灵魂,若下辈子再相遇,我会帮助你们的。对不起,得你们照顾20年。刚20岁,我要离开人间了。”
4月19日的中午,李冰瑶说,想吃披萨,让叶非出去买,又让李天明陪她取了装有药品的快递,随后继续关在房间里。下午2点40分左右,李冰瑶发给叶非一条微信,说不吃晚饭了,中午吃多了。
下午4点11分,在楼下晾晒衣服的叶非突然接到女儿电话说:“妈妈,救我,我喝药了”。叶非冲上楼,看到女儿蹲坐在床尾,地板上有一大片红色和绿色的呕吐物。
叶非打完120,立马给李天明打电话。不到一分钟,李天明跑了上来,抱着女儿,那时候李冰瑶意识清楚,告诉他,她喝了什么药。最后说了一句,“爸爸,救我。”10分钟左右,120来到,李冰瑶逐渐失去意识。
在医院抢救不到两天后,李冰瑶离世。叶非买来的披萨,一口没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