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月，越南北宁曼达拉酒店，我坐在一楼户外喝饮料。隔壁桌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中国人面孔，坐下，开始看抖音，外放声音，都是那些习空见惯的搞笑段子。
“您好，中国人？”我和他打招呼。
“对啊，在这边开厂。”
于是就聊开了，从这个大哥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制造业和工厂主的缩影。
北宁正在扩建的中国工厂（南七道摄）
大哥姓张（化名），50多岁，老家吉林，原来在天津，和几个股东合伙开了一个工厂，给韩国三星做配套产品。从2009年开始，三星逐渐将生产重心迁往越南，并在这里开始建造生产基地，直到2018年，三星彻底关闭了天津手机业务。在三星开始搬往越南时，要求所有供应链合作厂家跟着搬迁，不然就终止合作，于是十年前，他们也跟着来了北宁。
“我们刚到时，这些都是荒地。”他指着不远处的楼群说，“开始时，我每天都想回去，现在不想了。就是让我回去，也不回去了。我对国内的行业、人际关系，那些规矩，也都搞不清楚了。但还是要叶落归根的。”
张大哥说，以前在国内开工厂，做生意最关键的就是——拼价格。一般规律就是，欧美或者日韩的老外，原创做了一个新产品，马上国内就会有仿版出来。价格可能是原版的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即使这样，开始都会有不错的利润，但很快，参与的同行越来越多，利润率就会降到 50 %、30%、10%、5%， 有的同行甚至不要利润都做，仅仅为了保证开工量。这个漏洞后来被印度人和非洲人发现了，他们来中国，专门找这种自残的厂家，免费吃喝，拿到廉价的商品，仅仅合作一两次，占完便宜就跑。
“最坏的就拼账期，这是（中国）台湾人带来的风气。” 本来都是现金合作的，然后为了抢生意，开始放账期30 天、60 天、90 天甚至更久，生产的欠原材料的，销售的欠生产的。然后要花大量时间去做各种应酬，上下游或者相关部门的人，吃喝玩乐嫖赌、吹拉弹唱、灰色返点，一样不少，但到了年底，还是一堆应收款，没有现金，只能各种催款，各种求爷爷告奶奶，各种威逼利诱。
整个行业都被卷冒烟，工厂主、供应商、渠道商，这个链条上每个人都很辛苦，但利润并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从而影响到工厂、工人、乃至整个行业。“哪怕没有疫情，没有老美制裁，我们制造行业迟早也要出问题。”
现在搬到越南，只做外单，不再和以前国内的同行合作，营业额少了，但都是现金交易，好很多了。“我其实也不喜欢日本韩国人，但有一说一，他们做生意很规矩，付款从不拖延，到点一定会支付。最需要警惕的就是国内同行。”
现在，他基本不用应酬，睡眠好了很多，血压也降下来了，中度脂肪肝的指标，也部分恢复正常了。
他来越南后，惊讶地发现，原来还有人不喜欢赚钱。越南的工人，虽然也喜欢花钱，但并不会为了多赚钱，而不断加班。一般是下午 5 点下班，他们最多加班到 7 点。以前在国内，如果工人应聘时，听说一家厂加班不多，扭头就走。在越南，本地工会制度相对完善，老板的权威在这被消解了。
唯独自己，作为老板，依然放松不了。张大哥说，他从小被教育，要艰苦奋斗，但凡有一丝希望松懈，都觉得自己是在偷懒，浪费时间和生命。甚至会有一种负罪感。虽然他很久没看书了，但还记得的成语，都是类似“凿壁偷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这类正能量的。
和他们合作的韩国公司的管理层，和中国老板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他们大多住在离北宁一个小时车程的河内别墅或高档小区。有司机送他们上下班，回去有酒会、马杀鸡、唱卡拉OK等。而中国工厂主大多是住工厂或附近，吃盒饭，甚至睡地板。“住得太远，就不放心。”但尽管如此，日韩的公司和老板，拿走了行业的大部分利润。
“因为有核心技术，举一个例子，就是日常生产用到的钻头。我们国产的，价格只有日韩的三分之一或更低，在95%的情况下，都可以解决问题，但是特别精细的加工，就必须用他们的。比如小日本的钻头，转速能到5万～6万，直径可以做到0.01毫米，比头发丝还要细。”
中国老板们在国内卷，也把卷的习惯带到了越南。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喜欢加价挖人。
中国老板喜欢快，建厂快，投产快，销售快，赚钱快，首先就得解决技术人员的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挖人，一般一个越南籍的技术类主管，综合收入大概在5000～6000元左右，但是中国老板们，密集进入北宁后，开始水涨船高。为了快速开厂，20%甚至50%加薪挖人，8000元，甚至有上万的。
这让部分精明的越南人，发现了机会，在A中国公司上班后，三个月后，就跳槽去中国B公司，涨完薪水过段时间再去中国的C公司。最后的结果是中国老板们，付出的薪水越来越高，但是员工越来越不稳定。最后赚到的钱越来越少，整个行业却搞乱了。
尽管越南整体上越来越开放和市场化，但由于政局变化和不够透明，导致了部分政策也不稳定。越南的出口加工区，可以享受免增值税待遇，另外就是经济区、工业区、高科技区等这三类开放性园区，根据提供货物、服务性质的不同，享受不同税收优惠待遇。
“越南税务，和国内不一样的。减免税是自己核算，自己免除的，到了一年再结算。企业不用给税务申请，直接减免税收。”但如果税务部门，发现企业不符合减税规定，会要求企业补税+滞纳金，还有1～5倍的罚款。但这个标准，并没有那么清晰，所以导致了政策操作空间很大，这会产生人为的灰色地带。但这个话题，他并不想多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因为工作的问题，他在越南，小孩和妻子在国内，长期两地分居。小孩读了初中，有些叛逆，成绩不太好，“我自己多吃点苦，希望小孩以后就不要这么累了。”所以送她去天津最好的外语+舞蹈+钢琴培训班。但越是如此，小孩越加厌学。
北宁街头（南七道摄）
在越南，大约有五万中国人工作和生活在北宁。基本都是中国老板、从国内外派过去的中层管理、技术员等，再就是开餐厅、或者捞偏门的中国人等，绝大部分都是男性，他们一般单身，即使有家庭也不会带家属，因为越南本地，很难解决小孩读书等情况，家属留在国内，他们在外面赚钱养家。这就会涉及到一个实际问题，“如何度过难熬的漫漫长夜？”
这就产生了一个当地司空见惯的组合：中国男人+越南女人，部分越南女人甚至以此为职业，当然也有部分走向了合法婚姻。二十年前，那些在东莞和深圳的香港台湾人，在内地就过着类似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又被拷贝到了越南。
在北宁，中国男人在刚认识一个越南女人时，会确认下她有没有和中国男人交往过。如果有，大概率会换人。因为当地中国人的圈子太小，容易撞车，遇到熟人，很有可能上一任“前辈”，就是自己的客户或老乡。
在中国的短视频里，很多博主说，中国男人特别受越南女人欢迎，其实并不是这样，那些大多是在偏僻的越南农村，花钱直接买来的媳妇，这和人口买卖没有本质差别。在北宁，或者胡志明和河内等相对发达的地方，越南女性的选择男性顺序是：欧美人——日韩人——中国人。很多越南女生说，中国男人特别是中年男性，没啥情趣。
“这搞坏了中国男人的口碑啊！”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烟，语气中有些痛心，又有些无可奈何。于是，我们两个中国男人，在越南30多度的黑夜里，同时陷入了沉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