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随笔:《又想起了李泽厚》

李大伟随笔:《又想起了李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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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思想亢奋,理想飞扬,尤其大学里,一片落叶有七个人在写诗,整个社会都在做梦,到处传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流行歌曲是《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整个社会充满希望,希望如思想:看得见、摸不着、羡煞人。

思想比金钱更受时人尊重。有钱人的钱,借都不肯,何况送你。但思想很仗义,天下与后世均可免费分享,于是思想家成为图腾。禁锢了几十年,人们渴望知识、需要思想,李泽厚应运而生,源于他的《美的历程》,一出版即炸雷,一时洛阳纸贵。当时书的纸张很糙,钢笔划线纸会勾笔,如草纸,做眉批墨水会化,力“透”纸背如宣纸,黄梅雨天书页会躬起膨胀,因为草的比例过高,甚至是马粪纸。但《美的历程》纸张例外,木浆含量高,美术插页竟用铜版纸,那是《人民画报》用纸,沉甸甸的厚,油光发亮,墨汁不浸,挺括!文科生几乎人手一册,床头书柜里没有《美的历程》就是思想侏儒、头脑偏瘫。《美的历程》成为年轻上进的标牌,相当于今天陆家嘴金融大楼里的高管们的衬衫掐袖夹。当时男生骗女孩的“装”道具:《美的历程》朦胧诗,那时候的校花或许没有思想,但必须崇拜思想,就像《思想者》的雕塑,坐在TOTO马桶上。

那时社会思潮:男生有思想,就像鲁迅,因为幽默,所以促刻(狭)。女人有思想,更像张爱玲:因为促刻,所以深刻。校花的因果关系:因为无思想,所以很纯真;因为崇拜思想,所以很优雅,就像法国沙龙女主人。不是妈妈桑。

《美的历程》里面的文字,高屋建瓴,抓大放小,大有“伤人乎?不问马”的派头,少论证,多判断。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一个篇章的开头:“《红楼梦》说了千言万语,恐怕还要说上千言万语”,那种以“偏”概全的概括力,令人张口结舌。“恐怕还要说上千言万语”,说明过往“千言万语”的评论有待商榷,需要我的“千言万语”去补漏,一句话两个字:自负。我第一次体味到,字里行间所谓的皮里阳秋,不自夸却自负,上海闲话叫“老卵”。文章的确写的好:干净!

李泽厚的书掀起了全国的美学潮,有位同学大我近十岁,夜自修斜挎书包还夹本厚厚的书:黑格尔的《美学》,在东一教室进进出出,关灯卧谈时,先报作者全名: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利希·黑格尔,我的学校前缀“上海”的地方院校,生源都说上海话,他偏偏开国语,像听译制片里的中国话,洋腔洋调,拿腔拿调,有些阴阳怪气。阿哥!侬有点过分!偏偏他的“塑普”,还兼带祖籍地口音,美学变“买”学,给透明美学刷层漆,美学患了白内障。名字太长,他说的吃力,我们听的更吃力,还以为黑格尔是第四位署名作者呢。到了90年代,美国人攻打伊拉克,电视里常常报道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侯赛因,儿子还小,很好奇,仰头问:“爸爸,伊拉克怎么有两个总统?”,我想起了《美学》署名居然有四个名字,其实还是一个人,不嫌罗嗦的,弄松人!这就是被美学热带偏的一位,居然不会说人话了,一口话剧腔,好像念悼词,他的美学一点不“买”。

不过,刚入中文系一年级,就啃黑格尔,应该点个赞!属于斜杠青年。因为长我十岁,所以在我眼里,是个“老编样子”。

那时候李泽厚风头正健,常常去高校开讲座,都是大礼堂,都是满座,不记得在哪里与那一年,那时正好流行竖条隐纹西裤,那天他走上台,没有落座,直接走到台前,开口:“我是研究美学的,亮相三分钟”,那天他穿的就是那种款式——隐纹裤。桀骜不驯,意气风发,赢得全场暴雷。那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

不知过了多少年,李泽厚慢慢淡出流行,社会转型,开始全面经商,崇拜的标的物变了。有大学请李泽厚开讲座,海报贴出,又是人山人海,学生们以为是李泽楷。

时代变了,李泽厚远走美国,在一家没有研究生院的四年制文理学院教书。他是农村的孩子,英语读到初二,学校没有师资了。到了北大必修外语是俄语,英语大概是自学的。所以在美国教书,总怕学生听不懂,将一个概念用不同的词汇解释,学生听不懂其一,总能听懂其二。后来习惯了,也不怕了,就怕学生提问。后来也不怕了,因为学生问的问题太简单。他很感叹:“我知道很多专业单词,但日常用语不行”,这就是一个著名学者,离开了母语环境的哀叹。在中国,他应该给全国一流的博士上课,有感应磁场的共鸣。在美国却给还在发育的大学生上课,自然没有回响,好比单行道,有去无回。

前天李先生仙逝,网络一时疯狂转发,一潭死水又起波澜,旋即归于平静。一个不需要思想支撑的时代,一个“知识就是力量”被“力量就是财富”诠释的时代,富二代李泽楷更有号召力,悲哀!寂寞的悲哀,没有回应的落寞。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很怀念八十年代,忽然想起三联有本小册子的书名:《那一代的人与事》,该去翻翻。忽然想起那个时代的一句诗:“躲在角落,靠回忆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