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负37年“强奸杀人”罪名 全家伸冤 申请国家赔偿被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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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知花去陇南法院为丈夫跑案子郭尚仁背上“杀人强奸”的罪名,已经37年了。

1984年4月,甘肃陇南市徽县泥阳镇供销社一名女营业员被害。案发第二天,郭尚仁成为嫌疑人,被警方带走。此后的十年里,郭尚仁被判过死刑,也被判过无期。案件先后三次以 “主要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被发回重审。

直到1994年6月30日,郭尚仁被取保候审,走出看守所。此后,他和家人从未停止为自己喊冤洗罪的奔走。 自“两高”提出冤假错案纠正机制之后,仅2020年,全国审结国家赔偿案件1.8万件,再审改判刑事案件1818件。这些数字背后,无不连接着一个个具体的人与家庭。

然而时至今日,郭尚仁既没有被最终判决有罪,也没有被宣告无罪。他成了一直挂在这起案件中的人。

给丈夫讨个公道

直到44岁,高知花才第一次来到北京,为了给丈夫郭尚仁申冤。

37年前,她的丈夫郭尚仁因强奸杀人的罪名被捕。此后案子经历两次判决,三次发回重审,直至1989年,陇南地区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的最后一份裁定中,因“主要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案子被退回甘肃省人民检察院陇南分院补充侦查。

1994年,郭尚仁由逮捕关押变更为取保候审,得以离开看守所。但直至现在,郭尚仁仍没得到一个明确结果:他既没有被判有罪,也没有被宣告无罪。 由于仍背着不清不楚的“罪名”,郭尚仁不能离开老家外出打工,高知花决定独自去给丈夫讨个公道回来。

2015年12月15日,高知花上了火车。钱不够买卧铺,就买硬座票,一路从甘肃坐过来。在车上,高知花难以入睡,熬了十七个小时。

到北京后,除了做家政,她的空余时间全用来跑案子。老见不着她人,同来的老乡们禁不住议论,“高知花去哪里了,怎么见不到人影?”她去任何能够跟丈夫案子扯上关系的部门,一开始她怕坐错车,就一边问一边走,走路太多,脚都起了泡。跑的次数多了,她能熟稔地说出许多地方的地名。

在国家信访局,她盯着人家把案卷材料输入电脑,得到的回复多是“我给你发回甘肃了”。但发回甘肃后,一家人面临的还是等待。

2018年,信访部门工作人员告诉她,他们已经通过甘肃省高院将案子转到兰州,又转到陇南了,“让在那边等消息。”陇南相关部门让郭尚仁家属不要再去北京了,“我们想办法给你解决”,但这一拖,又是两年多。

直到今年4月20号,郭尚仁再次收到了案件被受理的消息,陇南中级人民法院称,会在三个月之内给他答复。这样的承诺,郭尚仁一家此前收到过多次。去年七月,徽县公安局给郭尚仁发了文书,称案件已经受理,需要等三个月。三个月后,因案件复杂,还需再等一个月。一个月后徽县公安局又发了一份文书,称案件太复杂需要提交给陇南市……
郭尚仁年轻时的照片
嫁给“强奸杀人犯”

关于郭尚仁的案件,全家人几乎能将细节倒背如流:

1984年4月20日,陇南市徽县泥阳镇供销社一女营业员被杀,死者当时的男朋友正是郭尚仁。女孩父母不同意两人交往,还介绍了其他男孩给女儿,郭尚仁便扬言,“她要是和我不成婚,和谁都不成”、“和我不成婚,泥阳街上有你没我,有我没你”……这些话,后来成为判决书上认定郭尚仁是凶手的证据。

4月23日,徽县公安局以涉嫌杀人罪将郭尚仁刑事拘留。那天郭尚仁本来跟女朋友相约去镇上医院,检查她是否怀孕。但他没能等来女孩,买完了母亲叮嘱他买的韭菜和香菜,郭尚仁在回家的车上被逮捕了。

从1984年4月23日郭尚仁被徽县公安局拘留,到1986年8月7日徽县检察院提起诉讼,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徽县检察院因“犯罪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将案件返回徽县公安局补充侦查三次。而法律规定,发回补充侦查的案件,应当在一个月以内补充侦查完毕,补充侦查不能超过两次。

被抓后一年半,郭尚仁才知道自己被捕原因是杀人,而死者是自己的前女友。“(这之前)我啥都不晓得。”他曾自己揣摩,“那时男女关系敏感,人因为耍流氓会被判刑,是不是前女友诬告了我强奸?”

女孩被杀,成为泥阳镇上最大的新闻。法医来检查时,高知花也看到了。那一年郭尚仁22岁,高知花13岁,上初一。她和死者的妹妹在同一班读书,出事后,死者的妹妹请假回家,从此再没出现在班级里。

高知花家和郭尚仁家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年龄差了九岁,两人像两代人。此事之前,二人并无交集。

高知花有三个哥哥,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小时候家里生活困难,父亲在家种地,母亲上街卖凉皮,维持全家人的生活。

1993年,高知花经人介绍,去了西安打工。在一个玻璃拉丝厂里,每个月工资八十块,她留二十块生活费,剩下的寄回家里。

在外打工没多久,高知花和同厂的一个青年相好,她给家里写信,但父亲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她,他们不愿女儿远嫁。父亲身体不好,一生气肚子痛得受不了,高知花不敢气他,“我不能为自己的事把父亲气没了。”

1994年,高知花从西安回到老家。同年6月,郭尚仁被妹夫接回家里。邻居上门给高知花提了门婚事,对方就是刚从看守所被取保候审的郭尚仁。

当年郭尚仁被逮捕后,父母曾去看他。母亲只看了一眼他戴着镣铐的双脚,听见铁链碰撞发出叮当的声响,就被搀扶出去。那是他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也是见到健康的父亲的最后一面。等他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中风偏瘫。

高知花也认识郭尚仁的父亲,他常来买母亲的凉皮,是个脾气好、脸上总带着笑容的长辈。郭尚仁母亲去探望儿子回来后,正好被高知花撞见:“老人东倒西歪的,三四个人搀着,他妹夫给背回了家。”

那时高知花并不知道,她日后将与这个家庭绑在一起。父母不愿高知花远嫁,高知花不敢忤逆。而郭尚仁只想尽快成个家,能有人跟他一起照顾父亲。

相亲时,郭尚仁已经33岁。高知花一开始不答应,父亲就跟她说,公公将来退休了,有退休工资,还能帮衬家里。她去看了郭尚仁家里,三间土房破败不堪,家里没有一样东西是新的。回来后高知花在父母面前直摇头,父亲却说:“别那么高的眼光,日子能过得去、能吃饱肚子就行了。”

就这样,一辆旧吉普车拉着她和郭尚仁转了一圈后又回到郭家,高知花就这么嫁了。

走不出去的家乡

关于丈夫的案子,高知花是从家里那个大大的箱子开始了解的。给儿子娶上媳妇后,郭尚仁的父亲最挂念的,就是儿子的案子。他总打开那个半米高、二三十厘米宽的门箱,里面塞满了郭尚仁案件的材料,以及他给各个部门写的信和回执。

高知花在家没事时,就翻一翻那些案件材料。她越来越相信郭尚仁的清白。但郭尚仁的父亲没等来儿子清白这一天,高知花嫁进来半年后,老人就去世了。

外人看不出郭尚仁悲伤,但高知花知道。那段时间郭尚仁像是受了刺激,反复承诺自己一定要好好干——盖房子、跑案子。

但“好好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案子一天不结,郭尚仁就一天没法正式出去工作,也不能离开泥阳镇。谋生对两人来说,比常人更难。

1995年,大女儿郭丽娜出生。两人在镇上租了间房,前面摆点小杂货,后面放一张床。高知花就一边看孩子,一边开起了小门店营生。

孩子慢慢长大,照看女儿的任务就落在了郭尚仁身上。高知花去镇上卖凉皮包子、油茶麻花。郭尚仁偶尔在镇上打零工,有时也给高知花打下手。怀上二女儿后,郭尚仁还跟朋友合伙买了辆小面包车,在镇子上和山上的矿区跑往返,有时拉点菜送上去,有时顺带拉几个人。

日子过得困难,高知花也心烦。老二生下来后,钱开始变得不够花,郭尚仁就借钱在镇上开了个饭馆,干了一年,餐馆没挣下钱,反而欠下厨子一年的工资。饭馆渐渐支撑不下去,连桌椅都给了厨子顶账。

有次两人吵起来,她冲丈夫吼:“有本事你出去挣钱养家养孩子!”话一出口高知花就后悔了,她知道这话是在郭尚仁心上捅了一刀。郭尚仁愣住了,脸憋得通红,一把将高知花刚蒸好的馒头掀翻在地。

由于无法外出工作,郭尚仁只能在当地打一些零工。不能为高知花分担重担,成为郭尚仁心里的疙瘩。直到高知花的父母相继去世,郭尚仁的案子也没有转机。

如今,妻子和两个女儿离开故乡,儿子住校,大部分时候,郭尚仁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每到周末儿子回家,是他一周唯一的盼头。现在他挣钱不得,又离不开家乡,被迫成为这个家里唯一的“闲人”。
郭尚仁的父亲为他写的申诉材料“杀人犯”的儿女们

三个孩子都因为父亲的事跟人打过架。大女儿郭丽娜第一次知道父亲的事,是上小学时和男同学吵架,同学说:“你爸是杀人犯!”她气哭了,跑去问母亲,母亲告诉她,你爸是冤的。

二女儿在高中时跟同学发生矛盾,也被人说“父亲是杀人犯”,她性子烈,爬上教学楼顶想跳下来。校长通知了家长,高知花赶去将女儿劝下。那之后学校在楼顶装了护栏。

郭丽娜看到过父亲当年的判决书,上面描述,父亲曾扬言,如果那女孩不嫁她,他就要拆了人家的家,一定不放过人家。郭丽娜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但她在弟弟身上看到了父亲年轻时的影子——敏感、要强,遇到有人诋毁父亲,也爱放狠话,“嘴厉害的很”。

弟弟跟同学打架,被父亲搧了巴掌,儿子不服,郭尚仁无奈,“我吃过嘴上的亏,什么都敢说,你还想再吃一次吗?”

案子悬在这个家庭头上,成为了他们感情联系的纽带,也让他们承担着同样的委屈。

郭丽娜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跟父亲关系疏远。父亲不苟言笑,她总觉得父亲长了一张凶脸。直到她高考前,父女俩的关系才慢慢缓和。考上大学后,有天下午,父亲主动跟她提起了自己的案子。他郑重地告诉女儿,自己是被冤枉的。

那一刻,郭丽娜感到父亲正在向自己求助。

郭丽娜心里难受。从小到大,父亲对她说的最多就是,“一定要考上大学。”她突然明白,父亲老了,跟不上时代了,只能寄希望于她能有出息,让他和这个家有更多获得清白的机会。

她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读小学时的一次过年,邻居家里丢了钱,在酒桌上邻居突然停下筷子,当着众人的面说钱是郭尚仁偷的,“他坐过牢,肯定手脚不干净。”这话后来传到了郭尚仁耳中。当晚,他喝醉了跑到邻居家门口,边哭边喊,“我就算没钱,把小孩带出去,我们一家人饿死在路边,我都不可能偷东西!”

回家后,郭尚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声从里面传出来。那是郭丽娜记忆里,父亲唯一一次哭。

2019年3月,郭丽娜出嫁时,郭尚仁和高知花赶来连云港。当晚大家围坐在一起吃饭,父亲罕见地在饭桌上提起了自己的案子,他对郭丽娜婆家亲戚说:“你们知道我的案子不?你们放心,这个案子我是被冤枉的。”

婚后两年来,郭尚仁一直没再去过女儿女婿家,郭尚仁不说,但郭丽娜心里明白。在这件事上,父亲很敏感,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吃亏是福”

没出事前,郭尚仁的父亲是粮管所干部。在镇上,郭尚仁是出了名的爱玩、爱出风头。

但从看守所出来后,不少老朋友都发觉郭尚仁变了,他沉默了许多,不再像以前一样爱张罗爱应和,他开始低调甚至谦卑地生活。

郭尚仁仗义,亲朋好友都跟高知花说,你家老郭是个好人。不管谁家有什么事,只要一个电话,“他把我扔在家里,给人帮忙去了。”这让高知花既欣慰,又难免对他有所埋怨。

他总会第一时间处理朋友的请求,有朋友办喜事了,钱款和贵重的烟酒都让他掌管。这事辛苦、担责任,郭尚仁却愿意干,这说明对方看重他、信任他。

郭丽娜读高中时,高知花曾在医院做了个手术,肚子上开了个口子。大女儿住校,二女儿还小,她从手术台上刚下来,郭尚仁接到朋友的求助电话,他放下电话就走了。倒是自己媳妇疼得流汗不止,一夜未睡,直到早上才请人喊了护士。

有时候高知花跟大女儿抱怨,“真不想他和过了,你爸这一辈子光考虑朋友,从来不考虑我的感受。”

但郭尚仁觉得只有这样做,良心上才舒服。“如果把别人的事情不当事情,就感到不好意思,别人不说,自己也感到亏心,晚上睡不着。”

他花了27年试图去做一个完美无缺的“好人”,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么多年来,他总想给家人灌输自己的处事哲学——吃亏是福。郭丽娜小时候跟同学玩,被人打了,回家父亲跟她说“吃亏是福”;长大后,郭丽娜觉得有的朋友和她一起玩,“就为了蹭饭蹭吃的”,回家说给郭尚仁听,收到的还是那句“吃亏是福”;再往后结了婚,在婆家受些小委屈,想跟父亲诉诉苦,依旧还是那一句“吃亏是福”。

郭丽娜觉得,是那段牢狱经历造就了父亲如今的态度,就连面对自己的案子时,他也用这句话自我安慰。郭丽娜心急,常催父亲去相关部门守着、催着。郭尚仁却说:“不要急,十年牢狱的气我都忍下来了,我不能闹,不能耍无赖,吃亏是福,我的福气就算再迟也肯定会到的。”
大女儿出生后,郭尚仁夫妇与女儿的合照一切为了翻案

不止是妻子高知花,儿女们渐渐长大后,也加入到为郭尚仁讨清白的队伍中。

高知花在北京找过不少律师。每到一个雇主家,她就找机会把郭尚仁的案子告诉他们,希望能够获得帮助。曾有个雇主的女儿帮她介绍了一个律师,还牵头吃了顿饭。高知花特地叮嘱,饭钱要从自己的工资里扣。

那一次,律师并没有给她带来希望,律师费高达30万,高知花付不起,对方称“那你给我十万,给你办差不多的时候,再给10万,最后这个案子结束了,钱也就清了。”

但高知花连5万都没有。那时她一个月赚4500块。她请求对方,能不能每个月从自己的工资里扣,一个月扣四千,她就留五百。对方没同意,最终不了了之。

郭尚仁在老家忙活。从去年7月份一直到腊月,案子才从甘肃转到陇南当地。郭尚仁在陇南检察院、法院、公安局来回跑。“以前你说我有罪,我没被枪毙;现在(要么)确认我有罪,就给我定罪枪毙我;(要么确认)没罪,给我一个清白。”郭尚仁说。

郭丽娜是被寄托了最多希望的那个孩子。2016年6月,她在微博上发表了第一篇关于父亲的案子的文章。她没学过法律,为了写那篇文章,她咨询了不少老师和同学,也查了很多资料。但除了同学帮忙转发、评论,几乎没带来什么影响。于是她又在微博上找兰州当地媒体,只要是记者,她就把材料私信发过去。

除了上网发材料,郭丽娜还给最高检、最高法电子信访。电子邮件发出后,很快收到回复,称案件已派回当地,郭尚仁也告诉她,有人去家里问询过情况,但之后再度不了了之。

郭丽娜还尝试在微博上给律师发私信,凡是名字后面带着“律师”字样的,她都会给人家私发一份父亲的案卷材料。私信往往石沉大海,直到去年七月,北京泽博律师事务所的李显峰律师和王飞律师先后回复了她,愿共同为郭尚仁提供法律援助。

自从开始为丈夫跑案子,这一家人对那些平反的案件如数家珍。2020年7月底,江西张玉环案的平反引起巨大舆论反响,郭尚仁激动得不得了,“老天开眼了”,他说。

两位援助代理律师王飞和李显峰表示,根据相关法律,郭尚仁已经解除取保候审,在这之后检察院也没有做出起诉决定,没有撤销案件的,应当按照无罪案件来进行处理。基于此,他们决定先申请国家赔偿,同时申请检察院做出撤诉处理,给出最终的结果。

4月12日,郭尚仁向陇南市中院提出总计1144余万元的国家赔偿申请,但被拒绝。4月22日,郭尚仁得到消息说案件已经转给陇南政法委,称可能会直接启动赔偿程序。陇南市政法委则告知郭尚仁,会尽快召开会议,给他答复。

郭尚仁却越来越急,他现在记忆力越来越差,好多事变得记不起来。高知花告诉记者,去年疫情期间,高知花在老家,她陪郭尚仁一起去有关部门咨询案子,有时郭尚仁就歪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年春天,高知花休假回家带郭尚仁去检查身体,查出了脑梗塞和脑缺血,还有高血压。虽然病情尚不严重,但郭尚仁还是很紧张,前两年一个朋友生病去世消息,在郭尚仁心上狠狠砸了一拳。他不害怕疾病和死亡,但他害怕死亡比翻案更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