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凯歌:“放下,才有真正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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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面前的陈凯歌,像一座大山,他裹着黑夹克,身材高大,肚腩微微冒出来。

  “导演刚染过头发?”记者问。

  “对。”陈凯歌答。见记者之前,陈凯歌稀疏的白发被染成了黑色,造型师让它们根根竖成一个时髦的尖顶;嘴唇上的胡子还留着崭新的白青胡茬。

  “说了一天的话,累得够呛吧?”

  “还好。”

  对于这种客套寒暄,陈凯歌的回答不会多说一个字。

  等陈凯歌刚坐稳,助理就递上一份采访提纲到他手边,和记者手中的一模一样。看见记者把那份提纲干脆合上,扔在桌脚的一边,他也不动声色地把它推开,瞟都没瞟过一眼。

  后来,记者通过电话补充采访了陈凯歌。电话那头,陈凯歌导演的语速缓慢,温和。他听完问题,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到在 采访提纲上你的这个问题,中间有句话打了冒号,‘人前风光,内心敏感,甚至不自信’,我觉得你对梅先生的理解很准确、很到位。”

  今年,陈凯歌56岁。早前大家喜欢叫他凯爷,现在干脆叫大爷。他自己解释,“大爷”大概是一个北京的尊称,在旧时代,不管叫别人还是自己,都称“爷”,跟辈分没有任何关系。

  外边风风雨雨,陈凯歌闷头在自己世界干了3年,新作《梅兰芳》(以下简称《梅》)于12月5日在内地全面公映。

  《梅》被外界称为陈凯歌的“掘地翻身”之作。它是在《霸王别姬》(以下简称《霸王》)登临巅峰之后,陈凯歌接手的又一部梨园故事的影片,也是高票房《无极》遭遇舆论围剿之后的反思之作。

  近日,作为内地说话最少的导演之一,陈凯歌带着演员奔跑在北京、上海等全国6 个城市之间,做巡回宣传。在上海,陈凯歌穿着磨旧的休闲西装,发白的牛仔裤上布满着大小的洞。当着上百位媒体记者的面,他感叹:“大家并不关心你做了多少努力、幕后有多少困难,过程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看结果。”

  “陈凯歌又回来了!”这是大多数媒体对该片的评价。遇到类似的大概念、大标签,他赶紧回避,“别,千万别给我扣什么大帽子”。他不谈所谓的价值、意义,“我只是安安心心、踏踏实实拍了一部电影。”

  电影以“挑战梨园权威十三燕”、“与孟小冬的恋爱”、“蓄须明志”三个重要事件为主线,展现梅兰芳从凡人成为伶界大王的人生成长历程。影片中邱如白对梅兰芳说的评价,也体现了陈凯歌对梅兰芳的理解——“你其实想做一个凡人”。在接受采访时,陈凯歌对梅兰芳多次的评价还是那句话——“被绑架了的人生”。

  陈凯歌向记者承认:“拍完《梅》,剧组的人多多少少都被影响了,包括我,我收获的是更诚恳、更成熟。”

  半个月的时间里,陈凯歌两度为本报拍照。对着镜头,陈凯歌有些拘谨,也不笑。

  第一次在北京,摄影师希望他能半躺在贵妃沙发上,四肢舒展一些,陈凯歌拒绝了。他说:“我可以坐着,但是不能躺。这不是我,咱别勉强!”

  第二次在上海。摄影师希望他脸上有点霸气的表情,陈凯歌还是拒绝了。他看着一旁的记者,半笑道:“我哪里有霸气,我是什么样的人,问问你们的记者,她应该知道!”

  “做人应该有规矩”

  拍《霸王》的时候,陈凯歌带着张国荣去过一趟北京万华山上的梅墓;片中张国荣的家其实就是在当年北京无量大人胡同里的梅宅拍的,在那里他打了小四儿。梅兰芳曾经在那里接待了美国国务卿威尔逊、伏尔泰、瑞典王储等众多海外名人。

  “拍《梅》的时候,没想过《霸王》;一个写实,一个虚构;所以《霸王》可以放开拍,但是《梅》一直就要谨慎地处理”,每一次接受采访,陈凯歌都要耐着性子重复解释一遍,

  “梅兰芳是谁啊?他本质上是一个被绑架的人,被社会公众、媒体、梅党共同绑架的这么一个人质。最重要的是,他还要在不自由的人生里找到一条自由的路,我觉得他挺难的。”陈凯歌说。

  Foever Enthralled是《梅》的英文片名,“enthrall”在英文里,有点迷恋、奴役的意思。影片开场,少年梅兰芳一边读信,一边浮现大伯带着纸枷锁的惨状。据资料记载,清宫的纸枷锁主要是针对那些有名气的人,名气越大,枷锁压力越大,最悲哀的是,纸枷锁很薄,你可以撕破,但是只要你做这个行当,你得带着它。真实的历史中,梅兰芳的大伯梅雨田是个知名琴师,没有受过纸枷锁的惩罚,这个意象是陈凯歌对梅兰芳人生的注解:“他一生都没有撕破戏子命运无常的定律,还戴着枷锁在台上唱得很美”。

  陈凯歌心里也有层“纸枷锁”。他有现实、政治上的顾虑,“拍名人的人生不能没有限制”。但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对自己的限制。《梅》剧本出炉后,对于梅孟恋梅家后人并没有提出异议,这段故事原本是商业最卖座、最抢眼的,也是最具有戏剧冲突的点,电影里却处理得非常清淡。陈凯歌的解释是:“我有自己的原则,这个电影不卖梅孟恋,我不能利用梅家后人给我的支持,做可能伤害他们的事情!”

  “我知道我也戴着,但是我没办法”,陈凯歌说。

  陈凯歌内心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是对自己“高度要求”。陈凯歌告诉记者,作为一个老北京人,小时候带他长大的保姆对他的影响实实在在:“她就是个很讲究规矩的人,她待人接物都很讲究,语言表达方式都很特殊,不是说什么都随便,北京人是要按照规矩来做事情,是对自己有要求的。”

  对己有要求的人,必然对别人也有要求。《梅》片美术柳青告诉记者:“导演要求色彩在环境里都要有自己的文学感,而且决不能眩目,这与现代商业片的娱乐大于电影,取悦观众的风格截然不同”。片中,老北京戏园子里每一根柱子都不是普通的红色,这个颜色很复杂,它要不断和不同层次的人接触,磨来蹭去、喝茶、哈气、汗味熏过??应该有那种斑驳、剥落的痕迹,形成有肌理的纹路,最后要变成“岁月使然”,变成历史的一部分。柳青说这样的要求苛刻,但也合理:“只是在电影里,这可能只是1 秒钟都不到的镜头,或者根本拍不到,就滑过去的。”

  《梅》的服装造型师陈同勋告诉记者,陈凯歌是个极其苛刻的导演。电影里3000 多套衣服,都要改到他满意为止。黎明最简单的一身长衫造型,陈凯歌让演员穿着这身衣服,在小板凳上坐着,就在一旁盯着看,也不说话,看到演员和陈同勋都心里发毛。半晌,陈凯歌才说,“这个领子要再高了点,长衫的长度也要再加点”。

  “领子其实最后加高也就是几毫米的样子,衣服下摆长度再加一公分,对于一件长衫来说,这样的改动在普通人肉眼看来会有多大差别?”陈同勋说。

  “甭管别人怎么忽悠,我们就是要心平气和地来做,这是一个不浮躁的电影。”陈凯歌经常这样对自己的工作人员解释。

  “输不丢人,怕才丢人”

  “拍《无极》那会儿,导演身上有那股劲,很霸气,但不是霸道,真的像真田大将军一样;但是拍《梅》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变得平和了,很温厚的感觉。可能梅兰芳的温和态度影响了他,”陈同勋告诉记者,他也曾参与过《无极》的拍摄。

  陈同勋说,以前拍戏的时候,关于人物造型、摄影方面有问题,大家都会互相争论,只要陈凯歌来了,就一句:“就这样了!”基本上其他人就不可能再有异议,“他有一言九鼎的力量”。但是拍《梅》的时候,陈同勋为了给章子怡找做旗袍的材料,有的太贵,超过预算,也不敢拿给导演看,忙了一周都没结果,痛苦得像死过一次一样。后来,他勉强拿出几个方案,陈凯歌不满意,也没立即否定:“我们俩都再想想,过几天再谈”。陈同勋说:“他的态度很温和,要在以前,他肯定会骂过来:‘你自己都过不去,还有脸拿给我看!’”

  亢小天当年是《霸王》的灯光师,是为数不多的《梅》剧组中的元老。他透露,陈凯歌以前拍戏喜欢和大家聊,每一个细节都说得特别具体,只要进组就是听他在那里讲剧本分析。这次,他的话少了,“不知道什么原因,大概是心里踏实了,心态也沉稳了”,亢小天说。他还记得,以前跟陈凯歌拍戏的时候条件艰苦,导演吃、住,连洗澡都是跟大家一起的,从来不搞特殊。

  “凯歌在拍摄《边走边唱》前几部电影作品时,特别有激情;《霸王》是他走向成熟的时候,思维开始完善;《梅》内在的东西越来越强,现在年龄已经到那里了,想的东西也越来越丰富了。”在亢小天看来:“当年的激情可能更有煽动性,但是现在静下来,心平气和去说一些东西,会比激情更有劲儿。”

  陈凯歌的变化和《无极》有关。这位精英意识强烈的导演,遭遇最平民、最草根的“馒头恶搞”。他一度当众表达过愤怒,到最后愈演愈烈,甚至完全超越了电影本身。严歌苓评价说:“中国人的集体无意识力量太强大了,有种莫名的愤怒,无处发泄,凯歌就莫名其妙成了靶子,他很无辜。”

  陈红告诉记者说,“凯歌导演率真、不虚伪。虚伪的人会说欢迎恶搞,其实回家后气得要死。他真的是一个很真的人,不会明明生气得要打墙了,还得把牙咬碎也往肚子里吞。他不是那种人!”

  愤怒过后,陈凯歌告诉记者,“我没有话语权。”

  《梅》成为陈凯歌的情感出口。片中,十三燕和青年梅兰芳有一段对话,十三燕说:“输不丢人,怕才丢人。”这句台词是陈凯歌亲自加上去的。而这位出身低下,台前风光的梅兰芳,终其一生都有不自信的地方,就是来自他内心的恐惧。陈凯歌从梅身上,看到平静的豁达气,他要让自己也放下、放松,他说:“梅兰芳让我感觉到,他是一个能够放下来的人”。陈凯歌最近接受采访时说:“我是个笨人,只会一点一滴地做事情。”在李伶伶著的《梅兰芳和孟小冬》一书中,也曾提到梅兰芳说过这句——“我是个笨人”。

  两年多时间里,陈凯歌几乎不接受任何访问,闭门准备《梅兰芳》、《赵氏孤儿》的剧本。读梅兰芳史料的时候,他还会突然一时兴起,提笔写了一些散文、随感。而现在坐在记者面前,他会突然纠正记者,“你也别把《无极》说成误解吧。一个电影说到底是一个公众产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个作品的价值不需要立即做出决定。”

  3年前,陈凯歌接受杨澜采访时,提到《荆轲刺秦》也是在6年之后才开始被舆论认同。他曾说:“我当时就想,他们怎么那么傻呀,这需要6年来明白这个事情吗?这是我最直接的反应。为什么当时就不可以呢?我当时就是不痛快,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宣泄不了这种情绪,只能坐在这里。我是个很天真很老实的人,我那么信赖别人,因为我做了那么诚实的一个电影,想告诉大家,结果别人把我的行为当成了一个笑话。”

  但现在,陈凯歌说得最多的是感恩。他说,自己不能有任何抱怨,“我现在所想的问题,无非是你的表达和观众的接受度能不能更好地结合起来”。

  一次,亢小天去电影院看《荆轲刺秦》,碰上了陈凯歌也挤在观众群里。互相打完招呼之后,亢小天还是觉得惊讶:“没想到会遇到他,他应该是去看观众的,他真的是很爱这些观众”。他很理解导演的心情,“他对自己的作品非常在乎,才会永远近乎苛刻地要求每个细节,其实,他也希望观众能理解怎么回事。”

  “我绝不是一个理性的人”

  陈凯歌身边的工作人员透露,大多数时候,他们见到的导演都很严肃。除非心情极好的时候,他会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戏、讲段子。甚至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不严肃、不思考,就不是凯爷了”!

  但是在妻子陈红的眼里,她认为陈凯歌就是个很天真、真诚的大孩子。只是这一面,永远不会在他的电影、公众视野里出现。

  在父亲陈怀皑还生病的时候,陈凯歌去看他。在医院的门口,门卫对他的司机态度非常恶劣,甚至不礼貌。他看不下眼,走下车,就挥拳打过去。最后,等他进了病房,父亲看见他的脸上就笑:“你又和别人打架了”!

  陈凯歌对这段往事的评价是,“一个深深懂得自我保护的人,就不会做愚蠢的事情。但我就是不愿意违背自己而已。”

  陈凯歌有两个儿子。只要有空,他就陪着儿子玩。《无极》在成都首映时候,他和陈红带着两个儿子一起抵达去。陈凯歌评价,大儿子就是“抠”,好东西永远藏着;老二永远先吃最好吃的,“他长大一定是个慷慨的人”。

  两个儿子对陈凯歌很崇拜,但这种崇拜并不是源自父亲的严厉。“我从来不扮演一个严父的角色,那太不酷了。”他会逗儿子:“你想妈妈吗?你妈妈长什么样子?”儿子回答说:“她有一对眼睛,一个嘴巴还有一个鼻子”。他说:“这都是废话!但是我和他们在一起得到的最大的快乐是,欣赏他们的天真。”

  陈红说,陈凯歌有时跟孩子玩起来很不正经,“逗死人了”。一次,陈红在公司为电影做字幕,很晚还没回家。他对两个儿子说:“咱们三个都穿一样的睡衣和拖鞋去接妈妈,给妈妈一个惊喜吧!”然后,陈凯歌穿着睡衣带着两个孩子一路开车,从地下室走到办公室,三人站成一排,一起站在门口,准备给陈红一个惊喜。可是陈红满脑子正想工作,都没空多瞅他们一眼。陈凯歌对此特别生气,冲着陈红说:“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我还以为你会有很大的惊喜呢!”

  亢小天说:“陈红很不容易,她帮凯歌做了很多事情”。作为妻子、孩子的母亲、演员、监制,陈红是陈凯歌的电影、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电影《梅》中,福芝芳和梅兰芳并排坐在床上洗脚,发现忘了拿搽脚布,福芝芳立马站起来就走出画面。陈红说她对这个细节格外感动。

  现在,陈红和陈凯歌约定,不在公共场合讨论彼此。他们俩也尽可能避免共同一起上封面,工作人员说,“省得人家老觉得他们是夫妻店”。

  B= 外滩画报C= 陈凯歌

  “梅先生这一生最痛恨的就是恐惧”

  B:拍《梅》的时候,你接触了大量梅先生的资料,哪一点是让您最感动的,可能也是你未曾想到的?

  C:他小时候陪过酒,在一个叫“云河堂”的地方。我们做这样一个电影一定要秉着不为圣者讳的原则,当然,我们没有直接地表现这一段。看到这些详尽资料的时候,这点让我非常惊讶。我才明白,他真的是从一个很复杂的社会环境里出发,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从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然后干干净净地长起来的这么一个人。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跟百姓没有距离,他才能让人感觉到是百姓中间的一个。张作霖、张宗昌这两个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名的大军阀说,“那真叫一掷千金啊”,当时500 块钱就可以买一个小四合院的北京,而梅先生一次堂会可以拿到6000 块大洋,这是张宗昌给他的。

  B: 人物传记都需要一个奥妙的点,不知道您刚才说的那个点是不是就是《梅》最值得玩味的东西,就是他的奥妙所在?

  C:可不可以用奥妙这个词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觉得他是在他自己真实的国家里、在属于他自己的那个时代生活过,你可以触摸到他的呼吸,可以接受他的软弱,你可以痛惜他的失败,你可以理解他的痛苦,是这样的一个状态,像所有的人一样。今天是一个对过去的价值观发生动摇、怀疑的年代。随着变化,大家在重新建立一个价值体系。在拍这个电影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是要给今天的观众看的,如果我们把他写得冰清玉洁,写得没有任何人间烟火气,写他的无畏、伟大,我觉得那是脱离观众。

  B:拍《梅》逃不开1930 年他赴美演出、蓄须明志这些大家都熟知的故事,你怎么让这些旧事出新意?

  C:梅先生绝不是一个从故纸堆里刨出来,或者古董箱里打开来说这儿有一个梅兰芳。由于时代的迁延,我们大致上都已经忘却了他是怎样的时尚先锋,他是怎样在民国初年的舞台上大放光芒的时尚人物。1930 年,他干吗去美国?他可以等经济恢复了再去,甚至箭在弦上的时候也可以说“我不去”,我想今天很多的明星都会这么决定,但是他没有。可见梅先生这一生最痛恨的事情就是恐惧,发自内心的对外部世界,也包括对自己的恐惧。

  蓄须明志我并不简单地把它看作一种爱国情怀,那样说有点标签化,其实他出生于一个非常卑微的社会环境,当时的戏子是被整个社会蔑视的,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他这个举动极其响亮,但他所追求的东西无非是一点个人的尊严,我觉得这么看可能更实际一点儿。

  B: 梅的人生套上“纸枷锁”,你一直说他是被绑架的人生,你是同情还是感慨?

  C: 梅的那些微妙的触角让这个世界伸展开。最初,我就觉得梅一辈子有很多痛苦,因为他的人生严格地讲是一个身不由己的人生,是一个被绑架的人生。但是一个被绑架的人,一个被无形的纸枷锁绑住的人为什么又能这么坦然?他不在某个程度上到了那个劲儿,是做不到的,会漏洞百出,但是他没有,我就感慨得不得了。

  B: 起初大家最担心的是黎明的表演,现在看来是过关了。他骨子里有梅先生的那种气质:台前风光,内心敏感、自闭,甚至有不自信东西,这一点是在选角的时候,你就观察到的吗?

  C: 你对梅先生的评价文字很到位、很准确。我认为这种气质是黎明演出来的东西,其实选角色的时候,我没有太多注意到这一点。在后期剪辑片子的时候,我才看到黎明,完全是在不知道的状态时。当时黎明已经上了妆,站在走廊上,棚里的人都在忙着拍别的戏。他一个人在很长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看到这个片段的一瞬间,我心里有点感动。因为过去我不知道,原来他是这样来演戏的,看他的背影就觉得,很孤单,而且能感觉到身上负荷的那种压力。但是转过脸来,又走过来,然后又走过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有做演员的迷惘,同时也是戏里需要的。

  “该背的,还要背”

  B:片里有段对白是余少群和十三燕的对话:“输不丢人,怕才丢人”。黎明说他为这句台词非常感动。影片也在探讨梅兰芳的心路历程,站得越高越风光,往下跌落的危险就越大,就越怕失败,你认为这是名利场中的人最难逃的心结吗?

  C:在拍摄过程中,青年梅兰芳和十三燕有这样一场对话,我一直在想究竟应该用怎么样的方式来结束这个对话。其实一方面也是正如你所说,人站得越高,就越害怕掉下来,这是人之常情。十三燕在这个时候能够决然地选择去演这第3 场戏,其实时代已经朝着梅兰芳的方向转移了。其实这个台词里,十三燕是想说,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做,就是应该往高处走,而不是站在那里,等着从高处跌下去。我认为这句话,特别能表现十三燕的价值。我也很高兴地知道,黎明对这句话有感触。除了黎明,其实包括今天的名利场的人,都会对这话有感触。

  B: 做导演是不是也会面临这个问题,就像您以前的作品已经达到一定的高度,其实也面临这个问题?

  C: 我想我如果说没有,这肯定是假的。但是,我和这些在前台的人还是不一样,说到底,我还是个幕后的人。也就是说,虽然是幕后的,我对前台这些工作者的工作有很密切的关系,我确实觉得拍戏的时候,我要注意自己的方式,体贴他们,让他们有个更好的感觉,能够更好地理解角色。

  B: 陈红说,你变了。以前拍电影像个苦行僧,老是背负很多东西,比如《荆轲刺秦》那会儿。从《无极》到现在的《梅兰芳》,她认为你整个人快乐了。这种变化又是怎么发生的呢?为什么在外人看来,压力越大的时候,你反而释然了?

  C: 首先我觉得,如果被说成是苦行僧的话, 我还不够格。在国外,我去过教堂,见过苦行僧,能看到很多这样的人,那些信徒、修女特别虔诚,好像周围一切人、事都跟其无关,就那么跪着四五个小时。我看到他们特别感动。我总是觉得,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做,到底是什么力量能够触动他们。他们的这种信仰很伟大,所以,我觉得自己不够格。另外说到变化,我自己觉得,忧虑不会让事情变得好一些。因为你的经历在变化,所以你忧虑的东西,其实就是你心里一直想要的东西,所谓的放下这两个字,特别的意义就在于,真的能够把能心里的忧虑放下,才能做得更好,这是我最终的理解。但是我也不觉得我有这么大的变化,就是说有些东西该背的,还是要背的。

  B: 现在你还背着什么?

  C: 背着时间吧! 你花了这么多时间去做件事情,肯定是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你也不能让这个东西把自己压垮了。

  B: 你是典型的北京人,对老北京有特殊的情感,但是你真正拍老北京的电影并不多。对你来说,老北京的这种感觉主要特殊在哪里?

  C:我希望我能有机会多拍点老北京的戏,但有时候时机不到,缘分未到。北京对我来说,这个话题三两句话说不清楚。我的记忆里的北京,已经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北京是一个600 年才构筑起来的城市,留下来很多有文化的地方,现在都快找不到了。所以我拍这部电影的时候,都觉得京剧很可怜,和它相关、共生的东西都不在了,只剩下京剧孤零零地活着。北京人都信奉一种精致的生活方式,这种精致生活不是大家所谓的享受,而是说,我是个北京人,就想看京剧。梅先生当年住在东城区无量大人胡同里,解放以后,改叫红星胡同,现在就是王府饭店。当年的宅子我去过,还有印象,现在就剩下回忆了。

  “放下了,才有真正的动力”

  B:记得你曾说过,能不能拍好《梅兰芳》主要取决于自己能不能平静下来,你后来平静下来了吗?又是怎么让自己做到的?

  C:平静下来,我觉得这是中国的古理儿。你过去只要到一个读书人家,都放着一瓶一镜,那就是通过实物直接告诉你,作为一个想求知识的人,要平静。平静是什么东西呢?就是不为外力所左右。同样的道理,还是梅先生做得好,他不为外力所左右,不为外力所左右不等于求稳。现在人说梅先生是一个中庸的人,我是不太同意。他不怎么中庸,他是一个按北京话来说,就是“蔫有主意”的一个人。我觉得是应该放下的,放下了你才有了真正的动力,你才可能有一些真的聪明出现。

  B: 跟随您一起工作的很多剧组工作人员,都说导演你比以前宽厚了。您以前很霸气,很像《无极》里的真田大将军,现在像梅大爷,为什么会这样?

  C: 我个人觉得所谓的霸气,和温厚是同一个东西。所谓的霸气,其实是为了演员,不是为了导演个人私利,其实导演是没有个人的,他是带领所有人为导演梦想服务……我没有想要去炫耀这种东西,导演没有这种权利。我是拍片时间久了之后,经常会在现场站着,心里有点感触,这些站在我身边的人,忙忙碌碌,到底在干什么?他们是在帮我实现梦想,我对他们有很大的感激。这部电影应该就是他们的。这是很单纯的,也很真实的想法。但有的时候指挥一个现场、一个剧组,可能你就是说话声音大了点,做事情急躁点,但是内心里都是感激。

  B: 执导每一部戏对您来说,是一种表达方式,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一部戏真的能改变你对世界的认知以及人生观吗?它有这么大的力量吗?

  C: 是这样的。今天拍一部电影特别不容易,需要投入大量的金钱、花大量的精力。这个过程,我很享受,也非常不容易得到。但是我拍这个戏倒不是说我直截了当,不是我想要得到什么,而是我很珍惜这个机会。其实作品在拍的过程中,我老是这么说:如果你今天是谁,你电影中的人就是谁,拦都拦不住。也就是说,如果你自己真的话,观众肯定看得出真;如果你自己就是假的,那观众一定会认为是假的……

  B:大家都在一窝蜂地拍娱乐片,你始终不能彻底和娱乐融为一体,现在你还是这样吗?

  C:人有所能,必有所不能。我自己觉得我们必须是在这个时代的潮流中间,对自己要有这样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在时代中做出判断,你怎么做。譬如说,大家老说《梅兰芳》是一个传记电影,我一点都不觉得它是传记电影,我一点都没有想拍那种某人某年做了某事。拍娱乐电影没有什么不好,你也不能勉强自己吧。倘若觉得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仍然想通过电影告诉观众的话,也要找到一个适当的形式。比如,我今天再拍一个《黄土地》,那叫时不我与,时代不一样了,它的接受度到底会有多高,大家会怎么去看它,都不好说。

  B: 冯小刚曾经在书里说,像陈凯歌这样的导演,就应该好好呆在象牙塔里,思考人类、民族性的精神问题,不用也来拍大众娱乐电影,和他抢饭碗。你怎么看待他这个观点?

  C:书我看过。我和小刚是很好的朋友,大家很接近。对于他熟悉的那个文化,我也很熟悉,因为我从小也是在胡同里长大,虽然那个胡同里是北影的宿舍,那也是胡同。他说这话里有北京式的幽默,特点就是:在捧你的时候,把你也骂了。于是,我就很高兴地被他捧了,也很高兴地被他骂了。

  B:刚才听你站在台上说年轻人,“他们总会超过我们这个时代的人”,这话听起来特别沧桑。

  C:这是应该的,如果后边来的人都超不过前边的人,这算怎么回事。

  B:可是你们第五代已经在这个舞台上20 多年了,现在还是主流。这算是怎么回事?

  C:所以,我们就更要谦虚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