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墟

廣漠寒山碧海蒼天,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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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情岁月1989(31):名曰其干

(2024-04-27 18:24:27) 下一个

黄阿姨说过,今年新分配的大学生都得到基层锻炼。但她还是担心,“像我这样半年不去上班,你说会不会落伍啊?”你放心好了。你那培大简书啊,没那么多事儿给你做。原来依靠外销,现在遇上西方制裁。“那你们呢,有没受影响?”也受影响,但是不大。我们本来就是捡美国的工业垃圾,总不至于连捡垃圾都不让吧。

“电脑除了打字、做文档,还能不能做些别的,比如处理财务?”我可以给你找找。

美国甲骨文公司派人上门推销他们的商务软件,留下一套演示版和资料。公司暂时没人对这个感兴趣,他下班后带回给她。“真好,这样我生孩子也不耽误功夫。”

 

今年国庆,举世瞩目。大型群众集会包括以往耀武扬威的阅兵式都取消。今年整好是四十周年,轮到十年一大庆了,但当局只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一个仪式。天安门广场,本是人民的广场,现在戒备森严。进出中山公园,都不能经过天安门,得绕道走。关键地方的建筑提前由戒严部队接管,如位于建国门的社会科学院——当局明令,国庆期间开办公室窗户、开办公室的灯,如遭枪击,后果自负。

更奇怪的还有,各单位接到通知,国庆期间不许穿纯白或纯黑的衣服。她暂时游离于组织之外,听到他讲的这个规定,大吃一惊。

党和政府不能说不英明。她开始只穿黑白衣服,的确是在聂辛没了之后。起初是哀悼。后来发现,邹其仁还就喜欢黑白,他说,“电脑屏幕上只有黑白,习惯了。”但政府直接干预民众服装的颜色,的确不可思议。她腰身已粗,其他颜色衣服一时不容易找到。“先别理那一套,待会儿我们打的去汉语学院。他们管得着吗?”

国庆节成为一个悖论。四个月以前,官方指责动乱分子妄图颠覆国家。而现在,当民众想公开庆祝国庆的时候,政府希望他们呆在家里,“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但政府也不由自主,国庆照例还得是公众假期。政府如临大敌,民众倒可以在家稍微放松。官方的弦绷得再紧,老百姓还是要休息。一个时刻提放人民推翻自己、并以此为压倒一切的任务的政府,必定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好政府。

 

她挺着孕肚,在楼梯口犹疑。他将她一把抱起,这个小个子,不知哪来这么大力气。“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这么爱我?”她对着他耳朵哈气。什么爱不爱的?我不过贪图美色,迷恋你的身体。啊,我的听鹂馆!“不要放肆,被人瞧见!”但,她咯咯笑。

轻轻轻轻地,他把她放在娘家门口。“我的女儿啊,你还知道回来啊?”口头在责怪,心里早就释然。夅之说,不想家,说明女儿婚姻幸福。其实也就两三个星期。一来国庆临近,大学城戒备森严。二来她腰身渐沉,不想挪动。

爷爷奶奶倒先到了,一家四代又聚到了一个屋檐下。爷爷,中央又有什么新的指示啊?“还能有什么新指示。一天到晚,都是稳定稳定稳定!群众要求解决社会分配不公问题。新上台的领导人倒好,他要解决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他插话,“是这样,我们吕总现在连奖金都不敢发了。”“正常情况是,人为钱死、鸟为食亡。现在大家有钱不敢赚,连高新科技的民营企业都是这样,国家还有什么希望?看样子,现在又要斗地主、抓资本家了。”

爸爸关切地问,你们业务还好吧。“业务还凑合,既有的业务没有受到西方制裁的影响。但是原来计划的新业务,购买新部件,建立自己的电脑品牌,现在不可能,西方卡死了。”祸国殃民啊,祸国殃民啊。大家异口同声。

“现在老百姓打开报纸,都是社会稳定、经济繁荣、供应充足、万事大吉。但我读内部参考,看到的却是外资撤出、国际制裁、经济凋敝、政治僵化。所谓内紧外松,就是内外有别、表里不一。一个靠谎言支撑的政府,还能支撑多久?

“而且,现在万马齐喑,舆论一律。前些年学界的风云人物,要么流亡海外,要么身陷囹圄,剩下个别跳梁小丑在说话。独唱全部消失,只剩合唱,而且是单声部的齐声唱。全国只有一个声音,其他人不过在对口型。”

爷爷,党和政府不让您操心,您偏要操心。有党中央高瞻远瞩,我们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惠啊,爷爷有话不说,闷啊。”惠,让爷爷说话,有牢骚发出来。

爷爷研究国外马克思主义,一直格外关心国外资本主义,“现在是第三次浪潮,西方已经进入信息社会。知识产权成为重要的财产形式,知识经济成为国民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知本家是财富增长最快的资本家。而我们在干些什么呢?稳定压倒一切,以分配公平的名义,重新‘打土豪、分田地’。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啰。”

他本来只是出于礼貌听一位老知识分子发牢骚,但他现在说到了自己的专业,“爷爷真正把握住了世界发展的格局。以电脑为核心的信息技术革命,的确发展迅猛。从大型机,到中型机、小型机、微机,现在美国大力开发个人电脑,让我们这些工程技术人员感到应接不暇,天天学习,都深感自己落伍。

“美国是第三次浪潮,我们是被自己制造的恶浪淹没。资本家、知本家,都是当局置于靶心的恶名,谁敢沾上?内心里谁都想过得富足,但大环境下,谁都装作越穷越革命!”孙女婿跟爷爷找到了共同语言。

 

国庆期间,他们住她娘家。“爷爷挺先进的,了不起!”聂辛是他学生,也挺先进的。说出口的却是,你是我老公,最先进!

新月在柳梢,窗外秋寒无边。他们拥有彼此,温暖尽在盈盈一握之中。夜已渐深,妈妈听到小两口浅笑轻语,“惠,你们早些睡。”那个时候,他们正万马奔腾。直到万马齐喑,“任谁得产后抑郁,我都不会。”那也要加强防范!

 

她破羊水那天,正好是立冬。年轻夫妇,无论他们多么期盼新生命到来,事到临头仍发现自己手忙脚乱。其仁背她下楼,打的去医院。小宝宝一切正常,自觉将头调整到朝下,准备从妈妈下面钻出来。他跟她一起等候,一个新生命的诞生。电影里太多女人生孩子痛苦挣扎的画面,这让他们等候的心情,既茫然也担忧。护士拿来表格,让他签字,万一大人小孩只能保一个,是保大人还是小孩。不能两个都保吗?“正常情况下,不存在这个问题。我们是说万一。”保大人。

她被推进产房,他被挡在外面,只能干着急,有劲使不上。他在外面等的时候,度秒如年,纵然只有百万分之一的风险,但是涉及到他最亲爱的人儿。所幸今天陶阿姨值班。等不一会,陶阿姨派护士让他进去。产房也不是绝对不能进,有关系就可以。他让她抓着他手,是无声的啦啦队。医师是有声的啦啦队,借助仪器监测,指挥产妇什么时候使劲、什么时候放松。惠的体质好,只几个回合,就传来宝宝的第一声啼哭。让他喜出望外的,是陶阿姨让他去剪断脐带。然后小妈妈才见到新宝宝。生产的过程,再顺利不过了。

生产之后,产妇到产后病房休息,婴儿到育婴室清洗、保温。护士送宝宝来喂奶,一家三口才第一次获得单独在一起的时机。她第一次给孩子喂奶,并没有费太大周折,饿了就想吃,是人的天性。新生儿吃了就睡。她将孩子抱在怀里,“干干,我的儿啊!”她说得自然,他听着新鲜。我最亲爱的人,现在成了娃儿他妈。

你辛苦了,我抱会儿。他抱着孩子踱步。新生儿的皮肤都还是粉红的,还不成形,相貌什么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一点确凿无疑,我当了爸爸,他想。这个感觉全新,如梦幻一般,比高能物理所他们学的量子场论还玄妙。我真当爸爸了?他需要再看一眼孩子,再一次确认。反复确认无误,他重重亲一口妻子,再轻轻亲一口孩子。

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都满含委屈,妈妈,你为什么要让我独自面对,这个冷酷的世界?

 

孩子代表着未来和希望,是全家关注的中心。外公外婆送来他们的精炼密汤,她却说不用,孩子吃得满饱。私下里她表扬他,有你的功劳。太外公太外婆要来看孩子,被大家劝住了。

外公写下孩子名字的来历。邹其干。汉代兵书《三略·上略》:“夫所谓士者,英雄也。故曰罗其英雄,则敌国穷。英雄者,国之干。庶民者,国之本。得其干,收其本,则政行而无怨。”他解释,罗,是网罗的意思。网罗了它的英雄,敌国就会陷入困境。其干,就是国之干才。

大家都说好。却不忍说破。

取这么个名儿,有显而易见的原因。父亲叫邹其仁,所以儿子叫邹其干。一般人不会像孩子外公想那么深。

这个名字虽然有历史的意义,却是其仁人前最深的秘密。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洞悉,孩子名字的奥秘。

只有她乐呵呵,“你是其其,宝宝是干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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