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那远去了的岁月

中学,那远去了的岁月,以八十年代中学生生活为背景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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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6 18:47:16) 下一个

                                                                    脚印

    

                                                            2022年4月14日农历三月十四日

 

        下了长途车的我坐上了来接站的弟弟的车前往父母住的爱枫养老院。

        一路上弟弟述说着父母在养老院的吃喝住行日常琐事,一会儿就来到养老院门前。车还没停稳,我和弟弟就看到爹已迎了出来。爹拿着马扎,倒背着手,深驼着背,显然爹没看见我们俩,仍一步一步努力地向大门口走着。

        爹又老了,去年爹的背还没驼这么厉害呢。我觉得鼻子酸酸的,泪水溢满了眼眶。“擦擦,别让爹看着难受。”弟弟说着递过来一张纸巾,接着道:“人老了,一年跟一年不一样了。”我嗯了一声,擦掉了在眼眶里打转转的泪水,下车迎向爹走去。

        爹一辈子不易。参加过新中国的解放战争,历经了公私合营,三反五反,四清运动,反右,文化大革命,好不容易迎来了改革开放,他老人家也退休了,于是又握回了锄把,当回了农民,后又做起了小生意。

        爹在养老院住了半年多了,那饱经沧桑的脸又恢复的白皙细腻起来,两只大大的眼睛虽然没有了年轻时的光彩,但依然闪烁着和善而慈祥的亮光,挺直的鼻梁,端正的嘴巴,爹依然是这一年龄段的美男。

        “今儿我出来迟了。”爹不无遗憾地笑着说道。“不迟。俺姐姐还怕你在外等时间长了,冻着了。虽说是春天,但刚下过雨,天比较潮。”弟弟笑呵呵地看着爹又道:“还能像我去年夏天回家似的,你在咱村儿桥南头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

        说话间爹直了直腰道:“那好,走。你妈还在屋里等着呢。

        “叫我拉着你,爹。”

        “不用。我自己能走,指着你拉还能干嘞。”

        爹显然有些激动,眼眶里溢满了浑浊的泪水。嘴里说着不用拉,但一只手却紧紧的牵着女儿,生怕一松手,女儿又走丢了似的。

        是啊,想当年闺女是全公社第一个女大学生,毕业后又被分配到大城市的一个高校任教。想想他们自己一辈子没念过几天书,用爹的话讲就是:”说不能说,写不能写,算不能算的。”在工作和生活中吃了不少没文化的苦头。母亲就别提了,通共就去了两天学堂,认得的几个字也早已不知去向。女儿在大城市的体面工作着实让爹娘打心眼里感到自豪和高兴。之后二儿子也考上了大学,又过了几年他们的大儿子的闺女和儿子也都先后考上了大学,大闺女的两个女儿也先后考上了大学。后辈人都纷纷走出这个沟壑纵横,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的太行山区,到大地方去闯世界了,此时的乡邻都意识到他们家的风水好,甚至都动了在他们家附近盖房子的念头。

        人啊,就是这么奇怪,当你走背运的时候,周围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当时来运转走得顺畅的时候,他们就千方百计的贴上去。殊不知这一切的一切又都跟个人的努力分不开的,这跟迎春花的开放,正是积蓄了一冬的能量一样的道理。

        正当爹娘陶醉在孩子们成长的时候,婷妮跟着女婿移居到了国外,一年只能见闺女一次,他们是即高兴又有憾呀。

        说着话,三人相跟着来到了爹娘的住处。

        娘早就敞开了屋门,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等着,见我们来了,笑吟吟地站起来迎向了我们。娘攥住着我的手说:这个闺女咋又瘦了,还不是坐了一路的飞机火车给累着了嘞,这到家了可好好歇几天吧“。紧接着又说:”今年冬天一点也不冷。在这儿住着,啥都不用管,一日三餐,按时吃饭,吃完饭走就是了,且花样还挺多。服务员每天都给擦地,衣裳脏了还给洗,。。。娘说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知足的笑容。”

        是啊,由于爹不在家,娘带着四个孩子在农村过日子,受尽了生活的煎熬 。别的不说,就是在麦场上分个百八十斤麦子都发愁扛不回家,尤其是到秋天刨地瓜分地瓜的时候,那更是难上加难。

        地瓜通常是现刨现分且在哪儿刨就在哪儿分。地有远有近,远的有五六里,近的也有三四里之遥。每天分的量也不一样,二三百斤,那是最平常不过。有男人的家庭通常都早早的把地瓜都挑回了家,像我们家往往天黑了还没弄完。娘,小脚,山路崎岖,乱石满地,白天还可以勉强着走,天一黑那就太困难了。偶尔街坊邻居给帮忙挑担回来,但忙的时候大家都忙,这事又不是一次两次,所以受熬煎的还是母亲。若再赶上个夜间下雨,秋雨连绵,晒到山上的地瓜干又得拾起来,盖好,等天晴了再摆开来晒,然后再倒腾回家,那可真是一种意志的磨练和生活的磨难。光体力上的苦还可忍受,尤其是年年向生产队交吃粮的钱,还得看队上人的脸色甚至忍受分粮时的缺斤少两。为了过这个日子母亲受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和熬煎。

        从母亲的脸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半年多来,在养老院住着,娘脸上手上的皮肤虽不再那么粗糙,但和生活在城里的人比起来还是不一样。娘脸色枯黄,尤其是那嘴唇都有点发紫。

        “你娘现在有点糊涂,逢人就说今年冬天不冷。她也不想想这儿不管是屋里,还是走廊,亦或是餐厅到处都有暖气,农村那有这条件,。。。”还没等爹把话说完,娘也毫不客气道:“你才糊涂嘞!俺还不知道这儿到处都有暖气嘞。”娘的话把我们都逗得哈哈大笑。娘被她自己的话也逗乐了似的,眯着眼瞧了一下爹也呵呵地笑了起来。

        娘可不是个糊涂人。想当年卖地瓜干的时候,那些男人扒拉着算盘珠子都没娘心算的快和准。记得娘曾说当年有个买地瓜干的人想少给娘几毛钱,结果娘说不对,让他重算,最后那人又不得不把那几毛钱给了。每当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娘总是谦虚地说:哈哈,这都是老皇历了。

        最后娘权威性地道:“都半年多没回家了,也不知家里成啥样儿了。现在都春暖花开了,明天咱们就回。”

        别说爹娘想回去了,就是我本人也迫不及待地想回家看看了。自上大学离家之后到现在近三十年虽也经常回家,但在春天回家算算也是多年来第一次。我做梦都想看看家乡的山山水水和自家门前那桃红杏白苹果花开的春天呀。

        第二天我们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春天总是令人兴奋和激动的。尤其是对我来讲,这可是三十多年没见的故乡的春天。一路上,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家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我恨不得把它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是雨后初春的季节,潮乎乎,凉嗖嗖的,空气中弥漫着大地复苏时特有的泥土的气息。此时家乡西部和北部那连绵不断,高低有别的山依然灰秃秃的,没有一点生机。一棵棵枣树像光杆司令似的静静地立在山上享受着初春的阳光和雨露,并不断地积蓄着能量以备随时发芽开花,真是什么也挡不住生命的力量!

        田里的麦苗已经返青,绿油油的,充满了生机。地畔沟崖上的小草舒展着自己的筋骨,迎风摇曳着它们那懵懂的叶片,好像在唱着一首春天的歌。沟沟沿沿向阳处的见面花(家乡俗称)开了,黄黄的,槐花状的,它可是我们小时候的美食。撸一把,放到嘴里仔细的嚼嚼,淡淡的甜滋滋的味道,好极了。

        家乡的南部是一条断流了多年的枯河道(由于上游修水库造成),小时候那郁郁葱葱的杨柳现在已无踪影,河边的小虾,水中的游鱼,不论春夏秋冬,大人们在河里洗衣,洗菜,到夏天,那小河更是孩子们嬉戏避暑的乐园,这条小河承载了那时大人孩童们太多太多的欢乐,可现在一切的一切都化为烏有,变成了历史,只剩下几畦绿油油的麦田,为那失去了活力的乱石河滩增添了些许的活力。小河啊,我为你哭泣!

        我一路看着想着,不觉就来到了别后多时的家。

        姐姐提前几天就把家给打扫的干干净净,舅舅妗子和姐姐也已先我们到了。爹娘刚下车,他们就迎了出来,妗子笑吟吟地跟我和弟弟打了个招呼后又对着爹娘开口道:“才还跟恁兄弟说,都十一点多了还不来嘞,恁兄弟还说‘年轻人出个门儿还不容易嘞,别说他们了,稍等会儿吧,咋儿也快来了’,这不,话音刚落,就听着汽车到门口了。”舅舅和姐姐一边笑着一边往家里搬东西。娘拉起妗子的手道:“听说你和俺兄弟给我拾掇了房子了,把我急的像啥似的。俺婷妮也是,她别说跟我商量,连知道也没让我知道,凭空让你和俺兄弟使这么大心劲,我还不知道嘞,这是容易嘞?叫我这心不落意嘞。”“没事儿,那使啥心劲儿嘞,把活儿跟他们一说,把咱的要求一提,我跟恁兄弟一人搬把椅子,往院里一坐,看着叫他们给干嘞,又不用俺动手儿?”妗子快言快语拉着娘的手边往家里走边说。“看你说得轻巧嘞。”,娘半信半疑笑着并心疼地道。“看你说嘞,姐姐,这没事儿还得找点事儿干嘞。这一冬天,我跟别人说了多少媳妇,跑了多少腿,磨了多少嘴,别人的事儿我还管嘞,咱嘞事儿了,我就不能管了。”妗子笑了笑道。

        娘知道说不过妗子,也知道妗子在这前后街是数得着的干家儿。谁办不成的事,只要叫她一去说和,这事就成了,你说怪不怪。说着话,娘来到了院子里,也顾不得拉着妗子的手了,好奇地从北屋走到西屋,又从西屋来到北屋。原来的土炕没了,锅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床和新厨房。厨房里舅舅还给用水泥板架起了两层的储物柜,储物柜上方放着燃气灶,油盐酱醋和菜板。娘看着,摸了又摸,爱不释手并长长地叹了口气,心想:“这要是前几年给拾掇拾掇,我还能用,现在不能了,老了,饭也不能做了。”弟弟看出娘的心思,拉起娘的手笑了笑道:“前几年说给你拾掇拾掇吧你不让,你说你上下炕就当锻炼身体嘞,这不一直拖到现在。不过,也不算迟,不能用还能看嘞。”说着又看了看妗子然后笑着对娘道:“看俺舅舅妗子给拾掇多好。收拾那会儿,我来家看了看,西屋是拆炕,刮墙,弄得一屋子土,北屋又是砌隔墙,弄厨房,看着那活儿把我愁嘞。诶,多亏俺舅舅和妗子。”舅舅和妗子笑呵呵地说:“没事儿。别说婷妮还给钱儿,就是不给钱儿也是该嘞。”娘说:“给钱儿也不受这麻烦,这可不是容易嘞。”

        说着话姐姐已准备好了午饭。有:清炒菠菜,西红柿炒鸡蛋,还有爹娘爱吃的软烂土豆块,馒头,小米粥,加上舅舅妗子给带来的黏玉米糕。午饭时给娘夹了一小块黏玉米糕,没几嘴娘就吃完了,连说:“这个黏糕好吃,还有没有了?”我说:“有是有,但它不好消化,不要再吃了。要不就再吃小半块儿。”说着就给娘夹了一点儿。两小嘴娘就又吃完了,这次娘也不再问有没有了,直接离桌走到锅前,掀开锅盖拿起一块儿就走,并边走边看着众人笑着自言自语道:“再吃一小块儿。”把我们几个都逗的呵呵呵的笑了起来。姐姐高兴的对着我的耳朵悄声道 :“你看咱妈喜欢吃这个。”话音未落,只见妗子看了眼舅舅高声道:“我就知道咱姐姐好吃黏嘞。你说这个不好消化,还不叫拿。你看,拿对了吧。”说完妗子用异样的眼神儿瞥了眼舅舅。舅舅嘿嘿笑了笑道:“光怕不好消化嘞呗,。。。”没等舅舅说完,我就抢着道:“就是,妗子亲,舅舅也亲啊。”这时妗子把筷子往饭桌上一撂,脖子一仰,板着脸道:“婷妮,照你说,那还是舅舅亲呗。”说完,她自己憋不住笑了,我们也都笑了。饭后送走了舅舅和妗子,过了会儿弟弟也走了。爹娘破例没有午休,他们兴奋异常,进进出出,各自关心着各自的事情。

        虽说娘在回家的路上一路唠叨加埋怨,可一回到阔别半年的家,就把这些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除南房哥嫂不在家锁着门儿外,娘不停地从西屋走到北屋,又从北屋走到东屋,再从东屋走到北屋,如此往返重复地走了不知多少遍。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再看看这新抹的白墙壁,崭新的床铺,齐全的取暖设施,再想想自己睡了多半辈子的土炕,做饭用的灶台都没了,她百感交集,说不上是喜还是悲。

         爹也是门里门外地走着,查看着。当他看到住在院外北房墙根儿那口大缸里的蜜蜂进进出出的时候,年迈的爹脸上笑开了花儿。他立即返身回家把娘叫了出来,一起来到大缸前看那窝蜜蜂的飞进飞出。爹不仅感慨道:“就连这小蜜蜂都长着心眼嘞。天暖和了,它们就知道飞出来采蜜,并且储藏的蜜还够它们冬天吃嘞,我还一直担心,怕它们饿死嘞。去年临走前,我怕下到缸里雨雪,在上面给它们盖上了纸箱板和塑料布。。。,”爹娘站在缸前看着那进进出出的蜜蜂,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了。娘低头又看了看那落了一地的桃花瓣,不无心疼地道:“看这一树的桃花都落了。唉,这过年还不知能不能看上嘞。”正在这时邻居来串门了。

        邻居跟父母是平辈,我们晚辈的人都叫她老姑。据娘讲,老姑也是个苦命人,自小死了爹娘,跟着哥嫂长大,受尽了磨难。年轻时娘和姑的关系就不错,现如今她们半年多没见面了,话题自然多。我跟老姑寒暄了几句,看着院子里的一朵朵盛开的苹果花,白中透着红晕,端庄大气地坐在一个个的枝杈上,于是记起了我日思夜想的桃红杏白。想到这儿,我走出家门直奔桃红杏白去了。

        院落外北边空地上的杏花已落,白白的花瓣干卷着静静地躺在了地上,满树碧绿的杏叶掩映着豆粒儿般大小的青杏已挂满了枝头,这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春来绿意人家绕。离杏树不远的一棵桃树,粉红色的花朵大都已落,只有顶尖上的几个枝杈上还依稀可见几朵开得迷人的小粉花,桃叶嫩绿而修长,显得无比秀美。落下的桃花瓣密密麻麻地铺满了通向厕所的石板路上。这是多么鲜艳而美丽的一树桃花呀,可惜爹娘都没来得及看上它们一眼,它们就都落了,年迈的爹娘也不知道还能再看几个花开花落。想到这里我的鼻子有点酸楚。这正是:桃花落了,春红太匆匆。杏花瓣,桃花雨,苹果花正浓,无人欣赏寂寞红。泪满眶,无处淌,强咽下怀,装!装!装!

        院外东南侧的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花也开了。浅紫色的喇叭状的梧桐花不像桃花那么明亮和鲜艳,也没有杏花般的洁白,更没有苹果花那般端庄和高雅,它朴实淡雅的外表,开得的确是一嘟噜一串的,看上去给人一种自吹的感觉,不知是树太高还是花不够靓丽的原因,要不是花落在地上,平时真没几个人关注到它,但它的的确确存在着,开放着,渲染着春的盎然。

        爹娘和老姑在西屋说的好不热闹,只听老姑道:“你看这多好,这一拾掇,不管哪儿都是那白白净净嘞,孩子又给买了新床,这回来可多住几天吧啊。”

        “可不是呗,听说后,把我急嘞。俺婷妮让他舅舅和妗子使这么大心劲,让我觉着不落意嘞。咱老了嘞,凑合着活几天算了。”娘咬着牙,不无心疼地说道。

        老姑抬头看了眼娘又低下头说:“嗨,不能说那。你还别说,恁兄弟媳妇巧妮子还真是个干家儿,那几天招了那多少人:有掀炕的,有砌界墙的,有抹墙的,电工,木工,安装暖气的,家里像过庙会一样,足足闹了小半个月,这可不是容易嘞。”

        “这我还不知道有多不容易嘞,之前,俺婷妮就没给我说过这事儿,等我知道了,已经拾掇好了,急嘞我,唉,正是儿大不由娘啊。”娘无可奈何的感叹道。

       爹爹嗨嗨了两声道:“这拾掇拾掇不好了,做饭是做饭的地方,睡觉是睡觉的地方,孩子又给买了床,再也不用爬那高炕头了,这个不好?”

       “好倒是好,可活不了几天了。”接着娘又对着老姑道:“说实话,成人儿那会儿都没住过这么白净的屋子。”这下娘可打开了话匣子,把积郁心中大半辈子的委屈一股脑的倾倒了出来:“记着当时过事那会儿被娶到一个一间半的小南屋,屋子别说给粉刷了,墙角的蜘蛛网还在那儿挂着嘞,两条洋印带花的盖地(被子)还是借别人的。现在想起来,那会儿多傻,一看这屋子不是新媳妇住的屋子,就不知道抬腿就走。”娘说着却拿眼瞅着爹。

        爹听到这里,不耐烦的哼哼了两声,起身离去。

        老姑见爹走了,不好意思的应景道:“唉,可不是呗,那会儿都穷,都缺吃少穿,缺铺少盖嘞,俺跟你还不是一样。”说着借口让父母歇会儿,自己也得回去歇会儿,于是起身离去。我和姐姐还有娘把老姑送至门外。在门外,老姑又跟爹道了别方去。爹也站起,跟娘还有姐姐和我目送老姑走远了方回。

        原来爹一个人坐在大街门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中。我曾听爹说过:“那还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大饥荒时,爹当时才十二三岁的样子就随着奶奶和大爷逃荒到山西(之前,爷爷已故去)。他们住在一个破庙里,一路风餐露宿,奶奶终于病倒了,啥都吃不进,就偏偏能吃爹讨回来的一种山西面食—黄蒸。于是爹就天天去那家给黄蒸的家讨,甚至每天都去两次。爹讲,那是个大财主家,每次给他黄蒸的都是一个比他大点儿的小女孩。由于爹天天上门去要,这一来二去的那女孩就听懂了爹的声音,只要爹在门外一喊叫,那女孩就一手拿一块黄蒸小跑着出来了。有一次,那女孩拿着黄蒸正往外走,她娘拧着小脚儿就跟在后边骂:‘你个狼吃嘞,多少财主家的你相不中,却相中一个要饭嘞。’那女孩不管这些,只要爹在门外一喊,马上就拿着两块黄蒸出来递予爹手中。有一次那女孩竟大着胆子问爹:‘你要不要我,你要是要我的话,等你走时叫上我我就跟你走了。’爹天生腼腆,羞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作答,一句话也没说,拿着黄蒸就跑了。”

        后来,过了几年,爹又到曾要过饭的那个村庄打过短工,当然又遇到了那女孩。等爹打完工离开的那天,那女孩一直送爹到村外,并且还站在一个土坡上一直目送爹的离去。爹走出去老远了,往回看看只见一个小黑点还矗在那儿。爹的心里也是翻江倒海,但终由性格所致,仍依然离去。甚至在爹退休后做生意时还到过那村庄,并且还在她家门口坐了好久,可惜是夏天的中午,人人午休,虽坐了一顿饭来工夫,但始终也没遇到个人,爹也没敲门问问,使那份少年时的情愫永远藏在了心中,成为了一种永久的遗憾温暖或心酸。

        过了好久爹抬起头看了看院子里的那棵苹果树,嗨了一声,自言自语地道:“这都是命。抗战后分到中原军分区,在那儿该多好。”

        我明白爹的心思:爹要是找了山西那姑娘,这会儿肯定在中原那个大城市安家落户了。用爹的话讲“那女子说不定还是个有出息的人嘞!”那就该是另一番光景了,也用不着跟娘有这么多摩擦,也不用从军分区回来后到供销社系统受这些磨难了。

        娘知道自己的话惹恼了爹,她送走了老姑,回头看了眼爹,啥话也没说,但心里却在想:“都这把年纪了,还不让人吭吭气儿。一辈子就知道傻干傻孝敬,看你对你哥嫂,侄子侄女,侄媳妇使那心劲儿,到这会儿,人家都不理你了。临了,还得我伺候你,跟你过一辈子才冤嘞,,,。”想着想着娘的眼圈也红了,扑簌簌的眼泪直往下掉。姐用手擦了下挂在娘脸上的泪珠,拉着娘的手道:快别这样儿了啊,让俺爹看到了就又该不高兴了。娘啥话也没说,含着泪跟着姐进屋歇着去了。爹在外坐了会儿,在我的说和下也回屋休息了。

         第二天的早晨,爹娘早把昨天的不快丢在了脑后。他们屋里屋外,院里院外的进进出出,说说笑笑,使这沉寂了半年多的小院顿觉鲜活了起来。

        他们议论着那泛着白光的刚显形的毛茸茸的小桃子,黄豆般大小的小青杏,还有那即将发芽的花椒树小枣树和那满挂花朵的苹果树。苹果树,长在院子里,已有二十多年的树龄了,现正花满叶绿,十分注目。爹拿着剪枝剪子打理着,清掉那旧年未落的干叶,剪掉了一些小干枝,娘靠着北墙根儿望着这棵花开正艳的苹果树高兴地道:“看这花儿开勒多好看,粉白粉白的,还有这花骨朵,桃红颜色,像那十八岁的大闺女。”正在做饭的姐姐笑嘻嘻地扭头对正在整理房间的我道:“看咱妈多有水平,竟把苹果花比成十八岁的大闺女”。“就是,咱妈有水平着嘞。咱姥姥那会儿要是能让咱妈上学,咱妈说不定早当作家了呢”。我轻声答道。上了年岁的妈妈有点耳背,不知怎地她竟听清了这句话,“还当作家嘞,光在家做饭吧”。说完,妈妈呵呵地笑了。

         一会儿姐姐做好了早饭,一家人围桌而坐。小米粥,煮鸡蛋,小西葫芦炒菜,还有那馏得暄腾腾的白面馍。饭菜简单,但爹娘吃着却很香甜。先说这豇豆小米粥好喝,继而又说这小瓜炒菜好吃。姐姐笑了笑看了眼我道:“这是咱自己的长果榨的油,肯定比养老院吃的油要好。”娘笑眯眯地看了眼爹道:“怪不得嘞,我说咋这好吃嘞。”爹哼了一声,没有说话,继续吃饭。娘边吃着饭边感叹道:“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还是自己家好。早上还可以听个公鸡打鸣儿鸟儿叫,还能喝碗豇豆小米粥。”我和姐姐对视了一眼,不免内心生愧疚,又都拿不出时间陪爹娘,没办法,低下头继续吃饭。打了个扽,爹开口道:“养老院咋就不好唻,每顿至少俩菜,吃饭时给你舀到碗里,撂到你跟前。吃完饭,走就是了,碗都不用你刷,咋就不好了。”娘唉了声,无可奈何的咽下了她想说的话,脸色一沉,低头继续吃饭。饭后,姐就回她自己的家了,因为那里还有一家子的人同样也离不开她。

        接连几天娘似乎忘记了还要回养老院这码事,尽情地享受着在家这鸡鸣狗叫,街坊邻居串串门子,东家长西家短的闲唠唠的日子,再加上农村空气也好,又恰值春暖花开,所以娘很是开心。晚饭后的一天,娘提议明天去老房子看看,爹一脸不屑地道:“老房子有啥看嘞,屋顶都塌了,你还看啥嘞。”我没听爹的,即使娘不提,她也会去看看老房子的,因为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在那里有她太多太多的回忆。于是婷妮答应娘明天早饭后到老房子看看。

        第二天早饭后我从大嫂子那儿要来了大门的公钥匙后,便陪着娘来到这个现已无人居住的老宅院。打开门的一刹那我楞住了,只见满院都是或站或躺着的膝盖深的枯蒿草,曾经鲜艳的黑门绿窗棂现都呈浅灰色,窗棂上曾糊着的白麻头纸早已泛黄且千疮百孔,麻头纸被风吹的忽闪忽闪的进进出出发出低沉而悲凉的呱噪声,仿佛在哭泣,又仿佛在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和过去。一套四合院儿,十八间房子,通共两个厨房,七个房间,个个门上除都上着锁外,还外加一个长木棍穿过连在锁柄上的长绳别在墙上,那架苍白的柏木梯子仍靠在北房二大爷的房檐上,院中间的那棵槐树又长粗了,巨大的树冠甚至都能部分的遮住环绕四周的房顶,槐树上的一些干槐豆角大都落在了地上,有的还挂在已泛青眼看就要冒出嫩芽的枯枝上,风一吹,来回摇晃,仿佛在诉说着它的苦楚或无人探访的寂寞和忧伤。

        这就是自己长大的地方,也是娘在这里度过三十几个春秋的家!想当年,这院子虽不算大,各房间都是土墙土炕土屋地,但都拾掇的窗明几净。到晚上,各房间都住着人,点着明晃晃的灯,院落虽土,但还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尤其是在各房孩子都小的时候,你打我闹的,更是热闹非常。现在各房都另起炉灶,盖了新房,搬了出去,只有这老屋依然肃立,静静地守候着日月,也铭记着过去的辉煌,同时也承受着现今的落寞和荒凉,甚至沧桑。正是:

               往日繁华成过往,

                欢声笑语去远方。

                留得空屋守岁月,

                 期盼子孙莫相忘。

        娘自然是东看看,西瞧瞧。“看看这好好的房子都成啥样了,这那还像个家了,。。。”娘心疼地自言自语道。

        是啊,这是娘度过三十多个春秋的地方,这里有她的爱,也有她的怨和无奈。

        突然,娘用手指着西北屋不无沉痛地道:“看你现在还能管的了谁,那会儿你都舍不得叫这媳妇们吃,看看现在的子孙,白面馍馍都吃够了”。我知道娘说的是奶奶,经过追问,娘才道出原委:“那会儿还没你嘞,恁姐姐和哥哥小的时候,一大家十五口人还在一起吃饭。你大大爷大大娘和他们的四个孩子,你二大娘和她的四个孩子,加上我和你姐姐哥哥,有一年过八月十五,你大大爷买回了几斤猪肉,妯娌仨头一天就忙着榨萝卜条儿,切葱剁肉,和馅子,临睡前还发了面,第二天她们烧火的烧火,揉面的揉面,捏包子的捏包子,忙活了一上午,临近中午时香喷喷的肉包子都出锅了。午饭时俺妯娌仨等着你奶奶,你大大爷和孩子们都吃饱离桌后,我们才上桌吃饭,自然这饭是在你奶奶屋吃的,这样你奶奶可以监督。妯娌仨都正年轻,同时也都忙活了一前晌,况又是这难得一见的大肉包子。我们每人盛了碗小米汤,坐下来围着一筐包子吃了起来。展眼一筐包子吃得就剩没几个了,你奶奶一看急了,跳下炕,把筐里仅剩下的几个包子连带筐一起蹾在了炕沿上,然后起身上炕,脸朝里,给了俺们一个大脊梁。妯娌仨一看吓得都不敢吭声,端起碗悄悄地溜了出去。说着说着,娘的眼角闪着泪光,浅浅地苦笑了一下。正是:

                 往事重提泪满眶,

                 岁月如流几沧桑?

                 窗外诉说当年事,

                 窗内当年人何往?

         说话间爹也走了进来,道:你俩在这儿还呆这么长时间嘞,几间破房子有啥看头儿?娘用手背擦了下眼角,不无痛惜地又同爹感叹了一番。爹听完后没有娘那么伤感,只听爹道:几间破房子倒就倒了吧,倒了倒省得拆了,下代人再盖新的,反正这房子是越盖越好,你担心个啥?

        我知道爹的话是用来宽慰娘的,其实爹最不愿意让房子倒掉。因为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有他童年时的温暖和欢乐,也有他成人后的烦恼和忧伤。

         据爹讲,在他那一辈中,弟兄六个,就属他二叔的儿子最调皮,总欺负他,当时把爷爷奶奶气的总不让他出去玩儿,以致长大到八九岁了见了人就躲,谁给说话也不知该如何应承,爷爷奶奶很为爹的未来担心。用爹的话讲就是傻,以致于后来爹的大嫂和二嫂都说爹傻,搞得娘好没面子。据说因为这爹娘年轻时还闹过离婚呢。

        书归正传,用爹的话讲就是:“即使是个傻子,奶奶也喜欢。”爹抬头看了看西北屋感慨道:“我小时候若是吃饭时剩下个馍,半晌时俺奶奶把这个馍会分成七份儿,先藏起来一份并对我说:待会儿叫他们过来吃馍时,你别抢,叫他们先拿,等他们都拿完了,你再拿。然后等他们都走了,你再来,我还给你留一块呢,比谁的都大”。爹回忆着老奶奶曾说过的话,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话语间充满了对老奶奶的思念和眷恋。娘用异样的放着光的眼神瞅了眼爹道:“鞥,看把你香盈嘞”。

        说话间娘和我先后打开了西南屋和南屋的门。昔日的小南屋,这个曾经给我们姊妹四个带来无数欢乐和温暖的小南屋已是尘满面,网满墙。我思绪万千:仿佛又看到爹拿一中间抠了个洞的小纸条又放在了哥哥姐姐读的书上,让他们认字的情景,也仿佛又回到了几乎每晚上都打赌爹是否回来的事情上。有时正说着说着就听到了自行车在凹凸不平的石板院子里的滚动声,这时我们这些孩子就特别激动,调皮的小弟弟就会边从炕上边往下出溜边喊道:“你们谁也别开门,让我开”。弟弟冲到院子里常常会摸摸爹的中山装口袋,掏掏搭在自行车横梁上的褡裢。有几次竟连一块糖也没摸着,失望的他躺到土屋地上就打着滚儿哭。记着有一次爹回到家,把车子一支,双手空空就进了屋,看了看小儿子,见他再也没摸兜翻口袋的欲望,心里也是酸酸的。可他今天确实带东西回来了,于是就问小儿子说:“想不想吃杏?”,答案自然是想吃,弟弟点了点头,爹道:“那你就到褡裢里去摸摸,可能还有两三个嘞。”弟弟一听有杏吃,推开门就蹦到了院子里,见褡裢鼓鼓的,伸手一摸,何止两三个,这分明是一大包啊。于是就喊来了娘,拿到屋里开吃。

        事后听娘讲,那一大包杏也不是花钱买的。那是前一天爹下乡帮着基层供销社搞盘点,等盘点完毕返回时路过一村边的杏树林,看杏树林的老太太认出了爹,让爹摘杏吃,爹说那是集体的,不能摘。那老太太见爹不摘,便呼喊起跟她一起看杏树林的儿子来,让她儿子给摘。她儿子跟爹一个观点:集体的杏儿不能摘。老太太一听着急了,举起手中的棍子,做欲打之状,嘴上嘟嘟囔囔道:“这是青乡供销社的售货员,为人热情,从不拿架,今天路过这里,吃几个杏儿算个啥,赶紧给摘。”于是有了上面那一大包杏儿。

房舍虽破,但挡不住对过往的回忆,仿佛娘的叮咛:好好读书,一页也别隔,都给它念会,就能考上大学了的话仍在耳边萦绕。当然这里也曾有过哥哥姐姐和弟弟的那数不清的欢乐和打闹,还有那曾惹娘生过无数次的气恼。现在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成过眼云烟。正是:时光如流水,岁月难再返。儿时诸往事,永留在心间。

         娘站在西屋地上,环视着四周,不无感慨道:看看这么好的屋子不住人都成啥了,不说别的,就这尘土少说也得半指厚,怪不得都说人家人家,这没有人,家也就不成家了。爹听到娘的感叹,起身离开马扎扶着西屋的门框往里瞅了瞅道:“土叫它土吧,土也不坏事,就是倒了还能盖新的。”娘听着爹那不太入耳的话,瞟了一眼爹又看着我道:“看你爹现在那口气大嘞。”我笑了笑正想说什么,这时一声“三婶的”的叫声传来,爹娘和我不防都惊得忙扭头一看,原来是大嫂。娘忙笑道:“云苏的,你也来了。”嫂子笑着用眼神儿跟爹和我打了个招呼道:“婷妮跟我要钥匙说来老院的看看,我想我这会儿也没啥事,也就来了。再说,我也很有几月没来了。有时想来看看吧,就我一个人,这么大一个院的,那儿都窟窿不得嘞,还有这满院的蒿草,该不是也有点儿害怕嘞。”说着笑着嫂子也打开了北屋门。这时娘也走过来依着门框往里看了看道:“云苏的 ,看看这小北屋也成这样儿了。这还是娶你那会儿拾掇了的,看这转眼间都成啥了。”嫂子笑了笑道:“可不是呗,那会儿这屋子小是小,但觉得还不赖,现在再看这屋,土不说,小嘞也不能住了。那会儿也不知道咋住了,还在这屋生俩孩子。”说完呵呵呵地又笑了起来。其实,北屋还是那个北屋,炕还是那个炕,锅台也还是那个锅台,只是没有了往日的桌椅,满屋只是多了些尘土而已。笑声刚住,娘和嫂子又感叹了一阵岁月,只听嫂子道:“可不是呗,这时光过得快嘞。我过事儿那会儿婷妮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现在看看,连婷妮的孩子也不只十来岁了。”婷妮见说到了自己,于是就插言道:“我还记着你过事儿那天晚上,俺大娘怕别人闹洞房,为保护你让我和二姐手里都拿着针,说‘谁要是耍弄你,就让我们用针扎谁’。”说完,她们又都笑了起来。

         之后她们又说了一会子话,加上这几间破屋子实在也没什么可看的,于是在爹的建议下,又锁了门,回家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展眼十来天过去了,房北扇儿的杏子和桃子也长大了不少,梧桐树上的花也开始落了,落了花的苹果也有算盘子大小了,原来铁青的枣树也冒出嫩嫩的黄绿芽,再过几天那小米粒儿般大小的米黄色枣花就该开了,柿子树叶绿油油,亮晶晶的,天不亮,鸡就开始叫,鸟儿也开始唱,农村的春天用鸟语花香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这正是:

                 公鸡打鸣催日升,

                  小鸟叽喳叫不停。

                  梧桐花香幽幽飘,

                   炊烟袅袅山村早。

还有父母陪在身边,这是多么的幸福,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像爹说的:要是有本事在天空楔个橛子,把太阳栓住,婷妮就走不了了。此时的我跟爹的想法是多么的相似啊,我也想在家多待些时日,好好享受一下父母的关爱和这阔别已久的故乡的春天。

        一天,早晨醒来之后,看到地面湿漉漉的,原来昨夜下了场雨,真是:绵绵春雨下,润物细无声啊。婷妮这么想着,后出门再一看,青杏绿桃落了一地,还有那满地锦绣的喇叭状的梧桐花,这正是:

                    昨夜春风春雨骤,

                 卷得桐花满地秀。

                青杏绿桃碧玉献,

                春风春雨戏诸侯。

 

        人老了,总爱回忆过去,爹也一样。一天,爹从外面溜达一圈回来后,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的,我忙问爹又感叹啥嘞,爹道:“刚才出去跟老秀才坐了会儿,那老秀才看着我笑呵呵地说:弟兄仨数你不沾闲了,嘿嘿,你还不受罪。这让我想起来俺娘说的话了: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傻小子有个苶命儿嘞,现在想想还就是,俺娘说的对着嘞。”接着爹又说起了他少年时的一件事情:“那年我大概十四五岁的样子,也是一个普通的夏天,山里边儿夏天雨水多,沟边地沿的青草长得都腰窝深,加上田里的庄稼,到处都是绿烟不等,满满的一片绿。我在西山的洼里锄谷子,刚锄了一会儿,就听到了老鸹的叫声,心想:这些黑老鸹瞎叫唤啥嘞,也没多想,也没抬头看,继续锄地。一会儿,黑老鸹的叫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我也仍没理这茬儿,继续锄地。这时,一只老鸹从我头顶飞过并煽了我一翅膀,我这时才抬起头来看,这一看不要紧,只见正对面一丈多远处有一只成年狼正盯着我看呢,当时我忘记了害怕,紧紧地握着锄头对着狼看。心想:你不惹我,我也不惹你,你要是敢过来,保证让你吃一锄头。我们就这么近距离地对峙着,过了会儿狼终于掉转头走了,老鸹一看狼走了,随后也飞得无了影踪,我扛起锄头拖着两条软绵绵的腿也回家了。 ”事隔多年爹每每想起这件事情总是感叹道:“老天不该灭我这股嘞,所以连老鸹都来救我嘞。说来也怪,那天也不知从哪儿飞来那么多黑老鸹,唉,可粘它们的光了。”说完爹抬起头来,他那含着泪花的眼睛闪着神秘的光扫视了一下天空,也许爹在找他的救命恩人。我看着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道:“爹善良,仁慈,老天爷都看见了,自然派天兵天将来救您了。”说完我们都哈哈一笑,起身进屋准备午饭。

 

        一会儿,饭好了,我和爹娘边吃边聊,心里还在想着:现在咋听不到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也听不到骂瓜果蔬菜被盗的声音了,于是好奇地问了爹娘。娘扑哧一声笑道:“现在满大街你还能看着个孩子影儿嘞,一家一个孩儿,跟宝贝蛋儿似的,都在家看着嘞,即使出来玩也是家长跟着,跟你们小时候可不一样了。你们小时候可以说会走就串门儿找伙伴玩去了,哪个大人有功夫天天跟在孩子屁股后面嘞。”娘说完后也难掩她那不平的心情,又接着道:“这社会要不是出啥怪嘞,连个小孩儿都不让生。”说到这,娘长出了口气又接着道:“不让多生,一家那怕让生俩也还说的过去。这可好,一家只生一个孩儿,慢慢的孩子连啥是叔叔大爷姑姑舅舅姨都不知道了,再看这小孩子中男孩多,女孩少,看到时候他们都去哪儿找媳妇去!。”爹瞟了娘一眼又望着我道:“看看你娘操这心!不用你上愁啊,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看爹有点不耐烦了,就赶紧打圆腔道:“俺娘这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嘞”,继而我又追问道:“咋也听不到骂瓜豆角被偷的声音了,那可是八十年代初每晚的一大风景啊”。爹娘相视一笑,娘开口道:“现在的人都有点钱了,谁都怕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菜被偷,所以大都不种了,都买菜吃,有个别种的,也不大有人偷了。”爹对娘的说辞苦笑了一下道:“啥人儿也是有嘞。叫咱呗,能不吃也不偷人家的。”娘白了一眼爹道:“谁都跟咱一样嘞。”

 

            我太理解娘那眼神的意思了。娘时常埋怨爹太老实,总受别人欺负。不管丢了啥爹都不让吭声,更不让娘像其她妇女似的坐到房顶上去骂。爹也明白娘的意思,等喝完了那口粥,放下碗筷道:“那偷咋好着嘞。自己不沾的话,光指望着偷那更不沾。”娘看了眼爹轻声道:“咱不偷人家的,但别人也别偷咱的呀。”爹看着我笑道:“看你娘糊涂不糊涂,咱只能管住咱自己,哪能管得住别人。”我点头称是,爹又接着道:“我工作了一辈子,现在都退休了,还是觉得俺娘说的对。记得我刚参加工作临出门时俺娘对我说:咱嘞一分钱不舍,别人嘞一分钱咱也不爱。出去了好好给人家干,力气是奴才,使了还回来。我也没啥文化,这几十年里我一直按俺娘说的这几条去做事做人的。供销社里几十号人呢,才有几个退休的,半路上都让公家给辞退了,我是靠傻干和实在才熬到这会儿,这可不容易着嘞。供销社事儿虽不大,但那里边啥没有唻,可以说拿条线都有用,我别说贪污钱儿,就连一条线一块糖也没拿过,这让我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能顺利过关。在我当采购员时把工厂发货时多发出来的一辆自行车和一匹白布都退还给了工厂,要不上边就叫我转干嘞。供销社好几十人就我一人转了干,连供销社主任都不是国家干部。再一个就是爱护公物就像爱护自己的一样,甚至要比用自己的还要小心。”爹说着,眼里流露出自豪的光。

        娘也有感而发,说起了南邻居家的事。娘看着我道:“你还记得如意那孙子不?”我说:“记得,咋不记得。那孩子长得白白的高高挑挑的还挺有礼貌也还挺漂亮的嘞,就是整天骑着个自行车到处跑,一会儿也不闲着。您这一说还就是,今年回来咋没看见他嘞。”娘一脸严肃地道:“见不着了,没了。”我震惊地问道:“好好的孩子咋没了?”娘道:“咋没了,去他姥姥家时趁他姥姥不在屋里偷拿了他姥姥一百块钱,后来他爹知道了,打了孩子一顿,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有脸儿了,一生气喝农药,没了。就像你说的,那孩子长得白白的高高挑挑漂漂亮亮嘞,唉,可惜了。细想想,就他那家庭,一窝贼,爷奶奶和爹娘都偷,孩子能不偷?”我越听越糊涂了,长期不在家,对家乡的人和事都不了解了。娘看我不明白,就忙解释道:“偷别人的吧咱没看见,不知道,前几年没事时我断不了去他们家串个门儿,总看那孩子奶奶不是蒸包子就是烙馅饼,问人家是啥馅,她奶奶笑嘻嘻说:鞥,白菜馅。回家后我就给你爹说,叫你爹也去咱地里拔棵白菜包顿包子吃。你爹从地里回来说:咱地里的白菜不知谁给削走十来棵。这我才知道,原来人家蒸着吃烙着吃,吃的都是咱家的菜。”听到这儿,爹感叹道:“吃叫人家吃吧啊,看咋好着嘞。所以说这做人得走正道,歪门邪道终究是要吃亏的。”

        爹说完后,我们三个人又是惋惜,又是感叹:唉,好孩子没教育好。随后爹道:“光顾着说闲话嘞,大晌午也不叫孩子歇着了。”娘逗我似的看着我笑道:“婷妮好不容易回来还不赶紧说,等孩子一走恐怕又想起还有啥话没给孩子说嘞。”说完都笑着午睡去了。

 

       半后晌姐姐一手提着肉一手提着菜来了。姐说:“爹爱吃茴香苗菜馅儿饺子。”第二天中午我们包了茴香苗馅儿饺子,爹果然爱吃,娘不挑食,吃啥都香。姐没走,在家住了两天,娘也找到了说话的人。平时就我们仨在家时,爹总是跟我讲述他在供销社供职时到上海·南京·无锡·杭州·抚顺·大连·庄河·丹东·青岛·济南·唐山·天津·石家庄等地出差的事情,及出差时遇到的困难,又是怎么解决的,娘听着直打哈欠,插不上嘴,当娘说起在我们小时候每当过秋天老天爷下雨时,娘是如何点着马灯,拧着一双小脚给我们仗着胆到山上捡拾山药干时,爹也总显得有点不耐烦,有时还会说:又是下雨嘞,拾山药干嘞,要不就是孩子哭嘞。每当这时,我总是站在娘一边儿,说:“这是娘的生活,不能不让俺娘说。”每当我说这话时,爹总是苦笑一下表示妥协。其实我也理解爹,在爹看来体力上的苦哪有没文化的苦苦。

        爹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他小时候只读过一冬的书,爹十岁上爷爷永远地走了,十六岁参加了八路军,在山西军需处裁缝组天天做军帽·军服。白天生产,晚上参加过几次扫盲班,解放后回了家,后又到乡供销社供职。由于文化水平低,那些卖烟酒·糖果·鞋袜·布匹的营生轮不到爹做,爹只好在卖油盐酱醋和碱面的柜台上服务,衣服上总是沾满了油污,尤其是在冬天,洗手多,手上总是裂着大口子,还被人瞧不起,所以爹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儿。其中有一件事深深刺痛了爹,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提倡下乡服务,爹和另一同事一同下乡,那人有文化,骑着辆自行车带了点货飞驰而去,爹挑着胆子,一头是酱油,另一头是醋,头冒大汗在后边紧追慢赶,半路上遇到个放羊的,那放羊的说:“见小李子骑着车过去了,心想后边儿挑担儿的应该是你,嘿嘿,果然没错儿。”爹说:“咱没文化,只好干点儿奴才活儿。”那人说:“其实干你们这行当的也用不了几个字,一天学一个,两年就过关了。”爹说:“当我听到这话时,心里一下子就觉得豁亮了.。心想:既然一天学一个字两年就过关了,那我要是一天学俩字一年不就过关了!于是爹就天天坚持学俩字,并把生字抄写在一小纸条上装在上衣口袋里,一有功夫就掏出看看,复习复习。学得多了,爹说每天都能学三四个字,最多一天学了五个字,半年功夫爹说就过关了。文字上过了关再加爹的诚实和苦干,用爹的话讲就是很快就跑到前边了。很快就被委任到仓库工作,负责货物的进出,造验收单和发货单,每天钱物要盘点,要对账,后又被委以柜台经理和采购员。当爹说到当柜台经理的一件趣事时,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就连平时不苟言笑的爹眼睛湿漉漉的也笑出了声,并还带动了几声咳嗽。娘和姐看到我们笑得这么起劲儿,都止住了她们的话题转过头来问道:“笑啥嘞?”爹顿了一下半敛起笑容道:“说在供销社当柜台经理那会儿的事。同事金凤和银风说我是主任的眼睛珠子,我说眼睛珠子算个啥,那还不得被你们这些眼眶儿卡着?”爹连说带笑加咳嗽,话音刚落,娘和姐也都哈哈大笑起来。娘边笑边撩起衣襟擦拭着眼泪边说说:“甭看你爹老实,那说话可妖气着嘞。”姐忙止住笑说:“这不是妖气,是水平。这笑话不是所有人都能说出来的。”

        爽朗的笑声回响在这个小屋,又传遍了整个小四合院儿,连落在树上的鸟儿也脦楞楞飞走了。欢快的笑声赶走了往日的肃静和寂寞,若姐和我常能陪伴在爹娘身边该多好啊!心里这么想着,瞟了一眼天空,深蓝色的天空上挂着一弯明月,几颗贼亮的星星会说话似的眨巴着眼睛。我喜欢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这源于我的姥姥。姥姥是个盲人,但不是先天的。听娘说姥姥是由于十几岁的三舅因高烧而离世,她整天的哭呀哭呀导致半失明,后没过几年三十几岁的大舅由于白血病,留下大舅母和几个孩子又撒手人寰,这下由于过度悲伤而彻底失明了。姥姥的眼睛虽失明了,但记性特好,尤其是对日子的记忆是鲜会有错的。记得小时候姥姥经常问我:天上有没有星星啊,月亮明不明啊。记得第一次代姥姥看月亮时,惊奇的发现姥姥村的月亮竟和我们村的一模一样,也是亮晶晶的,便心生一点不快,我把这不快暗暗地藏在心底,直到长大后这不快才从心底剜去。

        我的思想开了小差,但又被爹娘和姐姐的笑声拉了回来。我急问:“笑什么?”姐姐笑的直捧着肚子,娘笑的直用翻卷的袖边儿擦着眼睛,爹前倾着上身,拿着手绢,擦了擦眼睛又擦了下鼻子并伴随着几声咳嗽笑得也是两眼泪光点点。姐捂着肚子强忍着笑道:“刚才咱娘说,前几年过秋天时,咱爹开着三轮车给你哥去西脑后拉棒子,要经过国基的地,去时挺好走,等拉着棒子回来再从他地头儿过时不能走了,地头上铺满了厚厚的一层棒子秸,咱爹一看就急了,停下车来抱起棒子秸就乱扔,这时国基和他媳妇看到后疯也似的往咱爹这边跑,并边跑边喊:“你这么老了,着啥急嘞。”周围干活的人听到嚷嚷声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想一探究竟,发现是他们两家在掺掺,禁不住心想:一个是村上出了名的混帐加无赖,另一个则是村上有名的老实巴交,这两个相遇,有好戏看喽。正当乡邻翘首以盼准备看热闹儿时,也不知爹做了啥,只见国基和他媳妇都捂着肚子歪在地上笑得起不来了。事后别人问他:“光听你喊了句你这么老了,着啥急嘞,往后就看到你和你媳妇就歪坐在地上笑得起不来了,为啥呀,为啥没打起来反笑得起不来了。”不问则罢,一问国基又捂着肚子笑了起来,面对追问,他不得不强忍住笑颤悠悠地说:当时我说你这么老了,着啥急嘞,叫我给你腾,而元林爷爷却说:我是老了,你还吃奶嘞!赶紧给腾。”那人听后笑得也差点儿歪倒在地上,还好,正好旁边有棵树,他斜靠着树笑个不止。于是这句话传遍了全村,谁见了咱爹都笑。都对咱爹刮目相看,自此村里人不敢再说谁老了。“姐话没讲完,我的眼泪也已笑了出来。正是老实人说老实话,春风化雨润土壤。

        月牙仍挂在西天边上,星星也照样眨巴着它的眼睛,院里的苹果树,院外的杏树桃树花椒树柿子树枣树都静静地伫立着等待着天亮。之后的日子里,我给家乡的月亮,门前的牵牛花·花椒树杏树桃树柿子树枣树甚至房后的土窑洞和野葡萄树都留了照,以供以后想家时再看看。

        日子过得很快,娘知道我离家的日子近了,便经常说:“这要是婷妮不走就好了。”每逢这时爹总是说:“还是有来有走好,时间长了,就闹矛盾嘞。别的没见,我可见龙华村儿一对母女,她们恼了,不但互相骂还互相咒嘞。”说完爹嘿嘿地笑了起来。

        一晃二十多天过去了,院中的苹果花早已落尽,算盘子般大小的青苹果挂满了枝头院外椭圆形外表的青杏也有大蒜瓣大小了,再有半个月杏子就该变黄成熟了,裹着小青白毛的桃子也长大了许多,还有枣树花椒树也都挂满了果,蜜蜂飞进飞出,成片成片的麦田都开始抽穗了,露出了尖尖的麦芒和那个个在麦芒保护下排列整齐的瘪麦粒,灰突突的山也变得郁郁葱葱了起来。爹娘也和春天一样回家后变得更加精神了。

        大多早饭后爹就拿着小马扎出门儿了,在村里闲转转,找好友聊聊天儿,娘出门不多,但走起路来显然比刚回家时有劲儿多了,也稳了。有一天,眼没见娘竟上了房。那可得踩着十几级铁杠杠的梯子才能上得去的呀。发现娘站在房顶上我吃惊地喊道:“娘,你咋上了房了?”娘不慌不忙地说:“上来看看。”爹听到我的喊声便依着墙手搭凉棚仰起头即惊喜有嗔怪道:“看你那本事!?”又一边吩咐我说:“赶紧上房扶着你娘。”娘好不容易上了房,我便挽着娘,从东房穿北房西房过南房再回到东房。走到北房摸摸搭在房顶上的杏树枝,再看看那个个饱满待熟的杏子和那圆圆的小杏叶儿,娘道:“再有半个月这杏就黄了熟了,走到西房再看看那开满小花的枣树和那往来穿梭的小蜜蜂,娘说:“这小蜜蜂都知道这枣花香嘞。”再到南房摸摸过房顶的邻家香椿树,摘了片叶子放到鼻子前闻了闻说:“跟几年前咱院里的香椿树一样香。”然后再回到东房,看看曾在上面凉晒过衣服的梧桐树,娘感叹道:“一年里这树又长高了,这花儿也快落光了。”哈哈,娘观察的还很细。我挽着娘绕着东西南北房共走了三圈儿,直到娘说:“好了,不转了。”我们才下房。下房时爹说:“婷妮,你先下,叫你娘后下。你下一磴儿,再叫你娘下一磴儿。”哈哈,我爹这是在保护我娘嘞。事后才知道娘早就想上房了,知道爹和我都不让,所以才偷偷地上。正是:返老还童童非小,小大人里大小人。

        说着话哥哥来了。哥哥把提着的大包往桌上一放,随手就从包里掏出面包和蛋糕往爹娘手里送,并说:“这是爹好吃的老面包,这是娘好吃的蛋糕。”爹娘拿着各自爱吃的满脸欢喜的看着亲爱的儿子边吃边说:“你也吃。”娘常对我说:你哥打小就是个好孩子,学习也好,老师都挺待见,可惜那时候不兴考大学,都是村里保送,咱没门儿,就只有留家里修理地球了。“唉,家里少出一个大学生。”爹感叹道。

        天一天天地热了起来,一天早饭后爹出去串门儿很快就回来了,并感伤地说:“以后不串门儿了,都腿脚不便拄上棍儿了,我们这辈儿人呀就像翻书一样眼看着就要被翻过去了。”

        听了爹的话感到很难过,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呀,人都得老呀。但我还是安慰爹道:“您和我娘目前都还好,走路也不用拄棍儿,现在吃穿不愁,也不用再供孩子上学了,好好生活吧。”爹道:“别看你们上学时咱家里穷,吃没吃,喝没喝,穿没穿的,每天骑着个自行车东奔西跑给你们挣学费,但是心里感到高兴,一想到你们上学要花钱就浑身是劲儿,即使起个早搭个黑心里也愿意,也高兴;相反,现在啥也不愁了,反而高兴不起来了。”相信爹的话是真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可岁月也不饶人呀。

        一天,邻村的一个退休老师带着一纸箱山药来看爹了,爹笑呵呵道:“来了就好,拿啥东西唻!你不往下拿谁知道?!”董老师说:“就凭你这幽默劲儿,愿意让你吃,也知道你爱吃这个,听说你回来了,特意跑到沙河买的。”他们高兴的都有点亢奋,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久久不肯松开。爹道:“董老师是个好老师,教书用心,他经手的学生好些个都考上大学了。”董老师也颇感自豪地说他的学生有在政府部门上班的,有在税务的,有在教育部门的,也有在公安部门上班的,我也自夸一次:“算是桃李满天下吧。”爹道:“就是嘛,董老师可谦虚了。”董老师道:“可别这么说,论为人呐,我还得拜您为师呢。您为人谦虚诚实,说话幽默,心胸大,我自愧不如,得向您学习。”爹道:“董老师您说错了,我倒想糊弄人来着,可我还没学会呀。”话音刚落,我们都哈哈大笑。顿了顿,董老师看着我道:“你看,幽默吧,这就是水平。你爹没上过学,要是上过学,那还不得把我们这前后庄的人都给盖了呀!”爹嘿嘿地笑着不言语,我插话说:“这对我爹来说是小菜一碟,如果当时有条件让我爹上大学,再学个机械工程类专业的话,我爹肯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工程师,说不定还会有些发明创造呢。”董老师皱了下眉不解地问道:“我知道你爹会修缝纫机和钟表,咋,难道还会别的?”我自豪地说:“我爹没学过开车,但大小拖拉机和大汽车都会开,甚至在供销社工作时那些拖拉机手儿在修车时都要把我爹请到跟前儿给他们作指导。”爹听后笑着说:“会开个车那不算个啥,就个离合和挡。至于修车,一般大毛病没有,大多数情况下就是打不着火,这时就需要检查一下油路或电路通不通,别的也没啥。但是需要记住的是:修不好,不要修坏。那轮儿有凹有凸,或哪儿有个凹槽儿,那都是有它的特殊功用的,不能乱敲打,机械的东西都很精巧,相互间都有联系,把一个零部件弄坏了,整个机器就都坏了。”董老师听着佩服不已,又问:“你那修缝纫机和钟表的手艺是哪儿学来的?”爹略想了一下道:“大概还是在唐山大地震的前一年,天津办了个缝纫机钟表维修培训班,省供销社要求每个县社出一个人到那儿学习,咱县社派我去了。一开班老师傅就把缝纫机和钟表给拆了,给讲每一个零件的名称和功能,然后再安装起来。课堂上除我之外都拿着笔和本在那唰唰的写着,唯独我连个小纸条也没带,不是我不想记,是我记不下来。所以在课堂上我就好好听,使劲往心里记。几个星期后的结业考试时没想到只考实践,不考理论。每个人面前摆台缝纫机和钟表,只需要每个人把它们都拆开,然后再装上,并能正常使用就算合格。结果,一个班三十来号人,只有三人达标,我算一个。回来后就我一人开了个维修点儿,天津的师傅还来看过我一会嘞。”爹说着,董老师听着只翘大拇指夸赞爹。正说得热闹,只听得有人边喊着哥哥边走进院来。我急忙迎了出去,一看是老春儿叔,彼此一阵寒暄,老春儿叔在一马扎上落坐。四位长辈聊聊笑笑,笑笑聊聊,他们的眼睛里都放着那久违又重逢的喜悦之光,仿佛眼睛又都大了一圈儿,有时又都小了一圈儿。爹扫了一眼我又转而看着老春儿叔说:“那会儿俺老二过事儿时,前晌才对你说有空儿了来给写副对联儿,赶晌午你就来了,直到这会儿,那顿饭也没请你吃,酒也没请你喝,你亏大了。”老春儿叔一本正经地道:“那个有几下的嘞,再说了,又不是别人。你和俺嫂子是这个村有名的赖人,不敢得罪,所以只要哥嫂一句话儿,那还不赶紧来。”说完都哈哈地笑了起来。

         接着爹又指了指风门上的字说:“你老春儿叔的字写得也漂亮。”我说:“是啊,俺老春儿叔的字写得如行云流水且意思也好。右风门上格写知足常乐,左风门上格写笑口常开;左右风门下格上写有诗歌,右边是:云淡风轻近午天,随花傍柳过前川。左边是: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还有作为新房的东屋门上的对联: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念着,老春儿叔笑着轻描淡写地说道:“别嘞还能弄个啥唻。”爹道:“有本事人总是很谦虚,你看那半瓶醋的人总是在吹。”哈哈哈哈,一阵笑声过后,我说:“俺奶奶活着时说话就幽默,小时候经常去找俺姐姐玩,那时候时髦穿喇叭裤,几乎每个小青年都穿。有一次我又去找俺姐姐玩儿,奶奶看我们都穿着喇叭裤,就冲着我姐说:闺女,过来。等姐走近了奶奶,奶奶一把拽住姐的裤脚说:看你们现在的年轻人穿这裤子好嘞,裤腰子都让它朝下。”话音刚落,都笑得前仰后合,擦鼻子抹眼泪儿的。这时娘凑到我耳旁悄声问道:“你们都笑啥嘞?”我说:“你不也笑了吗?”娘正言道:“看你们都笑,我也笑,但不知你们都笑啥嘞。”我抹了把眼睛正要给娘解释,爹忙摆手道:“快别说了,明儿再说吧。”

        书归正传,渐渐地大伙的情绪平静下来后,董老师问老春儿叔道:“对你当年退出教师行列后不后悔。”老春儿叔略微沉思了下道:“不后悔。当时我要是不退出,还不知今天能不能坐这儿嘞。那会儿的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瞎斗瞎打,谁能吃住那个劲儿。再说自从我回来参加生产队劳动后孩子大人再没受过气。我在外教书时,孩子们都小,家里没人能参加生产队劳动,每当生产队分个粮了菜了, 家里的去早了,人家就说:他娘的,干活儿时找不见人儿,分东西时跑得倒挺快;去晚了,人家又会说:他娘的,干活儿时不来就算了,分东西时也不来。咋都不对,索性不要那顶臭老九的帽子我就回来了。这会儿每月少拿那几千块钱就少拿那几千吧,这不生病不比啥强。”说完老春儿叔呵呵地笑了。这笑声里有几多辛酸几多无奈,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个疯狂的年代,让多少人为它付出了代价。是啊,娘为这受尽了熬煎。小时候总听娘说:“头顶三尺有神灵嘞,老天爷看着嘞,我们交着吃粮的钱嘞。”长大之后才明白娘的这句话的意思。

        临近中午,他们都纷纷告辞,相约明年春暖花开时再聚。花开一季,草木一秋,人岂能长久。谁能知道:此次的相聚不是永久的分离?!

        杏子一天比一天黄了,桃子也一天比一天大了,我离家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近了。爹虽然用走了走了就快来了,来了来了就又快走了的话来安慰着娘,这何尝不是在安慰他自己。爹有时会望着天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要是有本事在天上楔个橛子,把太阳拴住,婷妮不是就不走了吗?”爹的话把娘和我逗得哈哈大笑,这又何尝不是我的心愿呢!每逢这时,娘也总会附和一句:“嗯,要是有那本事就好了。”我听后除哈哈大笑外,不得不佩服爹的想象力,也总会说上句:“等明年春暖花开时我就又回来了。”

         一天,临近中午嫂子·侄女·侄子还有重侄女都来了。一家人进进出出,高高兴兴地做做吃吃,说说笑笑,非常热闹。谁诚想,在吃饭时舅舅和妗子也来了,还拿着水煎包儿,用娘的话说:“这比过年还热闹嘞!”这人高兴了,看着蓝天上浮动的白云也不一样了,似乎它们也快活地在天上奔跑着,有的像成群撒欢儿的小马驹,有的像成片成片的棉絮,有的又像那落了一地的杏花瓣,就连那苹果树叶子也一闪一闪的像在拍着巴掌跳着舞似的,自然爹娘也是高兴的,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浅了些。舅舅妗子多次说要走,娘一次次的挽留,用娘的话说:要是能天天这么热闹该多好啊!

        自从孩子们长大后,我们一家人总是聚少离多,这不,饭后不久他们又都都先后告辞了,家里又剩下了爹娘和我。天黑了,晚饭后的爹娘早早就躺下睡了,就连平时睡觉一贯安静的娘也打起了呼噜,直到第二天早饭时娘还高兴地说:“鞥,一觉睡到那大天亮!”

        我呢躺到炕上一时半会儿竟没睡着,透过窗看着那一颗颗亮晶晶的星星在深蓝色的天空闪烁闪烁。不知为啥又想起了姥姥,仿佛姥姥又攥着我的胳膊说:“瘦了,总也吃不胖。”我定了定神看着那一窗户的星星多想告诉姥姥说:天上的星星亮着嘞。

        第二天又在鸟鸣声中醒了过来,发现地上湿湿的,方知昨夜又下了场春雨,这真是: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啊,又一想这前半夜还星光闪闪,后半夜怎么下起雨来了?用娘的话讲就是:“这老天爷可能着嘞。想晴就晴,想阴就阴,想刮风就刮风,想下雨就下雨,谁也管不了老天爷!”哈哈,娘知道的还挺多。

        一天买菜回来,看到多年未见的拴宝,他脸朝里,屁股朝外,背着大街在家门口坐着,回家后就不解地问娘,娘道:“他有点神经了,都是因为那二闺女没考上学,把她娘也气没了,她爹也被气神经了。”我说:“不会吧。天下考不上大学的多了去了,能考上大学的才几个,人家就都不活了?”娘道:“谁说不是唻。可他们两口子就是想不开,孩子考不上就算了呗,非让孩子一年年的复习,结果越考越倒出,最后弄得孩子也不好意思出门了,天天在家闷着,她嫂子也不是个省事的,每当有人问她:咋不见你小姑子出门儿嘞,她天天闷在家里干啥嘞。她嫂子总会说:在家看书学习嘞。引得旁人一阵讥笑,满足而去。听说她娘卧病在床时,只要她一进屋,她娘张口就骂:都是你给我气嘞,并随手抄起可拿的东西就投向了孩子。”说着说着,娘气得脸色都变了,娘顿了顿又接着道:“看那爹娘都是出了个啥着儿!看那闺女受多大的迫害!孩子不愿意,就是不能呗。前几年那个神经病爹看着我还说:俺那二闺女没上学,要是上呗跟你二闺女一样也是大学生。我答应了个是,就赶紧走开了。”我不解地问道:“他们家的人咋这样?”娘道:“咋这样,我也不知道。听周围的邻居都说他们家的人度量小,又是个恨人穷。”我说:“这肚量小也可能,但这恨人穷,我不懂。”娘说她也不懂,只是听人说,十来年前谁家都缺吃少穿的,非常困难。老百姓把分得的口粮像小麦呀小米呀这些值钱的粮食平时都舍不得吃,省下些拿到集市上换几个油盐酱醋钱,逢年过节的才能吃上顿白面馍 白面条儿或白面饼,平时都黑山药面窝窝头,黑山药面饸絡和黑山药面饼,可人家家白面馍·白面条·白面饼经常吃。尤其是在夏天,在他们吃鸡蛋西红柿卤子白面条时,那两口子总是坐在街门外巷子里吃,并且还把面条挑的的高高的,然后再放进嘴里,可劲儿地吸溜着咂巴嘴呼噜呼噜吃的有滋有味还有声,周围邻居看到后都纷纷关上大街门儿,以防孩子们看到后哭闹着要嘴吃。再看看人家的穿戴,前几年时兴的确良了,人家闺女穿的通身都是的确良:不是水红的确良短袖儿布衫就是米黄色的确良短袖布衫,蓝的确良裤子,儿子呢不是白的确良就是月白的确良,冬天人家家的孩子穿着的大红秋衣都把领子故意翻过来露在外边,秋裤腿儿也露个边儿出来,那会儿我们一村子的人谁不眼气人家。我问:“都在生产队干,人家咋那么有钱?”娘道:“说来话长,那还是农村实行吃大食堂时,队里要求每家每户都把粮食上交,由集体保管。大部分人都把粮食全部交上去了,可人家没有,只交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自己留着了。谁知食堂吃了没多久就散伙了,大伙都没吃的,人家家不但有,而且还有余粮可以卖。那会儿小麦十四块一斤,山药干都七块,就是那时人家卖了几缸小麦攒下根儿,有了钱了。”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娘又接着道:“这几年生产队又散了,把地又分到户儿了,家家户户都不缺吃的了,都能坐到大街上端着鸡蛋西红柿面条畅快地吃的时候,人家再也不到街上吃了。晚上孩子们看个电视也不让,说费电,让到别人家去看。后来也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外号:智人。”娘笑了笑感叹道:“别看咱村儿不大,奇人怪事多着嘞。”

       “谁奇唻?”爹边问边走进了屋。当爹得知娘和我在谈论智人时语重心长地说:“做人要能伸能屈,要允许别人比自己强,不要看别人比自己强了就恨人家,如果都没出息,那这个社会还怎么向前发展呀。”“你爹的思想可好着嘞。”娘笑嘻嘻地回了句。爹看了眼娘又神秘秘地对我说:“前几天你娘种的胭脂花出来了,我移到门前的那两棵玉米苗也活了。”我赶紧跑到门外去看,果然不错,胭脂花儿顶着两片绿油油的叶子懵懂地看着这个世界,玉米苗亭亭玉立,看上去生机勃勃,用爹的话讲:“做个纪念吧。”

        回到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爹娘总是很开心,茶余饭后随意地聊聊,说说东,道道西,从过去说到现在,又从现在说到未来,用爹的话讲就是都是废话。但正经话能有几句呢,人生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废话。爹总是夸我,娘总说爹偏向我,我都乐得听。爹说我从小就懂事·听话·跟他亲。爹说:“你那时才几个月,都不会说话,只要听到我说话,不管多晚,你都会爬到我的被窝,我轻轻地拍拍,诶,你就睡着了。”说着说着爹就笑了起来,那时光好像又回到了我的婴儿时代。

        爹还经常提起在我七岁时由于淘气在跟表姐弟玩耍摔坏胳膊而住院时的事情。爹说我说话慷慨大方,跟个小大人儿似的,深招那些大夫和护士们的喜欢。其中有一中年女大夫每每查房时都叫上我,让我跟她一块儿去,以至后来跟爹和我都混熟了,她向爹诉说,她没有孩子,一直想领养一个,可一直也没遇到合适的,现在她觉得跟我挺投缘儿的,想收养我。爹说他听到她的话后很吃惊,心想:我统共就俩闺女,怎舍得送你。想是这么想,但爹还是诚恳地说:“还是先容我跟孩子她娘商量商量再说吧。”多年后听爹说那女大夫还真的给他来过一封信问这事嘞。爹说那女大夫对我们一直很好,出院回家时还一直送我们到火车站,还给我买了饼干和糖果。这些我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爹给我买的那个闪闪发亮的水红色的月牙形的小发夹落到病房的西墙上了,啊,我那心爱的闪闪发亮的水红色的月牙形小发夹!想到这儿不自觉地又瞅了眼窗外的天空,西天边上正挂着一弯水一样清澈的小月牙,在夜幕中耀着柔柔的光,它多像我落到病房中的那个亮晶晶的月牙小发夹呀,可惜只能照到头上。

        娘虽不识字,但娘善良且心灵手巧。纺线织布样样在行,且还做的一手儿好针线活儿。一天,娘偶然翻出一件爹年轻时穿过的一件毛蓝色夹着不明显的白点点的织有席片状花纹的长袖粗布褂子,娘说这是她当年专为爹织缝的。一块平布料上竟能织出这横竖纹路相间的席片花纹,我深深地为之震惊和佩服。我问娘娘道:“这个不难,有的人织的花样比我的还好嘞。”再一看那针脚不大不小,非常匀称,简直跟缝纫机缝的没啥区别。

        小时候每当放学回家后都有饭吃,用娘的话讲就是:“只能让饭等人,不能让人等饭。”看似一件小事,现在为人母的我方知这是多么的不易呀。小时候上早自习,娘说:“叫的你早了,怕你睡不够,叫的你晚了,又怕你迟到了,不高兴。”搞得娘经常半夜两三点醒了后就不敢再睡了,偶尔再睡着了,叫的我晚了,我真的就不高兴,耍小性子,赌气不上早自习。这时娘就会说:“不知道是你在上学,还是我在上学。”当时对娘的这句话不以为然,认为娘做啥都是应当的。现在轮到自己天天叫孩子上学了,才深深地体会到娘当年是多么的不容易,也理解了娘的那句口头禅:“太阳从谁家门口也要过嘞”。

        爹虽文化程度不高,但喜欢学习。闲时听听新闻,尤其是爱听个相声·评书和豫剧。有一次听了戏说乾隆,竟能背出乾隆的一首诗: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九片十片十一片,最后一句竟想不起来了,幸亏我知道这首诗,看爹想不起来了,赶紧救火,说:“是不是飞入草丛都不见?”爹笑呵呵道:“就是这句,就是这句。你咋还知道这嘞?”,我说是看电视看的。接着我就背了前几天看老宅时有感而生写的那首打油诗:

               往事重提泪满眶,

               岁月如流几沧桑。

               窗外诉说当年事,

               窗内当年人何往?

爹听后赞许地说:“最后两句写得好,像看着了一样。”也许爹又想起了奶奶或他小时候的事情,说这话时眼睛里竟含着泪花。

        爹对村里有些强人的行为方式实在不敢苟同,有时也会说:“当个村干部像当了皇帝一样,看那厉害嘞。欺负欺负这个,欺负欺负那个,看谁头儿软了就捏捏谁,这都不好,一个村儿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公公道道多好,谁再没本事,你指教了谁,谁也不会忘记你。厉害,厉害,厉和害挨着嘞,厉过了,就变成害了,啥事都不能过了。”爹没学过辩证法,也没读过易经,但爹用他的人生经验悟透了否极泰来和泰极否来万事万物都在变化的道理。

        爹娘是平凡的,但他们活得光明,活得磊落,用他们一生的行为方式书写了一个大大的人字。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麦粒儿在麦芒的保护下一天天长胖了。一种特有的鸟儿,只有在麦天时才来,当地人称之谓短工鸟。此时短工鸟又飞来了,落在高高的树枝上,时不时地叫上几声,这使我不由得在心里哼哼上了小时候的唱过的歌:短工抗锄,麦子就熟;短工抗掀,麦子就干。成片成片的麦子绿中带黄,再有十来天麦子就变成金黄金黄的了。啊,这不声不响的时间,你改变世间的一切。

        也许我那几句打油诗勾起了爹对往事的回忆,有一天爹道:“临走前再到老宅去一遭。”娘说她也正想去呢,于是我们商量好明天再去。

         可巧儿,第二天一大早姐姐来了,早饭后我们都去了老宅。门开开的那瞬间姐姐呆住了:满院的蒿草,掉了色的旧门破窗,一幅颓败象,只有院中的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一嘟噜一串的白色槐花含苞待放,姐发出了与娘同样的感叹:“看这好好的家都成啥了。”娘再次心痛地咬着牙道:“人家人家,这家没人住就不是家了。“爹没有说话,只是站定后直起腰来默默的看着奶奶曾住过的屋子的门和窗,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在回忆着什么,直到听到我喊了声:咱那个旧钟在这儿嘞,爹才走进西屋。

        这个旧坐钟伴我读过了小学·中学·大学乃至我工作多年后仍在滴滴答答地走着,直到有一年从国外回来发现桌子上的坐钟换了,但我的心却始终想着这个坐钟。坐钟的玻璃门上是漆绘的粉红色的盛开的一朵牡丹花和几片深中有浅的绿色牡丹叶,甚是生动,其它面壁均为枣红色。放到桌子上不但能看时间,还很增色,也很漂亮,它曾是我们家最贵重的一个摆件和财富的象征。曾有多少左邻右舍为赶公共汽车或赶着上班到我们家看时间,也曾招来不计其数的羡慕或嫉妒的目光。曾有中学同学画我们家夏天挂着纷红色蚊帐,彩线缠的蚊帐钩,床上铺着印有红荷花和绿荷叶的凉席,再有就是桌子上的这个体面的坐钟,当时我嗔怪地打着她满教室转,并说以后再不许到我们家玩。不过,我真的喜欢我家的蚊帐和凉席,尤其是那蚊帐顶的花布,暗粉红色底上印满了枣红色的虚实相间的棉花壳并有枣红色的虚棉花叶子衬托,非常美。

        我从墙窑上取下坐钟边擦尘土边问爹:“您当年咋舍得买这宝贝了?” 爹笑呵呵道:“年轻时我喜欢个精巧东西,当时这座钟坏了,没人要,后作降价处理,才贰元钱,我就留下了。”爹说着脸上又露出喜色,接着道:“我心想:这崭新的表能有啥毛病,无非是没包装好,运输途中遭了点磕碰,哪儿给绊住了也不好说。买了后,我打开看了看,指针轮儿有点错位,一拨拉,上上弦,就能走了。诶,没想到,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听完爹的叙述,我哈哈大笑道:“贰元钱让我们当了好多年的冒牌富翁。”爹也笑了起来。娘和姐听到爹和我都在笑,忙从南屋探出头来问:“你们笑啥呢?”等告诉她们后,她们也都笑了起来。接着娘半开玩笑半埋怨地地说:“因为这个座钟,让我背了那多少年有钱人的黑锅,也得罪了最亲的人,实际上家里穷的叮当响,真是驴粪蛋儿外边光,不知里边咋心慌。”

        娘的埋怨也是有道理的。大舅妈就曾朝我妈借钱,我妈没钱借给她她就恼了,直到现在也不过话。后来听娘说,那顶蚊帐也是我爹自己做的,哪里有钱买呀。

        看完了旧宅,我抱着旧座钟,姐提着那盏曾照亮了我们无数次夜晚的马灯又来到了新宅。

        爹退休后为了供养我和弟弟上学,除种那几亩地外还兼给别人修理缝纫机和钟表。听娘讲,那时候真穷,手里一个闲钱也没有。爹给别人修表修缝纫机有时都熬到半夜,修好后,觉得没啥难的,又舍不得要人家的钱,总要个三毛而毛的。有一次你爹给河南岸的人修了台缝纫机,临往地里走干活时嘱咐我说:“等河南家来拿缝纫机时,收人家三块钱就行了。过了几天,那河南家来了,问几块钱,心想:正经连一个钱也没有,于是我就发了发狠说:“十块。”那人痛痛快快从包里掏出十块钱放到了桌上,背起缝纫机高高兴兴地就走了。没想到等到秋天拔白菜时,那河南家背着沉甸甸一篓白菜给送来了,并说:“你家掌柜的给修缝纫机也没给要个钱,俺家里的说心里不落意,让我给你送篓白菜来。不瞒你说,俺那缝纫机在叫你家掌柜的修之前曾叫别人给修过,好吃好喝招待了人家两天,还住了一晚上,还给了人家三十块钱,也没给修好。”事后娘说:“一篓白菜虽不值什么,但人家老汉背着沉甸甸的十来颗白菜走上这十里河滩,想想这是多大的情谊。”所以说呀,这人心都是肉长的,肉是有温度的。

        爹总说:“世上好人多,坏人少,白菜还长个心儿嘞,何况人嘞。”有一天爹跟我说:“前些年给西边一个村的人修了个马蹄表,也是没要他几个钱,到秋天摘了苹果,硬是让他媳妇拿着一大包苹果在路边儿等了我两天才等到我。”事过多年,当爹说起这件事时脸上还洋溢着那甜蜜的微笑,好像那甜甜的苹果仍含在嘴里一样。

        又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了,爹抬头仰望了下天空,看着那即将落下的太阳,不无感慨地说:“又是一天。”

         我也抬头看了眼那即将日落西山的太阳,发现西天边上的云像被着了色似的非常漂亮。正是:

            夕阳静静地下沉,

           使天上的云彩陶醉。

           看那一带被染成橘红色的云旁,

           分明有那朵朵青色的片云,

          还有那没被着色的天空,

          泛着淡淡的白光,

          这多像那晨曦时的荷塘,

          静候着那荷花的开放。

        爹看我也在看落日,就又道:“不管去哪儿,我不怕起早就怕搭黑。起个早儿,越走天越明,要是搭了黑,那可是越走天越黑。”爹活动了下腰身又接着说:“记着有一年我去山西,准备赶黑住白塔,第二天再往家赶,可在路上遇到一个人说:嗨,住啥旅店嘞,省十块钱吧啊。我想也是,挣个钱不容易,能省就省吧,十块钱就是孩子在学校半个月的生活费,再说也就多走一百多里路,一溜下坡,有两个多小时就到了。于是我就听了那个人的话,骑着自行车拼命地往家赶。天都擦抹黑了,对面都看不清人了,也正好来到一个村庄,那时,我实在渴得不行,就下车到一户人家讨水喝。那妇女就赶紧抓起暖壶往碗里给我到开水喝,,心想我哪有时间等着喝你的凉开水,还有百十里路等着我走呢。于是我就说不喝热的,凉水就行,说着我也顾不得讲礼貌了,抓起舀水瓢从水缸里舀起水就要喝,那妇女一把夺过瓢说:看你走得满头大汗,再喝上凉水,在路上肚子疼咋办,别说找医生,再往下走这二十多里地的川道连个人家也没有。说着那妇女就倒掉了瓢里的凉水,用瓢和碗倒晾着开水给我喝。喝了半马勺水,觉得不太渴了,就又上路了。那天天可真黑,亏得那土路在夜间显得是白的,我骑着辆自行车摸索着在川道里走着,那是深秋,夜间很凉了,到家都后半夜了,你娘看了看我说:这么晚了你咋不住店唻,看这衣裳都湿透了。心想啊,我这是赶路赶到,路不熟,又紧张。事后想想都后怕,要是在路上碰上头野猪或喝了凉水而肚子疼,那后果就不知道了。唉,可沾了那妇女的光了,可惜连人家的名儿都不知道,总觉得还有机会去,等去了可给人家买点啥补报补报人家的恩情,可后来再也没去。唉,哪儿都有好人嘞。”说完,爹又抬头望了眼天空,这时太阳已完全落山了,天上零零星星出来几颗星星,亮晶晶的,爹的眼睛湿了,他掏出手绢儿轻轻擦了擦又自言自语道:“都过去了,那些难都过去了。”是的,都过去了,面对那些苦和难爹在这之前从未提过。用爹的话说就是:“一想到你们都考上大学了,我浑身都是劲儿,觉不得苦,也觉不得累,就是苦和累,我也高兴啊。”是啊,这或许就是人生的意义所在,也是推动社会向前发展的动力?听完爹的叙述,我的眼睛也湿了。为了孩子的成长,做爹娘的是多么的不容易,而且还无怨无悔,天底下除了爹娘还能去哪儿找这种爱呀。我嘴上附和着爹道:“是的,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了,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感谢那妇女。”心里也在想着:爹,我不会忘记您和娘的养育和培育之恩的,我会尽心尽力孝敬你们的。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离家的日子也越来越近,爹娘万分珍惜和我在一起的时光,爹也舍不得饭后串门儿了,我们仨在一起说说过往,道道现在,再展望展望未来,总有那说不完的话,甚至爹老抢娘的话说。爹道:“前几年我跑山西那会儿,有次在半路上遇到个跑买卖的人,几句交谈,觉得很投缘儿,那人说:想在村里开家小商店,不知能不能成。我说:开家商店并不难,难的是你得先学会指教人儿·糊弄人儿,这样你才能赚到钱。那人笑道:指教人儿糊弄人儿还能挣到钱嘞?我说:能,就看你咋指教和糊弄了。那人瞪着大眼望着我,一幅疑惑的样子。我接着说:比方说有人去你那儿买斤糖,你把秤砣放到一斤二两的称心儿上,再给他个低称就沾了。那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苦笑了一下让我接着说。我说:你给的他称低,回家后他肯定会再称称,看你少给了她多少,结果一称,一斤一两还多嘞,她以后保证总去你那儿买,照这样,你指教和糊弄的人多了,你不就挣钱了吗?那人听后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宁愿多绕路几十里路也要跟我相跟着。”

                      短工鸟儿一声声高叫着,天气也越来越热,麦杆由青绿变成了黄绿,麦粒儿像孕妇的肚子一样一天鼓似一天,再有几天麦子就熟了,要搁以往人们早就开始压麦场,磨镰刀,找好大长扁担和勾子绳了,可现在,人们在村里转转悠悠,有的还时不时地打上几圈儿麻将,一点儿麦忙的迹象也没有。用娘的话讲就是:“现在的麦天好过。把机器开到地里,拿着布袋装麦子儿就沾了。”

        每天清晨,我从鸡鸣狗叫声鸟语花香中醒来,呼吸着带有泥土香味儿的空气,白天出门与左邻右舍的乡亲们大声地说着家乡话,回到家又有爹娘疼着爱着,心情舒畅的在梦中都能笑醒,只是村里的热闹劲儿没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记得小时候的早晨,鸡鸣狗叫,在沟口吃草的牛羊也会凑热闹似的哞哞咩咩乱叫,尤其是那毛驴,有时会仰起脖儿,张开嘴巴,露出它那大板牙放开嗓子使劲儿地嗯啊嗯啊的叫着,那有节奏的叫声就像在不经意间唱一首太阳出来暖洋洋的抒情歌曲儿,如果把鸡鸭牛羊和毛驴组成一个乐团的话,那毛驴肯定是唱高音的;还有谁家的小孩又尿床挨打了,谁家的小孩睡懒觉不起床去割猪草又挨骂了,小孩子们的哭声,妇女们那高一声低一声的数落和责骂声,男人们挑着装满水的水桶,一路走来,那扁担上下颤悠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踩着鼓点儿走路,看上去很美很美。上了年岁的人躬背弯腰,抱柴烧火做饭,一时炊烟袅袅,整个村子就像这冉冉升起的太阳一样那么红火,那么热闹,那么忙碌,那么有希望,可现在鸡鸣狗叫虽闻,鸟语花香仍在,但再也没有了从前的热闹。

        爹娘嘴上时常念叨的四月初四河里会说到就到了,姐也提前回来了,这是我们去年在赶这个庙会时就定好的日子。爹高兴地说:“今年再去看个会嘞,再在那庙里吃顿饭。”爹稍作停顿,又说:“说不清是咋会事儿,人家庙里的绿豆小米汤也好喝,粉条豆芽凉菜也好吃,就是那馍也觉着好吃。”我说那是因为你饿了,爹说不是。姐姐说庙里的饭菜就是好吃,有神气儿相助嘞。娘哈哈笑道:“头顶三尺还有神灵嘞,别说人家庙里边了。”

        庙会这天终于到了,娘一早起来就用香皂洗了手脸,尔后又披上了自制的专门用于梳头的蓝色小披肩,小心地梳理着那雪一样白的短发,又对着镜子在耳根后边别上小黑发夹,又照了照镜子,满意地放下了。早饭后爹娘又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与前来接爹娘看庙会的弟弟就一块乘车赶庙会去了。一路上赶庙会的人可真多,有开小面包车的,有开拖拉机的,还有开小三轮车的,也有个别人骑自行车的,车上都坐了很多人,他们一路说笑着,这车和那车相遇时熟识的人都大声地问着好,那高兴劲儿就像他乡遇故知一样,又像孕育了一冬的桃花应季绽放。一路的说笑声夹杂着拖拉机的蹦蹦声真是热闹非常,热嘟嘟的空气更加热了,仿佛这小麦也要提前两天熟了似的。

        会上有烧香拜佛的,有炸油条卖油条,有卖蛋糕和各式饼干的,有卖酸枣面儿的,还有卖糖果和苹果桔子的,更有卖饮料的,五颜六色的,装在一个大的透明的玻璃容器里不停地翻滚着冒着泡泡,自然了也有卖服装鞋帽的,有卖锅碗瓢勺·荆条篮子的,还有卖镐头铁掀等农具的,他们搭着的布棚一个挨着一个的连成了长长的好几条街,当然了还有唱戏的,喇叭声儿真大,嗚啦嗚啦的唱的啥也听不甚清楚,也没人仔细听,也许要的就是这股劲儿:热闹。只有看穿着打扮来辨别唱戏者的身份是青衣,还是老生或是花旦,是奸臣还是忠臣,是将还是兵。男女老少,吆五喝六,人来人往,人堵着车,车堵着人,你挤过来,我蹭过去,熟人见面都热情而大声的寒暄着,张开大嘴放声的笑着,仿佛世间的忧愁与烦恼登时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欢乐。

        爹娘置身于这欢乐的人海,仿佛也年轻了几岁,腿脚也有了力气,走起路来不觉也轻快了许多,脸上轻漾着笑容,娘不自觉地感叹道:“看看这一会的人,都是从哪儿来的。”爹看了眼娘道:“从哪儿来,从家里来了呗。”说完这句话,爹似乎也觉得不大好,于是抬眼看了看姐和我又补充道:“你娘适合搞科研,啥事都想打破沙锅问到底。”我们都笑了笑,接着逛。爹娘走走看看,看看走走,娘好烧香,遇到庙就停下来,买炷香上上,磕几个头,爹也乐意掏钱,似乎亲手花钱也变成了一种幸福和享受。走着走着就有人跟爹打招呼:“老许,来看会了。”爹挺了挺腰杆,似乎站的更直了些,习惯性的用手绢抹了下眼睛和鼻子,仔细地看了眼那个站在他面前跟他打招呼的人,想了下笑道:“嗨,这不是前山坳的宋医生嘛!”那医生见爹认出了他高兴地那张脸又堆起了灿烂的笑容,他们寒暄问好,一路上有好几个人跟爹打招呼说话。问爹咋认识这么多人,爹说;“这都是前几年跑药时经常打交道的那些医生。一辈子不管跟谁打交道都没让他们吃过亏,包括这些医生。跑药那会儿,如果某种药要涨价了,我就告诉那医生说啥啥药要涨价了,能丢就多丢几盒吧。相反,如果啥药要降价了,我也会告诉他们,有的用就少丢几盒。时间长了,谁不长个心儿,所以那会儿我的药卖的特别快,把那些同行的人气的。”说着说着爹就自豪地笑了。

         娘爱看服装,看了这家又看那家,于是姐和我就陪着娘挨个儿布蓬看服装,爹爱看戏,弟弟就陪着爹看戏。尽管那天很热,我们逛的都很开心,遗憾的是没能在庙里吃饭。因为天气太过潮热,怕老人经受不起。

        回到家午饭后不久,谁料想二十多年未曾见过面的二堂哥和从未谋过面的大侄子从二百里开外的地方回来了,现在就坐在我们的椅子上。一阵寒暄过后,说起了我小时候的事情。二哥说:“你小的时候,我们几个大的经常从地里抓些蚂蚱和担长,回来后放到火炉边儿熥熥,还不大熟,就把你叫过来,问你敢不敢吃,你说敢,然后你就把它们都吃了,于是我们就哈哈大笑。”听后,我也哈哈大笑,说:“搁现在,那可都是高级营养品啊。”二哥感叹道:“时间过得太快了,印象中你还是那个扎着鸡毛堆儿小辫儿流着青鼻涕的小妹妹。”

        时间真的过得很快,用娘的话讲就是:“一个月,展了展眼!?”是的,短短的一个月过去了,我的返程日期也到了,于是在庙会的第二天爹娘就又回到了养老院。临走的前一天傍晚爹给他移栽的玉米苗儿浇了水,并在其旁边的一块石板上坐下来,用手轻轻碰触了下那绿油油的玉米叶子,满含深情地看着它们,仿佛在说:“我不能管你们了,以后就靠天吃饭吧。”继而爹又给娘种的那棵胭脂花也浇了水,砖红色的茎上枝杈上长满了带有锯齿状的细长绿叶子,爹也像告别似的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它们的叶子,仿佛也在说:以后也得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希望你能花开满枝籽粒实。

        养老院的刘阿姨说:“你爹说话可有个意思儿着嘞。”我说:“是吗?”刘阿姨说:“有一次我在前边走,你爹在后边走。走着走着听你爹在后边喊我,说:小刘,小刘,你光管走嘞,看你掉了啥了。听到你爹的喊声,我就赶紧扭头往回看,看看究竟掉了啥了。我看了又看,结果啥也没看见。于是我就说:没掉什儿。这时你爹又说:你明明掉了还说没掉,我又掉过头来看了看这光净的走廊说:我掉啥了?,你爹一本正经地说:脚印儿,你的脚印儿掉了。听后,我禁不住哈哈大笑。”听完刘姨的叙述,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刘姨说:“难得的是,我们都笑,你爹还能不笑。”是的,爹不管走到哪里,就把笑声带到哪里。

        日子就这么过着走着,我们虽处两地,但我和爹几乎每天都通电话,爹是那么乐观,那么期盼明年我再能回去,再陪他们看河里会。爹也总是安慰我说:“不用惦记你娘和我,我们在这儿都挺好,要照顾好你们自己,管好孩子,这很重要,。。。,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然有一天,爹的腰坏了,从此就走上了不归路,于去年初秋走了,永远地走了。

       爹曾用那双大脚翻过无数座山,淌过无数条河,走过平地,走过崎岖,走过不易。爹的脚印由深到浅,由浅到微,再由微到无,有一天爹终于看不到自己的脚印了,爹的脚印丢了,永远的丢了,不,没丢,您的脚印深深印在我的心里,愿爹在天国安息。

        爹就像那一弯明月一样耀着柔光静静地去了,又像老舍笔下的骆驼祥子,拉了一辈子的车,直至生命的终点。

        爹,您在睡梦中悄悄地走了,正如您生前不愿麻烦人一样。

        您的遗容是那么安详,好像睡着了似的,让人看着难以相信您走了,走了,。。。

        爹,您走后,体温虽没了,但您的四肢仍柔软如生。据说只有有修行的佛门弟子往生后才能柔软如此。我知道您不是佛门弟子,但用您的话说就是一辈子没给任何人使过赖心眼儿。这就是您的为人,您的德行。您虽不崇佛,也不拜佛,但您时时处处以佛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您就是佛的弟子,您就是我心中的佛。

        爹,您虽在佛的导引下升天了,但请爹不要走远,更不要忘记我们间的约定:来世我们仍做父女。我发誓将永远陪伴您,不让您孤单,不让您再有长久的等待而不得见的思念。

        爹,您放心吧,安息吧,二三十年后我们再相见。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老家的杏花桃花苹果花次第开放,也正值清明之时,故借南唐李煜之词的前两句写几句以悼亡父,愿爹在天国安息!

           风回小院庭芜绿,

           柳眼春相续。

           闲坐半晌独无言,

           燕子回巢新月似当年。

           杏花落,桃花开,

           赏花人儿今安在?

           花开花落花年年,

            已故爹爹何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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