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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犹太诗人的族裔认同

(2021-04-28 03:49:43) 下一个

两个犹太诗人的族裔认同
――纪念以色列建国六十周年

 

傅正明  原載【2008/08/14 联合报】@ http://udn.com/


◎ 不少知识菁英并不把犹太复国主义视为最佳选择

今年5月14日,以色列人举行了各种庆祝活动,欢庆以色列建国六十周年。
犹太人返回"应许地"建国,可以说有三大基石:第一,长期惨遭迫害的弱势族裔的幸存及其信仰捍卫的需要; 第二,他们长期积蓄的经济和军事实力;第三,他们赢得的广泛同情和支持,尤其是联合国1947年关于巴勒斯坦分治的决议。

诚然,犹太人复国并把以色列建设成一个民主国家,是值得他们庆贺的。但是,即使是深谙历史苦难的犹太知识精英,也有不少人并不把犹太复国主义(Zionism)视为他们的最佳选择,例如,拉比约耳•泰特鲍姆(Joel Teitelbaum),认为犹太复国主义依照《犹太法典》应当是被禁止的; 著名语言学家乔姆斯基(Noam Chomsky),也是反对犹太复国主义的著例。而非犹太裔人文主义者,对此往往只采取道义立场。因此,我想就此以两位杰出的诗人的认同,来纪念以色列建国。

◎ 叶甫图申科以〈娘子谷〉诗表达犹太族裔认同

这两位诗人,第一位是假犹太人叶甫图申科――因为他是一个俄罗斯人,但是,出于对犹太裔苦难的同情,他"似乎是"一个犹太人。另一位是真犹太人艾伦.金斯堡,但他的精神皈依,是看重慈悲和智慧的佛教,认同西藏人。

像波兰的奥斯维辛一样,乌克兰娘子谷是二十世纪犹太人苦难的见证。那是1941年,纳粹占领基辅后,把大批犹太人分批驱赶到市郊娘子谷悬崖上,一阵阵疯狂的机枪扫射过后,把尸骨推下峡谷,造成多达十万受难者的万人冢。

不少犹太人曾投身俄国十月革命,但是,革命胜利后,犹太人在苏联和东欧遭到全面排斥。斯大林之后的"解冻"时期,排犹并未结束。赫鲁晓夫1959年发动反宗教运动,主要就是针对犹太人。苏联的教科书还刻意曲解了娘子谷大屠杀的历史。
就在这个时候,诗人叶甫图申科挺身而出,写作了<娘子谷>。诗人的犹太人族裔认同一直追溯到两千多年前:"我似乎是一个古老的以色列人./跋涉在古埃及的道路上/我在遭受酷刑,被钉在十字架上/甚至在此刻,忍受着钉子的锈迹。"接着,诗人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法国被诬告的犹太军官德雷弗斯,但同时扮演了为此案呼吁正义的左拉的角色。诗人觉得自己似乎是写《安妮日记》的那个犹太少女,但同时扮演了她的精神医生的角色:

――"他们来了!"
――"不,别怕――那是春天的
脚步声。春神正在赶路
来到你的身边你的唇间!"
――"一声响打破了门!"
――"不,正在打破的是河流的坚冰……"
接着,诗人悲怆沉痛的笔调写到娘子谷:
娘子谷潇潇野草
凄凄寒树,如严酷的法官
这里,所有的呐喊和手中的帽子,静悄悄
一夜之间我愁白了头
我是一声长长的沉寂的尖叫
掠过数万人的尸骨之上
我是这里每一个被处死的老人
我是这里每一个被谋杀的孩子

回眸纳粹大屠杀之后,诗人的批判锋芒直指那些自称为"俄罗斯全民联盟"的排犹分子,那些满怀仇恨盗用了"英特纳雄耐尔"的名义的苏联共产党人。这首诗因此成为诗人的"反苏活动"的罪证。

叶甫图申科的犹太人族裔认同,在苏联并非孤立现象。1962年,另一位俄罗斯人肖斯塔科维奇以<娘子谷>等诗作为歌词,创作了悲怆的第十三交响曲。

◎ 反战是金斯堡始终一贯的主张

犹太人身份是以母亲血缘为准的。金斯堡的母亲是俄罗斯移民美国的犹太人,一度是狂热的共产主义者,感染了金斯堡的左翼倾向。作为民主歌手惠特曼的传人,金斯堡是真正的美国人。但是,他很快就转向东方文明踏上精神之旅。1962年底,他在印度朝圣拜见了流亡中的达赖喇嘛之后,从苏联地下出版物中读到了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他尤为感动的是该诗的结尾:

我的血管里没有一滴犹太人的血
可是,在那些狂热的排犹分子眼里
我是一个可恨的犹太人
正因为如此,我是一个真正的俄罗斯人!

在《印度日志》中,金斯堡把叶甫图申科称为"亲爱的诗人"和"同胞",并由此联想到西藏人被迫的大流亡,感到自己似乎是一个西藏人。他呼吁:"联合国,你应当搬到喜马拉雅山来!明年夏天的联合国会议,应当讨论西藏问题!红色中国要派穿裤子的代表来!达赖喇嘛也要派披袈裟的代表来!"

金斯堡去印度之前,曾先到以色列寻觅乡愁。由于当时旧耶路撒冷和西墙(哭墙)在约旦控制的边界,他无法去朝圣。他承认,以色列是被迫害的犹太人的一个好庇护所,但他发现,以巴冲突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在接受一家报纸采访时,他说:"是的,我是一个犹太人,但与此同时,你会看到我不是犹太人。……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之所以不能和谐相处,是因为他们都不把对方当作人,而是当作物。"1965年,金斯堡访问苏联,见到他所仰慕的叶甫图申科时,他谈到几个古巴作家被抓进监狱关了一天,叶甫图申科说:那只是"儿童游戏",苏联的许多无辜者被关押了二十年!这时,金斯堡既是古巴人又是俄罗斯人。在反越战的游行示威活动中,他是一个越南人。在抗议苏军坦克侵入布拉格时,他是一个捷克斯洛伐克人……。

反战是金斯堡始终一贯的主张。1967年6月,以色列入侵埃及发动第三次中东战争时,美国一些犹太人和平活动家,感到进退两难,但金斯堡持坚决的反战立场。1973年,叙利亚和埃及率先发动第四次中东战争("斋月战争"或"赎罪日战争"),金斯堡立即写了<耶和华与真主之战>一诗。对于这场饱含文化冲突的战争,诗人首先追究以色列的责任,把犹太人指为"崇拜金牛的以色列部落
/ 打破十戒的摩西",然后,追究了以色列和阿拉伯双方领导人的罪责。

◎ 金斯堡的普世关怀,在犹太人中不是孤立现象

1988年,金斯堡再次访问以色列时,终于到了西墙。他想象着,上帝就是在这里显灵,吩咐亚伯拉罕献祭他的儿子以撒。诗人在这片千百年来的圣地嚎啕痛哭,这时,他是亚伯拉罕的后裔――一个真正的犹太人。然后,他冒险潜入阿拉伯人住宅区,辛酸地看到几个饥饿的孩子靠拣废铜烂铁卖钱为生。他留在那里好几天,每天帮孩子们拣起的,是美国制造以色列发射的炮弹废片。这时,他是一个阿拉伯人。
二十世纪犹太人作为施害者的角色,在建国前实施了代尔亚辛大屠杀,即在耶路撒冷附近代尔亚辛村对阿拉伯村民的屠杀,接着摧毁了数以百计的阿拉伯村庄;
在建国后实施了1982年贝鲁特难民营大屠杀。

金斯堡的普世关怀,在犹太人中同样不是一个孤立现象。被誉为"以色列文坛教父"的S.伊扎尔(S.Yizhar),在中篇小说《可赫尔贝•柯西泽》(Khirbet Khizeh)中,讲述的是以色列建国那一年巴勒斯坦村民惨遭暴力驱逐的故事。以色列作家奥兹(Amos Oz)指出:"伊扎尔之后的每一个(以色列)作家身上,都有他的影子"。以色列和平活动家乌里•阿文里(Uri Avnery)在以色列建国六十周年之际用一个悖论阐明了他的人文主义理想:

"真正的犹太复国的愿景(vision),是无国界的国家愿景"。

我相信,这也是金斯堡在天之灵的愿景。这句话,可以作为以色列建国的最好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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