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旧馆

斑骓只系垂杨岸
何处西南任好风
正文

雏殇 3,中篇连载

(2016-08-15 11:18:51) 下一个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曾画眉还是认为;她不该要二女儿的。

作为单身女人,一个小孩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那经得住再来第二个。更为甚的是;曾小画作为非婚生女,毕竟她和小开是有婚约在前的,街坊在嚼舌头之际,终究还有一丝同情。曾小眉就不一样了,她是轧姘头结出的苦果,是野男人的种,这个野男人还不肯认她。最主要的,自从曾小眉出生之后,她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一泻千里。

如果那个黄昏她没有去店里取衣服,接下来的人生是不是会两样呢?曾画眉自己坚决认为是不一样的。首先,她还会是小开家默认的媳妇,自由进出,经济上也会略有支援。曾小眉一出世,小开家的大门就对她关上了,经济援助也断绝了。第二,原来她只是个不幸的寡妇,是蒋匪帮轰炸平民的受害者。有了曾小眉,立即变了性质——生活作风不正派,腐化分子,破鞋,头上帽子林林总总。邻里一旦口角,骂得那个难听。曾画眉开始还觉得委屈,还告到派出所去,结果户籍警同志板了面孔,要她先检讨一下自身的错误缺点。才惊觉到整个社会都是站在她的对立面的。

其实小眉是非常乖巧的一个小囡,三岁就会自己洗手帕,五岁会焖米饭,七岁会炒青菜,煎排骨。平时闷声不响的,很会得看大人眼色,好像知道自己是多余的,所以处处让着姐姐。曾小画是屋里最受宠的,不但姆妈宠,连妹妹也让,外面还有祖父祖母嬢嬢们宠,多少养成了她唯我独尊的性格。曾小画还有一个长处,她的相貌兼顾了父母的长处,既有小开的大眼高鼻,也有曾画眉的细腻肌肤。曾小眉却是细眉细眼,肤色发黄,加之神色中多少有一股畏惧闪缩之气,像只小老鼠似的。有时会招来曾画眉的莫名之火:你看你自己,哪能跟那个没出息的爷老子一模一样的?!发过火之后又自我责备;不管小裁缝怎么无赖,小孩子还是无辜的。

但是曾画眉直到很久以后还不明白,现在看起来错,错,错,错得离谱的事情,当时怎么就会昏了头,不顾冒险犯难,不顾流言蜚语,一门心思要嫁给那个男人呢?

是的,不堪回首。但是,接下来闪现的一个词是——覆水难收。

 

小裁缝,如大部分年轻的南方男人一样,聪明,文雅,白净,细看也有一种阴柔之美。他背了一坨蓝布包袱从闭塞的乡村出来,却很快地融入了上海这个大城市。而且拼了命想扎根下来,他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客气,周到,人缘好得不得了。只有非常近的人,有时会看到在他眼里闪出一丝阴郁的神色,稍现即纵。上海是中国第一大码头,有铜钿人多,讲究衣着,因此手艺精良的裁缝师傅云集。小裁缝的师傅做了一辈子的裁缝,手艺还算过得去的,也只够在幺二角落里开个小铺子,一口太平饭,吃不饱,饿不煞而已。但小裁缝的志向要高得多,跟曾画眉要好时,他不止一次地发狠;要么不做这一行,要么就做上海滩上第一块牌子。

裁缝是跟女人打交道的行业,尤其是这种街角小店,从豆蔻少女到大妈阿娘,一天不知道要接待多少莺莺燕燕。有挑剔的,有好话头的,有大方的,有抠门的,有纠缠不清的。几年下来,女人们的心思被他摸了个透,一块料子拿去做夹袄的,他有办法说得人动心来改做旗袍。他随口说声穿秋香色看起来年轻十来岁,一条马路上即刻都是秋香色罩衫,秋香色裙装,秋香色旗袍。

人家说他有几分像某个戏曲小生的影子,人家说他花功十足,对女人有一套,人家说他有好几个相好,暗底子里为他争风吃醋。有时他耳中也会刮到这些风声传言,却只是笑笑,不理睬,不解释,还是一如既往地做生意,笑脸迎人。

他正当年,又是终日厮混在脂粉堆里,怎么会不想女人?肚皮里闷骚罢了,只是对送上门来的女人却非常挑剔,年纪太大不要,相貌不好不要,口无遮拦的不要,烂糊三鲜汤不要,后手多多的也不要。在他臆想中,最好是有铜钿人家的千金小姐,慧眼识俊杰,一门心思要嫁给他。虽然屋里厢反对,但小姐情如金石,始终不渝,最终感动了大老板丈人,认下这个女婿,还帮他在裁缝界,服装业里出人头地······不得不说;小裁缝是绍兴人,几百年耳濡目染下来,绍兴戏那套路实在太深入人心,千千万万个背了蓝布包袱到上海来学生意的青年后生,做的都是同一个大头梦。

但可惜裁缝铺坐落在小市民聚居的曹家渡,有铜钿人家少之又少,就是有一两个殷富之家,也不露在外面。所以小裁缝的千金小姐一直没等来。

 

曾画眉他是老早注意到的,也听邻里谈论过。一个年轻的女人,孤身只影,楚楚可怜,无端地会使男人生点风流异想出来。讲句老实话,小裁缝开始并没有过多的想头,他与女人的关系最好是暧昧难言又心照不宣,勾勾搭搭却又若即若离,会得台面上做人也会得暗底里偷情的。像曾画眉这样一个外形招摇,邻里闲语碎语又多的女人,并非是小裁缝的首选。第一次上手,小裁缝也觉得是画眉在勾引他,孤男寡女的,你穿个三角裤,奶子高耸,露出两条雪白的膀子,哪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受得了?本想是段露水姻缘,跟大多数的偷鸡摸狗一样,茶余饭后的一道点心而已,三五天之后就可以丢开手的。

不想从此湿手沾上了干面粉,画眉三日两头送一堆衣物来改,生意是不可推却的。黄昏的店堂里,小裁缝低了头猛踩缝纫机,禁不住心猿意马,针脚也走歪了。一抬头,只见画眉两只眼睛水汪汪地凝视着他,柔情蜜意像是要溢出来了。这时如果没人,小裁缝一个把持不牢,精虫上脑,两人又牵了手,钻进后面的试衣室,褪尽罗衫,翻云覆雨,快活半个时辰。两人才整衣起身。小裁缝开了后门出去,点上一支香烟,左右一瞄没人,曾画眉再闪身出来,趁了夜色掩护,摸回自己屋里去烧夜饭。

 

如果只是男女二个白相相,见好就收。那么这段风流孽债就会雁过无痕,水波不惊,男人和女人等到黄花菜凉了之后,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宿,两不相犯。问题是女人总有脑子不清醒的辰光,特别是以为遇到了爱情,就一厢情愿地飞蛾扑火了。画眉新寡,内心潜意识地要重新开始,要过完整的人生。小裁缝又是个会来事的,既懂女人的心理,曲意奉承,一口一个‘阿姐’,伏低做小。也懂得如何在床上投其所好,抚琴拨弦,轻揉重撩,直弄得画眉筋稣骨软,香汗淋漓。一心认定了小裁缝就是如意君郎,前世姻缘。弄堂里闲语蜚言也顾不得了,化学社夫家提供的安定日子也不要了,小裁缝和她都年轻,人不笨,又有手艺。寻个机会,自己开爿裁缝铺子,也不是太难的事。她有时会想象自己做了老板娘,穿起小裁缝做的最新款式的旗袍,摇曳生姿,站在店堂里招呼客人。小裁缝(那时已经是她老公了)在店堂后面忙碌,间或抬起头来,与她相视一笑,含情脉脉。那是多么甜蜜的一刻。生意清淡时,索性店门一关,休个把礼拜的假。去天蟾大舞台去听杨小楼和金少山的长坂坡,或者去大光明看好莱坞老片子。真有兴致出门了,洞庭东山跑一趟,那里有曾画眉的外婆家,离紫金庵不远,黑瓦白墙,修竹老梅,日里湖上泛舟,剥食莲蓬。夜里拥衾饮酒,太湖里的螃蟹肥大壮硕。持蟹赏菊,微醉之余清唱一段‘游园惊梦’,两人都会哼几句,一人吟唱,一人击节赞赏。人生如戏,唱到关节要紧处,七情上面,声色并茂。

这将是如何惬意的一道人生风景?值得舍弃一切去追求。

 

情热之际,光阴倏忽。已是中秋佳节。曾画眉买了月饼,备下一桌精致小菜,径直来到裁缝铺,并不顾及众人诧异的神色,当众邀约小裁缝去她家过中秋。反正他俩的关系不久就要公之于众的。小裁缝推辞不得,只好早早地关了裁缝铺,在水果摊上买了一篓苹果,到画眉家来吃‘团圆饭’来了。

这是小裁缝第一次上门,多少有点忐忑,进门时一不留神,在门槛上绊了一记,手里的苹果篓子的绳子松脱,国光苹果满地乱滚。好容易一个个捡了回来,一抬头,面前立了个三四岁的小姑娘,一身花裙装,头上一个硕大的蝴蝶结,横眉竖眼,冷冷地看着他。晓得是曾画眉的宝贝囡儿,小裁缝嘻开笑脸,递上一个苹果套近乎。却被小姑娘举手拍落。很不客气地问道:你是啥人?来阿拉屋里做啥?

我是来看你姆妈的。

小姑娘转头向前厢房喊道:姆妈!屋里来了个人。

画眉正在里间换衣裳,隔了门喊回来:请叔叔坐。我就出来。

小姑娘指了小裁缝,刨根究底:这个是啥人啦?

曾画眉走进客堂,一面整理鬓发一面说:不是告诉你了吗!这个叔叔是姆妈的好朋友。

小姑娘眉头皱了起来:好朋友?我哪能不晓得?

画眉哄她:这个叔叔常常来的,你大概是上幼儿园去了。

小裁缝也讪笑着跟她套近乎:妹妹小辰光我抱过你。你那时还穿了开裆裤。

这句话不知怎地惹恼了小姑娘,她一跺脚,拉下脸来:啥人要你抱?下作胚,我不睬你。再转身跟画眉撒娇:姆妈,这个人是坏人,我不要他到阿拉屋里厢来。

曾画眉面孔板了下来:小人家子,不好瞎话三气的。

他就是坏人。曾小画从小宠惯的,姆妈的话对她根本没什么约束力。

小裁缝在一旁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走也不是。不晓得有多尴尬。

一个钟头后,好容易哄得曾小画上了床,画眉终于可以和情郎坐下来。只是经过小画的一阵吵闹搅合,当初期盼的柔情蜜意一丝也不见。小裁缝板了张面孔呼香烟,欠他多还他少似的。而且辰光等得太久,台上的菜都变了味道;炒鳝糊放冷了,汤里的老母鸡好像还未炖酥。连清蒸螃蟹也空落落的,盖头掀开一泡水。画眉开始还劝菜,劝到后来自己也觉得没味道。两人无情无绪地吃完了这顿中秋饭。

看到小裁缝想走,曾画眉挽留道:慢慢点,还有月饼呢。

小裁缝没好气地:我从来不吃这个玩意儿,嫌腻得慌。

曾画眉被浇了一盆冷水,委屈道:你今天怎么啦?面孔铁板,讲话冲得来,像吃了夹生饭一样。

这倒要问你自己了。没事跑到裁缝铺来做啥?还嫌四周边的闲话不够多是吧。

我是好心,看你一个人在裁缝铺里,冷冷清清,过节了,想叫你吃顿团圆饭。

小裁缝板了面孔,一声不响。

曾画眉道:并且,我还有一件要紧事体要跟你讲。

小裁缝斜咎了眼睛,不耐烦地:讲呀,啥事体?

曾画眉倒忸怩起来,撒娇道:你先猜猜是好事体还是坏事体?

小裁缝道:啊哟,我哪能有辰光跟你猜谜谜子,店里生活堆得像山一样,还要赶回去开夜车呢。

曾画眉兴头几次三番被打断,她也从小是爷娘的掌上明珠,小裁缝平时又一直哄着捧着,哪里受过这个冷淡?不由得也耍起性子:去去去,那你回去好了,不讲了。

你看你这个人,闲话讲到一半刹车,叫人肚肠发痒是吧。

那么你坐下来。真的是要紧事情。

小裁缝勉为其难地坐下,屁股搭了在凳子沿上,一副马上站起走人的架势。

讲呀!

曾画眉脸上升起红晕:我想我是有了。

啥个?你讲啥?

我讲——我可能有小毛头了。

灯光下,小裁缝的面色一点点变青,眼睛闪烁地不肯看曾画眉。十分烦恼地摸出香烟点上:你跟我讲这个事体是啥意思?

啥意思?你要做爷了呀!

小裁缝鼻子里‘哼’了一声:啥个做爷!,你让我来掮末梢是吧。

此话一出,曾画眉面孔煞白。半晌才抖着嘴唇:啥个叫让你掮末梢。闲话怎么讲得这么难听。不是你还有啥人?

小裁缝低声嘀咕:我哪能晓得?人家讲你在外面花头经多得很的。

啥个!?

不讲了。

眼看面前的男人翻脸不认账,画眉伤心至极:做人不好没良心的。我只跟你一个男人来往的。

小裁缝回避在这问题纠缠下去,板了脸问道:那你要我怎么办?

画眉本是想趁怀孕之际,就跟小裁缝把终身大事定下来的,最好是小裁缝开口求婚,那么一件事情就水到渠成,皆大欢喜。现在看小裁缝这副推三阻四样子,心凉了半截。已经到嘴边的话也噎了回去,只是口口声声说:

你要对我负责的。

小裁缝嘴边露出个半嘲讽半苦笑的表情:你讲讲看;要我哪能个负责法子?

曾画眉好像看到点希望,怯怯地:事到如今,要么,结婚好了?

小裁缝截然拒绝:不可能的。

为啥?

小裁缝咬紧牙关不肯开口,画眉却缠牢了,一定要他讲个青红皂白出来不可,受逼不过,小裁缝脱口而出:我是不会娶个二手货的,何况还有一个拖油瓶。

画眉震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讲啥?你再讲一遍!

小裁缝别转身子,不与画眉面对面。

做人不作兴这样子下作的,前两日讲得花好桃好是你,现在开喇叭腔的也是你。阿姐,全上海女人要我挑,挑来挑去还是你。这话是谁讲的?阿姐,一日不见你,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着,生了相思病,总要见着了才安心。真是讲得比唱戏还好听。要是你只想跟我白相相,何必挖空心思来这一套花言巧语?骗得人家倒跟你真心真意。每次碰了头,总是你急赤乌拉,跟你讲是危险期。偏不听;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只顾自己快活,哪管别人死活。现在有了小囡,你的面孔变得比翻书还快。男子汉大丈夫敢做却不敢当,啥个借口都寻得出——二手货?告诉你,我前头男人翘辫子后,我一直是清清白白做人,直到一跤跌在你手里。亏你还嫌我女儿,这么小的小囡也惹着你了?告诉你,她爷爷屋里是有铜钿人家,要金条有金条,要生意有生意,要房子有房子。恐怕你一辈子赤了脚也赶不上。你还嫌人家?人家不嫌你就蛮好了······

画眉讲到伤心处,不禁呜咽起来,两只手捧了面孔,哭得肩膀一颤一颤地抖。小裁缝听凭她数落,一声不出,也不与她对视,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烟。画眉讲一阵,哭一阵,只是小裁缝像根木头般没反应,不久她也风停雨歇了,坐在那儿擤鼻涕,把鼻头擤得红通通的。

你讲完了?

画眉不解地抬头看他。

讲完了?那我走了。

小裁缝站起身来往门口走。

画眉一下子扑了上去,勾了小裁缝的脖子,哀求道:别走。别走。是我不好,不该跟你撒脾气的。我们坐下来好好谈,总归有办法的。

小裁缝一声不响,只是用力撕撸,把画眉的手臂拨开。转身出门,把门重重地带上。

画眉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哭得花容失色,哭得涕泪滂沱,伤心欲绝。哭到后来,泪眼朦胧地看到一个小小人儿站在面前,赶紧擦去眼泪,对小画说:你怎么起来了?这么晚了。

四岁不到的小人儿皱了眉头,一本正经地跟她妈说:我告诉过你;这个人是坏人。下次不要他来我家了。

画眉拥住女儿:乖乖,你说得对。他是个坏人······

他再敢到阿拉屋里来我就打他,把他从楼梯上扔下去。

小画很决绝地跟她妈说。

画眉擦着鼻涕:好了好了。这么晚了,妹妹要睡觉了。不然小人长不大的。

 

画眉还是心怀侥幸,希望小裁缝脾气发过后会冷静下来,毕竟肚子里怀的是他骨肉,她不相信小裁缝会这么绝情。等了两三天,不见小裁缝音讯。按捺不住,自己找到裁缝铺里去,只有老裁缝一个人在。见画眉找小裁缝,说:小赤佬告了一个月的假,回乡下头去啰。

画眉诧异道:中秋节也过了,这个时候回乡?

老裁缝说:谁晓得?我怕是这里庙太小,留不住他这个大和尚。

画眉无法,只得讪讪地回家来。

小裁缝一个月没回来,两个月也没见人影。三个月过去了,邻里开始有流言蜚语了,说是他早就留了后路,在市西的一爿大布庄里寻到了职位,有人在静安寺看到过他,春风得意,人也胖了许多······

只是苦了画眉,五个多月肚子开始显形了,四邻八舍的眼乌珠像探照灯一样,齐齐地盯在她的腰围上。这个时候再要去打胎也嫌晚了,她只有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托楼下的阿娘帮她在小菜场带点随便什么菜回来。再过了两个月,天王菩萨也没办法了,只好横竖横,闭了眼睛把小囡生下来。

翌年,在公私合营初潮乍起之际,曾小眉出生在华山路上的一家私人诊所,原来打算一生下来,就送去儿童福利院的。看到小囡小小的一团,哭得舞手扎脚的,曾画眉心软了;罢了,罢了,就当作一只小猫小狗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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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憂草 回复 悄悄话 用上海話讀起來特別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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