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百合

Lily of the Valley - 遗世独立, 孤芳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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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 (四)妇女干部

(2015-11-20 16:29:17) 下一个

(图片摘自乘马会馆-百度百科)

 

(四) 妇女干部(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我到现在都一直难以相信,我那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小脚外婆,年轻时居然会是妇女干部!外婆是乘马岗乡人。乘马岗乡位于麻城西北部,是“黄麻起义”策源地之一。一个只有300余平方公里的乡镇,走出了26位红色将军 (大将1人,上将3人,中将6人,少将16人),还有35位国家省(部)军级领导,被誉为中国将军第一乡。听说乘马岗乡共有二万多优秀子女参加了红军,六千多人参加了长征,战争年代在册烈士5900人。

 

二十年代的乘马岗乡是麻城红色革命风暴中心,这里组建了麻城第一支农民武装,打响了黄麻起义的第一枪。1926年10月15日,来自乘马地区沟坎山凹的48条好汉齐集乘马会馆,挂起孙中山先生遗像,公开成立共产党人领导的国民党乘马岗区分部,秘密成立中共麻城县乘马岗支部。 以乘马会馆为中心的农民革命运动,在麻城风起云涌。乘马会馆的前身,为清乾隆年间的一座佛教庙宇,民国初改建为学堂,后为乘马岗小学。 1927年春,气焰嚣张的麻城反动豪绅反攻倒算,勾结“红枪会”,血洗乘马,围攻县城,制造了“麻城惨案”。

 

听说就是在那场“麻城惨案”中,在麻城县城城南,考棚旧址,麻城一中原址的地方,男的革命党人被抓来砍头行刑,而女的则被拍卖。听姨妈讲,外婆是从乘马岗乡被抓来拍卖的一名妇女干部,我外公从考棚旧址处买回来做媳妇的。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这故事太过戏剧化,以至于常常怀疑它的真实性。记忆中的外婆,围着一席长裙,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袅袅娜娜。怎么看,怎么都和妇女干部挂不上钩啊?

 

听说那天外公原是和几个伙计去城南看热闹的。小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没几个人还有闲情逸致来北门光顾剃头铺的。外公干脆关了店门,也去南门瞧瞧到底发生啥事儿。外公本是个生意人,一心一意在剃头,靠自己的手艺吃饭,对这些共产党,国民党,土豪劣绅的争斗倒是不太在意。颇有一点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的感觉。不管你是啥人,剃头的需要总是有的吧。

 

我自己已经是不再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了。可是我除了用一见钟情,没办法去解释外公外婆的姻缘。也许就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她一眼。也许就是因为她不经意地回眸,他内心在瞬间软化。外公忽然做了个算不上惊世骇俗,但也是令亲朋好友熟悉他的人大跌眼镜的果敢决定: 他要娶她!不论花多少钱, 不论她是不是革命党人,有没有杀头株连九族的危险,他都要娶她!因为遇见她,是他一生最美丽的意外。因为这一生, 真的就这么一世,若想停留时就义无返顾地抛开世俗,许自己一个圆满,没有什么比得到与拥有的更弥足珍贵。 情到深处人孤独,那是因为一颗心真的容纳不了太多人和事,只能装下一个人, 一份爱, 一眸温情的回顾。他仿佛听到心底的声音,就是她,无论付出多少的艰辛都是值得的。因为,今生,只此一世,灵魂与灵魂的撞见。遇见了,就不能错过。

 

虽然是花钱赎来的,外公还是依照当时的习俗,明谋正娶,八台大轿地把外婆迎娶到家。好缘分凭的就是真心真意,真感情要的就是不离不弃。从此外婆也收敛起天不怕地不怕的刚烈之心,视外公为一方天,顶梁柱,一心相夫教子。两人相敬如宾的日子,也有不完美的地方。那就是外婆的肚子不争气,生了一个女儿还是一个女儿,一共五朵金花。虽然五个女儿个个生得乖巧玲珑,如花似玉,对外公传男不传女的剃头绝活,没有儿子来继承终是遗憾。这期间,很多人包括外婆都劝外公纳妾生子,外公只是不肯。而外婆也是无愿无悔地怀孕,待产,生孩子,烧香拜佛,只想给外公生个儿子延续香火。

 

向来情深,奈何缘浅。在五姨还不到一岁,在外婆还没来得及再怀上儿子的时候,外公突染重疾,撒手西去,留下外婆带着五个年幼的女儿独自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那时妈妈才两、三岁。生命是一种坚强。有一种苦,是眼泪往肚子里咽,日子还得继续。。。有一种伤心,是说不出的心痛,只能自己忍着,直到时间流逝,直到慢慢遗忘。。。

 

不过可能受妈妈的影响,我一直对这位来自山沟的小脚外婆敬佩有加。第一,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外公早逝,连妈妈都不太记得外公啥样子,外婆能孤身一人把四姐妹平平安安地拉扯大 (最漂亮的三姐在十一,二岁的时候,天妒红颜,因病夭折),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了。听妈妈讲,小时候常有些泼皮无赖,欺负外婆一个寡妇带着五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小姑娘,晚上常来外婆家门外骚扰。至于外婆如何一女当关,万夫莫开的英勇事迹,我已记不清楚了。但因此对外婆曾经做过革命妇女干部这一故事,又有些深信不疑了。没有了顶梁柱,天不能塌。为了五个年幼的女儿,外婆用自己瘦弱的肩膀,硬是勇敢地撑起一方天。外婆从此辞退了多少上门向她求亲的人,终身不改嫁。心事不语,尘埃无声,一生只为一人风烟俱净。其次,虽然没有替外公生出个带把子的儿子是外婆心里永远的遗憾,外婆却有着女儿当儿子养的决心和坚强。生活再艰难,外婆还是将五个女儿都送进学堂学文化。除了二姨妈自己不愿意读书,喜欢在家帮忙做事,早早辍学;妈妈善解人意,小学毕业自己主动要求去了卫生学校学护士贴补家用;大姨妈和五姨妈都是在一中读完初中毕业。这在当时也是了不得的成就。还有,我们家的第三代,姨表兄弟姐妹一共十人,除了我和姐姐,都是在外婆家外婆帮着拉扯大的。外婆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对外公这个家的奉献可见不一般。

 

外婆的咸菜腌得特香特好吃。咸萝卜,咸缸豆,咸韭菜,咸笋,咸苕梗,咸肉,咸鸡蛋。。。,但凡你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外婆都能给你用不同的方式腌制出来,既保持原味,又美味无比。而我最喜欢的还是油炸绿豆丸子,油浸红辣椒,豆皮豆渣饼,还有炸麻粉子和小麻花。每个礼拜,妈妈有一天休息,就会带着我回外婆家。妈妈帮外婆洗洗脚,剪剪指甲,梳梳头,翻晒棉被,做做家务。其实能干的五姨一直和外婆住一起,五姨对外婆也是照顾有加。但我猜妈妈应该是很孝顺,常常回来陪陪外婆,尽尽自己的孝心。回家的时候,妈妈就捧着满满的一大搪瓷缸子咸菜,压得紧紧的,够我们一家四口吃一个礼拜。

 

现在回想起来,最最怀念的,还是过年。过年的传统习俗有好多:小年那天要放鞭去山上接祖人回家过年;接回家后,每餐饭前都先要摆放碗筷,准备祭饭祭菜,烧香敬酒,拜完祖宗才可以开始吃饭;做糍粑;酿米酒;杀鱼剁肉,做肉糕,鱼丸,葵鱼;年二十八,家家炸,炸绿豆丸子,炸藕夹,炸红薯片,炸果儿,炸瓢儿耙;年二十九,炒瓜子,炒花生,做糖巴;大人忙活,小孩子一边玩,一边等着吃。当然也打打下手,帮忙洗洗菜,涮涮碗筷,除了最小的我和最小的六表哥。那时大家戏称外婆为贾母,六表哥是贾宝玉,我是林黛玉,当然除了没有擦出宝玉黛玉那般的爱情火花和贾府的富贵荣华。最热闹的当属吃年饭,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吃完年饭发压岁钱。我妈妈是那种特节省又未雨绸缪的人,基本上压岁钱在我和姐姐的口袋里还没揣热,就得分文不差地上交给妈妈,说是存着缴学费。惭愧,这好传统,我现在也继承和发扬光大在我的孩子们身上。不过当时,我对好些个表哥表姐可是艳羡得很。他们拿了钱,可以自己去买糖果吃,鞭炮玩。我小时候胆子特别小,鞭炮不敢放,却特别喜欢看表哥们放冲天炮。拿在手上,点燃了,“句”的一响,在天空里滑一道亮丽的弧线。

 

而这所有童年美好的记忆,全是拜外婆所赐。外婆看起来不言不语,不恼不怒地,却能把四个女儿,三个女婿,再加十个娃,拨弄得滴溜溜地转个不亦乐乎,欢天喜地,热闹非凡。(为什么只有三个女婿,我以后有机会再表。)记得外婆走了以后,大家庭就开始散了。虽说妈妈四个姐妹还是走得亲热,但各家在各家准备年货,吃年饭,再很难像外婆在的时候,四家聚在一起,亲自下厨,分工协作,丰衣足食了。这么想想,外婆还是很有妇女干部的领袖作风,不愧为镇家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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