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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友

(2023-01-15 17:23:30) 下一个

旧友

 

  我忽然想起一位旧友。他的名字就不说了。他从叔叔家出来后,借住在本乡(译注:东京的地名)的一个印刷作坊二楼的一间六叠的房间里。每当楼下的印刷机工作时,房间就像小蒸汽船的船舱似的颤抖个不停。当时我还是高中生,在宿舍吃过晚饭后,经常去他那里玩。每次去都会看到他在玻璃窗下歪着比别人细了一半的脖子,用扑克牌算命。头上一盏带着黄铜油壶的吊灯,在榻榻米上投下圆圆的灯影。、、、、、、

 

  他原本是从叔叔家去第三中学上学,我也在那家中学读书。他父母都不在,所以住在叔叔家。父母都不在,但并不是都过世了,母亲还活着。他对改嫁了的母亲有着少年般的情感。一年秋天,他对我说,“我最近打听到我妹妹(他恍惚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妹妹)出嫁的地方了。这个星期天咱俩一起去好不好?”

  我就跟他一起去了靠近龟井户的郊外。他妹妹家挺好找的,是理发店后面的平房。家主人好像是去附近的工场上班没在家,凌乱的家中除了给婴儿喂奶的年轻妈妈也就是他妹妹,再无别人。说是他妹妹,但看起来比他成熟得多。不仅如此,除了那双细长的眼睛之外,二人之间长得一点都不像。

  “这孩子是今年出生的吗?”

  “不是,去年生的。”

  “结婚也是去年吗?”

  “不是,前年三月份结的婚。”

  他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但他妹妹一边哄着婴儿,一边淡淡地回答。我手里捧着挂着茶锈的五郎八(译注:五郎八是江户初期肥后有田的陶瓷匠人的名字)茶碗,望着门外瓦墙上的绿苔,听着他俩的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内心发出寂寞的感慨。

  “妹夫是怎样的一个人?”

  “怎样的一个人?嗯,喜欢看书。”

  “看什么书?”

  “小说之类的。“

  窗户旁边有一个旧桌子,桌子上放着几本书,——估计里边也有小说吧?但可惜我都忘了有什么书,只记得笔筒里插着两根漂亮的孔雀羽毛。

  “我过些日子再来。替我向妹夫问好。“

  他妹妹依然给孩子喂着奶,对我俩说道,“这就走了吗?也替我向大家问好。不好意思,也没摆正鞋子。“

  我俩走在本所的街道上,天色已经变得昏暗。他肯定对好久没见的妹妹失望了。但我俩好像约定了似的,谁都不提这件事儿。他用手指摸着道旁建仁寺的墙壁,对我说了下面这番话。

  “这么走过来,感觉手指有些颤抖,好像在摸电子琴似的。“

  

  他中学毕业后,参加了第一高校的考试,但很可惜没考上。他在印刷作坊的二楼借住,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他喜欢读马克思、恩格斯的书也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对社会科学所知甚少,但对资本、榨取之类的词儿有一种敬意或者更准确地说有一种恐惧感。他就利用这种恐惧感经常与我辩论。拜伦、兰波这些诗人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偶像中的偶像,但在他的眼里则只是大麻和鸦片的制造者。

  他的辩论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值一驳。但当时我俩互相争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我俩的朋友之一、医科大学学生K每次都对我俩的争吵不屑一顾。他看着我俩的脸,笑嘻嘻地这样说道,“你们俩这么争吵有什么意思?不如跟我去洲埼吧。”

  我心里当然是想去洲埼或其他什么地方。但他摆出一副超然(那种表情只能用‘超然’一词来形容)的态度,嘴里叼着金蝙蝠牌香烟,对K的提议不予理会,不仅如此,有时他还打击K的气焰,这样说道,“革命就是社会的纵深推进。”

  他于翌年七月考入冈山第六高中,之后半年左右应该是他最幸福的时期吧?他经常写信给我,告知他的近况。(这些信里也都罗列着他所读的那些社会科学的书的名字。)他不在身边让我感觉多少有些寂寞。我与K见面时每次都会提到他。K也会提到他,但K对他更多的则是抱有近乎科学的兴趣。

  “那家伙不管到啥时候都是个孩子。虽然是个美少年,但却激不起性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K背对着宿舍的玻璃窗,嘴里巧妙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烟圈,一脸严肃地提出这个问题。

  

  他上了第六高中后,不到一年就生病了,重新回到叔叔家。病名是肾结核。我有时就会拿着饼干去他的房间探望他。他总是在床上抱着细细的双腿,欢快地说笑。但我的眼睛免不了会瞥见房间角落里放着的便器。那是玻璃容器,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的亮晶晶的血尿。

  他苦笑着对我说,“我这样的身体算是完蛋了。根本无法适应监狱生活。我看过巴枯宁(译注:俄罗斯早期革命家,曾被捕入狱)的照片,他看起来身体很健壮。”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欣慰之事。他对叔叔的女儿有着极其纯粹的爱。之前他从未对我提过他的恋爱,但一天下午,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他突然跟我讲起了他的恋爱。也许并不突然。我也像其他所有青年一样从看到他表妹时就从心里期待着他能有这么一段恋爱。

  他对我说道,“美代跟学校同学去小田原玩去了。我闲着无聊,随便翻了翻她的日记。”

  我很想对他的所谓“随便”加以冷笑,但什么也没说,默默地听他往下讲。

  “里面写着她在电车里遇到的一个大学生。”

  “然后呢?”

  “我就想提醒她注意。”

  我终于忍不住了,一不小心对他说出了批评的话,“你这不是很矛盾吗?你喜欢美代可以,美代不可以喜欢别人。——没有这个道理吧?当然了,你自己的内心感受另当别论。”

  他很明显不高兴了,但对我的话也没反驳。然后,——然后又说了些什么?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对我自己也感到不满,那是对自己做出让生病的他感到不满这件事所产生的对自己的不满。

  “我该走了。”

  “哦,那不送了。”他点点头,故作轻松地又加了一句,“你帮我借本书吧?下次来带给我就好。”

  “什么样的书?”

  “关于天才的传记之类的书。”

  “那《约翰克里斯朵夫》怎么样?”

  “嗯,就是那种读起来让人精神振奋的。”

  我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弥生町的宿舍。玻璃窗都裂了的自习室里空无一人。我在昏暗的点灯光下复习德语文法。内心禁不住涌起对失恋的他的羡慕之情。即便是失恋,他也还有一个叔叔的女儿能让他暗恋。

 

  半年后,他搬去了海边,说是搬家,其实一大半时间都是在住院。我利用学校放寒假的时间去看望他。他的病房在二楼,光线很差,还不遮风。他坐在床上,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但一句也不提文学或社会科学了。

  “我每次看到那棵棕榈树都不禁生出奇怪的同情之心。喏,就是那棵上面叶子在动的那棵。——”

  玻璃窗外,棕榈树的叶子在风中抖动着,细细的裂开的叶子的前端彷佛精神紧张地颤抖着。这肯定是一种带有近代色彩的悲哀情绪。但我考虑到这间病房里的唯一的他,尽量保持乐观地回答道,“是在动啊!海边棕榈树,何事慌张张。——”

  “然后呢?”

  “没有了。”

  “真没劲!”

  我从这番对话里渐渐感受到一种呼吸困难的压抑。

  “《约翰克里斯朵夫》读了吗?”

  “哦,读了一点。”

  “没心情往下读吗?”

  “那部小说太激情了。”

  我又想法让话题尽量不要变得消沉。

  “听说前些天K也来看你了?”

  “嗯,当天就回去了。讲了点生物解剖的事儿。”

  “那家伙真不知趣儿!”

  “怎么啦?”

  “没什么。”

  我俩吃完晚饭,趁着风势减弱,走去海边散步。太阳早已西沉,但四周依然明亮。我俩坐在长了低矮松树的沙丘的斜面,望着飞舞的两三只海鸥,聊了很多。

  “这沙子真凉!不过你把手伸到里面感受一下!”

  我按照他所说的,把手伸进覆盖了枯草的沙堆里,感受到了还未散尽的太阳的余热。

  “嗯,挺奇怪的。都晚上了还温乎呢。”

  “不过很快就变凉的。”

  不知为什么,我对这番对话记得非常清楚,还清楚地记得不远的前方黑沉沉的宁静的太平洋。、、、、、、

 

  第二年的春节,我听到了他死去的消息。听说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庆祝春节通宵玩纸牌,他被吵得睡不着觉,发起火来,躺在床上大声训斥,吐了很多血,当时就死了。我望着画了黑框的明信片,在感到悲哀的同时,更觉人生之渺茫。

  “故人所持书籍已与遗体一起火化,万一您的书籍也在其中,还请海涵。”

  明信片的角落里有这么一行手写的字。我读着这行字,想象着书籍变成火焰腾飞的情景。那些书籍里当然也有我借给他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第一卷。这件事对当时处于感伤状态的我来说也算是一个奇妙的象征。

  又过了五六天,我偶然遇到K,跟K聊起了他。K依然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嘴里叼着香烟,问我道,“X有女人经验吗?”

  “这个不清楚……”

  K带着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的脸,说道,“这都无所谓了。……不过X死了,你是不是有一种胜利者的感觉?”

  我愣了一下。K马上又自己回答出来,结束了这个问题。

  “反正我是有这种感觉。”

  从此以后,我每见到K,内心总会有惴惴不安的感觉。

                          

                           (芥川龙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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