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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遥远的平河湾(上)

(2013-11-02 21:57:15) 下一个

 

问起故乡,我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论住的长短,在海外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出国前的各地, 但是这里无论如何也入不了我家乡的字典;论籍贯老家,生活的时间也不短,却都是长成以后的记忆,缺少依稀绵长的思念;而我童年少时成长的地方,一直以 来却从来没有被我,父母和周围的人当成真正的家乡对于在三线建设中硬被搬迁到山沟里的人们来说,住得再久,那个地方所联系的也只是他们曾经无处安放的青春。

平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这个长江中下游流域一个丘陵环抱,毫不突出的农业县,在七十年代接纳了好几个大小三线工厂,我父母所在的军工企业就是其中之一,独立于周围的农村环境,俨然是个自成一体的小社会 (见博文高考1977:三线厂的故事)。到了八十年代,三线厂里已是人心惶惶,个个想着法子要跳出山沟,子弟学校的教学质量越来越差。好在初中毕业时,当地的县中择优录取,对一班工厂子弟也敞开了大门,我于是开始了一段县中岁月。

(一)校园

平河县城,离我的家有三十公里。几万人口的镇子,除了一横一纵两条柏油马路,小巷多半是青石板路,连入低矮的民居,马头檐角,青瓦白墙。一条不窄也说不上宽的河,在镇子边绕带而过。

县中就坐落在河边一个静静的湾汊旁。这是一所颇有点历史的学校,创办于民国初年,算是政 府公立,士绅协办,教化乡里,也培养出许多能列入地方志的人才。学校的教学质量远近闻名,升学率挺高,不仅在县内首屈一指,在省内也数得上。作为一个地方 学校,县中的招生对象主要是本县的城镇和农村学生,比例大概一半对一半;以比较高的分数招收三线厂子弟,目的是招揽优质生源,进一步提高升学率。我们的工 厂因为是中央直属企业,教育经费单列,所以工厂还要为在县中读书的我们交一些代办费

校园很大,甚至有几十棵古树参天,其中一棵树上,挂了好大一口铁钟。每天早午晚,都见一 个驼背的老工友,解开系在树上的钟绳,当当当,指挥着学校的作息,电铃只是课间的陪衬。树林边上,有若干栋校舍。老旧的住男生,一个大房间里能住三, 四十人,上下铺摆设得如丛林一般;女生比较好,有一个独立的小院,房子也新一些,每间宿舍住十二个人。宿舍门前有一条小小的排水沟,早晨起来,一群姑娘端 着脸盆茶缸在那里洗漱,水龙头则在院子外几十米远。厕所在另外一边,往往要先狠狠跺几脚,听见里面的小动物悉悉索索跑开的声音,方敢进去。

出了院子,穿过晨雾霭霭的树林,就是大操场。县中的一天开始得很早,往往天还没有亮,操 场上就满是晨跑的学生。跑得满头大汗了,曙光乍现,操场边又是一片书声琅琅。有一个早晨,我也奔跑在朦胧的晨曦中,突然脚下一阵剧痛,蹦跳着低头一看,只 见半截破玻璃瓶扎穿了运动鞋胶底,刺入左脚底板,好大一个口子,疼得我直冒冷汗。

在同学的搀扶下,我一瘸一拐地来到校医室。校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他用酒精给我清理了 一下伤口,然后从柜子里搬出一个大玻璃瓶,用镊子从里面钳出一块黄黄的东西,敷在我的脚上,我顿时感觉一阵凉意从伤口中弥散开来,痛感大减。校医操着那难 懂的当地方言,告诉我那块黄黄的东西是一种野兽的肉,偏方秘制的,可以把创面里的脏东西出来,消肿止痛。那时候的我也真皮实,脚底敷着那块神秘的兽 肉,一瘸一拐地在学校坚持了好几天,一直到周末才回家。什么?破伤风针也没打?当医生的妈妈大惊失色,忙把我带到厂医院。门诊的大夫们瞧稀罕一般,把 那块贴着兽肉的纱布换掉,发现伤口竟然丝毫没有发炎。带着一贯居高临下的态度,他们还是把所谓的乡下偏方调侃了一番,我却很不以为然。直到今天,我的脚底 还留有一段近两公分的伤痕,摸上去有一点硬硬的,让我对那次奇特的诊疗无法忘却。

(二)农村同学

在县中的日子,食宿都在学校,只有星期天才回家。很多年后,当我和我的老外朋友聊起那段生活,他们常会按照这里的boarding schools 来想象我的学校,既有趣也高级。白天哪能懂得夜的黑?

我的宿舍室友中,有高一的也有高二的,有厂矿的也有农村的(县城的都不住宿)。宿舍里住12个人,左右上下铺,长长的一条,天花板上高高吊着一个15瓦的电灯泡。每天晚自习后回到宿舍,那昏黄幽暗的灯光,最容易勾起我思念家的明亮和温暖。于是,我从家里带了一只100瓦的 灯泡去换上了,到了夜晚大放光明,全宿舍的姑娘们都喜气洋洋!可是没想到第二天,舍监就趁我们去上课,摸进宿舍,把我们的大灯泡给换走了。一不做,二不 休,我们几个人索性冲到校外的小卖部,又买了只灯泡换上。那个男人婆一样的舍监恼了,砰砰砸门,我们把门叉上,高唱:我们要一个光明的世界!不过小姑 娘们最后还是敌不过淫威,男人婆冲进来把灯泡卸走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啊盼春归...... 后来有一天,舍监搭在院子里晾衣服的绳子莫名其妙地松了,几件褂子掉在泥水坑里,舍监气得跳着脚在院子里骂。天地良心,可不是我干的哦!

学校的食堂房子挺大,开了一溜窗口,个个小得像炮楼的枪眼。黄黄的米饭,菜似乎总是那么几样:一毛钱的胡萝卜炒肉片,里面的肉片似乎还不如5分 钱的炒青菜里面的虫子肉多;最奢侈的是两毛五一碗的粉蒸肉,货真价实,不过总是一排排地剩在那里,学生们不大吃得起。不过那个时候,政策已经有些放开了, 学校周围的一些居民,被允许到食堂来摆摊。每天下课前饥肠辘辘的时候,从教室的窗口望出去,常能看见一个矮矮的老头,挑着两只木桶,领着一个瘦瘦的小女 孩,摇摇摆摆地向食堂走。那个担子里,总有我最喜欢的白汤芋头,夹杂着一点油渣,很是美味。现在想来,估计里面猪油不少,在当时是很实惠的。

不过对于很多农村来的学生,这8分 钱一份的芋头还是太贵了。他们常常只买一份青菜,回到宿舍去,再加上两勺从家里带来的咸菜,通常是腌辣椒或者霉豆子,呼噜呼噜吃下去。那种霉豆子,我曾经 尝过一次,又咸又辣加上发酵的霉味,完全无法接受的味道。可是那样一罐霉豆子,我的室友可能要吃一两个月,因为她们在学期中间很少回家,长途汽车一,两块 钱的车费可是大花销。每隔一段时间,他们的父兄可能会来,黑红的脸上带着憨憨的笑,挑来一担米或是稻谷,交给学校食堂换饭票,因为是农村户口,他们没有粮票。

在那个经济不算发达的省份,平河还算不上贫困县。我搞不清楚当地人的收入水平,只记得有一次申领助学金,我在表上填了父母共一百多元的月工资收入,居然让班里的同学大为惊讶,甚至气愤这样的富人为什么还要申请助学金。我班上的还都是县城的学生,农村的贫穷可想而知。

我们工厂的家属区,周围水田环绕,与不远的村庄鸡犬相闻。我虽然对农村很不了解,却也见 过农家黑黑的堂屋里,一两岁的小孩长时间被放在木站桶里,而大人们正在泥水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耕作;我见过十七八的姑娘就做了妈妈,半敞着怀奶孩子,一边 与别的婆娘调笑,而那女伴往往正跪在水塘边的青石上,举着棒槌砸洗着衣裳。跟这些乡人比起来,我的那些农村女同学们,已经是了不起的幸运儿:女孩子家,家 里还肯供他们到城里读高中。可如果毕业后什么也考不上,那么等待她们的,就只有回乡嫁人一条路。八十年代中,升学的压力是那样的逼仄,那样的实在。

那时的高中生,通常在床边要贴几句励志的座右铭,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记得我的室友小萍,贴的是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用细细的圆珠笔写着:发奋努力,跳出农门。而有个男生宿舍,墙上直接贴了一条标语,白纸黑字:别忘了,你是农村户口!

一年之后,我随父母搬迁到大城市。相比之下,城里的孩子们太轻松了。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还有各种各样的电大,职大或者技校可上,出路很多,而边远地区或者农村的学生却没有这样的机会。高考之于他们,是真正的鲤鱼跳龙门。我在县中的一些农村同学后来得以金榜题名,但是也有很多名落孙山,从此再没有了音讯。

(待续)


高考1977:三线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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