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

母亲去世以后，我用了几个月才逐渐可以比较平静地面对她的离去，开始准备给她做一个网站，让子孙后代也能知道一些她和长辈们的故事。

我曾认为父母的经历对我的后代可能缺乏借鉴价值，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实在太特殊，他们所在的环境和承受的遭遇在国内已经难以复现，在国外更是难以设想。但近些年，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肤浅，那些忘记历史的人往往会重复掉进同样的陷阱。并且，尽管时代和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父母当年所展现出的坚韧和善良却永远不会过时。所以我准备慢慢写一些自己所知道的，留给未来的家人。

关于父母的往事，我知道的其实很少。很大原因是以前我没有主动去问过他们。我父母的经历坎坷。他们的故事回忆起来有很多荒诞和悲情。但他们的努力和付出也让人钦佩和感动，结局也算美满。但是，在当时的中国，与他们相似或更为复杂的故事比比皆是。对我们这一代，这样的故事或许不足为奇。但对在国外长大的后代而言，这些故事远甚天方夜谭。给他们讲述这些往事，就如同叙述一本玄幻小说。我有朋友尝试给孩子讲述自己的知青岁月，但孩子们却难以接受其真实性。觉得“简直如同地狱”（sounds like hell)。也许正因为这样，我父母也缺乏动力给我们多讲他们那些年的经历。而另外一方面，我感觉他们也不太愿意用批判的眼光去回顾过去，因为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否定他们自己人生重要的一部分，不论那一部分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

以前我只知道母亲14岁就和表哥表姐一起步行离家，前往成都勤工俭学，最终走上了医路。我父亲和母亲算是表兄妹。但并没有血缘关系。他们虽然从小认识，我父亲后来说他很早就喜欢上了我母亲，但那时候也就只是那点表兄妹关系。在我母亲离开家乡后，他们重逢时母亲已经二十岁了。所以我父亲对我母亲的这段经历了解也有限。

母亲初到成都时曾经在一家私立医院工作，解决了食宿，还能有些零花钱。然后自己偷偷复习，考入川西卫校。我试了试在网上搜索这所学校的历史。不仅找到了学校的历史，把母亲和她后来提到的老师联系了起来，还找到了母亲当时一位朋友的回忆录。这篇回忆录里很详细地描述了一些她和我母亲一起复习、报考卫校的往事。这对我来说就太珍贵了。而且我还在母亲的旧照片中找到了好几张她们当年的合影。

14岁的母亲

 

母亲（右一）和同学们在川西卫校

母亲（左）和她这位朋友

母亲（后排左一）和同学毕业合影

母亲（第二排右二）留校任教后合影

同时，谷歌还提供了一个链接，国内的一个旧书网站在出售一份川西卫校的旧毕业证书。出于好奇，我点开看了看，除了简单的说明和售价。这份毕业证书的品相被评为最高的九品，说明保存得很好。

《孔夫子旧书网》出售信息

鼠标过去，图放大一些，看得也是一个女生，虽然还是看不太清楚，但也觉得和母亲那个时期的照片很类似，而且这人的脸型和我母亲很像。这让我想起一个曾经困惑了我很久的问题：为什么过去的女性都有那种“时代感”，特别是她们的眉型，相同年代的都长得那么类似，与现代女性截然不同。但人类的演化不可能这么快啊。我的这个困惑直到结婚前后才得到解答：原来女人还有修眉毛这一招！太骗人了！

我点开那个小图，一张很清楚的毕业证书就在眼前。我当时就愣住了，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可不是在写小说或拍电影：这是我母亲的毕业证书！尽管照片还是不太清楚，但她的名字和出生地点都清清楚楚地在上面！虽然证书上岁数大了两岁，但绝对不可能是第二个人！

以前我偶尔看到过母亲保存的一些照片和证件，但从来没见过这张毕业证书。我立刻询问父亲。但他也说不知道有过这么一份毕业证书！我再无法保持淡定，马上在微信上联系表妹，要她赶快去把这张毕业证书给我买回来。她一开始也不敢相信，但第二天就回信说买下来，收到了！又给我发来照片。我当时就给女儿看，这就是你的祖母，在你现在这个年纪，就已经远离家人开始了自立自强的一生。

我这表妹也很机灵。她假装对这类文物感兴趣，和卖家联系上了，旁敲侧击问了些情况。据卖家说这是几年前从“下面”收上来的，也说不出是从什么人手上得到的。放在网上已经好几年了。另外他也没有同一个人的其它东西。我后来和父亲讨论，他分析可能报考的时候有年龄要求，我母亲那时候年龄不够，最多才16岁，很可能自己虚报了两岁。

直到现在，我们仍然不明白这份毕业证书是如何且从何处开始流传在外的。最终还这样意外地被我找到。或许，这就是天意，是对我给母亲做网站的鼓励，也是我和母亲特殊的缘分。俗话“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为人父母，为人儿女，这又需要什么样的造化和缘分？只是想，如果还有来世，还想再做他们的儿子，让他们再次成为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