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长跑者

 

孤独的长跑者 

 

我其实是完全没有任何运动天赋的。之所以记录下下面这段经历，是觉得它在自己走过的人生路程当中，扮演过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左右着自己的精神世界，直到今天。 

 

－打不赢就跑－ 

 

你可越来越不象话了啊，只差二十五分钟了，今天你一准迟到。母亲一边将中午吃的往我书包里塞，一边冲我吼着。对此，我已经习惯了。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迟到，现如今，我只用二十分钟就能跑完从干校到农中这段路程。 

 

离开家，跑过小桥，跑过树林，跑上了铁路。我背着书包，光着脚丫子。 

 

三年前，我们全家和其他几户人家一起，从省城下放到这里。这县五·七干校，原来一直是一个劳改农场，有间小学叫干校小学。我就是在那里读的五年级。我们几个从省城来的孩子，在刚来时，对周围的孩子完全无法适应。因为父母经常是干校的批斗对象，又因为我们任何农活儿也不会。怕赃怕臭，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所以在学校里经常会成为众矢之的。老师批，点，同学笑，闹。弄得不好就挨欺负，哭着回家。 

 

到了上初中时，离家最近的中学就是县里的城关公社五·七中学。从干校到学校，数铁路的里程碑就有六公里。刚去的时候，我因为家离得远，是住校生。 

 

到了那时，我已经够乡下的了。不怕脏不怕累，会挑能提的，可还是受欺负。这回是县城里的同学，欺负我们乡下来的！我不服，跟人打架，被打得浑身是血。家里于是就再不让我住校，给改成走读了。 

 

我越跑越快。这段铁路已经跑了快两年了，哪里该在枕木间大跨一步，哪里该下到路肩上跑，什么时候会来火车，门儿清。 

 

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每天走路往返学校是件很累人的事。提前一个多小时上路，仍旧迟到。为了赶快一点，于是就常常不走路肩，改走枕木了。可铁路的枕木走起来并不舒服，一枕一步，步子太小，象舞台小生走碎步一般。而两枕一步，步子又太大，跨不象跨，跳不象跳的，相反幔了。 

 

跑吧，在枕木上跑起来真舒服。可谓大步流星，脚底生风。一路山青水秀，田园风光，我并不感觉孤独。 

 

－为了一碗红烧肉－ 

 

大一的时候，班上除了一个带工资的老大哥，就属我领不到助学金。不是因为家庭收入超标，而是因为比起别人，缺了一个心眼儿。很多同学，都虚报了家庭成员数目或者家庭收入。把人数报高，将收入报低。学校也不做过细的调查，只要学生所填报的家庭人均月收入低于二十元人民币，就相应批，发助学金。结果是，很多同学，吃得好，穿得好，有皮鞋，有手表的，每月还能领到甲等助学金二十一元人民币。而我，每个月家里给汇款十五元做生活费，仅此而已。 

 

真是吃了哑巴亏，而且我知道这亏吃大了。好长时间里，我必须省吃简用。不进城，不排荤菜的队，不看要买票的电影。因为没钱买球鞋，除了要点名的早操，连体育活动也免了。结果是疏远了大家，孤独了自己，好不得已。 

 

新生开运动会，好不热闹。我本来只是旁观，却倍受感染。加之班里同学的鼓动，临时报名参加了一千五百米跑。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光着脚丫子，跑了个第一名。比从高年级请来带跑的那位还快！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有对当年那六公里的枕木产生任何联想。那时而蹦跳，时而奔跑的日子，早已被淡忘了。 

 

这下可好，班里同学为我庆祝，系里发了优胜奖状，院体育教研室的老师也找上门来。不亦乐乎。我参加了院田径集训队。教练毫无隐瞒地告诉我，他虽然看不上我跑动的姿势，但却很满意我的成绩。而我，把什么都隐瞒了，其实我对参加田径队毫无兴趣，只是看上了那每天三毛钱的集训伙食补贴，免费的运动鞋，和全套的运动服装。 

 

我开始吃荤菜了，毛主席待遇，每天一碗红烧肉。 

 

－跑起来的感觉－ 

 

纠正姿势，调整呼吸，克服极点，提高步频，锻炼耐力，量度配合，保持状态，循序渐进。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这些练习长跑的要点。我花了更长的时间，才明白这些要点，同时也适用于人生的长跑，并且更具意义。

 

如果说，最初只是为了一碗红烧肉而去长跑。那么，后来的我，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了。是长跑本身改变了我，使我渐渐地投入其中，渐渐地享受其情趣，领悟其奥妙。 

 

我发疯一般地训练。早上，同学们起床洗漱时，我已跑完十多公里，夹着书本背单词去了。下午，照常参加田径队的训练。晚上从图书馆出来，我还会穿上钉鞋，在跑道上冲它几十个来回，风雨无阻。

 

四年时间里，得了无数的奖，破了无数的记录。记得同寝室的同学，从毛巾到暖水瓶，从钢笔到英语字典，全是我参加比赛的奖品。离开学校的时候，院记录中长跑项目，全是我的名字。按成绩，我可以是省市级运动员。 

 

长跑是自娱的运动，并不枯燥。长跑者也多是自得其乐的人，并不象人们想象的那般孤独，当你一大早伴着路灯和刚下夜班的骑自行车的工人追逐时；当你汗流夹背，迎着风雨，跑过在屋檐下躲避的人群时；当你随着枪响，起跑出发，眼见别人冲突在你前面，但却胸有成竹，自信那最后冲线者非你莫属时；当你超过最后一个竞争对手，穿过夹道欢呼的人群，向着胜利的彩带冲刺时；你所能体会到的舒坦，快乐，兴奋，和骄傲，没有人能比得上。

 

还有还有，特别值得一提：跑长跑的，无论你当天做事如何不顺，心情多么糟糕，五千米过后，一定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还会孤独－ 

 

几个月前，我作为代理商，应邀到奥克兰去出席一个酒会。邀请信是连着机票一起寄来的，还专门预订了房间。酒会在奥克兰最好的大酒店里举行。规格很高，所以很成功。房间是一个两房加客厅的豪华套间，连在酒店餐厅吃饭的帐单都是由主人家招待的。可是，正当我顾做平常，若无其事地游离于香槟酒和高级领带之间之时，忽然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心慌和孤独！ 

 

自打参加工作后，我再也没有认真地长跑过，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竞技比赛。但是，我仍然不时地会觉得自己的身心还在不断地跑动当中。人生的漫漫长路，就象是竞技场跑道的延续。在这条长路上，有更多的比赛，更需要长跑者随时处于一个良好的竞技状态中。 

 

对于一个长跑运动员来说，做赛前准备时，站在起跑线上时，心最发慌。能跑下来吗？还用不用跑？对于一个长跑者来说，孤独感也往往在犹豫的时候才最强烈。跑向哪里去？怎么个跑法？而一旦真正跑起来了，这种心慌和孤独，就会随着不断奋进的步伐而消失。我甚至觉得，这种心慌和孤独的感觉越强烈，自己比赛的成绩就越好，跑起来就越轻松。 

 

回想自己跑过来的路，有好多次心慌得利害，孤独得难受，但跑起来就好了，跑下来就好了。我曾经从外地跑回家乡，从技术跑到管理，从国内跑出国外，从岸上跑下海里，，， 

 

酒会上，我是唯一的中国人。举着酒杯转了一圈，和来的这些宾客也没什么可聊的。大家都是竞争对手，话怎么能投机？再说，我现在的英文水平还不能完全理解洋人的幽默。若是谁打趣一下，众人哈哈迎合，就我一个不笑，岂不难堪？我于是坐进一旁的沙发，冷眼群魔。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谈锻炼：我每天陪妇人打打网球，然后去桑拿。你呢？我的锻炼，是打高尔夫球。每次打三十六个洞。我嘛，钓鱼，什么时候一起去？我那条船，是刚从德国买的。，，，

 

我，孤独地走回自己的套间，一边对自己说：哪有个完呐。

 

 

阿猪

九九年九月

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