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回忆录土楼岁月第25篇。
老舍《四世同堂》写道:“当一个文化熟到了稀烂的时候,人们会麻木不仁的把惊魂夺魄的事情与刺激放在一旁,而专意到吃喝拉撒中的小节目上去。”文革的故事也许对于过来人来讲,已经熟悉到没有味道了。把50年前的土楼的茅厕作为回忆录的一章来写,也许只是娱乐而已。 但是又不完全是娱乐。人每天都要吃喝拉撒,但是讲究吃喝的文章很多,讲究拉撒文章很少。其实拉撒和吃喝一样重要,拉撒的茅厕状况是时代生活质量的一个缩影。
漫笔土楼茅厕的故事要从“如厕”的纸说起。
我们全家在南靖书洋山区上山下乡,虽然生活很艰苦,我爸还是订了福建日报,常常几个月没肉吃,却没有一天不看报。那时报纸很稀罕,从来舍不得丢。因为旧报可以包烤烟,糊窗墙。我们住的是两百多年的旧土楼,被岁月薰黑的墙壁贴上报纸也为之一亮换新颜。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栽种了几十斤烤烟,密封在瓷瓮里,要拿回漳州送亲友时还全靠旧报纸包装打点,多余的报纸留下来送给那几位对我们关照倍至的贫下中农包烟,而自己上茅房时也像当地人一样,用已剥掉竹皮的竹片抹屎,有时能用撕一块旧报代竹片就算很奢侈了,那时谁也舍不得掏钱买那又粗又硬的手纸,用‘洛阳纸贵’来形容如厕的囧状,让人忍俊不禁。
上面写了土楼的茅坑和报纸之间的某些联系。那时候的城里人虽然上茅坑还要蛤蟆似的下蹲,但至少还有旧报纸可以擦拭,我一般是撕一片旧报纸,边蹲边看,看完后揉成一团擦屁股。下乡之后,连旧报纸也稀罕了,土楼人家都用剥掉竹皮的竹片抹屎。为什么?还得从闽西南山区的竹子说起。
亚热带雨林覆盖著的闽西南山区,雨量充沛,树林竹林连贯山川谷地,所以竹器业是当地农民的主要副业收入之一。当地人把毛竹叫“大竹”,砍完竹后就可把竹皮剥掉,用这些竹皮制成各种竹器,如竹席、竹篮、竹框等等,有的不用剥竹皮,只取竹子的某一段,做成竹椅、竹筒、竹签、竹简。在美国的 九毛九的商店里,有一种骚痒的小竹耙,因为可以伸到背后搔痒,故中国民间成为“不求人”。“不求人”很派便宜,加税才一元出头。这么便宜的货大多数是来自中国大陆,很可能就是老家那土楼出产的。不管做任何竹器,都会留下一些零碎的竹片,当柴烧也嫌麻烦,于是,就用来擦屁股。这竹片抹屁股当然没报纸舒服,但比起某知青网友笔下的没有竹林的北方农民用“茅草擦屁股”,起码干净一些。抹竹片的知青们也没听说谁的屁股割伤了。
我们再看茅坑的地点。任何一幅土楼照片,都有一些很小的房子分布在大土楼周围,那就是茅房或猪圈。我们村的茅坑就建在楼前的左右侧,一家一个坑。土楼人家建茅坑是先挖一个约一丈宽、长大坑,坑墙坑底抹水泥。在坑上面盖上木板,这些木板可以随时掀开。茅坑一般都是很满的,即使没有多少肥在里面也要灌水。茅坑不只是储存人的粪尿,农民们把土楼内外臭水沟的水、猪羊鸡鸭的屎尿都统统往坑里倒,泡成混合有机肥。茅坑的墙有的是土墙,有的只是围着一圈树皮,墙都很低,只到人的胸部高,通风条件很好,所以茅坑不是特臭。茅坑的门只是一片用树皮钉的小栏栅靠著。
原来 我们有房住,却没有自家的茅坑,所以我们上茅坑都是用农民的,随便哪家都欢迎我们光临积肥。有时很急,不知坑里还有人,拉开门感到很不好意思,不过也只是付之一笑以尴尬表示歉意。据说在某村的茅坑里还发生因误撞而一见钟情的男女,具体情节就不得而知。有的农家茅坑很大,可以同时蹲几个人。
土楼茅坑和中国大多农村的茅坑一样,没有药水消毒,没有活水冲刷,更没有地下管道排泄。这又脏又臭的厕所还是农家有机肥料的“聚宝坑”,坑里被发酵肥料能改良农田土壤,使农作物根粗茎壮开好花结硕果。这种农家茅厕是几千年小农经济文化的一个“风景点”,这种情况对于远在欧美等落地生根的华裔青年来讲,真可谓恍若隔世,但他们应该知道自己的祖先就是这样过来的。面对历史,我们能一笑置之吗?
上面说的是室外的茅坑,土楼居室内有没有茅坑呢?没有!只有尿桶,尿桶和农民用来挑粪尿的大桶形状一样。由于任何一座大土楼的第一层都是做厨房,一般没有人放尿桶。第二层以上的就是房间或储藏室,每个房间都有一个自己的尿桶,女人用的是专用小桶,放在室内,方便好再盖上。男人用的就放在室外走廊,也不用上盖。一般土楼的室外走廊有一、两米宽,走廊边有木栏杆围墙,放茅桶不影响走路。
土楼内没有茅坑是土楼文化传统的一个“小品”。我有一位同龄作家朋友叫海迪,他比张海迪更早出名,在南靖土楼之乡的梅林下乡十几年,后来回龙海县文化馆工作,成为专业作家。他在文章中说自己当初回城时行李很少,却忘不了带两个木桶,其实这种木桶就是我说的“尿桶”。我去找他时,他的尿桶就放在自己住的文化馆的宿舍里。
刚才领各位初探了土楼的厕所:茅坑茅桶,再来说说除了“方便”之外,我们是怎样和这些茅坑中的肥料打交道的?
每年春耕秋种,我们都要往地里送肥,这时家家户户的茅坑都要掀开,把一桶桶肥料往田里泼。有时是在插秧之前,有时用于中耕施肥。按当地耕作的老传统,水稻秧苗与秧苗之间的距离有一尺左右,中耕锄草是用装著一个长木把的铁耙子耙草,人可以站著干活。自六十年代后,为了提高粮食产量,南靖山区的水稻秧距缩小到六寸左右,所以中耕锄草也采用闽南农村平原的作法,用手在水田里把草拔掉,再把草塞进水田深处作肥料。这样,人就要弯著腰干活,或是双膝跪到田里,这时的田里什么脏东西都有,刚泼下的茅肥里有还没腐烂的人屎、扔到茅坑里的老鼠和死鸡鸭尸体、蚂蟥和无名的地虫,有几次我都抓到人体排泄出的蛔虫,抓著抓著就无所谓了,而有些女知青特怕这些软绵绵的尸虫,每当泼水肥时,宁肯再去茅坑里挑肥,也不敢赤脚下田。正如一位网友回应我的《出工和下墟》时说,“要说赤脚下田,当过知青的都怕。我们有个同学因为赤脚踩到粪上,发了炎,脚肿的老大,老百姓叫‘粪毒’,不知是否破伤风?后来又查出钩虫感染。很痛苦自不必说,可还有人羡慕,因为可以休息不上工了。另外还怕的是田里的蚂蝗。不光我们怕,农民也怕。当然大男人不好意思说出来,女孩子们可是一起叽哇大叫......”
有时候我们需要挑肥上山,山里人的尿桶都是一样大小。男人一担女人也一担,都是百来斤重。有时挑一担肥要爬山越岭几小时,山路很难走,走一会儿就汗如雨下,常常看有些女知青们半途摔倒,人仰桶翻。后来,挑肥上山这种活儿就很少让女知青做了。
最后说说猪和牛积肥。在土楼山区的有机肥中,猪粪和牛粪是最佳肥料,所以,猪粪和牛粪一般都有独立的茅房。在我们村,人们把牛粪晒干后储存在干燥的室内,可以用于施肥或是做生产蘑菇的原料。猪粪也有专门的人员管理,各家各户都可以把自己捡的猪粪卖给生产队,生产队按重量付工分给你,每一百斤猪粪队里付多少工分接近一个工的工分。有时跟著猪屁股转一天,捡来的猪粪所值比得上干活大半天所得的工分。像我老爸当时已六十几岁,没法下田干活,也常一天到晚捡猪粪,为生产队积肥。
几年前我在电视剧中看到类似这样的故事:一位老农民一辈子推著永远推不到头的石磨,掏著永远掏不完的粪坑,终年劳累辛苦,用所有的积蓄培养儿子读书。儿子果然不负老爸期望,考上大学读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回到家乡的省城被聘为网络公司总经理。当他回到自己的农家时,上厕所还得蹲粪坑。也许他有钱在城里买房,把老爸接到城里而不用再蹲粪坑,可是他没有办法让老家的乡亲们人人不蹲粪坑。一个有“文化”的人可以改变“小家”的命运,却不能改变农村“大家”的命运,只有全民族的文化素质的提高,中国农村的落后面貌才能根本改变,中国人的生活水平才能达到小康的普及。
时代不同了,但是在中国那些穷困山区,还有连如厕的纸都买不起的农民吗?但是使用人粪尿做有机肥料的肯定还不少。遗憾的是现在的人粪尿是否还是“有机”呢?据说因为人们吃药多了,人粪尿中含有不少化学成分,甚至病人在粪尿中的细菌会在空气中传染,造成危害。所以,人粪尿做为有机肥料的历史是否一去不复返了?它让人们联想到制药厂的化学元素对人体的伤害,还有排泄出来的污水对空气河流的污染。科学发展有多快,科学对人类的负面影响也有多大。我们是不能回到那个用竹片如厕的年代,虽然那个年代绝对比现在更加“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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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有时也是不堪回首,尤其是出门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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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写得很生动,能开博一定很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