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羊补牢

真实的记载如梦的一生---
正文

红旗下的小鬼儿(上四十)

(2018-07-09 03:58:50) 下一个

(四十)

所有该看的人都看了,我便回到了北京。上午十点多钟我到了北京站,我不由得紧张起来,看看时候还早,又没什么事,走走可能会心情放松些,我便信步向王府井大街走去。

顺着人流,我走进了东安市场。那时的东安市场有两个门,一个正对百货大楼。我进去后先向东再向北,一路走去两边都是单一商品的铺面。有卖鞋的、卖服装的、卖自行车的,卖日用百货以及糖果糕点的等等,应有尽有。走到尽北头,有一门,出去就是八面槽胡同。挨着这门,有个小吃店,是地道的北京风味。小吃店的二楼是著名的东来顺饭庄,那儿的涮羊肉全国闻名。

香味把我引到了二楼。我走到最里边,找了个角落坐下,观察了一下四周,看没人注意,便等服务员来开票。

其实饭庄里没几个人吃饭,有的是空位。但我自从文化大革命以后就属黄花鱼了——溜边儿,到哪儿都找隐蔽的角落。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我都会找一个我看别人容易、别人看我难的位置。

毛主席不是说,“世界上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分左、中、右”吗?我左、中、右都不是,我是边儿。尤其是从学习班跑出来后,就更这样了。不管做什么,眼睛总是四处扫着,得确认没有雷子(警察),生怕被干拍(因为行动可疑而被抓)折了。有时人家无意看我一眼,都能使我感到紧张,不时地拿眼角扫人家,直到人家走了才安心。

想起来,那时侯真够累的,就为这也不知道死了多少细胞。

涮锅儿上来了,白菜、粉丝、糖蒜、辣椒油、香菜、芝麻烧饼、羊肉片、一小碗佐料------足足摆了一大桌子。烧饼烤得焦黄,香喷喷的味道直扑鼻子,那味儿馋得人一个劲地咽口水。羊肉片切得薄如纸张,那可是手工切的,完全靠技术!再说这佐料,看上去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当你涮好几片羊肉,沾上点佐料,往嘴里一放,嘿,倍儿香!鲜美的味道甭提了。据说,这佐料是独家密方,除了东来顺,哪家也配不出来。

半斤一盘的羊肉我一连吃了三盘,还外带两个烧饼。我伸手去夹第四盘时,手已经抬不起来了。我吃累了,肚子滚瓜溜圆,实在吃不下去了,这才结帐走人。

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宝贵的,人的生命就是在时间里流逝。而它对我来说却是多余的,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度过我这一生。甚至我感到每一天都是那么漫长。我像一个腐朽的贵族挥霍金钱一样挥霍着时间。正应了北京那句老话:吃饱了混天黑。

我来到了东四大街“清华池”澡堂门口,想到洗澡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便走了进去。

服务员正坐在柜台后边打哈欠,见我进来了,懒洋洋地用定兴话问:“几位?您里边请,搓澡儿呗?”

浴池里没几个人,服务员引我到中间的一个床位,我摇摇头,自己走向了最里边的一个床位。我脱掉衣服,把所有的衣物锁在小柜里,就跳进了池子泡起了热水澡。俗话说“饱洗澡,饿剃头”,吃饱了在热水里一泡,还真舒服。我头枕池边,迷迷糊糊地来了睡意,就在喷头下冲了冲,回到床位上想先睡一会儿。刚躺下,对面就来了三人,一个三十上下,中等个,身材挺健壮,高鼻梁蛮精神。另外两个像学生,一个满脸疙瘩,另一个浓眉大眼的挺好看,看样子他们比我也大不了两三岁。服务员好像跟他们很熟,看他们脱完衣服,便装在筐里说“洗了啊!”拿着筐就要走。

咦,这里还管洗衣服?“服务员,我也洗衣服!”我向服务员喊到。

“好咧,稍等。”服务员向我走来:“洗一件两毛五,你这儿三件,一共七毛五。”我交了钱,服务员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

“小哥们儿,哪儿的?怎么着,刷着呢?”那满脸疙瘩的人走到我眼前,小声问我,然后顺手扔给我一根烟,坐在了我旁边的床上。我警惕地打量着他,又看了那俩人一眼,心想:他们倒不像雷子,可我有跟他们认识的必要吗?

“师哥,看样子他不像是外边玩儿的,你看走眼了。”疙瘩脸转过头,对那壮壮的人说。

“师哥”?他会不会就是我在学习班听说过的行走江湖、威震陇海线上的新疆工二师“师哥”呀?那会儿,学习班的小流氓一提起“师哥”就眉飞色舞,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师哥武功了得,飞檐走壁,酷爱结交朋友,为人仗义。陇海线上沿途各地的玩主见了他,没有不拜服的。有人还说自己是师哥兄弟,跟师哥在陇海线如何如何,说到兴奋处时你可千万别站他对面,要不喷你一脸吐沫星子。

“没错儿,我是刷着呢。”我想见识一下师哥,便装作满在行的样子回答了他。跟着问他:“你刚才叫的‘师哥’是不是工二师的陈永安?”

“玩儿鹰的还能让鹰给啄了眼。别看他白白净净挺老实的,真玩儿起来,准是个好样儿的,肯定倍儿仗义。”那壮壮的人搭了话。

“那还有错儿,他就是玩儿得倍儿稳、绰得倍儿响,大名鼎鼎的师哥陈永安。怎么着,哥们儿,过来认识认识吧!”疙瘩脸高兴地说。

我见师哥正看着我,便走了过去。

“这是师哥,这是小胖儿,大名宋杰。我叫殿环。哥们儿你怎么称呼、绰号是什么?”殿环介绍了他们,又问我。

“我叫沈猛,没绰号。”不知为什么,我说了真名,没有绰号让我有点自惭形秽,人家一看就知道自己不是外面玩儿的,连绰号都没有。我忽然想起,在学校和那帮院派的打架时,曾有人叫过我“独鲁”,可张了张嘴没说出来。

“为什么刷呀?刷多少日子了?”师哥问我。

“从学习班儿跑出来的,头一回三个多月,这回还不到一个月。”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想跟他们一块玩儿,离开北京、到全国各地去跑跑。

“会什么,指(靠)什么活着呀?”小胖儿插了一句。

“玩儿货。”我怕他们不带我,又不想说出搬大闸的事,便编了句瞎话。

这时,服务员端着一壶茶走过来。

“再来一壶。”师哥对服务员说罢,又对我说:“兄弟,你先自个儿抽根儿烟,慢慢儿喝着茶,我们去洗个澡,回头咱再聊。”

说着他们三个围上浴巾,上浴池洗澡去了。

我第一次正经八百地抽起了烟,我躺在那里,想着到底要不要跟他们一起玩儿。跟他们在一块儿倒是同流合污,他们是正经玩主,比那些土流氓见多识广,看上去也不流气。但跟着他们危险性大,人多嘴杂,容易出事。可自己一个人,一天到晚像个孤魂野鬼,太闷得慌,连今晚住哪儿还不知道呢。嗐,反正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就跟他们混吧。我这么一想,心里倒踏实多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同志,您的衣服洗好了。”服务员来送衣服,惊醒了我。我睁眼一看,他们仨也刚刚醒来。

“来,抽烟。”师哥扔给我一颗烟,殿环点着火,凑了过来。

“师哥,今儿还干活儿吗?要干的话可到时候了。”小胖儿看着手表问师哥。

“刚认识这小兄第,晚上咱们全聚德。今儿就歇了吧,咱又不缺页(钱)子。”师哥慢慢吸着烟说。

“师哥,要不你和这哥们儿在这儿歇着,我和小胖儿蹬趟大九(9路无轨电车),完了回来找你们。”殿环说。师哥想了一下,说:“这样吧,甭去全聚德了,7点整咱们便宜坊见。”

殿环和小胖儿穿上衣服走了。师哥对我说:“咱们也走,跟我找个人去。”

我俩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时,服务员冲师哥点点头,说:“走好啊,有时间就过来。”

师哥掏出一盒大前门烟,扔给他说:“下回见。”

师哥没说去哪儿,我也没问,就跟着他来到了东单,上了10路汽车。上车前他对我说:“你跟我办点儿事儿去,别干活啊(偷钱包)。”

我点了点头,心想:您说的那活我还不会呢。

不过他们提到干活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只要和他们一块儿,我就必须学会偷钱包。否则玩儿不到一起,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跟蓝平在外边的那几个月我天天看着他偷,方法和手法早就看熟了。只要胆大就行,折就折了,反正到哪儿都是混日子。

这时的我,就好像是在下坡的盘山道上开着一辆没有刹车、方向盘又坏了的汽车。明知前边是悬崖绝壁,却任车子跌跌撞撞地向悬崖奔去,也不怕车撞在山岩上,幸许中途撞上山岩,倒使车子停下来了。

到了西单,师哥说下车,我随着他下了车,向宣武门走去。到了校场口胡同西口第一个院,他对我说:“你站胡同口儿等我,我一会儿就出来。看着点儿,有警察来就吹口哨儿。”

“我不会吹口哨儿。”我说。

“不会吹口哨儿?”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那你就唱歌儿,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点儿声儿唱!”

看我点头答应,他进了院子。

我站了一会儿,看看没事,就掏出烟来。刚要点上,忽然有一个女孩匆匆从我面前跑过,后边追上来三个男的,把她围在中间,对她动起手脚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臭圈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追你丫这么半天不理我们,拿他妈什么糖啊?找轮呢!”

其中一个还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脖子,另一只手伸进她衣服里乱摸。那女的嘴里骂着“臭流氓”,使劲挣扎着。

拍婆子的我见多了,女方不乐意时男方顶多死皮赖脸地缠会儿,再没戏就算了。这么粗暴野蛮、而且还硬摸人家那儿的,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是地地道道的地痞无赖,太欺负人了。我刚想上前帮那女的解围,只见一个身影从斜刺里蹿出。“啊!呀!”两声,两个地痞已经各奔东西地摔出丈外。那强行搂抱女人的地痞一愣,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已经被那人一手背后地按着,跪在了地上。

原来是师哥,我都没看清他怎么出的手。太快了,我看那些粱山好汉也未必有这本事。师哥这么侠义,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对师哥肃然起敬。

那趴在地上的地痞脸贴着地说:“大哥我服了,怎么称呼?留个名儿。”师哥见他服了,便松开手,轻蔑地说:“谁是你大哥,就你们这下三烂样儿,也配问我的名儿?别给玩主丢脸了。”

他对我一呶嘴,说:“咱走。”

我俩大步向宣武门走去。走在师哥旁边,我有点雄纠纠的感觉,为认识这样一个玩主而兴奋。

“大哥,小心后边儿!”

随着一声女人的惊叫,师哥闪身向右的同时一掌把我推向左边。“嗖——”随着风声,一把锃亮的三棱刮刀从背后刺来,说时迟那时快,师哥飞起一脚,“啪”的将那刮刀踢到了空中。那地痞一看偷袭未逞,转身就跑,我一伸腿将他绊了个大马趴,顺势骑在他身上,挥拳便打。

“算了,放了他吧。”师哥把我拉起来,小声对我说:“这儿不是打架的地方儿,小心折喽。”

那痞子趁机爬起来,没命地跑了。

“现在刚六点半,这儿离前门也不远,咱溜达过去。”师哥看看表说。

我们俩边聊天边向前门走去,提起刚才那事,我说:“那仨痞子真没劲,拍婆子也没有这么拍的呀。强搂硬拽,纯是色憋的。”

“你拍过婆子吗?”师哥问我。

“怎么说呢,就算是拍过吧。”我想起和佩猴子、巴铎那次。

“我们叫带圈子,不过我从没带过。煽一竿儿(上一次床)就吹了,有什么劲啊。盗亦有道,虽说人家管咱叫流氓,可我不这么看。我叫自己玩主,玩世不恭但能主宰自己。我以前是不偷的,66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被作为社会闲散人员发配到新疆。什么叫闲散人员?是这个社会安置不了那么多年轻人的工作,而又不允许他们自谋出路,是政策的失败产生了这闲散人员。可政策的失败却让我们来承担,说什么支援边疆建设?为什么去的全是平民子弟?而且还是武装押送。搞什么净化城市,是谁弄脏了城市?文化大革命从抄家、破四旧、批斗地富反坏右、打砸抢到揪斗走资派、武斗,把北京以至全国搞得乌烟瘴气。死了那么多人,用鲜血染红了北京城,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净化?这净化的背后是把我们变得肮脏,千千万万的平民子弟背井离乡、在大漠中用黄沙洗泪。凭什么我们的命运要他来安排?凭什么有思想、有情感、有追求、活生生的人,不能够选择自己的人生?我就不信州官可以放火,百姓就不能点灯。”

他忽然不说了,看着我问道:“我说这些你不爱听吧?你会不会想:一个流氓居然也配谈论社会?”

“非常爱听,我觉得你像巴尔扎克写的《高老头》里面的伏脱冷。他对吕西安说过这样一句话,‘在这个社会里,只能做一个逍遥法外的人’。”我很诚恳地对他说。

“说的太好了,这一句话,就把我想的全说出来了。你很爱看书吗?”师哥问我。

“小时候很爱看,现在根本不看了。”我说。

“你真不应该走这条道儿,糟蹋了。”师哥惋惜地说。

看得出来,他说的是真心话。我忽然发现,他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没带一个脏字。他有思想、看问题很尖锐,分析的对不对我不敢说,但让人感觉很深刻。这样的玩主不多,我真想多认识几个。

“师哥,刚来呀?我们等了半天了。”刚到便宜坊,殿环就从一旁钻了出来。

“让你们等了。走,进去吧。”

我们进了便宜坊,要了个包间。

“一只鸭子、一打薄饼、鸭架做汤,一个糖醋鱼、一个酱爆鸡丁、一个素炒菠菜、一个拼盘,再来瓶二锅头。”殿环熟练地点完了菜,又问师哥:“够了吧?”

师哥点点头,说:“够了。”

小胖儿递给每人一根烟,我忙给大家点上。殿环笑着对师哥说:“今儿我们哥儿俩差点儿折喽。”

师哥马上问:“怎么回事儿?”

“我们俩拿(偷)了两份,一洗(看),才五张(50元),我说再蹬两趟大三,谁知被雷子给盯上了。小胖儿冲我使了个眼色,就往中间走,我立刻就明白了,也往里走了一点儿,假装不下车。到了西单那站,车门刚要关,我们俩一个从前门,一个从中门,突然跳了下去。那俩雷子想下车,已经来不急了,有一个胳膊还让车门给夹住了。另一个急得敲着车门喊‘小兔崽子,你跑不了’!我们俩撒丫子就钻进大木仓胡同跑了。”殿环说完了深深吸了口烟。

小胖儿接着说:“我俩一看今儿不顺,就说歇了。从民族宫坐10路回来时在西单那站上来一人,大包小包地提拉着,一看就是赶火车的外地老冒儿,天窗鼓鼓的,肯定倍儿肥。我一看,送上门来的哪儿能不要呀,等快到天安门这站,我挤过去给出了。下车后一洗,全是干页子(都是钱),整整30张。”

他说着就要往外掏,看到服务员端菜来了,才没拿出来。

我拿起酒给大家斟上,举起杯子说:“我不会喝酒,可今儿为了我们的相识,为了师哥的为人,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把杯子举了起来,“干”一饮而尽。

便宜坊的烤鸭名不虚传,皮稣脆焦黄,入口即化,香不可耐,使人胃口大开。大家开怀畅饮,甩开腮膀子撮了起来。他们仨很能喝,一会儿就喝光了一瓶酒。

“师哥,今儿高兴,再来一瓶儿吧。”小胖儿对师哥说。

“常言说得好,‘饮酒不醉最为高,好色不乱乃英豪,不义之财君莫取,忍气饶人祸自消’。在江湖上跑的人,做不到这几点,就不配称江湖中人。有人会说,这偷来的钱不就是不义之财吗?错了,江湖上偷为正,尤其是偷那些有钱人的。他为什么会丢,因为他有,没有的话他拿什么去丢啊。就拿小胖儿刚刚出的这份儿来说,那人能是平民百姓吗?平民百姓一年才能挣这么多。每月省吃俭用勉强够维持生活,怎么可能有这么多钱在身上呢。是公款吧?那好啊,水浒里的好汉们专门打劫、偷盗皇亲国戚、地主老财。‘智劫生辰纲’就是咱的榜样!搁现在讲,公款就是皇粮。小胖儿刚才就是在抢皇粮,是‘四大胆儿’之一。”

“什么是‘四大胆儿’?”小胖儿瞪着大眼问。

“劫皇纲,抢皇粮,摸虎屄,肏娘娘。这都不懂,玩儿不玩儿啊?”殿环嫌小胖儿打断了师哥的话,撇了撇嘴,抢着回答了他。

“别踩估(看不起)人啊,就跟你多懂似的。”小胖儿也冲殿环撇着嘴。

其实我也是头一次听说这话,只不过,我在心里啄磨着四大胆儿是什么,嘴上没问罢了。

“行了,咱们还接刚才的话。这酒色财气的忌语咱们得记住,酒就喝到此为止。都吃好了吧,咱颠儿(走)了。”师哥说罢站了起来,我们也都站起来,向外走去。

刚到外面,一个女人迎面走过来。她站在师哥面前,欲言又止。我一下子认出她是刚才被三个地痞欺负的那个女人,便对师哥说:“师哥,咱刚才就是为她打架的。”

师哥也认出了她,便对她说:“你有事吗?”

“谢谢你------谢谢你刚才救了我------”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谢什么,我只不过是看不惯。你一直在跟着我们吗?”师哥问她。

“是,我一直等在这儿。不过我没别的意思,我想——”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你是不是没吃饭呢?没关系,别不好意思,给你十块钱,去吃饭吧。”师哥说着掏出钱来,递了过去。

“不,我不要。我------”她把两手背在后面,退着躲开了师哥手中的钱。

“我想跟着你,你带着我吧!”突然她上前一步,坚定地说。

“ 我带你?不不,我们几个都是男的,带个女的不方便。再说我从没带过圈子。不行,绝对不行。”师哥摇着头说。

“我不是圈子,我是插队的学生。我受不了大队书记对我的纠缠,就跑回了北京。我父母都在干校下放了,家里没有人。我太憋闷了,就到街上走走,才让那三个流氓给盯上的。如果不是你救了我,他们肯定会把我——”她急切地解释着。

“你就不怕我们也是流氓?”师哥不解地问她。

“不,不怕。你跟他们不一样。今天我既然说出来了,就决不后悔。我跟定你了。”她柳眉竖起,杏眼瞪圆,小嘴绷紧,透着一股倔强。

殿环、小胖儿不知怎么回事,急忙问我,我便把经过说给了他们。小胖儿一个劲地惋惜着自己没能亲眼看到师哥的身手。

“师哥,带上她吧。正好我们一直就想有个嫂子呢!”殿环劝师哥。

“对,师哥。她盘儿挺靓,配得上你,不丢份。”小胖儿也跟着敲锣边。

“可晚上怎么租旅馆呀?多租一间,花点钱倒无所谓,关键是咱那介绍信上没写有女的呀,公章和涂字灵进北京前都扔了。”师哥为难地说。

“再刻一个啊,你不是会吗!”小胖儿说。

“那也没那么快呀。这会儿都十点多了,我也不能蹲在马路上刻公章啊。”师哥笑着说。

“你如果答应带我,我就有办法。”那女人说。

“这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要没答应,干嘛为你考虑租旅馆呀。你就说吧,什么办法?”殿环催她道。

“不行,他必须亲口对我说。”她两眼直视着师哥,似乎在说:只要你亲口答应我,那我这一生都是你的了。

“好吧,我答应你。”师哥郑重地回答了她。

“太好了,你们就住我家去,又省钱又方便,我天天给你们做饭,省得老跑到外面吃。我家有三间屋,就我一个人,够咱住的。”她兴奋地说着,拉着师哥就走。

在去她家的路上,师哥问她叫什么,她羞怯地说:“林婄。”

就这样,我们住在了她家。从第二天起,我就和他们一起上班了。由于我没把折不折当回事,好歹也出了几份儿,他们居然也没看出来我以前没干过。不过这几份儿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跟他们比起来逊色多了。他们是轻易不出手,可一出手就有。有时他们也会在一站地里连偷几份儿,那是因为遇到了肥的,舍不得放过,才去冒险。

那会儿,新街口有个佛爷叫独眼龙,号称“一站七”。是说他有一次和东城的佛爷叫碴巴儿(较量)出货,他一站地出了七份,对方服了。自此,一站七就成了他的绰号,传遍了四九城。那时北京的小流氓在跟别人打架时,就吹嘘自己和小混蛋如何好,如何在一起玩儿过。当和别人吹牛比吃喝、比有钱时,常常会说自己和一站七如何如何。小混蛋是新街口的一个流氓,是亡命徒,也是个汉子。在文革初期专与红卫兵、高干、院派子第做对。在一次军、院派联合围剿中,只身被围在西直门外展览馆,死于乱刀之下。当时对方曾许诺只要他说声服,就给他留口气儿。但他却说“从我小混蛋儿嘴里永远说不出这字儿来。最好别给我留一口气儿,要不以后你们一个也活不了”。最后,像许云峰一样视死如归了。

现在看到小胖儿殿环他们的技术,我敢说,如果像独眼龙那样不管有钱没钱,是钱包就偷的话,他俩一站十都没问题,除非车上的乘客不到十个。

偷已成了他们的职业,被他们称为上班干活,已成为了一种习惯,一天不做心里就空荡荡的。如果漏掉一份儿肥的没做的话,他们会可惜地捶自己脑袋,好像丢了自己的钱一样。

我被他们的敬业精神羞愧得无地自容,自觉与他们很难长久为伍,几个月以后,我开了小差。临别的前几天,我为了给师哥留个纪念,将那个小玉麒麟送给了他。

我是在这一天走的。那是七零年秋季的一个晚上。在20路汽车上,小胖儿看到一份坐窗(坐着的人胸前的兜),对我说“挡个帘儿”,便站到了那人的旁边。车上人很少,斜对面有个人的视线刚好对着那人的坐窗,我便站在中间,挡住了那人的视线。小胖儿出了那份后,向车后门走去,看到一个人屁兜鼓鼓的,便趁擦身而过之机将扣儿弹开,回头对殿环说“锁开了”。可是殿环没听到,如果小胖儿再走回来自己去出,就太明显了,那人很可能会发现。于是我便走了过去,站在那人旁边,因为扣儿已开了,我只要等停车那一晃时出了,随即下车就行了。谁想此站是前门大街,车堵得半天不动,殿环在前门看到后,走了过来,轻轻对我说“你手潮(技术差),我来”。我便往旁边挪了挪,让给了他。大概是他俩在车上频繁的走动引起了一个下班警察的注意。而殿环在车门开启的一霎那,出了那份儿。

我们刚下车,那个被殿环偷了钱包的人醒过闷来,一摸钱包没了,大喊一声“有小偷,抓住他!”那警察正好在那站下车,他一把抓住了殿环。师哥见此情形,也上去抓着殿环说,“走,上派出所!”便拉他拐进了打磨厂胡同,那丢钱包的人也跟了进来。我知道师哥是看前门大街人太多,想等进了小胡同再救殿环,便挡在那丢钱包的人前面慢慢地走。师哥一看机会到了,假装拌了个跟头,向那警察身上撞去,同时把殿环向前一推,殿环撒腿就跑。那警察被撞了个趔趄,愣过神来去追殿环, 丢钱的那人也追了过去。刚跑出十几步时,殿环已钻进了一条横向的小胡同。待他们明白过来再找师哥时,早不见人影了,师哥已经扎进前门大街的茫茫人海。

我为他们庆幸着,在佩服师哥机智的同时想到:如果师哥的那一下没得逞,为了救殿环,他势必会与那警察打起来。凭这几个月对师哥的了解,我相信他会的,他宁可自己折了,也不会见死不救。他是一条汉子,是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是我所见的流氓中唯一让我佩服的人。但如果在这种情况下需要我出手,我做得到吗?不会,我深知我做不到。我不是怕折,更不是怕打架。我是下不了手,我觉得偷了人家还打人家,太说不过去了,我于心不忍。我认为这时侯只有跑,跑不了也只能束手被擒。可是万一今后碰到这种情况,我不出手相救的话,他们肯定会认为我这人不够意思,太不仗义,我解释不清。关键时刻师哥会误解我不仗义,他会责骂自己瞎了,这肯定使他很伤心。因为他是非常自负的人,自尊心很强。与其到那时伤害他,还不如现在就分手。

说心里话,我真不愿和师哥分开,他人很好,这些日子一直像哥哥一样地照顾我。现在我却要不辞而别了,不管他能不能理解我,但总比将来让他误解我、恨我要好得多。

别了,师哥。你永远是我最敬佩的人。

我像一个孤独的鬼魂,漫无目的地的在街上唱着《拉兹之歌》:

“啊,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命运唤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啊,到处流浪。孤苦伶仃,遥眺四方,我看着世界像沙漠,四处空旷没人烟。好比星辰迷惘黑暗当中,阿巴拉古。命运虽如此凄惨,我一点也不知道悲伤,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我忍受着心中的痛苦,幸福的来歌唱,来歌唱。命运啊,我的命运,我的星辰,请你回答我,你为什麽如此痛苦地捉弄我,阿巴拉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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