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波

心如止水是一种境界,一种修炼,也是一种无奈与苍老。不管年龄多大,经历如何坎坷,有心如水,总是希望风儿吹过,带起片片涟漪,涌起层层水涛,掀起滔天的巨浪,将那沉淀水底的淤积尽情宣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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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枝梅

(2014-01-04 08:08:09) 下一个
     偶然的机会在一条小溪岸边的石滩上看到一种植物,细细蔓蔓伸展着不带叶子的枝干,稀稀落落开出淡粉色的小花,像极了我在锡林格勒看到的干枝梅。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由不得想起陪伴新西兰著名种子学家玛格尔女士的那些往事。
     应中科院草原所的邀请,玛格尔女士独身一人来华与草原所共同筛选草种解决中国草原大面积沙化的问题。因当时我负责美洲大洋洲的事务,玛格尔女士的在华行程由我一手安排并陪同玛格尔女士到锡林格勒草原所。
     玛格尔女士是一位慈祥,极具学者风度的老太太,不到六十已是满头银发,一件湖蓝色的紧身短袖小褂,宽大舒适的白色休闲裤,一双半旧的旅游鞋,斜挎的旅行包已显得斑驳,全身的装扮透着潇洒和不拘小节,和蔼的脸上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显现出日耳曼人的血统。
    原本计划玛格尔到京休息两天,倒倒时差,游览几处京城的景点。可玛格尔工作为先,恨不得当晚就赶往草原所。第二天我与玛格尔在宾馆匆匆吃了早点,直奔机场赶早班飞机前往锡林浩特。那时的支线飞机多是国产机,我们乘坐的飞机是国产运七,隔音效果奇差,飞机引擎的巨大轰鸣声震得人头昏脑胀。玛格尔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飞机的好坏,坐下后系好安全带,就掏出纸笔和几本资料沉浸在思考中。京城到锡林浩特的飞行距离不足五百公里,可那时的飞机很慢,长时间的飞行令人昏昏欲睡,满机舱的乘客多数都在打瞌睡。早晨起得早,飞行一段时间后我也感到有些困倦,可看到玛格尔聚精会神的样子,真不好意思闭上眼睛,更何况玛格尔的身体生物钟还没有调整到中国当地时。
     “碰”的一声,飞机终于触地着陆了,整个机舱随之哗哗地抖动起来,其剧烈程度真让人担心飞机随时会散了架。下了飞机发现,机场的跑道是砂石与粘土碾压的,风蚀雨侵表面已经很不平整。出得机场,草原所的课题组长张教授和司机已在门口等候。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虽是初夏,草原的风依然有些凉意,一辆军用吉普载着我们几个人沿着不宽的砂石路急急向草原深处驶去。车行四五十里,我们下了砂石路,沿着两道车辙拐进浓密的深草从中。草高漫过吉普车的半身,坐在车内伸手可以揪一把嫩嫩的草尖,两轮相间的密草刷蹭着吉普车的底盘,发出哗哗的声响,茫茫草原随着车身的颠簸就像波涛起伏的绿色海洋。此时的玛格尔专注着窗外的一景一物,不时向张教授提出一些问题。“看,这就是成吉思汗墙。”张教授指着车窗右侧提醒我们看。一条高宽不过两三米,长满荒草的土墙蜿蜿蜒蜒沿着车行的方向伸向远方。提到成吉思汗,玛格尔的眼睛亮了起来,趴在车窗细细地观看。玛格尔说学世界史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名字,来这里之前读了一些有关这里的人文历史,对成吉思汗有了更多的了解。搞自然科学研究的科学家到一个新的地方搞研究,竟能花费宝贵的时间去了解当地的人文历史,听之让我一震。时间之于搞科研的人,其宝贵程度是普通人难于想象的。真正的科学家们是在拿自己的生命与时间赛跑,他们清楚的知道生命有限,而对科学的探索无止无休,能够解开一个课题其中的一个小段就已此生无憾,多数人穷其一生仅是给后人做了数据的积累和此路不通的昭示。
     车到草原所已近黄昏,周围的草原已没有那样浓密,斑斑驳驳裸露出块块沙地,阵风吹过扬起淡淡的沙尘,树叶不多几近枯萎的三五棵白杨,孤零零的一处院落,旷野无人,残阳落日,眼前的景色让人感到苍凉。草原所最多时二十几个人,少的时候仅有七八个。常人眼里科学家总是架着眼镜,学究样子,出入在一尘不染的实验室里。这里的科学家,一顶草帽遮挡烈日的灼晒,一身蓝布长衣防范蚊虫的叮咬,人人脸上带着与当地牧民同样的黝黑色,双手伸出掌心掌背满是粗糙。草原沙化,牧草难生,日益恶化的环境已威胁到这里人类的生存安全,远在千里的京城也会受到这里扬沙的威胁。科学其实是艰难的,在任何领域每一个学科上孜孜以求的人们都是不畏艰险的勇士,人生不讲成败,毕生仅求一个真字。寂寞孤独的生活环境,单调乏味的重复试验,在科学家眼里恰恰是可以潜心钻研,不断获取的人生所在。
      玛格尔稍事休息,即在张教授的带领下前前后后,院里院外看了一个够,对所里配备的科研设备和课题进展做了基本的了解。由于天已黑透,未能到所里的实验基地看看,玛格尔略微有些遗憾。
      一天的奔波,十几个小时不停地忙碌,感到极度的疲乏,稍微洗漱一下,回到自己的寝室倒头就睡,竟连窗帘也没拉。一觉醒来,满天星斗,草原的夜色十分迷人。穿好衣服走到院内想尽情地看看这难得的美景。转身间,一丝光亮透过隔壁窗帘的缝隙射了过来,心口一热,有些激动。夜阑更深,北斗西沉,此时已过午夜,玛格尔还在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不知年过五旬的玛格尔何以有这么大的精神,由不得让人肃然起敬。
      科学家的心灵是相通的,每日的起居饮食规律简洁,没有那些人前人后的客套应酬。每日从早到晚,人们根据玛格尔的建议和共同拟定的课题步骤分头忙碌着。玛格尔没有任何生疏感,像在自己的研究所一样,不但自己亲手做这做那,还与每位研究人员进行深入的交流,虚心求问,认认真真地做笔记。在进行单位面积检测光照能量吸附的操作中,玛格尔亲自拿着小铲子在划定的平米格中一铲一铲的取土,认认真真的筛分,不放过任何有机物质。并在其后的烘干、碳化、研磨、水解和理化分析中亲力亲为,一丝不苟。
      一个星期的示范教学很快就过去了,玛格尔的学识经验和认真工作不怕吃苦的精神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和敬佩,彼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据我所知,新西兰的科研经费并不充裕,申请过程也是相当苟刻,但玛格尔慷慨地许诺,用她的科研项目经费资助草原所两名年轻的科研人员到她那里工作一年,以便手把手的传授她自己多年的经验。科学无国界,科学家也是最无私的一种人,玛格尔的所作所为就是最生动的验证。
     一夜大风吹得门窗嘎嘎作响,清晨醒来但见满院里覆盖着一层黄沙。院门外的几株枯杨也被吹折了不少干枝,显得愈加秃瘦。曾经茂密的草原变得如此斑驳荒凉,难免心生噫嘻,摇头叹息。
     任务完成了,玛格尔全然换了一个人,一脸严肃变得笑颜逐开,主动提出到成吉思汗墙看看。夜风虽狂,此时却是风和日丽,一行人坐着所里唯一的吉普车,迎着天边初升的太阳一路东行。此时的草原静怡空旷,万物生灵都在温暖的晨辉中慢慢苏醒,空气中的霞彩随着车身的颠簸上下起舞,似在吟唱一首无声的赞歌。车里的人们默默无语,每个人都沉浸在这自然的大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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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风吹过,江山妖娆,来到一处不高的山坡上,极目远舒,一条蜿蜒不见尽头的砂石墙把人们的思绪带到那个金戈铁马的年代。玛格尔的神情显得肃穆,不知她是在遥想历史上的那个男人带着数十万铁骑,从这里出发,一路向西直奔欧洲的杀戮,还是抚今追昔,想着这里曾是草美马肥,一片勃勃生机的绿海。站在历史遗迹前,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起伏,性情中人各自都有自己的陶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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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过坡脊,眼前一亮,但见坡上坡下,沟沟坎坎开满了淡粉青白色的小花,在这寂寞荒凉中独好一边。看着完好无损枝枝向上的小花,脑子里突然跳出岑参的那句诗“北风卷地白草折”。一夜狂风吹折了大树的干枝,何以这些柔弱脆薄的小花竟无一朵花瓣落损?看着我疑惑不解的样子,张教授猜到了我的心思,采了一枝拿在手里向我解释:这种花叫干枝梅,蓝雪科,有花无叶,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特别耐瘠薄、耐干旱 、抗逆性强,是沙质土、沙砾土、旱化草甸群落中的优势植物。 这种花抗风性极强,不但活着的时候这样,即便干枯几年,花朵依然不落,色泽依然鲜艳。
     一只小花竟带有如此多的优良品质,让我立刻联想到眼前的这群人们,联想到玛格尔。张教授将手中的花送到玛格尔的手里,不知低声说了什么。玛格尔灿烂地微笑起来,拿着小花走到花丛中,轻轻举起向大家摇了摇,“咔嚓”一声响,玛格尔的身影定格在这明媚的早晨,定格在亟待治理的锡林格勒大草原上。
     两年后,噩耗传来,不到六十岁的玛格尔积劳成疾猝死在她热爱的研究岗位上。每每看到干枝梅,就会想起玛格尔。干枝梅鲜而不艳,柔而不娇,不择水美土肥,不畏狂风恶沙;默默中有一份执着的坚守,苦苦中不停地扎根耕耘,身枯花依旧,离土香更浓;大漠黄沙,妳群开群放,铺就出一片灿烂,寒风滚地,妳花傲枝头,抖擞着那种精神。
      忘不了植物所种子库,你轻轻对我说:“在这里我可以不吃不喝待上两天两夜。”   常记起你回去后发来的邀请函:“谢谢你在中国的陪伴,让我感到愉快开心。到我这里来,我这里对你没有秘密。”
     干枝梅,玛格尔,还有那些在大漠深处默默奉献的朋友们,还记得那个离别之夜吗?星斗满天,银河横空,蒙古包前我们围坐一圈,熊熊的篝火,香香的奶茶,低沉哀伤的马头琴声……
 
别了,锡林格勒草原,别了敬爱的玛格尔,干枝梅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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