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洒子夜》

父亲的死和自己有直接关系，这是一生难以原谅的过错和不安。

 

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手术单是我签的字。至今母亲不知父亲是在手术台上去的，只知是病重而亡，不是怕被母亲责怪，是担心母亲会去自责。这份沉重是自己做的，就应该自己一个人承担。如果当时和母亲商量，按着母亲的抉择去做，父亲至今应该还会很健康。特别是其后在与母亲的交谈中，得知母亲在这种情况下会怎样做。

 

母亲一天天衰老了，孤独寂寞，每天只是与几盆花草为伴，却坚持不愿拖累我们。每当看到母亲在我们面前刻意高兴的样子，心里会针扎似的疼痛。子女再尽心，做得再好，如何能替代和自己从年轻一起走过来的那个人。

 

父母工作忙，从小跟着姥姥，十几岁就住宿舍，一直没能和父母好好交流。仅是父亲病重的日子里，在医院陪护，与父亲有了一些交流。

 

父亲是个外柔内刚的人，所有和父亲交往过的人都说父亲好脾气。记忆里似乎也没有父亲吹胡子瞪眼的形象。以理服人，做事讲原则，不占公家便宜，不欺辱下属，不逢迎拍马。与父亲交流不多，可为人处世的行风，却是如此的相像。当我对父亲说起在单位，有上面头头来办公室，很多人赶紧站起来点头哈腰的献殷勤，而我却从没有站起来过，该干什么干什么。父亲听后哈哈大笑，问起来，原来父亲的想法做法和我一样；工作上有个上下级的管理关系，人格上没有我去恭维你的理由。尽管这样做，在现实的环境中会吃一些“亏”，但这个“亏”，父子的认同是一样的，亏什么也不能亏心。父亲为此付出了代价，我同样也是代价不低，但内心里始终是平衡的。从来没有在什么大树下乘凉，也没有在屋檐下低头，站在蓝天下，要的是一份儿内心的坦然和自由。

 

姐姐大我十岁，结婚时房子十分紧张。父亲同期战友的儿子结婚，情况也是一样，给以前的老首长写了一封信，讲到如何困难，结果特批了一间房子。那个年代，房子问题是件比天大的事，母亲爱女心切，向父亲讲了此事，父亲回答说；“XXX文化革命被打傻了”。如果说父亲不爱自己的女儿，那是不可能的。但凭关系走捷径的事，涉及到原则，父亲是不会违背的。或许有人认为是父亲自私，怕如此去做，要影响他自己的仕途。

 

对仕途级别，父亲从来看得很淡，尽管有时也会有些不如意的表露，仅是因为有些庸碌之辈靠投机，靠钻营而把持要位。在供给制转制评定级别时，父亲是单位的初创者，顺理成章的第一位，在填写表格时，父亲觉着突出自己不好，自动降级和其他副职一个水平。下放到工厂做书记，赶上升级的机会，只有一个指标。按资历，讲标准，自然会是父亲，可父亲却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厂长。理由是；“工资已经是厂里最高，厂长小孩多，生活困难”。

 

母亲谈到父亲有一句感慨的话；“你爸爸对你姥姥和你舅舅那真是一百一”。姥姥年轻守寡，自己一个人带大了母亲和舅舅。父亲对姥姥十分的尊敬，也可以说是一种崇敬。接姥姥到京城，老人闲不住，总想找点事干。问姥姥想干点什么，姥姥说：纺了一辈子的线，现在不动，浑身不得劲。父亲听说后，不知从哪里买来一架纺车。城里的房子架上纺车，放上几块大城砖，中间插上竹竿，让纺好的线从上面过，满屋子棉絮飘飞，到处都是绒毛毛。姥姥高兴了，母亲有些不自在，想去干涉，父亲赶忙拦住；“全京城谁家有咱家热闹啊，这叫“独树一帜”。

 

父亲不抽烟，仅在最失意的一段时间，每天抽两三只烟，基本上都是晚上一个人到屋外去抽。据母亲讲也就是不到一年的时间，从此再也没有碰过烟。或许父子之间有什么心灵的关联，从没人告诉我不要抽烟，我也从没想到要去抽烟，总觉着呼吸空气都是新鲜的好，为什么要去吸这种烟气呢？男同学中，走到现在，我是唯一没有吸烟经历的。人常说；不嗜烟酒的男人没有男人味。父亲不吸烟，可父亲是个真正的男人。那个年代，农村的生活十分清苦，舅舅五个小孩，得了一场大病，到京城治病，勉强把命保住了。可强壮的身体垮了，好几年不能正常劳动。为给舅舅治病，家里欠了公家一大笔钱，每月从父亲工资里扣除一部分。父亲的工资除了党费和几个零花钱都是放到母亲手里。父亲叮嘱母亲要接济舅舅一家，后来发现，母亲的接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父亲理解母亲，不说不责备，自己竟然在几年里几乎不花一分钱，把自己留用的几块钱积攒下来分期用母亲的名义统统寄给了舅舅。以至于一些父亲的朋友来家做客，会说出；“你父亲真是太细了”。说一个男人细，除了贬义，似乎没有别的意思。父亲对此不以为然，你说你的，我做我的。父亲的不抽烟或许和这种克制有关。父亲一生，物质上很清苦，似乎很委屈自己；但在精神上，他坚持做到了他自己，从来没有委屈。

 

站着做人，低调行事；委屈自己，善待家人；物质上不攀比，精神上不能低；事业上可以不成功，行动上不能不努力；不因恶小而为之，不因小善而不为；清清白白做人，明明白白做事。父亲从没有教导过我什么，但父亲的为人是我努力的方向。

 

不能墓前祭扫，谨以此文记下心中的怀念。

 

辛卯清明前，泪洒子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