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身花

第十七章　夏木之舞

　　夏木边走边唱，身上的衣裙自动剥落，无声地跌落在地上，连内衣也飞走了，身体无牵无绊，从未有过的解放。裸体后只剩下手镯，孤零零的一只镯子，随性地挂在手腕上，发出最后的银光。

　　芒刺插入

　　这一巴掌，让“凤眼女孩”正式进入夏木的公司，成为夏木心头一根带毒带血的芒刺。

　　夏木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一时性起，打了那“凤眼女孩”一巴掌，没曾想这就欠下她的了。在人来人往的大超市，夏木这样的举动当即引来了不少人围观。他们对这两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指指点点，交头结耳谈论她俩，以为是为争一个男人而打架。

　　这一巴掌，打得女孩心中一喜。她正想混入“夏木之舞”，正愁没理由呢。说是人家女儿吧，很快露馅了，是个“冒牌货”；再说别的什么吧，人家也不信了。在这关键时刻，她竟被火冒三丈的夏木打了一巴掌。

　　“这是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机会。一定要抓住它！”

　　她听到另一个自己在内心里大喊大叫。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从小家里穷，知道要给自己挣前途，必须找个有钱有势的后台。找个有钱男人这条路不是没走过。她才20岁，长得又漂亮，但李一凤似乎就没这个命。她从16岁初中毕业就出来闯江湖，遇到的男的大都是提上裤子就不认人的那种，睡了白睡，没有一个是真正怜惜她的。

　　所以，她隐约感觉，她要给自己找的这个“后台”，应该是个有钱有势的女人。女人更重情谊，出手也比男人大方些。

　　她隐约感觉自己将会进入某个集团的核心，成为主帅离不开的左膀右臂。她是一个善于幻想的人。许多事还没一点儿门路，她已经在脑袋里展开想象。她想象她来到一座大城市，然后进入一家在摩天大楼里办公的大公司工作，总经理极其欣赏她的才华，信任她，离不了她。当然，这位“总经理大人”有可能是男，也有可能是女。

　　如果他是男，一定会爱上自己；

　　如果她是女，一定会把自己当女儿。

　　李一凤以一个小城市人的狭隘见识，膨胀着自己，夸大了自己长得漂亮的优点，忽略了自己学历低、没什么真才实学的缺点，心态像一个吹满气的气球，在空中飘来飘去，横冲直撞，自以为是。“该出手时就出手”，于是她狠狠地抓住了“一巴掌”这一机会，撒泼耍赖，大肆疯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惊动了保安前来驱赶。

　　——对不起，我刚才一时冲动。

　　——对不起就完啦？对不起就完啦！

　　——那你说怎么办吧？这事你不能没完没了吧？

　　——我不想没完没了。我是讲道理的人。这样吧，周一我到你办公室去，咱们谈。

　　——那好吧。

　　就这样，周一上午9点，夏木刚到办公室，发现自己的办公椅上坐着一个人，后脑勺朝着她。

　　“嘿嘿！没想到吧？夏总？我比你还早呢！”李一凤换了新发型，弄了个“爆炸头”，耳朵里插着耳机，嘴里嚼着口香糖，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儿。

　　“你来这么早干嘛？”夏木把包一放，说，“你又不是来上班的，用得着这么按时按点的吗？”

　　“爆炸头”摊开双手，耸耸肩：“唷？夏总，这么说话可就是您的不对了，我这准时准点地来投靠您，就是想在您这儿找个职位。我听说，您总经理办公室的秘书张薇生孩子去了，我可不可以临时代班，做您的秘书？”

　　夏木说：“那说好了，这是临时的，张薇回来，你还得把职位还给她。”

　　“成！没问题！”

　　李一凤轻佻地双脚一跳，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一刻，夏木已经开始后悔答应李一凤了，可没办法，即然打了她一巴掌，这苦果就得自己往下吞。

　　夏木在公司的高级主管会议上宣布了这件事，由小李代替小张，接管秘书工作。替换一个总经理办公室的秘书，原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甚至用不着惊动公司高级主管们，作为总经理夏木单方面批一下就可以了。但夏木还是在会议上提了这件事，在说这件事的同时，夏木突然感觉有一根带火的芒刺，直刺向她。

　　“这是舞蹈中的幻觉吗？”

　　她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身。一个副总以为她要拿茶杯倒开水，连忙起身代劳，帮她倒了杯水，毕恭毕敬。很多人以为，夏木只是一个明星式的经商者，但熟悉她的副总都知道，夏木其实是真枪实弹的实干家，她的生活是由会议、报表、谈判、飞机头等舱和五星级酒店套房组成的。在这个属于男性的领域，她能获得一席之地，全凭踏实认真，不走捷径。她的公司已由1亿6千万资产，发展成6个亿，成绩斐然，是业内的楷模。

　　李一凤恰恰是一个只知走捷径的人。

　　她认为夏木的成功只是个偶然，而自己比夏木更年轻，更漂亮，更有捞社会的资本。自从进入“夏木之舞”公司，她成了公司上下不可缺少的“能人”，咋咋呼呼，什么事儿都管。其实，她只不过是一个总经理秘书，但她无法认清自己，自我感觉良好，内心膨胀，迷于妄想。

　　夏木不在办公室的时候，李一凤喜欢偷偷去坐夏木那张大皮椅，占领她的位置，趁没人做一些下流动作。她渴望成功，渴望一步登天，她蔑视权威，希望有朝一日把夏木踩在脚下，她恨透了这个有钱有势的女人。

　　其实，她憎恨所有“有钱人”，认为他们的钱都不是正路来的。她不相信诚实劳动，偏听偏信，以为所有成功者背后，都有不可告人的内幕，或者不洁的交易。她有所不知，多数成功是靠诚实劳动和过人才华取得的。

　　李一凤所羡慕的，都是非常表面的东西。她羡慕夏木的生活方式，住酒店，飞来飞去，满屋子高档服装，上百双高档皮鞋。对了还有化妆品，她动辄几千块的化妆品消费，让李一凤妒羡交加。要知道商店里有多少好东西啊，样样她都喜欢，恨不得全把它们搬回家。

　　李一凤终于犯下了进入“夏木之舞”后的第一个错误，她偷偷拿夏木的信用卡去刷卡买东西，很长时间里夏木都不知道这件事。

　　蓝

　　夏木对李一凤的强烈不祥感，是从自己电脑里的一张照片开始的。一开始，夏木并没有把这小妖当回事，心想一个小秘书小鱼一条，她能掀起什么大浪来？但夏木看到这张照片，不觉紧张起来，甚至出现了幻觉。

　　平时，夏木办公室的电脑是不允许别人乱动的。这是一条规矩。

　　李一凤第一天上班，夏木特别跟她强调：“办公室的物品要放回原处，电脑里的文件，不可随意打开。任何人不准动我的电脑。”夏木对每一任秘书要求都非常严格，李一凤上岗，夏木亲自把规矩跟李一凤说了两遍。

　　可还是发现了问题。

　　有天夏木打开电脑，无意中打开一个陌生文件名《蓝》，里面全都是李一凤PS过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把脸削得极瘦、眼睛向上翻的照片，像极了地狱里出来的女鬼，底色是X光片那种蓝。李一凤的脸仿佛泡在鱼缸里，两眼突出在外，阴惨地笑着，像在嘲笑看片人的智商。

　　夏木不想再看下去，她点了“停止”键，让一切图片在瞬间消失。

　　过了一阵子，夏木又发现了更严重的问题。有天晚餐在外应酬，夏木喝了点酒，应酬完时间已接午夜，临时想回办公室拿份文件，就让司机把车开到公司楼下等着，她上去拿。

　　在电梯里，夏木就感觉到了某种异样。耳朵因为电梯上升的压力，发出轻微的耳鸣。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想那张草图，是她关于新一波现代舞的全新设计。她在想下午的时候，把那张草图放在哪个抽屉里了。

　　偌大的一间公司，创意全部来自于一个女人的大脑。

　　源源不断的创意，是保证艺术这一行永远赚钱的根。

　　创造。突破。回归。

　　循环往复，永不枯竭。

　　“你别跟夏木说，我是杀人凶手了。她原本就有幻觉，会信以为真的。”

　　那是老苑的声音。隔着总经理办公室的玻璃和垂帘，夏木听得真真切切。里面没有开大灯，只亮一盏台灯，苑海平和李一凤两个人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清清楚楚。

　　夏木披着白披肩站在窗外，像一只楚楚动人的鸟。

　　“我只是那么随便一说，谁知她就信了呢。”女的说。

　　男的说：“她是敏感的呀……并且，她女儿李幻，10年来她一直在寻找，谁也不能触动这块心头肉。”

　　“那我呢？我是谁的心头肉？”女的说话腔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还说呢……”男的喃喃地说。两块人影迅速融为一体。沙发后面的垂帘被撞得“扑簌簌”地响。夏木心里一惊，倒吸一口凉气。

　　早该料到他俩在偷情，早该料到的啊！

　　“你今天回来得挺早啊。”

　　“不早了，已经1点多了。”

　　“噢。”

　　“我去洗澡了。”

　　“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最近在忙什么？”

　　“没忙什么。还不是公司里那点事儿。”

　　“我公司里新来的女秘书怎么样？”

　　“噢，就是冒充来认亲，假装是你女儿那个？她叫什么来着？反正不怎么熟，想不起来了。好了，我洗澡去了。”

　　夏木平躺在缎纹白雪被下面，心里冷得像下雪。“装得挺像啊。刚才在我办公室里亲热，把我的办公桌都撞翻了也说不定呢。回到家又来装好人了。不认得，不怎么熟……男人都是这样撒谎的吗？”

　　夏木让财务给秘书李一凤多开一个月的工资，让她立刻走人。李一凤吓坏了，主动坦白出拿夏木的信用卡去刷卡买衣服的事。她短短几天时间内，她已将一张三十万元的信用卡挥霍一空。

　　“我赔我赔，夏总，就是做牛做马，我也赔给你。我知道我错了……”

　　她当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夏木看着她，只觉得恶心。但戏还没演完，她哭着哭着突然拿出手机，要给谁打电话。夏木知道她是搬救兵，想打给苑海平。她居高临下看着这自以为聪明的女人，几乎笑出声来。

　　“电话是要打给苑海平吧？别打了，苑海平的公司已经空了。三个月前他就已经资不抵债了。他接近我是为了让我在经济上帮他一把。现在我把他踢出去了。让他滚开，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可是，他答应给我钱的……”

　　“他哪儿还有钱？他公司经营失败，早就破产了。”

　　“啊，怎么是这样……。”

　　李一凤收拾了秘书台上的几张破纸、几支圆珠笔，把它们收集在一只破旧的牛奶箱里，端在手里，走过来朝着夏木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这一瞬间，关于女儿的幻觉彻底消失了。

　　生命的神秘甬道

　　夏木独自开着车，行驶在公路上。

　　车窗外雾气弥漫，似曾相识的情景一再出现，夏木觉得迷惑，突然间没有了方向感。苑海平已经不在身边了。他生意失败，退回荔城。

　　到现在夏木都不知道苑海平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这像是一个谜。他也曾百般缠绵，以他成熟的生命温暖过自己。但仅此而已。他的身影就像车窗外的迷雾，没有几人能看清楚。

　　车子拐上一条小路，夏木越来越觉得这儿很熟悉。她想起来，去年秋天她在这个生态园与老苑重逢，当时他戴一顶西部牛仔帽，是这个庞大庄园的园主。这里有绝美的蘑菇房，有法国设计师设计的天人合一的园林。

　　如今一切都已败落。花朵凋零，一地落叶。她知道，沿着某条甬道，她可顺利地到达睡过的大屋。在那里她和这个男人第一次身体镶嵌在一处，柔美与粗犷，完美融合。

　　她顺利地到达了那间屋，竟意外地发现里面还有炉火。她的长丝巾在不觉间垂落在地板上，随风飘展。

　　夏木边走边唱，身上的衣裙自动剥落，无声地跌落在地上，连内衣也飞走了，身体无牵无绊，从未有过的解放。裸体后只剩下手镯，孤零零的一只镯子，随性地挂在手腕上，发出最后的银光。睡过的大屋，依旧有自己的体香。棉白的大床，铺满光滑的缎纹棉被。她像被一股力吸了进去，进入生命的另一甬道。

　　是谁梦见10年前的那一幕？

　　三个孩子相伴走在通往植物乐园的一条小径。他们是三个一般大的孩子，一般高，其中一个是女孩儿，穿着薄凉的短裙，光脚穿双凉鞋。她跑得最快，银铃般的笑声引得后面两个孩子飞快地追赶。路径的尽头是一所玻璃房子。房子很大，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见里面种的东西。是蘑菇。

　　电线缠绕在蘑菇房四周。

　　两个小孩奔进蘑菇房，就再也没出来。

　　一名男子深夜挖坑的模糊背影。

　　夏木星夜赶往荔城，赶回荔城公安局报案。刚下飞机就一刻不停地往市中心赶，半小时之后抵达公安局大门，恰好听到警车响起的声音。

　　他们说，案子已经破了。

　　《荔城晚报》每日电讯：

　　我市公安部门昨日破获一起重大杀人疑案，将在逃犯苑海平缉拿归案。犯罪嫌疑人苑海平原为荔城科贸有限公司总经理。10年前，因在其自制的科学实验田“繁华蘑菇窖”私拉电网，接通高压电，防止小偷偷蘑菇。两名9岁儿童因年幼无知，误闯入其中，触电身亡。另一名9岁男孩因目击同伴死亡惨相，当即精神失常，至今尚未痊愈。

　　犯罪嫌疑人苑海平，在发现两名幼童触电身亡之后，知情不报，连夜将尸体掩埋。10年疑案，在我公安机关的不懈努力下，终于将其破获，将凶手捉拿归案。

　　看完这则新闻，夏木出人意料的平静。她把这张报纸方方正正地折好，放进她的黑色真皮手袋里。她要连夜赶回去，今晚还有一场盛大演出在等着她。大幕开启，她已看到盛世歌舞呈现为隆重的一幕。鲜花、掌声潮水般涌来，挡都挡不住。

　　更多更大的繁华，是生命回馈给她的华丽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