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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梦觉

  高阳送罢慈照回来,一时,她便也独自率长荷等人住进流邸。这一日,也恰值风急雨狂,令人整日均无法外出。

  高阳便率长荷等众人在邸内闲谈漫步或看雨消闷。

  傍晚,外周的世界虽然风雨交喧,雷电轰鸣,但偌大的流邸内,却清静空旷,人声寂寂。

  高阳叫众侍女散去,自己却在屋中,抱膝独坐听雨,思绪幽忧。

  夜深沉了,高阳这才缓缓朝前走去。她一临窗,只闻斜雨敲窗,电闪雷鸣。

  高阳想起房家兄弟二人,想起她与慈照、观华的生离死别,想起在空门中为佛徒的辩机,想起今生今世自己种种不如意之事,无限的哀愁,又无可奈何。

  高阳默默地问上天道:“上苍,难道我此生此世有什么大过,而该受如此的大惩罚?为什么你让我不喜欢的人,却偏如影般与我终生相随?而我喜欢的人偏要让他们辞别人世,远走他乡或如水月镜花般遥遥不可及?难道我终其一生,都该像今日这般在长夜中悲苦无告,无助无依?”

  想毕,高阳不免哀痛孤愤不已。

  不久,长荷也掌灯上来。她见高阳形影相吊,默默地独立在窗前,心中亦为之痛惜不已,但又找不出何种言语来安慰她,心绪不禁也是茫茫然。

  半晌,长荷掀起重帘朝外面一看,只见窗外漆黑萧索一片。闪电过处,仿佛是雨在哭泣,花在发愁,院中树石等景物,也莫不如鬼魅群魔般狰狞可怖。

  见罢,长荷的手一哆嗦,忙将窗帘拉好,对高阳道:“公主,到底已是夜深了,还是早些儿歇息罢。”

  长荷见高阳仍端立不动,她又安慰高阳道:“公主,无论有如何伤苦无望的日子,最终都还是能熬得过去的。眼见公主为观华夫人与慈照姑娘的事情是如此悲伤,要伤了身体,叫我们如何自安的了?”

  高阳听罢长荷的劝慰,幽幽地长叹一声,无言无语,便回房内来,然后,由长荷等人服侍歇息。

  这一夜,在黑暗中,惟听见窗外梧桐梢上的雨声簌簌沙沙地飞溅,流邸各屋檐上的铁马铜铃,在狂风暴雨中叮叮当当地乱响。真是声声入耳,都让人伤心断魂。

  在枕上,高阳思绪万千,想起慈照她人在天涯,现在风雨何其之盛,其路途又将是何等地艰难遥远,更不知何日与她才是重见之期?不知道慈照今后将会如何?推及自己、长荷、文夫人等人的结局,无一不是茫茫不可知。

  一时,高阳不觉神伤魂销,忧伤难喻,拥衾而泣。

  在高阳独自一人的茫然与伤心中,不觉天已明了。

  清晨,在阴冷凄凉的重重雨幕笼罩下,更显得巨大的流邸是空空旷旷,冷冷凄凄。

  到了次日,依然是风雨不休。

  住在城南流邸中高阳心情也愈加苦闷空索不堪。待晨妆及用餐完毕,她便只率长荷到游廊下的屋檐下看雨。

  高阳看见屋檐下长流的雨花飞溅坠地,垂园的树木诸垂枝,在狂烈的风雨中飘摇无依,不觉心中一动,若有所思。

  不久,高阳回头吩咐长荷道:“我今日想一个人到垂园静坐。现在叫他们送将来一香、一茗给我就足够了。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休让任何人进来打搅我。”

  长荷听了,忙点头。

  高阳这一进垂园中,便再也没出来。

  自此,高阳就在园内的房间中,一直是在默默地坐思行想。她已是决心今日定要厘清自己纷乱的情绪,也定要寻一法来根除自己内心深处那些真正的烦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见空中有鸟音呼响。

  高阳忙起身,推开垂园的绮窗,只见天澄地净,远山如洗,长空中有一群翩翩的鸟儿,正在努力地振翮高飞。

  见状,刹那间,高阳不免眼泪一盈,胸中豁然开朗。

  高阳不觉暗思道:“古人有言:‘岂不郁陶思君?君之门九重!’对于织女这等仙人而言,与凡间人的相见,不止如有九重门,简直是有天与地一般长远的阻隔。话也说转回来,我现与他相隔不过二三里,在这举手迈足之间,为什么却脉脉不得一语,参商不得见?可见,役于我们的,并不是双足,而是我们自己的心了。假若没有心之关碍,我便可以想走多远,就是多远了。如空中这群自由自在,无而不往的鸟儿。人命短如朝露,与其怨天尤人,无休无止地烦恼,倒不如只做该我自己做的事情。对他人如何想,我只是不顾不得了。”

  思及此处,瞬间,高阳自觉有一种从巨大的阴霾下解脱出来之感。

  过了中午,流邸的众人仍不见高阳公主出来。

  长荷几次到垂园门前去听动静,但每到那里,见到的都是扉掩户闭,悄无声息。她又只得无奈而归。

  不觉是黄昏日暮,宿雨始晴。

  流邸众人,特别是温管一家见高阳把自己关闭在垂园屋中一天,仍然不肯迈步出门,都不免忧心忡忡,甚至心如火焚。

  但是流邸的众人没有听见高阳传话出来,也不敢冒昧进去叫人。

  眼见得黄昏渐近了,流邸的温管家与他的娘子实在坐不住,二人便商议了好一阵,也无好法可使。

  温管家最后只好说:“除找去长荷姑娘商议外,我们也别无它法。”

  温管家娘子道:“待我找姑娘求情去。”说罢,便走了出来。

  只是他们在流邸内找来寻去,也没有找到长荷的行踪,问雪妆等其他人来,也都说不知道她在那里。

  后来,温管家娘子便带着雪妆走出来,继续一路寻来。

  她们走到大后院一个屋檐上,旁边的庭中种了数株上百年的古藤,上面开满了星点成阵,香气俨然的清丽紫藤花。

  雪妆透过爬满密密麻麻古藤花棚的缝隙,在屋檐尽头的拐角处,忽然看见有一人斜依在栏杆上,支着颐,正对着庭院地下的幽幽的青苔和缤纷的紫色落花,默默地发怔。

  温管家娘子她们忙走过去一看,见这人果然是长荷。

  温管家娘子笑道:“姑娘让人好找!”说罢,又笑指那一架紫藤花,对雪妆道:“在一阵雨后,这些花竟是更香了。”

  长荷听了,回头,含笑望着她们说道:“不用问,也知道你们是来让我劝求公主出来的。”

  温管家娘子听了,一笑道:“姑娘真聪明!姑娘,你瞧天快黑了。求姑娘快去央求公主出来罢。如果有什么意外,回府如何交待?”

  长荷也笑答道:“难道我不比你更着急么?只是你们又不晓得公主的脾性儿,她说了不要人去打搅她,就是绝不可去的。”

  说罢,长荷也不禁默然,因她陪伴高阳多年,今儿也是头一遭儿见她如此长时间的幽闭自己。

  听长荷这般说,温管家娘子只得叹气地说道:“虽说是如此,到底公主一天下来,茶汤都没进了,你叫我们这些人心里怎生过意得去?况且公主又不常来这里,便来一次,也难让我们夫妻尽心服侍一次,我们心里真是过意不去的。用我们家老夫子话来说,我们真真是‘无功而受禄’了。”

  长荷便忙道:“温家嬷嬷,休得如此说。这偌大的一座流邸,被你们勤快的夫妻,收抬得如此整齐。公主有一次还亲口对我说,她很是喜欢流邸,说住在这里,比在城里的府中还自在十分。她说难得你们又姓温,还夸你们老夫妇心温如玉。每当她心中烦闷时,要散心时,最先要去的地方竟是这里了。”

  温管家娘子听长荷如此说罢,欢喜地笑道:“多谢公主这么说。”

  温管家娘子说罢,又对长荷叹道:“姑娘,莫说我要当你面说,便背着人别人我们也说,能遇上公主是我们好的大造化。公主年纪虽轻,为人慷慨,让人敬服。正因如此,我们老夫妇才想对公主格外多尽一份心意。今看她来这里饭茶不思的,能不让我们担心么?”

  长荷见温管家娘子关心殷切,便笑道:“好罢。我去央公主一回,只是你别跟了我,凡事我担着。你且先回去吩咐他们准备好温茶,以防公主出来要用的。”

  温管家娘子忙道:“多谢姑娘了!我就去。”说罢,便快步地去了。

  长荷见温管家娘子去了,便带了雪妆,这才来到垂园之前。

  她们二人依门细听里面,仍无动静。

  长荷自己还是踌躇了半日,方轻扣门上兽头铜环道:“公主,我是长荷。好公主,你在屋中己整整闷了一天了,我们大家好生担心的。”

  半晌,还是没有人声。长荷不免叹一口气,因为她知道这样叫门,园子里面的高阳肯定也是听不见的。

  长荷欲去又止,想了一想,又朝门里说道:“好公主,眼见快到傍晚了,再说,外面也终于放晴了,长荷求求公主且出来走一走,哪怕出来,略散散心也是好的。”

  半晌儿,长荷朝里听了一听,见里面还是无动静儿。

  长荷、雪妆无奈,刚欲转身走了,却听门内才传来一阵轻轻足音。

  继儿,只见那垂园的两扇门“咿呀”地响了一声,又见高阳神情释然,缓缓地出来了。

  长荷、雪妆忙相互看着,都欢欣地笑道:“公主终于出门了!”

  高阳朝空中一望,只见四周虽为薄霭笼罩,但空清气润,花香浮动。她不由地问长荷道:“天什么时晚的?我竟不知道。”

  长荷忙笑答道:“可巧刚晚了一阵,我们陪公主到园里走一走可好?”

  高阳这才点头道:“既然此刻风雨己消歇了,走走也罢。”

  长荷忙笑答道:“请公主且等一等!”又对雪妆说道:“雪妆,你快去取两双棠木屐来,防止这雨水湿了鞋。”

  雪妆应了,刚欲去。

  高阳笑道:“何必累赘?只依着院中石甬道而行,便不会有事。”说罢,便足踏庭路。

  长荷忙将高阳的长裙牵起,说了声:“公主,仔细路滑。”一面回头吩咐雪妆道:“快回去与温管家说一声罢,就说公主己出来了。”

  雪妆应了,忙去了。

  高阳、长荷这里便依了庭院中石彻的甬道,款款而行。

  二人一迈进庭院中,只见这里的树杪竹丛,雨露晶莹,阶畔石础,苔衣翠然。

  因为这一二日狂风骤雨,四处的堕叶落花,已布满了空庭。

  高阳看见这些散乱委地的落叶落花,默默有所思。然后,她边走、边叹道:“长荷,古人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可叹眼前这些枝叶儿,还未感秋气,便先被风吹入尘。人的一生,何尝又不是如此!虽然不满百年,我敢说,许多人却为种种禁忌与烦恼所困扰,还不知道世间的真乐、真情为何物,便先己消亡,真真是白过一世儿了。”

  听罢高阳之言,长荷不觉也伤感不已,先是说了一句:“公主说得对了,观华夫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话语未落,倒先哽咽起来。

  高阳默默地看着长荷。

  长荷拭泪,半晌,才叹道:“公主的话,说得是好生有理。只是,这叶儿到底还可年年发出来,今年不知秋,明年再来罢。偏是我们人,竟比眼前这些树叶还惨多了,好歹只能活一次。想一想,怎么好多事情儿,还弄不明白,便十多岁就长过来了?再一想,许多的事还是不明不白,死期又来临了。深想一想,倒叫人好生伤心无趣。”

  高阳也点头叹道:“为什么长大了,烦恼反而倒增多了呢?十多年前,本朝军兵大破突厥,爷爷便在凌烟阁宴请朝中大臣、诸皇叔、嫔妃和我们家兄弟姐妹们。当时,我们大家是何等地欢心尽兴!不瞒你说,那时我爷爷亲弹琵琶,父皇还起舞助兴了呢。最后,爷爷弹的那支紫檀琵琶归了我,后来我又赏了青瞳。此后,就一年便不如一年了。我的姐妹兄弟们逐渐长大成人,嫁娶的,还有出京兼职的。更惨的,竟还有先亡的。以至我出阁这一二年来,这样开心的事,竟就再难碰到了。与慈照、观华的生死离别,都令我更觉伤痛不堪。”

  长荷听高阳说罢,又道:“所以,人只活一世,好,自是好了。歹处儿,只有自己才知道了。”

  高阳听罢长荷的话后,默默看着地上零落的花叶,又对暮色出了一阵神,然后,高阳又喃喃地说道:“人只活一世儿!真的是顾忌不了这许多了!长荷,没想到你的话,观华的惨亡,慈照的离别,竟又让我的决心儿更定一层儿了!”

  长荷听高阳说罢,默然无语。其实,这位聪慧的姑娘早就听见了她们公主的梦呓,懂得她的心声。

  半晌,高阳背朝长荷,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幽幽地问她道:“长荷,果然有一天,本公主为了自己的心,做了一件天下人都绝对、绝对不以为然的事儿,闯了一件天大的祸儿,你还能解我么?”

  还不待长荷答言,高阳含泪长叹一声,说道:“我已经想透彻了,为了一件事情,我就是只活一天,也是值得的!我现在只怕会因此要牵累别人罢了。”

  长荷望着高阳背影,也含泪说道:“长荷自幼就侍奉公主,承蒙公主待我也如亲人一般。长荷真的视公主的苦乐,也为自己的苦乐。现在我每每看见公主不开心,就好生担心公主会因郁抑致病。至于别人也就罢了,偏我不能解公主的心么?真真是枉跟公主一场了。休说为公主遭连累了,便有一遭儿粉身碎骨了,也说不得了。”

  高阳听罢,一时如释重负,回首对长荷粲然一笑,道:“好长荷!看来我素日竟没有看错你。”

  说罢,高阳又道:“天快黑了,我们快些儿转去罢。我现在真的好饿。”

  长荷忙一面搀扶着高阳,一面笑说道:“长荷该死!只顾说得高兴,竟忘了公主这一天下来,还没有进一点汤茶呢,公主,要小心天黑路滑。”

  高阳含笑答道:“知道了。”

  一时,二人笑盈盈回屋去了。一宿无话。

  一日近午,大地广阔,万物宁静 ,天空中阳光缕缕灿烂清新。

  这时,从流邸至会昌寺道上,奔驰过来一辆四轮朱轮华车。

  车内端坐着两个身罩宽大黑色之人。由于他们全身上下都穿戴得严实隐蔽,让人难以分辨这二人究竟为男女,抑或是老少。

  只是车中有一人,每当华车离近会昌寺一步,都令她心颤不已。

  她不知道自己所走之路,究竟是通向天堂,还是要踏入地狱之途?但无论如何,她唯一的念愿,就是今日一定要见到一个人。

  正是: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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