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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爱就爱个潇洒(3)

  才几天工夫,他瘦了,而且象是瘦了许多:两个颧骨突出来了,娃娃型的脸变得见棱见角了。毫无疑问,他胸部的伤势一定不轻,他一定忍受了巨大的疼痛。我呆呆在站在他面前,静静地看他那微露病容的脸,眼圈一热,眼前渐渐蒙上一层雾气。我知道,我的两个眼眶一定噙满了泪水,只要上下眼皮一眨,大滴大滴的泪珠就会成串地掉下来。可是,我紧闭着嘴,瞪大眼睛,硬是没有让它落下来。

  大刚翻了个身,接着是一声轻微的呻吟。我的心象被揪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喊出了一个造次而又亲昵的称呼:“大刚!”喊完以后我感到可怕极了,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脸象火一样发烫,急忙向四周一看,好在空无一人,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些。

  大刚听到喊声,睁眼一看是我,不知是我刚才的喊声发生的反射作用,还是我的到来出乎他的意料,愕然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我微笑着说了句:“看看你,不许么?”

  “当然可以。而且还盼之不得。”大刚发觉自己的话过于披露心迹,脸一红,嘿嘿一笑,掩饰羞涩地撩开被子就要坐起来。

  我急忙按住他的两个肩头,以命令的目光看着他:“不要动!”

  他听话地点点头。憨厚的目光中不乏钟情。

  “伤……重不重?”我的话音连我自己都听出有些变调。

  他平静地一笑,说:“医生讲,左胸第四根肋骨有些损伤,但还没有造成粉碎性骨折。其它‘零件’,完好无损。”我本来想问问会不会停飞,可是这个问题对于一个飞行员来说太重要,又太可怕了!如果能飞还好,要是万一不能呢?这样对他将是多么大的打击呀!他年纪还这样轻,飞行技术又那样好,还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空军又在迅速发展壮大,多么需要他这样的教员呀!要是……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怕大脑一时失去控制把这些想法说出来。为了转移思绪,我开口问了一句傻话:“现在还疼得厉害么?”

  他大概看出我表情不自然,诙谐地说:“开始还够水平,现在有些掉价了。”

  我把带来的毛背心、日记本和优秀飞行学员毕业证书交给他。他首先拿起毕业证书,见上面写着“优秀”两个字,高兴得象个孩子似的嘿嘿乐了,并一迭声地说:“不错,不错。”他突然大方地向我一伸手:“祝贺你!”

  我握着他那发烫的手,脸一热,说:“还不是你的功劳。”

  他猛地一晃脑袋:“噫――不能这么说。我哪有这么大的造化。是你努力的结果。”他说完拿起背心,疑惑地说,“这是――?”

  我爽快地说:“给你织的。”

  “给我――?”他瞪大了眼睛,显然他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织得不好,请多包涵。”我婉转在补充了一句。

  “太好了。不过――”他突然盯着我问道,“你昨天一夜没睡觉?”

  我急忙转过身去,说:“你怎么知道。”

  大刚不悦地说:“你眼睛都起红丝了。作为一个飞行员,不保证充足的睡眠,就等于拿飞行生命当儿戏,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行为!”

  “好,接受批评,下不为例,总可以了吧?”我向他表示认错地一笑。当我和他的目光相遇时,好象砰然爆发一团火光,是那样的炽热、滚烫而令人浑身发颤。我低下了头,却明显地感到了他那颗心的急速跳动。此刻,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爱情萌动。

  “后天我们就离校了,不留点宝贵的赠言么?”我打破了尴尬局面,抬起头来,轻轻地说。

  大刚显然回避他不能赶回去送我们的事,不愿在我们分手前的短暂时刻带去沉闷的气氛。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飞行记录本,交给我,说:“这是你一年多的飞行记录,虽然有点象豆腐帐,但却是真实的记载,缺点和优点都在上边呢,送给你,也算‘礼尚往来’吧。”

  “我不明白,我经常给你‘犟’着来,你为什么从来不批评?”我脱口说出已经蕴藏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

  “好马,都是烈马中驯出来的。你那股‘犟’劲儿,正是我喜欢的,我还批评啥?”他第一次用调皮的目光看着我。我一看表再不走就赶不上返回去的汽车了,便把飞行记录本装在挎包里,向他一笑,说:“你可不要爱屋及乌?”说完转身跑出了病房。

  “到了新部队别忘了来信!”我跑出病房,背后响起大刚恳切的喊声。

  八

  在航校时,我和大刚虽然产生了爱情的萌芽,却不能“破土而生”。部队规定:战土在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这条军纪对于航校飞行学员具有同样的约束力。

  我从航校毕业以后,分配到今天所在的航空兵部队,大刚仍然留在航校任教,我们开始了书信来往。

  一年以后,大刚在书信的字里行间隐约披露出求爱的心情。我象雷达的荧光屏一样立刻清晰地观测出他的心迹。思考再三,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不成为“全天候”飞行员不谈个人问题。

  他在回信中给我算了一笔帐:航校两年,书信来往一年,我要成为正常气象、复杂气象和海洋气象都能飞的“全天候”飞行员,还要持续五年时间,三者归一,为“八年抗战”。

  ――我这样做是不是太冷酷、太不近人情了呢?我曾这样问过自已。

  可是大刚在回信中明确地说:甘心情愿和我演一出“周瑜打黄盖。”

  爱情这玩艺儿竟然有这么大的魔力,我常常感到不可思议。

  果然,我们在以后几年的通信中,是一丝不苟地恪守“契约”精神的。就信的内容而言,除了工作、学习和互相共勉外,也有缠绵绵的情思,但是决不涉及结婚的议题,似乎“结婚”二字成了我们之间的一忌。虽然如此,我们之间的称呼,字数倒是越变越少了。开始是姓名后面加同志,过一段时间“同志”二字去掉了,五个字变成了三个字;后来又把姓氏去掉了,三个字变成了两个字,最后干脆只剩下了一个字。

  我从来没有尝受到爱情能令人销魂荡魄的滋味,我也没有给过他缱绻的柔情。我们两个人相距千里。在几年的分离中,大刚只到我这里来过一次,而且是第一天到,第二天就“溜”了。

  那年大刚到北戴河空军疗养院疗养结束后,领导上给了他几天假,叫他特地到我们部队来看望我。

  这个家伙,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竟来了个“突然袭击”。

  那天我正在外场参加飞行。大队政委告诉我,说机场警卫来电话,我的一个战友从外地来看望我。大队政委征求我的意见,是把客人安置在招待所还是在大队飞行员宿舍里。我一想,来者自称是我的战友,无疑是和我同期在航校毕业的女飞行员。我们那期女学员毕业后,散布在好几个部队。当初在一起学习飞行时,相互之间并不觉得有多亲,彼此还经常少不了耍点小性子,有时竟然一两天谁也不理谁。可是一分开,大家就觉得亲密得不得了。只要有机会,都要互相看望一下。再一想,和我同屋的飞行员正好探家去了,床铺空着。还有,就是凡是飞行员都要在一个灶上吃饭,招待所离营房二三里远,来回也不方便。于是我就告诉大队政委,叫我那战友住在我的房间里。

  飞行结束后,同我一起分到这个部队的几个同学听说来了个老战友,不约而同地集合在一起,看看到底是谁来了。

  在去团值班室的路上,大家叽叽喳喳地争论不休。有的说是分配在湖北运输部队的邢辉,有的说是分配在广州独立团的刘静,还有的猜是分配在沈阳独立大队的藤丽。结果,我们推开团值班室的门一看:呀!原来是大刚!!

  我的脸蓦地象着了火,臊得扭头就跑。

  那几个该死的同学,竟然真把大刚领到我的宿舍。羞得我躲在储藏室里,任凭她们喊破嗓子,我也不吱声。一直到吃晚饭的工夫,我才从储藏室里出来,找到大队政委一问,才知道大刚已经去招待所了。我连饭都没顾得吃,一口气跑到招待所,敲敲大刚住的房间门,里面却没有人言声。一推,门锁着。我到值班室一问招待员,说大刚就在屋里。显然,他生我的气了。我要过角匙,打开门一看,果然大刚在“压床板”,呼哧哧地生闷气。

  “大刚!”我亲昵地叫了他一声。

  他猛地翻个身,脸冲墙躺着,给了我个后脊梁。

  “大刚,生我的气了?”我又问了一句。

  回答我的依然是无声的抗议。

  “你听人家说明情况嘛!”我既有些急躁,又有些委屈。

  大刚这才坐了起来。

  我捂着嘴一乐,先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坐在他身边,把来龙去脉说给他听。他听完搔着后脑勺嘿嘿傻笑。“你为什么说是我的战友?”这回轮到我生他的气了。“不说战友,那,那说什么?”大刚呐呐地说。

  “应该说……说清楚嘛!”

  “那多难说出口。”

  “谁还敢把你给吃了?!”我赌气转身要走。

  他一把拉住我,求饶地说:“那,那我下次说还不行吗?”

  不消说,我宽恕了他。

  突然,招待员在走廊里喊:“魏丢丢的家属,电话!”大刚听到喊声,愣了:东瞧瞧,西看看,不知道是在喊谁。

  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一定是我那几个同学来的电话,故意出大刚的洋相,看他肯不肯接电话。

  “喊你哪!”我提醒地说。

  “喊我?我,我……”大刚还没有转过弯来。

  “你怎么那么死心眼,迟早还不是呀!”我佯怒地瞪着他。

  “那……那……”大刚仍旧觉得这个词用在他身上不合适。

  我当真生气了,说:“只有女人是男人的家属,男人就不能是女人的家属了?什么思想,大男子主义!”接着我给他下了一道“最后通牒”――“还不赶快去接电话!”

  大刚只得硬着头皮拿起话筒,鼓了几次腮帮子,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喂――!”

  “你是谁――?”耳机里传出刁紫慧的大嗓门,声音咄咄逼人!

  我心里直纳闷:刁紫慧不是外出执行任务去了吗?莫非刚刚回来了?准是。

  大刚嘴里象咬了口苦瓜似的咧了咧嘴,吞吞吐吐地说:“我――我――,你找谁?”

  “我找魏丢丢的家属!听明白了没有?”

  “好,好,我去给你找。”大刚刚要放下话筒,见我正恼怒地瞪着他,又忙把话筒放在嘴边上,胆怯地说:“喂,喂!”

  “你喂喂什么?谁又没割你的舌头?有话痛痛快快地说,你是不是魏丢丢的家属?”刁紫慧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大刚似乎听出了对方是刁紫慧,赶忙擦了擦满头汗水,才解除畏惧地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

  “未来的家属,现在的战友。”

  我噗哧一声乐了,狠狠拧了他肩膀一下……

  谁知,第二天大刚来了个不辞而别,溜之乎也!他在留给我的信上说,怕我们那些“娘子军”再给他“过不去”。

  从这以后,大刚说啥也不来了。如果用管政委的话说,我们又开始了“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前年初,管政委从航校调到我们师担任师政委,大刚随之调到我们师的一个团担任副团长,我们的恋爱才进入“面对面”的阶段。

  可是,在这两年多时间里,大刚到上级机关参加了八个月的战术集训班,我又去南海执行了几个月的磁测任务,能够见面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几个月……

  这不,我们刚刚要结婚,我又被关进了医院……

  九

  住院以来,我仍然坚持每天早晨进行体育锻炼。

  本来,在我入院的当天,主治大夫告诉我,在病情未进一步做出结论之前,最好不要进行体育锻炼。

  这怎么可以呢?

  每天体育锻炼,我们飞行员是作为“政治任务”来完成的。要适应飞行需要,延长飞行寿命,必须有健康的身体。因此,每天早晨是我们法定的体育锻炼时间。?论严冬酷暑,风天雪天,从不间断。要突然改变多年形成的习惯是很困难的。何况这个习惯直接关系到终生的事业,那就更加困难了。所以,每天天刚一擦亮,我便蹑手蹑脚地溜出病房,围着院子里的柏油路跑上几圈,出身透汗,才觉得浑身舒坦些。

  今天是星期日。

  天刚发亮,我已经轻轻推开了住院楼的大门。

  室外的空气象被细箩筛过似的,清新极了。吹在脸上,凉凉的,还有点刺激感。有点刺激比没有刺激好。刺激往往使人冲动、活跃和抗争。

  忽然,我发现前面有人推着一个特制双轮车,那缓步而行的样子象个老人。

  我跑到他身边,有意放慢了脚步,扭头一看,原来推车的是秦副院长。车子上坐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苍白的脸上一副病态。大概是怕受凉引起感冒,她身上盖着一条毛毯,腰部以上还外加一件军绿色大衣。

  关于秦副院长的事,还是昨天我从珊珊口里听到的。

  秦副院长三十多岁才和他爱人结婚。两个人志同道合,感情很深。他们为了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好几年没要孩子。等到生了他的独生女,已是“老蚌生珠”。

  俗话说: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十年前,秦副院长的爱人患严重风湿病,治疗无效,下肢瘫痪。从那儿以后,秦副院长每天都给他爱人按摩擦澡。所以尽管他爱人终年卧床不起,从来没生过褥疮。

  前些年,他爱人感到病愈无望,不忍心老是拖累他,曾想一死了事。多亏秦副院长早有防范,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可是,在“文革”初期,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挑动“造反派”,把秦副院长揪到上千人大会上批斗,罗织的罪状是“残酷虐待爱人,逼迫爱人两次自杀”。他爱人闻讯,爬到会场,以无可争辩的事实为秦副院长洗清了不白之冤。

  坏事的确容易变成好事。在秦副院长被批斗之前,人们对他照料爱人的事迹只了解一星半点,一批斗反而向人们做了广告,他的事迹一下子传遍医院每个角落,大人小孩没有不知道的。……

  多么令人尊敬的老人啊!

  薄薄晨雾笼罩着他那魁梧的身躯,习习凉风撩拨着他那稀疏的银发。他向前微弓着身子,双手平稳地推着特制双轮车,那身姿宛如一匹身负重载的老骥,默默无声而又心甘情愿。

  “秦副院长,您这么早就起床啦?”我身不由已地停住脚步,满怀敬意打招呼。

  “噢,魏丢丢同志。”秦副院长一看是我,清癯的脸上露出惊讶牙的神色,关切地向道:“你怎么也起来这么早?”我微微一笑,毫不隐晦地说出了院我还要上天哪,不加强身体锻炼,说不定真的要变成‘旱鸭子’了。”

  “嗯,很好。不过,运动量一定要适当。不能消耗体力过大,否则对治疗不利。”

  我从秦副院长这似乎矛盾的话语里,体味到一个长辈的爱抚的心。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爱人,对外也称作老伴。这是魏丢丢同志,和咱们的女儿一样,也是个长翅膀的。”秦副院长的诙谐显然是为了讨得他爱人的欢心。

  “伯母,您好。”我俯身表示致意。

  “你好。”她伸出细瘦的胳臂和我握了握手。声音沙哑而无力。她说完艰难地挪动了一下上身,亲切地看着我说:“你一定是个老飞行员了吧?”

  我说:“跟男飞行员比,算中不溜儿的;在女飞行员中比,算得上是老一辈儿了。

  “孩子多大了?”

  “我还没结婚哪。?

  “瞧我问得多没水平。”

  “魏丢丢同志是响应党的晚婚号召。”秦副院长立刻补充了一句。

  “家里还有什么人?”

  “妈妈。”

  “多大岁数了?”

  “快六十了。”

  “身体可好?”

  “好,好。”

  “为什么没随军?”

  “她不肯来。”

  “一定是个刚强的女性。不愿依赖于任何人。不象我,离开别人寸步难行。”她脸上不由泛出凄然的云翳。

  “您是因为有病。”我赶忙说。

  “只好这样解释。”她控制着感情,微微一笑,”给你妈妈写信了吗?她来了务必请到我们家坐坐。”

  “嗯。”我机械地点点头,显得有些神不守舍……

  ――妈妈啊!

  从我记事那天起,妈妈就承担着家庭的重负。

  那时候,每当我看到与我同龄的孩子被他们的爸爸抱着,就不禁产生一种儿童特有的嫉妒,跑回家就连喊带叫:“妈――!妈――!我有爸爸吗?他为啥不在家?”

  妈妈的每次回答都是千篇一律:“有。打老蒋去了。”

  “人家的爸爸不去,为啥我的爸爸去呀?”

  我这个天真的提问,使我妈皱着眉头想半天也答不上来。最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一个小孩子家问这么多干啥?”

  那时候,我还没有个正式的名字。妈妈和爸爸都叫我“妞儿”。

  妈妈对我说,我爸爸是个识文断字的人,等他回来给我起个顶好听的名字。

  我记住了妈妈的话。天天盼着爸爸回来,给我起好听的名字,抱着我玩,也给我买好吃的东西。

  每到晚上,妈妈都在如豆的油灯下,纺线,纳鞋底,做军鞋。

  农村的夜静极了。风不吹,树不摇。除了窗台下不时响起几声蛐蛐的“啾啾”声和远处的狗吠声,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进入了梦乡。

  妈妈常说我是个“夜猴子”,一到晚上格外精神。

  我躺在妈妈对面的被窝里,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飞针走线。她那消瘦的脸上不时露出一股淡淡的哀伤。

  听说我妈是从外地逃荒到我们村来的。那年才十六岁。她的爹妈由于病饿交加,相继死在荒郊野外。是她拣了两块破炕席,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才算给二老送了终。

  我妈初到我们村时,已经瘦得皮包骨,别人都不肯收留她。那时,我爸爸在省城读书,他上无兄,下无弟,是我们魏家门里一棵独苗苗。我奶奶得了场大病,瘫在炕上,吃喝拉尿都要人伺候。我爷爷一来看我妈实在可怜,二来家里也需要一个人,便收留了她。我们家当时的日子虽然也很拮据,可是由于我爷爷会一手好木匠活,每天还能揭得开锅。另外,别看我妈妈长得瘦弱,干活却是把好手。缝补浆洗,挑水做饭,样样都拿得起来。她还会一手好针线活。特别是绣花,不论是绣鸳鸯戏水,还是绣喜鹊登枝,都栩栩如生。全村谁家娶媳妇和聘闺女,都请我妈去帮忙。

  我妈每天给我奶奶端屎端尿,从没说过半个脏字,比亲闺女还孝顺。爷爷和奶奶打心眼儿里喜欢她。过了两年,我妈已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闺女了。个儿也高了,脸模子也俊了。爷爷和奶奶一合计,就以我奶奶病危为名,一封信把我爸爸给诓了回来。选了个黄道吉日,就给他们成了亲。那时候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兴自由恋爱。

  哪料到,我妈妈他们婚后不到一个月,我奶奶真的病危了,发病的当天夜里就去世了。办完了丧事,我爸爸也就回省城了。

  第二年,我落生在这个世界上。

  也就在我“呱呱”坠地的前一个月,我爸爸在省立医学院毕了业。当时正值解放战争进入“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的阶段,我爸爸便随军南下了。……

  “妈妈,我爸爸长得是什么样?”我经常这样问妈妈。妈妈凄然一笑,说:“你就是爱打破沙锅问(璺)到底?告诉你也不知道!”

  那时我是多么幼稚啊!妈妈和爸爸满打满算,一起生活才一个月,一别多少年,难怪妈妈说不上来。

  幼年时代是非常富于幻想的。在我的幻觉里,爸爸是个张飞式的彪形大汉,长着满脸络腮胡子。他抱起我,亲着我的脸蛋儿,一边亲一边问我胡子扎不扎。我用手摸着他那象刺猬一样粗硬的大胡子,把脸躲得远远的,还倔犟的喊:“不扎!不扎!”

  “什么不扎不扎的!还不快睡觉!”大概是我喊出了声,妈妈朝我直瞪眼。

  我把梦幻说给妈妈听。妈妈说:“好乖,快合眼睡觉,说不定明天你爸爸就会回来。”

  事情也不知怎么那么巧。第二天,上面来了一个人,叫我妈到区政府去一趟。

  “我爸爸回来了!”我高兴得又蹦又跳。

  突然,我发现妈妈哭了,撩起衣襟擦眼泪。

  “妈妈,您怎么哭了?”我不解地问。

  “傻闺女!”妈妈一把抱起我,在我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亲得好疼哟!

  傍晚时分,光彩夺目的火红云象金凤凰似的刚刚抖开好看的翅膀,就被从西山后面涌过来的乌黑的雷雨云吞没了,天空一下子变得暗淡了许多。起风了,卷着树叶草屑的黄风带着浓重的凉意猛扑过来。

  ――妈妈到区政府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呢?

  我不顾爷爷的阻拦,跑到村口,站在打谷场的碌碡上,踮起脚跟儿,翘首眺望,左看右看也不见人影。

  沉闷的雷声由远而近,震得人心里阵阵发紧。蚕豆大的雨点稀稀疏疏地落下来,打得地里的庄稼噼啪作响,使人感到有一种恐怖感。

  爷爷急火火跑来,要我赶快回家,说是淋了雨会得病的。我喊着嚷着执意不肯回去,非要等我妈回来不可。爷爷没有办法,只得把蓑衣披在我身上,自己在雨地里淋着。

  就在这时,我妈妈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

  妈妈回到家,坐在炕沿上,一声没哭,一滴泪也没掉。她两眼呆呆地瞪着黑黝黝的屋顶,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下嘴唇被上牙咬出了血。我哪里知道亲爱的妈妈正以她超人的力量抑制着巨大的悲愤、委屈和心酸啊!

  我趴在妈妈胸前,使劲摇晃着她的胳臂,放声地哭喊着:“妈!妈妈!您怎么啦?您说话呀!”

  妈妈一动也不动,好象变成了个木头人。

  爷爷过去是很少到我和妈妈住的屋子里来的。这回站在我妈面前,哀声地劝说道:“妞儿她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谁叫我养这么个混帐东西!你可要想开点呀!你要有个好歹,妞儿可怎么活呀!”

  我妈还是咬着嘴唇不说话。那双呆滞的目光,盯在炕桌上的一张纸上。

  爷爷又说:“俺知道你心里委屈得慌,你就放声哭吧,哭出来心里会豁亮一些。”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顺着嘴角直流血,硬是不哭出声来。

  爷爷急得火冒三丈,跑到院子里直着嗓子骂大街。骂我爸爸是陈世美,黑了良心,败坏了门风,丢了祖宗的脸。并且还说要到县里告他去。如果县府不管,他就一头撞死在县衙的公堂上。

  我妈怕把我爷爷气出病来,反倒回过头来劝他。说我爸爸在官场上做事;身边需要个模样长得俊又有文化的人当帮手。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一口袋,又没有见过大世面。还说自己生就的是吃杂粮的命,到城里整天吃大米白面反而不习惯。还说王宝钏在寒窑住了十八年,没病没灾,身子骨满结实,结果当了娘娘以后,才活了十八天。说自己象王宝钏一样是受苦的命,享不了清福,到城里当太太会折寿。并且讲自己离婚不离家,一辈子不再嫁人,要把我拉扯大,要对爷爷养老送终。

  爷爷从那以后,突然老多了,目光呆滞了。

  而妈妈每天闷着头拚命干活,以无休止的劳动造成的极度疲劳来祛除心灵的伤痛,麻醉能够引起悲哀的神经。我呢,从那天以后,我仿佛突然长大了许多,懂事得多了。我知道,爸爸不要我们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听到妈妈一面拍着我的身子,一面轻轻地唱着:

  小白菜呀,

  叶叶黄呀。

  从小死了,

  爹和娘呀。

  这声音如泣如诉,反倒使我久久不能入睡。

  不久,妈妈给我起了个正式的名字――魏丢丢。

  我上了小学以后,听说我爸爸解放后就转了业,在南方一个大城市的医院工作。还出过国,留过洋。后来跟一个比他小十来岁的女大学生结了婚。

  妈妈明明知道我爸爸是喜新厌旧。进城了,地位高了,瞧不上农村土里土气的媳妇了。可是,她总是说自己跟不上趟,从来没有听过她怪罪和咒骂我爸爸。……

  ――爱情在妈妈年轻的心房里过早地泯灭了。

  ――妈妈不幸的命运刀刻般地铭记我的心里。

  十

  据医护人员讲,秦副院长通常是每周到科里来会诊一次。

  可是,这已经是秦副院长一连三天到我住的房间来“查房”了。

  事情超出惯例就会引起人的猜疑。

  看来我的病决非一般,否则怎么会引起院方如此重视?如果是小毛病,秦副院长是不会跑得这么勤的。

  “秦副院长,我到底是什么病?”我实在适应不了住院这种寂寞的生活,也实在受不了院方对我采取的这种“封锁政策”,声音里带出明显的不满情绪。

  “不要急嘛,等化验报告来了就知道了。”秦副院长以长辈人的慈爱目光看着我,眼里满含着安抚的微笑,说,“过去毛泽东主席给刘观澜先生的信中有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完全不着急’。中医讲:‘忧愁者,气闭塞而不行’,有损于‘正气’,而使‘邪气’入侵。如果愤急不平,怒火勃发,会‘阴血气耗,肝火更旺’。既伤肝,又伤神,由此而会引起疾病的。”

  “怎么会不急呢?再这样蹲着‘养膘’,翅膀飞不起来了,也够‘出口’标准了。”我说了句玩笑话,借以冲淡因我方才的不恭制造的沉重气氛。

  秦副院长好象看出了我的心理,巧妙地说:“听你们管政委说过,飞行员大都是直性子。用你们的行话说,叫作‘捅条擦炮管――直来直去’。我特别喜欢你们这种耿直坦率还带点火药味的性格。它体现着一种未琢的丽质。遗憾的是,‘文革’一场,一些人变得世故了。阿庚奉承,吹吹拍拍,顺情以媚,顺势以谤。这种风气不矫正,一个民族的强健肌体就要受到质的损害啊!”他深为感慨地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谦逊地一笑,“扯远了,对不起。”“爱,就是永远也用不着说对不起。”珊珊一进屋,接过秦副院长的话茬说一句。

  “就是你会调皮。”秦副院长佯怒地白了珊珊一眼。珊珊辩解地说:“这是一本外国小说里讲的一句话,版权又不属于我。”

  “你不是要考‘医大’么,应该多看点专业书籍。”

  “我是为了活跃神经细胞,有助于增强记忆力。”

  “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理论?”

  “这是刚发表的‘范氏定律’。”珊珊说完咯咯地笑了。“这么说,我就是第一听众了?”秦副院长临走用手指点了一下珊珊的脑门,“你这个调皮鬼!”

  秦副院长走后,我责怪地对珊珊说:“你怎么对秦副院长说话那么随便?”

  珊珊一提眉梢,说:“怎么啦,不是很正常吗?”

  我说:“我看有点放肆!”

  珊珊嘲弄地一笑谁象你们当‘大兵’的,不要说见了师长军长,就是见了个小连长,也‘喀嚓’一个立正:‘报告长官,在下魏丢丢,听候训示!’那个小连长一看面前站着个漂亮的大姑娘……”

  “是谁又说我们的坏话哪?”门外一个粗嗓门,打断了珊珊的话。

  ――管政委来了。

  “政委,您好。”珊珊羞涩地鞠了个躬,一吐舌头作了个鬼脸,扭头跑了出去。

  管政委看看珊珊的背影,含笑地说了句:“典型的现代青年人的性格。”

  “政委,您怎么来啦?”我急忙问道。

  “怎么,不欢迎?”管政委反而“将”了我一军。

  “哪儿呀!我是说您现在是师政委,比大航校当大队政委那会儿担子重,工作多,时间宝贵。”我嘻笑着解释。“我再不来,非进军事法院不可!”管政委说得很严肃。

  我听了不禁一怔,惶悚地问道:“怎么啦?”

  “还不是你们团那些‘娘子军’。昨天,都跟我争着吵着要到医院来看望你。我对她们说:你们要是都去了,那你们团就等于解除了战斗力。如果万一有情况,飞机上不了天,贻误战机,还不军法论处?”

  “您就是爱开玩笑。”

  管政委脸蛋子一拉,认真地说:“这可不是开玩笑!是关系到脑袋搬家的问题。所以我就哀求她们说:你们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条老命吧!我还告诉她们,你们每个人想给丢丢说点什么,尽管写信,我预备个麻袋,保证一封不剩地全部装上。而且还要一封一封地亲自交给她。这样,最后才算达成了协议,真是谢天谢地!”

  “咯咯咯……”我忍不住笑弯了腰。

  “给。”管政委把一个军用挎包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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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冰心奖创办二十一周年,我们献上这套“冰心奖获奖作家书系”,用以见证冰心奖二十一年来为推动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贡献。书系遴选了十位获奖作家的优秀儿童文学作品,这些作品语言生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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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张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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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花子蜕变成小红军的故事,展现乡村小子成长为少年特工的历程。读懂那一段历史,才能真正读懂我们这个民族的过去,也才能洞悉我们这个民族的未来。《少年特工》讲述十位智勇双全的少年特工与狡猾阴险的国民党...

  • 角儿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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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钟山  

    文学小说 【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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