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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码头父子情

  这天,夜的大鸟展开黑色的巨翅忽地将火红的晚霞收拢,天地间也顿时变冷了。方才还鸡鸣犬吠和炊烟缭绕的华表村变成了一抹钢青色的剪影,凝固在深邃的天幕的背景下,没有了生气。在渐渐寥落的星空,一弯冷月眨着凄凉的眼,单调的蛙声和嗡嗡唧唧的虫鸣加之屋前小河的呜咽,显得分外苍凉、冷瑟和凄恻。这种夜晚,似乎存心以一副愁兮兮冷凄凄的脸叫人们看。

  时至午夜时分,已经劳累一天的周雪影刚刚入睡,依稀听到门口响起迟疑而又怯懦的敲门声。

  “嘭——嘭!”

  “嘭——嘭!”

  敲门声节奏很慢,力量又很轻,仿佛手掌挨到门板会烫着。

  “是他?”周雪影心里一怔。她立刻断定敲门人是丈夫张式春。可又转念一想,不对呀,他已经到金华工作去了,前不久回来过一次,走的时间并不长,怎么这么快就又回来了呢?家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孩子们也没闹病,他回来干什么?

  “嘭——嘭!”

  门板又轻轻地响了两下,节奏还是那么缓慢。

  “谁呀?”周雪影核实地问一声。

  “我、我。”门外果然响起张式春怯怯的声音。

  周雪影一听真的是张式春,心里顿时擂开了小鼓,怦怦直跳,似乎有一种什么不祥的预兆。可是,会出什么事儿呢?她感到有点怕。她觉得自己在穿衣服时手有些抖。这年月,是多事之秋,想不到会突然出什么变故。

  门外处,疲惫不堪的张式春裹着一股冷风冲进了屋。

  “你、你、你怎么回来啦?”周雪影见张式春背着个行李包,不禁惊愕地问。

  张式春放下行李,大概是渴极了,先到厨房舀了瓢凉水,咕咚咚喝进肚,转回屋,像个被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坐在床边。

  “你可说话呀?”性急的周雪影顾不得问张式春吃饭了没有,急切地大声催促。

  张式春不安地看一眼床上睡觉的孩子,乞求般地压低声音:“你、你小声点。”

  “问你为什么回来,你总不说,我能不急吗?”周雪影抱怨。

  “这么晚了,又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明天再说吧。”

  “不行,晚点怕什么!”

  “我是怕把周玲他们也都吵醒了。”张式春示意地看了看隔壁的小屋。

  “他们又不是外人,把他们吵醒了怕什么?快告诉我,为什么事儿回来的?”

  张式春吞吐再三,见周雪影急得不行,才鼓足勇气说:“我被人家开除了。”

  “为什么?”周雪影浑身一哆嗦。

  “他们给我扣上了现行反革命的帽子。”

  “现行反革命?”周雪影听到这个可怕的字眼儿,好像看到一条“嗤嗤”地吐着红红的芯子的毒蛇,感到头发根子发奓,如果是在白天,准能看到她的脸没了血色,她的嘴唇吓得连连抖动地说,“你、你干什么坏事啦?”

  “我没干什么坏事。”张式春分辩。

  “你没干什么坏事,他们凭什么说你是现行反革命?”

  周雪影越说越气,目光似锥,狠狠地刺着张式春。

  衣冠不整的张式春,好像几天没洗脸一样,脸色发锈发乌,往日的白净脸变得胡子拉碴的,两眼罩满了血丝。

  他张了几次嘴,才呜呜噜噜地说明原委,那是一件既真实又荒唐的悲剧。

  张式春随同妻子和儿女由青田县三溪口村来到瑞安县华表村,本来就少言寡语的他变得更加沉默了。他虽然在农业社担任统计,较之在三溪口村干力气活要轻松了许多,工分也挣得多了,但是他总感到胸口像压着块石头,发沉发闷,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

  张式春有心事!

  对于张式春的心事,周雪影早已看在眼里。常言说:“知夫莫如妻。”

  张式春的心事,一方面是因为总牵挂着自己的“历史问题”。对于他过去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军官,华表村的干部显然也知道,只是因为他有文化,才让他在农业社当了统计。虽说统计并不掌握着农业社的经济命脉,也不属于农业社的核心人物,但总是要尽量选政治上可靠的人担任。而他既有“历史问题”又是个“外乡人”,万一再来个什么运动,把他说成是“混到革命队伍里的历史反革命”怎么办?那年月,什么都可能发生。还有,一个大男人,不守着自己的父母,不在自己的老家,却跟着老婆跑到小姨子家来了。了解内情的知道他们一家到华表村来是颇有点“逼上梁山”,实属无奈;不了解底细的人肯定会戳他的后脊梁,不讥诮他是个窝囊废才怪哩!作为,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一个有血气的丈夫,从青田县三溪口村到瑞安县华表村本身就使自己的自尊心受到难以释怀的伤害!而这种伤害是无形的,而且往往只有置身其中才能够感受得到这种伤害的严酷。

  为了使张式春摆脱终日笼罩在心灵上的沉重阴影,同时也为了生活得宽裕些,周雪影背着张式春,四处写信打听与张式春原先在国民党部队一起开汽车的人的下落。不久得知,有一个叫蒋英柱的人,过去是张式春所在运输排的汽车兵,如今在金华汽车运输站当站长,便立刻致信于他,直率地述说了张式春这些年的景遇,希望他在可能的情况下给张式春在运输站安排个工作。

  事情的成功往往在争取一下的努力之中。

  周雪影的努力没有白费。

  信发出不久,便收到蒋英柱的复函,告之运输站正缺少像张式春这样既有熟练驾驶技术又懂汽车修理的人,希望他从速成行。

  当周雪影将这个喜讯告诉张式春时,他那许久以来阴郁的神色似云破天霁,豁然晴朗。

  于是,张式春辞掉了农业社的统计。

  于是,周雪影当即给张式春打点行囊,并且再三叮嘱他,开车务必要小心谨慎,千万大意不得;平时要多干事少说话,以防言多语失;待人处事要多长个心眼儿,害人之心不可有,而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年半载的没有特殊事情不要回家,给单位领导和同事们留下个好印象。

  周雪影可谓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而把方方面面想到的也都说到了。

  张式春“嗯”、“嗯”地应着,表示一定谨记在心。

  张式春到了金华汽车运输站,蒋英柱看到久别重逢的老友,两双握在一起的手铁钳似的“咬”着久久不放,仿佛在说明任何表示欢迎感谢一类的辞藻都是多余的。

  这是两个老军人个性的折射。

  这是两条实在的汉子的语言表达形式。

  张式春被分配的差事是开汽车。

  这时,新中国的车轮已被共和国巨人之手推动到“大跃进”的疯狂旋转的年代。

  张式春驾驶的汽车轮子也昼夜不停地飞奔。

  论张式春的薪水,与他在华表村当统计时不可同日而语,实属鸟枪换炮。

  张式春每月的基本工资为三十七元伍角,加上跑长途等各种补贴,一个月能拿到六七十元。

  这个收入相等于当时部队的营级干部。

  张式春的生活极为俭朴,从来不枉花一分钱。他把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钱全部寄给周雪影。

  此时的周雪影已经在距华表村不远的南垟幼儿园工作。由于她生性活泼,能歌善舞,自编自导少儿节目,把这个拥有六十个孩子的幼儿园搞得有声有色,生气勃勃,一举成为整个莘塍公社幼儿园的典型,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

  周雪影由此也成为莘塍公社一个耀眼的人物。

  张式春和周雪影景遇的巨大变化,给一家人的生活带来的是富裕和欢乐。

  而这种变化是他们这些年眼巴巴可望而不可即的呀!

  所以,张式春和周雪影都倍加珍惜。

  然而,几个月后,张式春所开的汽车的中轴突然出现一道裂纹。这道裂纹只是依稀可辨。如果不是张式春对汽车格外注意擦洗和检修,一般是难以发现的。

  满载货物的汽车没日没夜地跑,许多地段路况凹凸不平,整个汽车像夯似的被抛起又被按下,断裂中轴的事儿屡见不鲜。

  张式春根据多年的经验判断,觉得中轴的裂纹属于轻度损伤,焊接一下便无大碍。再说,上面提出的口号是“鼓足干劲,大干苦干,一天等于二十年”,要是把汽车中轴出现裂纹的情况报告给站里的领导,把汽车送到修理厂焊接,少说也需要四五天时间。这样不仅影响运输任务的完成,而且个人的经济收入也因此受损。

  于是,张式春利用运送物资的中途休息间隙,找了个修理站,将中轴的裂纹焊接好。

  可是,过了两个多月,在中轴的焊接部位又出现了裂缝,并且比第一次的裂纹要明显得多。

  怎么办?

  张式春思索有顷,认为这次的裂缝虽然较之第一次的裂纹对中轴的损伤要大,但只要焊接一下仍不会出什么问题。于是,便又来了个如法炮制。

  就在这时,蒋英柱出事了。

  张式春听说后,脸吓得煞白。

  蒋英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蒋英柱的犯罪行为是:他所管辖的运输站发生了一起车毁人亡的恶性事故。上级调查组用阶级斗争的放大镜经过“顺藤摸瓜”,发现蒋英柱过去曾是国民党辎重部队的汽车兵,便被视为“隐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从而将其打成“现行反革命”,开除公职,遣送回原籍,交给当地政府和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

  张式春的心像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似的,又空又疼,还有一种惶恐中的迷茫和困惑。

  眼下,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去年刚刚进行了声势浩大的“反右”斗争,几乎一夜间揪出成千上万个妄图“推翻共产党领导”的“右派”;同时,据报刊和电台宣称,在台湾的蒋介石,疯狂叫嚣要反攻大陆,不断向东南沿海空投武装特务,还派U-2高空侦察机到大陆进行军事侦察,搞得大陆秣马厉兵,枕戈待旦,全民皆兵。据有人透露,上面有精神要对原在国民党部队的人严加注视,以防沉渣泛起,与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图谋里应外合。

  蒋英柱无疑是在这种政治背景下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

  可是,运输站发生车毁人亡事故,与蒋英柱这个当站长的究竟有多大的直接关系呢?汽车又不是他驾驶的!如果说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那只是从领导者的角度,说明对本站的驾驶人员的安全观念教育不够,充其量给个处分或者免除领导职务而已,总不至于他这个当站长的指使那个司机拿自己的性命去人为地制造车毁人亡的事故吧?况且,这辆汽车上装的是农产品又不是军火。

  这是一件冤案!

  耿直的张式春为蒋英柱蒙受的不白之冤愤愤不平。

  就在蒋英柱离开运输站时,张式春不但不怕沾包地送他,而且还斗胆当着别人的面儿送给他十元人民币作为盘缠。

  这就为张式春的厄运埋下了难以补救的祸根。

  不久,张式春驾驶的汽车的中轴出现了第三次断裂。

  这一次张式春依然想自己焊接,却没有成功。

  无奈,他只得报告给运输站的新领导。

  谁知,新领导来了个“亲口吃梨子”,看罢中轴的断裂处,那两条倒八字眉蓦地吊起,声色俱厉地质问:“张式春,你老实交代,过去中轴断过没有?”

  张式春据实回答:“断过。”

  “几次?”

  “两次。”

  “过去你给哪个领导报告过?”

  “哪个领导都没有报告。”

  “你为什么不报告?嗯?!”

  “因为我觉得是轻度损伤,自己焊一焊就没事了。”

  “你还想骗人?嗯?!”新领导牙一龇,样子凶得像个东北虎,大声咆哮道,“如果你不是有意破坏,怎么会有那么大胆子自作主张呢?现在是事实胜于雄辩,中轴断送在你手里了,你不是有意破坏是什么?”

  张式春感到大事不好,嘴唇吓得哆哆嗦嗦地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新领导结合张式春和蒋英柱过去同为国民党部队人员,如今又与蒋英柱相继“制造”了车毁人亡和断轴事件的情况,认为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破坏活动”,张式春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开除出运输站,责令其回原籍劳动改造。

  “你……你真作孽呀!”周雪影听罢气得直跺脚,哭诉地说,“实指望你到了金华,有了工作,我们一家人从此能过个舒心的日子了,可你又出了这样的事儿,要叫生产队干部和社员们知道了,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呀?”

  张式春见周雪影双手捂面,两个肩胛一耸一耸的,哭得很伤心,他懊丧地蹲在地下,双手抱头,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夜,张曼新一家人几乎都没有睡。

  夜的混沌和冷瑟在屋里充斥,在一家人心里发威。四周是那样的沉寂,仿佛整个苍白的夜空都在蚊虫颤抖的哭诉声中战栗。

  转过天来,张曼新家往日的欢声笑语不见了,一家人脸上似乎一夜之间挂了霜。一家人默默地起床,默默地吃饭,居然连曼君、曼林去上学都是默默地,无论大人还是孩子心里都一片沉重。

  这沉重源于周雪影与张式春“摊牌式”的谈话所涉及到的一个严肃问题:即要张式春独身一个回青田三溪口村。

  起初,张式春叫苦不迭,脸上的神色惊愕中满是悲苦。

  是呀,怎么会不叫张式春发自内心感到惊悸呢?

  他倘若孑然一身回到青田三溪口村,虽说可以腆着脸与父母一起生活,但由于父母已年迈体弱,加之原本就不欢迎他,日子可怎么过呀!他每天到田里干活,疲惫不堪地回到家,冷屋子冷床,衣服脏了要自己洗,破了要自己补,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又叫谁伺候?进进出出,形单影只,得不到妻子的温存,享受不到家庭的温馨。冷清,寂寞,苦闷,孤独!可是,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够熬出头呢?一年?两年?或者三年五载?

  为此,张式春问过周雪影:“我、我什么时候回华表?”

  周雪影不动声色地答:“说不准。”

  说不准岂不意味着无限期?

  于是,张式春再三要求周雪影叫他留下来。

  然而,周雪影对叫张式春一个人回三溪口村的态度却是板上钉钉。

  那么,是不是周雪影不讲夫妻情义,是铁石心肠呢?

  否。

  其实,周雪影此刻的心里也在呜咽,也在悲泣。

  但是,她不这么决断不行呀!

  本来张式春曾为国民党部队的军官,这次又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全家人肯定会受到株连。除了张曼新以外,曼君、曼林和曼萍都在上学,将来无论是升学和工作都要受到影响,张曼新上不了中学不就是前车之鉴么?再说,周玲和古炎夫妇都是人民教师,是国家公职人员,家里“窝”着个“现行反革命”,在这种特殊的年代,怎么会不受到株连呢?

  故而,周雪影权衡利弊,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为了妹妹和妹夫,只得横下一条心,叫张式春一个人回青田三溪口村。

  同时,周雪影也知道,张式春一个人回青田三溪口村,孤苦无助,困难一定很多。但是,为了孩子,再苦再难也得忍着呀!

  父母为孩子什么都可以舍弃。

  父母因生了孩子使生命得到延续。

  父母因生了孩子使夫妻感情下了地狱。

  父母大都为了孩子而活着。

  最后,周雪影与张式春经过三四天拉锯似的交谈,张式春只得含悲忍怨地同意回青田三溪口村。

  这天夜晚,灰蒙蒙的天空挂着一弯冷月。野马般的乌云,驰来荡去,不时将那弯泪滴般的冷月罩住,使夜空变得愈发惨淡、苍白和悲凉。

  突然,在张曼新家的木板门上不知是爬着一只蝙蝠还是一只大甲虫,“嘎吱嘎吱”地在咬噬着什么,于万籁俱寂的深夜中像老鼠啃瓷器一样,使人觉得心里被刀子刮一样难受。

  一直没有入睡的张曼新恼怒地想翻身下床,冲到屋外,将这个可恶的杂种抓住撕碎。可是又一想,不能起来,那样会打断父母临别充满伤感的谈话。

  不知什么时候,张曼新睡着了。

  蓦地,“噼噼叭叭”的雨点击打面颊的痛感,使张曼新猛地张开眼帘。

  “呀,是父亲的眼泪!”张曼新愕然地睁大了眼睛。

  已经穿好衣服的张式春,又俯下身子,在熟睡的小儿子曼林额头吻了吻,又在女儿曼君和曼萍的脸上亲了亲,两行热泪像屋前的河水,无声无息地流淌。

  张式春以无比眷恋的目光看了看儿女,又看了看似乎酣睡的周雪影,压抑悲伤地叹息一声,迟钝而不堪重负地背起一个小行李卷,手拿一把黄油布雨伞,打开沉重的木板门,然后又回头看了看屋里,神色黯然,满脸凄楚。

  张曼新觉得在父亲张式春迈出门的一瞬间,母亲周雪影翻了个身,似乎要起床但却又躺着没动,只是随着翻动身子时床板发出的“嘎吱”声依稀伴有一声无奈的叹息。

  母亲为什么不起床送父亲?是她这几日一连几个夜晚与父亲长谈过于劳累而没有惊醒?还是送父亲怕叫外人看到?此时的张曼新心里恨他母亲,感到母亲对父亲太绝情。

  总不能叫父亲这么孤苦伶仃地一个人离开华表村呀!

  清晨,外面的天气那么凉,父亲不但没吃顿离别饭,就是连口热水都没喝,是空着肚子上路的呀!妈妈呀,妈妈呀,难道您就这么忍心让父亲走么?

  张曼新想到这里,鼻子一酸。

  他急忙翻身下床,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出屋子,见张式春已经走过桥头长着一棵古樟树的小桥,便撒腿追了上去。

  张式春乘船的码头叫汀田,距张曼新的家不到三华里。

  张式春在刚离开妻子儿女时,步履很沉重,可是当他拐过小桥,脚步突然加快,似乎生怕一旦叫村里人看到问起来说露了嘴。

  当张式春接近汀田码头时,两条腿骤然被张曼新一声凄厉的呼唤钉在了原地。

  “爸爸——”

  凄厉的喊声在冷瑟的清晨格外震耳。

  “曼新!”张式春惊喜地一个急转身,见张曼新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连忙迎上去几步,定定地看着儿子,“你怎么跑来啦?”

  张曼新忍着呜咽说:“爸,我来送您。”

  “谁叫你来的?”

  “是我自己偷着跑出来的。”

  “儿子,爸爸的好儿子!”

  “爸——”

  张曼新与张式春抱头痛哭。

  但是,以理智战胜感情的张式春强行抑止住悲伤,擦了擦眼泪,叮嘱地对张曼新说:“曼新,爸爸为什么一个人回青田,你大概也知道了。你千万不要怪你妈,她叫我离开你们,是怕因为我的问题牵连你们,完全是为了你们好呀。唉,干不怨万不怨,都因为爸爸的命不济,也太不给你妈作脸了。你妈看不起我,你外婆和你姨妈也看不起我,我在华表成了个多余的人。”他说到这里仰面朝天眨眨眼,把满眼的泪水咽到肚里,嗓子沙哑地接着说,“孩子,爸爸告诉你,我这大半生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也没犯过共产党的法,爸爸太冤枉,死也不会瞑目呀!”

  “爸,我知道。”张曼新睁着泪眼看着父亲,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

  张式春控制不住伤感地欷欷着,充满悲哀地说:“孩子,你一天天大了,要记住,华表不是我们张家的久留之地,以后如果有机会,就远走他乡吧。”

  “嗯,嗯。”张曼新用力地点着下颏儿,似乎把父亲对他的嘱咐一字不落地咽到肚里。少顷,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爸,宁夏在什么地方?”

  张式春闻听一怔:“你问这个干什么?”

  张曼新告诉张式春,他在莘塍镇看到一条大标语,上面写着“广大青年要响应党的号召,支援宁夏回族自治区社会主义建设”,并且他还看了一个新闻纪录片,叫《军垦战歌》,自己想报名支援边疆。

  “给你妈说过吗?”张式春不禁问。

  张曼新答:“没有。”

  “还是给你妈妈说说,听听她的意见。”张式春接着告诉张曼新,宁夏在我国西北方向,南宋时称西夏,爱国名将岳飞的诗《满江红》中“踏破贺兰山缺”的贺兰山就在宁夏。至于宁夏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没有去过,说不上来。

  “爸,我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宁夏是穷是富,是好是坏,我都想去闯一闯,总比在华表受歧视强。”张曼新说这番话时,紧紧咬着牙帮骨,两腮暴起一道石岸般坚实的肉棱子,一副慷慨悲歌的神态。

  张式春见张曼新决心已下,不无悲怆地说:“孩子,你要到了宁夏,孤身一人,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呀!宁夏与浙江相隔万里,爸爸也帮不了你什么。不过,你要不走,在华表生活下去也难呀!孩子,那你就逃命去吧!”说完,重重地垂下那双备尝磨难和辛酸的眼睛,红着眼圈,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

  “爸,您一个人回三溪口村,要保重身体。日后我要在宁夏呆住了,就接您过去。”

  “孩子,多亏你一片孝心!”

  “爸——”

  “孩子,我走了,爸爸对不住你们呀!”张式春垂着手,一脸负疚之色。

  “爸——”

  张曼新见父亲转过身去,感到从此他和父亲将天各一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这种生离比死别还令人难以忍受呀!他忽地跑过去,抱住张式春,放声大哭。

  “曼新,我的好儿子呀!”

  “爸爸——”张曼新爆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哭叫。

  父子二人震天动地的恸哭在一起,异常惨烈,哀痛至极,撕人肺腑。

  四年以后,张曼新将处境艰难的父亲张式春接到宁夏前进农场工作。身心交瘁的张式春于一九七七年夏天因公逝世在西北黄土塬上,走完了他悲苦凄凉的一生。

  父亲去世后,张曼新将张式春的骨灰盒抱回家放在自己屋里。他觉得父亲的大半生太孤独,他要陪伴父亲几日,对父亲的在天之灵尽儿子的几分孝道。他怕父亲冷了,就把骨灰盒放在被子里,与自己的身子贴在一起。

  农场的夜晚,除了偶尔响起几声狗吠,似乎整个世界都死了。依稀间或有咝咝沙沙的声响,空灵,缥缈,似高天的远风,似大漠的沙动,又似玄妙的天籁,在夜的祭坛上奏出一首悲切的挽歌。

  张曼新告诉笔者,在汀田码头与他父亲分别时,是不会想到将来把他父亲接到宁夏并且他父亲会很快与世长辞的。这或许叫做谈话中的时空转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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