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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个沙漠中的意大利人

  后来程程细想起来,有些事情的发生,竟然是没有任何预兆的,一切都是那样突如其来,不容考虑。即便事后再度回想,仿佛还是不存在任何因由。比如说,那个叫做亨利的人。

  是个秋天,程程与大李去敦煌度蜜月。两人都是头一次来沙漠,又遇上了接连两天的沙暴。一直等到第三天下午,风沙止了,大李背起相机,要替程程拍些艺术照。他们在鸣沙山下发现了一堵石块垒起的墙。都是些被磨平了棱角、类似于椭圆或者准圆的石块,石块与石块之间又嵌进了好多沙子。程程伸出手,摸着那些石头,回头对大李说,这就是风沙作用的缘故吧。这时,恰巧又有一阵风刮过去,大李转过身避了避,也就没有去回答程程的问话。而程程却又忽然想起了前一阵子去过的一个海,在海边上有很多卵石,也是圆圆的,都是给浪一再冲上沙滩,在这之前又是被海水冲蚀了又冲蚀的。程程就想,在这一点上,水与风倒是有着非常接近的功用。

  程程记得,那堵墙的质感非常之好,那种石质圆润与坑洼的美妙映衬,几乎就类同于神斧,而石色黯淡中又有种金属般的沉积感,肉眼望去有着油画的效果。这堵墙出现在鸣沙山下,显得有点奇怪,不是太合理的样子,但它就是那样突兀地存在着,让人多看上几眼,便也就彻底地认同了。于是两人就改变了上鸣沙山月牙泉拍照的计划,决定在石墙前先拍上几张。

  没想到这一拍就是整整两卷胶卷。程程先是莫名的显得神色忧郁,怎么也笑不起来,衬着石墙,就如同着一位忧伤女神。大李说,程程你笑笑呵,我不喜欢你苦着脸。程程就咧开嘴笑,但仍然好像还是有不对的地方,大李又想了想,说那可能就是石墙吸光的缘故了,因为如果是白墙的话,它便会反射光,而深色墙壁便就是吸收光了,它衬得人脸色发黯,一副伤感的模样。这样想通了,两人就决定合作拍一组表现忧伤的艺术照。想想看,背后是一堵沧桑石墙,再后面是白茫茫一片大戈壁,在正午的烈日下,人们会产生牛羊遍野的幻觉,还有草,风吹起来的时候,漫天飞起的沙粒就常常使人想起绝望的风中之草。

  到了确实应该上鸣沙山拍月牙泉的时候,两人这才发现,随身带出来的胶卷已经不够了。若是回旅社拿,就必定会耽搁时间,而此刻夕阳正笼罩在鸣沙山的五色沙子上,它们闪闪烁烁,瑰丽异常,正是一天中鸣沙山最为美丽的时刻。两人都有些犹豫与不舍,默默对视了一眼,而就在他们站立的地方,能够非常清晰地听到鸣沙山上由于流沙相互撞击、摩擦而发出的细小的声音。有人正从鸣沙山往下走,又有人正在向上攀行。大家都知道,这是一天中鸣沙山最为美丽的时刻,在这样的时刻里,极目四野,人影崇崇,有着一种细密到极致的沙的响动,就像一只、就像许多只沙漠中的鸟,响动着,鸣叫着,为着很多年以前的一桩心事。虽然这声音很快又被茫茫戈壁掩去并吞没,却仍然还是引起了程程的一些联想,仿佛它正是为着要去附和什么的。在程程的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亨利就是在那时候忽然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的。因为配着鸣沙的奏响,后来程程回想起来,他几乎就像一个瘦长的音符在沙漠里跳动。他走动的姿式非常奇特,轻盈而跳跃,手臂与腿又都很长,每走一步都有着一种夸张的戏剧化的意味,就如同绳索牵着的皮影,而那种骨结与骨结之间并非很灵动的跨越,又有些类似于木偶的感觉。

  你们好。亨利讲一口非常古怪的转了腔调的中文,这让程程和大李不由得都吓了一跳。虽然在这沙漠地带,前来游览的外国人绝不在少数,到处都能见到苍白的皮肤,肉红色的皮肤,淡黄色的头发,棕麻色的头发,还有那些淡得透明几乎形同于鬼魅的瞳孔。这些都一点也不奇怪。他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任何一个场合,说话,照相,惊叫,甚至于同样的顶礼膜拜,他们是这中国佛教圣殿里成群结队的奇怪与异色。但亨利不一样。然而亨利究竟又奇怪在哪里,程程与大李一下子也讲不清楚了。在直感上他们甚至还觉得,亨利好像还比他的那些同胞们更能与这戈壁、洞窟、壁画以及塑像相协调与融合些,但也恰恰正因为此,他才显得更加奇怪了,就像他不说外文,却讲一口古怪的中国话一样。

  你们叫我亨利好了。亨利说,他戴了一顶黄颜色的遮避风沙的帽子,帽沿压得很下,所以看不清他的眼睛。

  程程和大李愣了一下,连忙也说,你好,亨利。

  接着亨利就告诉他们说,他来自地中海。

  你们去过地中海吗?亨利忽然又猛烈地歪了下头,动作夸张地问道。

  没有。大李说。

  我们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但我们知道那个海,是非常美丽的海。程程又说道。

  亨利点点头,像是对他们的回答表示了满意。亨利又说他这次是沿着丝绸古道过来的,亨利说他一路上看得最多的是四样东西:沙,草,还有牛羊,但是很少有人,总是谷野荒凉,村烟稀少。亨利忽然又冒出来这样两句习语,他讲得有些生涩,字与字的停顿也不太准确,有点像是事先背出来的。

  到了敦煌以后才开始看到好多人了。亨利又说,就像一场梦猛的醒了。

  程程后来常常会想起亨利说的那句话,亨利说,他沿着荒凉的丝绸古道进入沙漠绿洲、他此行的目的地敦煌,亨利说进入敦煌以后,他突然看到了好多人,大都是画在洞窟的壁上,或许是千佛的塑像,还有就是源源不断的旅游者,接着他就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他说到了敦煌以后,他觉得就像一场梦猛的醒了。程程一直弄不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因为这明显的不符合常理,只要到过敦煌的人都知道,那种美丽的佛光、佛之说法最严肃的时候,飞天们用所有的姿式随意飞翔空中,因为心内欢喜而尽情舞动、洞窟中佛手形态所象征的佛陀的开悟力量,以及苍茫戈壁中洋溢着的庄严神秘的宗教气氛,都是无不令人感到深深震慑并且如坠梦境的。程程刚来敦煌那天,就看见有好几个人在九层楼前双膝着地,失声痛哭,程程想,这除了灵魂被宗教艺术的鬼斧神工所慑取,被那种巨大与荒凉的执着所震撼以外,一定还有着某种类似于“梦游”的幻觉。一定是有梦的。程程想。所以程程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亨利说,到了敦煌以后就像一场梦醒了呢?有时候程程就对自己解释道,可能亨利讲的是另外一层的意思。

  与亨利聊了一会儿后,天光渐渐暗了。那样的光线下就不再有拍照的可能了。也不知怎的,大李与程程忽然都有些释然,仿佛希望完全破灭之后,被希望所纠结的痛苦也就随之散去。两人谈兴渐浓,倒愈发觉得眼前冒出来的这个外国人亨利有些特别的可爱之处,大李表示遗憾地说,自己是与身边的这位姑娘一起来这里度蜜月的,可惜今天相机里的胶卷用完了,要不倒是很想与亨利一起留个影作纪念,即便天色已暗,人影模糊,也算是一种缘份吧。才说到这里,亨利非常利索地从随身的大背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来,递给大李,说道,拿去吧,这是两卷反转片,在路上我已经用反转片拍了很多中国的牛羊了,你们拿去吧,拍敦煌吧。

  大李连忙又对他解释说,并不是胶卷没有了,而只是今天没有带足,在住的旅社里还有备用的,所以就不麻烦亨利先生了。谁知亨利猛摇其头,非常地坚持着要大李与程程收下。

  就算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亨利这样说道,并且他为了让大李他们不再推托,就向后转身一路小跑起来,亨利长手长脚,跑得很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在辽远的沙漠里了,而他的黄色帽子在风中一闪一晃,像极了夜焰的余烬。

  大李和程程都有些后悔就这样让亨利跑掉了。既然拿了人家的东西,理该友好地请他吃顿便饭。虽然人在沙漠,粗茶淡饭,也总是一份心意,至少也应邀他同游一天敦煌,向这个来自于地中海的外国人显示一下千年古国的美好礼仪。地中海。这个来自地中海的亨利为什么就这样跑掉了呢,他跑得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就像他突然出现在素不相识的大李与程程面前,讲着一口发音古怪的中国话,同样也没有什么充分的理由一样。

  这样想着,大李和程程就觉得手里的那两卷胶卷显得有些宝贵与奇特了起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精心构图,每一张都力图拍出最佳的图景。他们上了三危山,又去千佛灵岩,甚至还雇了一辆当地人破旧的驴车寻访了两关遗迹。为了拍出那种荒绝的意趣,他们还去了许多人迹罕至的地方。漠漠荒原,漫天风沙。你几乎无法想象那里的朝暮所能给人带来的那种惊悸。他们站在非常遥远的沙漠里,遥望着那面三危山与鸣沙山之间的峭壁,峭壁向南北延绵得很长,上下几层,栉比相连,就像累累坠坠的蜂房。在漫天的风沙里,它显得如此遥远而怪异,甚至还有些无可思议的感觉。确切的说,它更像天与地之间被强力所扔弃的一个怪物,它是如此突兀地出现在那里,非常的无理,无理得让人想落泪。就在三危山上,程程躺在沙与沙之间,长发飘起,让大李给她拍照的时候,她忽然小声地叫了起来。她说,等一等,我想哭,突然的很想哭,真的,非常非常的想哭。

  在几天极为投入的拍摄过程中,大李和程程突然异乎寻常地寡言少语了起来。他们每天很早就起来,晚上很早便入睡。即便已经入睡了,也仍然还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细小的沙粒敲击窗棂的沙沙声。有一次程程半夜醒来,迷糊中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有些人到了敦煌后便不想回去了。程程就想,这些人也一定在漫天的风沙里莫名其妙地产生出想哭的感觉。不想哭的人是不会眷恋敦煌的。这样想着,她便又回想起那天在三危山上,那种突然之间悲从中来的感受。那样的一种悲从中来,就像漫天的飞沙一样席卷而过。但别人或许是看不到的。即便是大李。程程就想,选择敦煌作为蜜月旅行的地点可能本身就是个错误。想想看,到了敦煌后,有的人想哭,有的人不想哭。沙漠吞噬与淹没了所有的语言,这就让人间的情话显得浅薄苍白了许多,而在甜言蜜语渐渐流逝隐匿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原来是无话可说的。

  但无论如何,相片还是留下来了。那个奇怪的像瘦长音符在沙漠里跳动着的外国人亨利。他就那样用一种奇特的走路姿式,轻盈而跳跃着来到他们的面前。他非常唐突地给了他们两卷反转片,他说,他在路上已经用反转片拍了许多中国的牛羊了,这剩下的两卷他便送给他们。你们拿去吧。拍敦煌吧。亨利说。

  外国人亨利。如果没有亨利,如果没有亨利那两卷得之唐突的反转片,他们一定不会那样投入地走到漫天风沙里去。但是,更奇怪的是,在接下来程程与大李停留敦煌的日子里,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这个长手长脚来自地中海的亨利。来敦煌旅游的游客总是一批一批比较规整的,又有着大致类似的旅游路线,今天在莫高窟《五台山图》前迎面遇上的游客,明天就很可能于三危山上再度重逢。但是他们却再也没有见过亨利,亨利就这样突然地并且可能是永远地从他们眼前消失了,消失得无踪无影,了无痕迹。只是有一天黄昏,两人又坐在位于莫高窟东方的三危山上。夕阳西斜,宛如完全熟透的桔子。呈现金黄色。三危山背后是渐渐变暗的天空,前方是暗淡的呈茶色的沙漠。两人默然而坐,突然,程程大叫起来,亨利!亨利!

  大李给他吓了一跳,连忙四下张望,接着便说,没有啊,哪里来的亨利。

  程程便说,是看到的,刚才明明就是看到亨利从山脚那里走上来,头上还戴着那顶黄色的帽子。怎么会看错呢,程程说,长手长脚戴着黄色帽子的亨利。

  但说是这样说,程程站起身又仔细看了一下,山脚下确实又上来了一群人,是一群来自中亚的游客。吵吵嚷嚷,一路走来。里面并没有任何一个有些类似于亨利的。怪了。程程嘀咕了一句,又坐下来。我刚才明明是看到亨利了,就在那儿。程程用手指了指前方的某个地方。亨利还朝我们笑了笑,真的。

  大李没有说话。大李觉得这两天程程有些奇怪。大李觉得这可能都是因为那个外国人亨利的缘故,这让他有些不太开心。两人又默然了。现在是秋天,秋天的三危山非常美丽,但是他们没有看到三危山的金光。据说那种金光看起来恍若神境。因为敦煌是沙漠天气,降水极少,如果是在盛夏的八月,又恰逢雨后的黄昏,三危山上的夕阳便会显出极为清晰的金黄。在带状的金黄色背景下,山脉看去宛若千佛并坐,而那山顶,简直就像文殊菩萨在静坐。程程看过《法华经》,程程记得在《法华经》里有这样一段话:不是一佛二佛,也不是一百佛二百佛,而是有千佛来迎接,来拉着他的手。但程程没有对大李说这些,她仍然沉默了一下。她甚至还笑了笑,在夕阳下程程非常灿烂地对大李笑了笑。

  在瞬间里,大李觉得程程的笑脸有些像一尊佛像,就是今天早上他们在洞窟里看到的一尊。

  真是见了鬼了。大李想。

  两人是在十天以后离开敦煌的。秋天很快深了,敦煌的季节也尽要过去。旅社有车子送游客去机场。两人都有些倦意,靠在座位的扶椅上,眼梢里看到沙漠正在往后退去,但前面还是沙漠,远远未到尽头。

  程程好像又听到沙的声音了,铺天盖地,像围绕四周的鸟鸣。在敦煌沙就是宿命。程程想。她把手伸过去,抓住了大李的那双。在沙漠的这些日子,他们的手都已经有些粗糙了,手上好像也蒙了一层沙。无数的沙曾经被抓在手上,又从指缝里漏下去,还没揉成形状便散了。这便是留在程程心里的敦煌的印象。

  程程有些瞌睡。程程好像看见那个长手长脚的外国人亨利又走过来了。后来程程和大李曾经又猜测过亨利的职业。都觉得难猜,不好确定。大李说像个木偶艺人。程程觉得有道理。大李又说像演员,跑龙套的。程程仍然觉得像,因为实在不好说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就像那天外国人亨利对他们说,他来自地中海,他是个意大利人。但实际上,你说他是意大利人也好,说他来自美丽的芬兰小国也显不出什么错误。奇怪的是他的诡秘的微笑,程程忽然想起亨利的微笑来了。他笑着对程程和大李说,他在古道上看到了很多牛羊,它们漫天遍野,就像沙中之草。亨利说他拍了那些牛羊以后就再也不想拍其他的东西了。说到这里,亨利拿出两卷胶卷,你们去拍敦煌吧。亨利说。

  后来程程回想起来,亨利说这句话时的微笑是如此诡秘。而他的头发,程程忽然想起,亨利转身奔跑的时候,一阵风把他的帽子吹了下来,他的头发就像呼啸的风一样,风把亨利带走了,而留下来的是想哭与不想哭的程程和大李。他们站在沙堆的上面,很长时间都没能搞清,刚才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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