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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A(之三)

  本经历起始点:1993年8月18日

  他回到出发前的那一刻,45岁的意识重新回到45岁的身体里安营扎寨。年轻的矿工变成了凌总经理。景区的灯光又一次忽然亮了,河中流波平静而舒缓,裹带着点点亮光。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直到地老天荒。

  黑衣人仍在那里等他。我在那里等他。我看到凌子风脸上是大事已毕的平静。他已经弥补了一生的缺憾,又下狠心割断了与若平的情缘,现在回到现实中来了。我没有打听他此行的细节,不必打听的,我全都知道。我仅是向他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我俩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凌子风说:“谢谢你。其实这三个字分量太轻了。我对你感恩戴德,永远铭记于心。”

  我摇摇头:“不必客气,举手之劳。”

  凌子风褪下玉环,递给我:“该物归原主了。”

  我把它推回去:“留下它吧,也许你还用得着。”

  “它究竟是什么?是神物,还是科学技术的产物?是魔环,还是时间机器?”

  我没有解释,只是说:“你收着它吧。不必太看重它。也许有一天,你会超越这个器物的羁绊。”

  凌子风看着四周,犹疑地说:“我回到过去走了一趟,这会儿我很想知道,眼前这一切是否还是‘原来的’一切。”

  “当然不是。你已经干涉了过去,必然要影响到现在,还会影响到未来。当然,这种影响是不露行迹的。”

  “若平……我把她救活了,不知道这20年她过得怎样。”

  我说:“听我一句忠告吧。忘掉她,彻底忘掉她。你对她已经尽到责任了。现在你是天乐公司总经理,你的妻子是田红英,儿子是田田。请专注于你的生活,千万不要旁骛。否则你会很痛苦的。”

  他点点头:“好吧,这些话你已经说过一次了。我一定记住。”

  我怜悯地看着他。我清楚他做不到的,人并不能自主地决定自己的人生之路。他的新生活肯定不会轻松。我与他道别,凌子风说:

  “噢,对了,先生能否留下联系方法?我想以后肯定还需要你的指教。”

  我说咱们还会再见面的,不过没必要留地址,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

  凌子风走了,走回他45岁的生活。黑影中走出一个女人,悄悄尾随在他身后。我知道那是田红英,她来盯丈夫的梢,在阴影里守候很久了。她对丈夫的猜疑就是一个小小的例证——凌子风对过去的干涉已经影响了现在。

  央视的采访于四天后在央视经济频道播出。小玉组织全公司观看,凌子风和妻子、副总们也都看了。这个短片搞得确实不错,被采访的凌子风神采飞扬,颇有明星的派头。最成功之处在于:它看不出一点广告宣传的味道,凌的回答真诚直率,平民味儿很浓,对顾客们很有感染力。小玉边看边笑,夸张地说:

  “咱们的凌总成‘星’啦,成大腕啦!”

  凌子风也凑趣:“准备把公司这场生产硬仗打完后就改行,到儿子的电影中演一个角色。谁愿意跟我改行的提前报名。”

  小玉说:“我!我算头一个,我要永远紧跟凌总,赴汤蹈火不皱眉。”

  屋里的副总们都笑,田红英也大度地笑了。前几天她对丈夫盯梢,盯梢后放心了。凌子风约会的并不是女人,尤其不是秘书小玉。只要不是男女之间的事(专情的男人一旦变心则更危险),她对丈夫就完全放心。她也没有再打探那黑衣老人究竟是谁——总得为丈夫留下一点私人空间不是?

  她说:“小玉,你给李行长打电话,让他看看这个节目。看过之后他会更放心。”

  小玉打了电话,对董事长说:“李行长说他正在看。还让转告凌总,那笔贷款保证在45天内到账。”

  几天后销售口开始有了反馈,各地办事处说,前来打听天乐牌防盗门的客户明显增加,已经有四家代理商和公司联系,想作为地区总经销商,加入天乐的销售网络。只有个别同行厂家那儿有不和谐音,他们打来电话,骂凌子风是“害群之马”。不过这都是些实力较差的野鸡厂家,凌子风没有放在心里。

  公司的生产也上紧了弦。工人们,包括外联厂的工人们都紧张地加班。人事部把新招的技工陆续补充到一线。公司生产区挂着大标语:抓住机遇,做大做强。整个公司都在加速运转,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

  加速的命令是凌子风下的,但这些天他反倒很清闲。这正是他的观点,他说过,公司总经理只负责创意,只负责在关键时刻下达“加速”或“转向”的命令。一旦公司进入新状态,就不需要总经理了,否则他就是个不合格的领导者。

  他对小玉说,这两天他要出去转一转,思考一些新问题,公司日常事务就全部交给你了。小玉说你放心吧,有大事我会向你请示。又说:

  “凌总,那天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什么话?”

  “你如果改行,我头一个报名。我跟定你了。凌总,我不是开玩笑。”

  她没有笑,会说话的大眼睛直视着凌子风。凌子风在心里叹息一声,心想这姑娘啊。他知道小玉这番话的用意,她当然不是想跟着凌子风去当演员,而是在怂恿他,带上自己远走高飞。她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凌子风想,是到该摊牌的时候了,该对小玉把话亮明了,否则会害了这个痴情的姑娘。他干脆地说:

  “我那是开玩笑,我不会改行的。天乐是我一手创办的,这儿有我结发妻子,有我儿子,我怎么能离开它?我的心里已经装得满满当当,盛不下别的东西。小玉,专心把你的工作干好,不要胡思乱想了。”

  小玉的脸色变白了,很受伤地看看凌总,低下头走出去。凌子风觉得于心不忍,但他知道这是对她好。话说得越重,越能惊醒梦中人,那是个没有希望的爱情之梦。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小玉:他心中除了公司和妻儿外,还装着另一个女人。他曾回到过去,回到20年前,救了自己的第一个恋人,又决绝地和她分手。20年了,她过得怎样?受伤的心是否已经平复?她的爹妈是否还健在?他现在不知道有关若平的丝毫消息,那个几乎与他合为一体的女人彻底消失在人海中了。

  黑衣人说他必须彻底忘掉若平,否则就会造成新的错乱。他知道黑衣人是对的。但问题是能忘掉吗?忘不掉的,对她的记忆已经固化在大脑中了,要想忘却,除非把记忆载体切除。不管怎样,他一定要找到若平,远远地看看她的生活,哪怕只看一眼呢,这样他才能安心。

  凌子风把公司事务托付给小玉,自己悄悄出门,开始了对若平的寻觅。他先驾车来到造纸厂,若平从农场被招工后是在这里上班。造纸厂因为设备陈旧,效益不佳,污染严重,早就破产了,现在这儿是一片美轮美奂的高层公寓群,欧式阳台俯视着清澈的河水,全封闭的楼顶玻璃花园在阳光下闪光。锦江公寓作为临河极品建筑,住的全是成功人士。凌子风对这儿的变迁很熟悉的,因为这处公寓群意味着上千套高档防盗门,公司曾来这儿做过重点宣传,还对开发商搞过公关,这一切他记忆犹新。但有一点不正常:如果若平还健在(既然他已经回到20年前救了她,那她当然还健在),那么他来锦江公寓搞公关时肯定应该联想到若平,肯定会打听她的去向。但他没有有关的记忆。

  所以不正常。黑衣人说:干涉过去就像是撬动已经凝固的冰川,会破坏原始状态的自然天成。现在,他发现了第一处生硬的接茬。

  造纸厂职工早已星散,连人事档案也转到劳动局封存了。想打听一个20年前的工人,自然困难重重。好在公寓管理处留用了少量原厂的职工,凌子风辗转打听到原生产科一位姓毕的调度在这儿,便去拜访。老毕在锦江公寓的后门当看门人,穿着很醒目的红色职业装,满头白发。他请客人坐下,两手捧着一只紫砂茶杯,呷着茶水,眉头紧皱,努力回忆:何若平?20年前22岁?我有印象,一个清清爽爽的姑娘,满漂亮,爱笑,性格很开朗。衣着比较简朴,总是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好像从没见她穿过别的鲜亮衣服。是在裁纸工段开裁纸机,对不?

  凌子风急切地说:“对,您老的记性真好。她现在在哪儿?”

  老毕摇摇头:“可惜啦,这姑娘早不在啦!是在河里淹死的,呶,就对面这条河。”

  凌子风心中一惊,旋即释然:若平的确是在这条河里淹死了,但那是他“干涉历史”之前的事,也许他的干涉所引起的变化传递到现在有一个滞后期。他肯定地说:“不,那是谣传,她没有死,肯定没死。你老好好回忆回忆,她后来去哪儿啦?”

  老毕狐疑地看着客人。据他记忆,那姑娘确实是死了,一个鲜活水灵的姑娘不幸淹死,这事很轰动的,人们都惋惜。所以大概他没有记错。但来人这么肯定,他也不敢过于坚持,也许人老了,记性不管用了,自己认为记得清清楚楚的事,其实已经严重变形。毕竟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他迟疑地说:

  “那是我记错了?不过后来确实一直没见过这姑娘,也没听说她调走。请问你是……”

  凌子风没有瞒他:“我们20年前一块下乡,俩人好过,后来分手了。这些年来一直没听过她的消息,我想再见见她。”

  老毕更怀疑了:既然说20年不通音信,又怎么能肯定她没死?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不过出于礼貌,他没把怀疑说出来。凌子风问:还有没有别的认识何若平的人?老毕说:玄,造纸厂变成锦江公寓后,除了他,其他留用人员都是年轻人,按年龄算,他们都不会见过何若平。不过老毕还是尽量帮他打听了几个人。果然大家都不清楚,只有一个人和老毕的说法相同,他不肯定地说:十几年前厂里一个姑娘跳河自杀了,好像记得她姓何,叫什么我不知道,是不是你们找的人?

  凌子风告别老毕,心想只有到若平家里去找了,他对这一点更没把握。若平家所在的小西关是老城区,几年前已经全部拆迁。现在这儿是全市最豪华的南都路,两边尽是崭新的富丽堂皇的高层建筑,在这片楼房的丛林里找一个20年前的人,更是难乎其难。凌子风开着车在南都路上转了几趟,尽量回忆着若平家旧房的形状和方位。他在回忆中穿过时间隧道回到20年前。旧门楼,瓦缝中长着肥大的瓦粽;熟悉的院门,是用实木拼起来的老式柴门,贴着杨柳青年画。门上方钉着“国经房”的牌子。门后是长长的门道,很窄,只能容一人通过。那时他每次送若平回家,总要藏在这块小天地里亲热一会儿。亲热时老得提心吊胆地听着院内的动静,害怕若平爹妈听见,不过这样的偷偷摸摸自有它的甜蜜。想想那伴着姑娘气息的耳边低语,那令人喘不过气的深吻!若平住东屋,房间很小,一张单人床和一张旧桌子把它全占满,在当年,这样的单独闺房已经是很奢侈了。她父亲转业前是团级干部,转业到地方后也一直是中层领导,生活相对殷实一些。文革后她老爹被打成叛徒走资派,家境才开始艰难。她父亲下台后一直闲散在家,把这个小院子侍弄得像个花房。

  众多记忆潮水般涌来,但这些记忆在眼前的景观中却完全没有立根之地。那都是属于历史的,历史和现实之间被齐齐地腰斩了,找不到相接的痕迹。凌子风在大楼的丛林中摸索,别说找不到若平家的旧房子,连房子的大致方位都无法确定。寻找中他心里一直浮动着驱之不去的恍惚感,浮动着“不真实”的感觉。他救活了20年前死去的恋人,这个变化没有浑然无缝地嵌进他的生活,而是留下很多生硬的接茬。

  手机响了,把他从恍惚中唤回到现实。是妻子的电话,她问:“中午回来吃饭不?这会儿在哪儿?我刚打电话到公司,公司的人说你这两天没去。”

  凌子风说:“中午我不回去,有可能这两天我都不回去,在外边办一件私事。这两天你不要找我。”

  田红英嗯了一声,听出有点不快,但没再说什么,收了线。

  凌子风不再瞎找了,开车到港达房地产公司。他知道港达参加了南都路的开发,老板段增伟是他的朋友。听他说了来意,段老板说你瞎找什么呀,早该来找我的,那儿的情况我熟悉。那一带的拆迁户都迁到城北的平央新区了,平央是政府资助的经济适用房,是另一家房地产公司惠友开发的。段老板让秘书打电话到惠友查住户名单,这边他陪着凌总闲聊。闲谈中凌子风免不了心神不定——他的干涉真的能影响到现在吗?他尽量掩饰着自己的焦灼。过一会儿,秘书来了,喜滋滋地说:

  “找到了,找到了,何成国和张素英,平央小区七幢二单元五楼三号。他们是两年前接的房钥匙。”

  凌子风暗暗松口气。这么说,若平的妈没有在八年前去世。历史真的被他改动了,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确定的证据。而他为若平爹找的那个薛阿姨自然从历史中消失了。可惜住户名单中只记录房主,没有关于何若平的丝毫信息。这不要紧,只要找到她的父母,自然就能知道她的近况。

  凌子风谢了段老板,立即开车赶往平央小区。这里虽是新区,但建筑比较粗糙,与锦江公寓有天壤之别。住户也都是低收入阶层,这从人们的衣着和面容就可以看出来。按照段老板给的地址,他顺利地找到了若平爸妈住的七幢二单元五楼三号,敲敲门,没人应,连邻居家也没人。凌子风一家一家地敲,下到一楼才敲开一家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两手满是面,可能正在蒸馍。凌子风向她打听503号的情况,她说对呀,503住户是姓何,老头原是油泵厂的厂长,当兵出身。他老伴姓张。这会儿两人出去散步来着,到晚饭前才能回来。女的得过脑溢血,成了半瘫,已经七八年了吧,老头每天推着她出去玩。

  这么说,他们肯定就是若平的父母,不会错了。他想问若平的近况,但话出口前竟然颇有惧意。上午在锦江公寓打听时,有两人说若平早就死了,在河里淹死了。会不会自己并没有救活她?那趟返回过去救人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幻?不会的,至少若平父母的人生已经变了,这肯定是自己干涉的结果。他继续问:

  “请问你见过何老伯的女儿何若平吗?”

  中年妇女皱着眉头:“女儿?没有呀,没见来过。”

  凌子风的脸色变白了,追问:“请你好好想想,中等个子,今年有42岁,大眼,人长得很漂亮的——年轻时很漂亮的,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模样。”

  她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我搬来两年,从没见过你说的这人。他家只有老两口。”

  凌子风愣住了。当然这说明不了什么,若平大概嫁到外地了,两年没有探家。这是很正常的……但深沉的惧意已经在心中蠕动,岩浆一样强劲地蠕动,怎么也按捺不住。他机械地谢过妇女,转身离开,走到楼门口时,中年妇女忽然喊住他:

  “那位大哥停停。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们有一个女儿。”凌子风惊喜地转过身,“有一个叫平平的女儿,12年前就死了,淹死了。”

  凌子风如遭雷击,脑海中一片白光。中年妇女的嘴在翕动着,但听不见她往下在说什么。宿命的惧意迅速膨胀,充溢了他的全身。若平死了,救不活的,不管他在时间之河中如何奔波……中年妇女在小心地喊他:

  “这位大哥,这位大哥,你没事吧?”

  凌子风神色惨淡地说:“我没事。你说何家女儿淹死了,确实吗?”

  中年妇女点点头:“确实。老何对我讲说过,我这会儿想起来了。是12年前死的,一直到死都没有结婚。听说是被她对象甩了,这闺女死心眼,寻了短见。”

  那妇女说完最后一句,马上后悔了,小心地打量着来客。看此人的表情,八成他就是那个甩了何家女儿的负心汉吧。凌子风忘了同妇女道别,木然转过身,回到汽车里,等着。他要等若平爹妈回来,从他们嘴里听到最确实的消息,才能完全死心。汽车空调轻微地嗡嗡着,驱赶着夏日的酷热。凌子风却像是掉进冰窖里,止不住透骨的寒意。若平死了,不是因为20年前那次事故,而是12年前自杀。锦江公寓那两人并没说错。历史确实改变了,但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愿望。12年前,那正是自己和红英结婚的时候啊。无需推理,他就明白了若平自杀和自己结婚两件事的关联。

  他救活了若平,又再次害死了她。

  两个小时过去了。夕阳缓缓地落到楼房之后,一个老头推着轮椅慢步走来。若平爸满头白发,若平妈颜面扭曲,几乎认不出来了。男的边走边说着什么,而女的一直面无表情。他们在二单元停下,老头把老伴扶出轮椅,先让她靠墙站着,把轮椅推到楼梯下,用一把粗大的铁链锁好,回身扶着老伴艰难地上楼。凌子风下了车,走过去,默默地推开老头,架着若平妈上楼。若平爸没认出他,以为是一个路过的热心人,便跟在后边,不住口地感谢:

  “谢谢啦,谢谢啦。每天上这一趟五楼,对俺俩是一大关哪。没办法,原来住的老宅子是平房,给扒了,搬迁时没要到一楼。爬吧,爬吧,不定啥时候就轮到爬烟囱了,那就一了百了。唉,就怕我走到她前头啊。”

  架着一个残疾人上五楼确实不容易,路上歇了一气才上去。进门后,若平妈急切地说着什么,用手比比划划,若平爸笑着说:“听不懂她的外国话吧,她是让你请坐,叫我给你沏茶。我老伴虽然半瘫,说话不清,心底还算清楚。”

  若平爸去沏茶了。凌子风打量着四周,屋内陈设相当简陋,也相当凌乱,小饭桌上摆着没有刷洗的碗碟,卧室里飘来难闻的尿骚味。看来,这个家显然没有女性当家人的调理。凌子风再次感到砭骨的寒意,不用探问了,单看二老的生活,就知道若平肯定不在人世,否则她不会丢下半瘫的老娘不管。

  若平妈坐在一把破旧的竹圈椅上,一直热切地看着客人。半瘫后她的一只眼睛有毛病,看人时一只眼睛看,另一只眼睛斜向一边,给人以怪异的感觉。她家难得有客人的,何况是这么一个好心人,素不相识,把她一直搀到五楼。她很想与客人交谈,可惜自己说话不利索。慢慢地,她的眼神中出现了狐疑的神色,客人的面相似乎有点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于是她看得更专注。

  凌子风不敢直视若平妈的目光。如果她认出自己,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场风波。即使他们骂他,打他,他都没有怨言——从与若平分手后,20年他都没来过若平家,这样的绝情绝义确实该打。他想起在“那个”历史中,他一直照顾着若平的父母,用自己的真诚换得了他们的谅解,若平妈死后还为若平爸找了个保姆当老伴……那些行为是正常的,符合他的为人;而现在,他竟然20年对若平家不闻不问!这是不可思议的。在他干涉历史后,他的生活被扭曲了,失去了正常的规则。

  若平爸端着一杯茶进来,绿盈盈的茶水冒着热气:“这位兄弟,请用茶。别嫌我家埋汰,这个茶杯我特意洗了三遍……是我老战友送的好茶,真正的信阳毛尖。请坐吧,家里太乱,老伴半瘫后我家就像木桶断了箍,散架了。”他忽然顿住,盯着凌子风,“你是……你是……”

  凌子风苦笑着点头。

  老头的脸色刷地变白了,怒火从眼中冒出来。他的丘八脾气就要发作了,甚至想动手揍这个狼心狗肺的王八犊子。不过他马上想到妻子,强捺住火气,用身子挡住老伴的视线,低声说:

  “你他妈来我家干什么?快滚,快走,让老太婆认出你,一定会要了她的命。你积积福,快走吧。”

  凌子风嗒然若丧,站起来,看看若平妈,一言不发地走了。若平妈在他身后着急地啊啊着,她不知道客人为什么茶没喝一口就要走,听见老头在向她解释:客人有急事,别耽误人家。凌子风出了门,木门在他身后狠狠地关上。

  他下了楼,开车出城,在国道上狂奔。车速表指针在120公里上下跳动。他摇下车窗,让强劲的冷风吹着发木的脑袋。他不怪若平爸,一点儿都不怪,老头骂自己骂得太轻了,也许让老头抡几个耳光,自己心里会好受一些。我救了若平,倒不如不救她,让她多受了八年的情感煎熬后自杀,撇下无依无靠的爹妈。当她狠下心肠告别二老,第二次走入冰凉的河水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凌子风把车开回河边,停在他与黑衣人见面的地方,胸臆中是不能排解的郁怒,塞得满满的,几乎要炸开。若平的自杀其实算不了什么,自己手腕上戴着魔环呢,可以随时返回过去救她,救她一百次二百次都行。难办的是救活她后怎么让她幸福。以若平的痴情,不可能让她轻易忘记自己。除非他离开田红英和田田,回到若平身边。但这也是不可能的,他对红英母子的责任已经担在肩上了,今生今世也不可能卸掉。

  他第一次理解了黑衣人说过的话:这具魔环并不是个吉物,因为对旧历史的修剪会导致很多错位和扭曲,带来新的痛苦。黑衣人没有骗他,打从一开始就对他反复强调这一点。现在他已后悔接过魔环——不,不能这样想,在有机会救活若平的时候,他怎能拒绝呢?

  他叹口气,决定再返回一次,返回到12年前,他和田红英结婚的那个时刻,也是若平自杀的时刻。他不会改变同田红英的婚姻,但至少要劝说若平打消自杀的念头,从失恋的痛苦中走出来。至于能不能做到,他没有一点把握。

  魔环——这真是个神通广大的宝物,但他有一个奇怪的感觉:在持有魔环之后,他不是更自由了,而是更艰难了;不是更幸福了,而是更苦涩了。

  不管怎样,他还要返回过去,返回到若平自杀之前,尽力改变这个结局。既然他手中有这个宝物,那么救活若平就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他摩挲一下魔环,从汽车中消失。

  田田在电脑前玩游戏,田红英则一直坐在沙发前发愣。丈夫这两天的行为太反常,令她满腹疑窦。公司正开足马力应付这次销售高潮,总经理却一连几天踪影不见。这不像他平素的作风。莫非(她冷笑着想)男人真的有了钱就变坏?他开始瞒着我去会地下情人?但至少不是和小玉,小玉这两天一直在公司,协调处理公司事务,忙得不可开交。

  手机响了,号码是销售部老曲的。田红英忙起身,看看儿子玩得正入迷,便踅到卧室,小心地关好门,说:“喂,说吧。”

  “董事长,今天我可出大力了,整整跟在凌总后边一天……”

  田红英打断他:“少说淡话,以后亏不了你。说主要的。”

  老曲是田家的亲戚,也是田红英最信得过的人。这个人毛病多一点,贪小,喜欢女人。田红英知道此人不可大用,但让他干个盯梢、传闲话之类的事,还是很胜任的。老曲说:“董事长,我得再砸砸实:我盯凌总梢,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哇,这可不比盯小玉,凌总知道后饶不了我的。”

  田红英不耐烦地说:“你把狼心放到狗肚里,跟着我,不会让你吃瘪。我一个董事长还护不住一个你?快说。”

  老曲详细汇报了今天盯梢的成绩:凌总先到锦江公寓打听一个姓何的姑娘;再到南都路找人,不知道找谁;再到港达房地产公司找段总;又到平央小区找一家姓何的人。很奇怪,最后这一次,他似乎是被这家赶出来的,出来后情绪极坏,跑到城外国道上飙车,速度太快,就是在这儿把人跟丢了……

  田红英的脸色渐转霁和。这么说,凌子风并没有地下情人,这两天还在为他20年前的恋人奔波。她知道这个何若平,20年前和子风好过,但后来两人断了,从那以后她一直音讯不明。子风这次打听她的下落,可能是想对她来点经济补偿。他对20年前的一个恋人这么入迷,这事当然令人不快,但还是可以接受的。如果能拿二三十万把这事摆平,让子风从感情负债中解脱出来,倒是一件好事。听到老曲最后一句话,她急了:

  “你说什么?子风在国道上飙车?”

  “对,速度起码有120公里,你知道我开车的本事,咋也跟不上他。”

  田红英恼火地呵斥:“你为啥不拦住他!那多危险!”

  老曲苦笑:“好我的董事长耶,我咋拦他?我说董事长派我一直在盯梢?”

  田红英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以后有他的消息尽早告诉我。”便挂了电话。老曲说得对,他没法子拦住子风的,他在盯梢时绝对不敢在子风前露面。现在子风在哪儿?是否已经冷静下来?她想打丈夫的手机,又怕万一这会儿他还在飙车,飙车时接听手机更危险。她在屋里踱来走去,心神不宁。半个小时后她才要了丈夫的手机。没打通。手机内是女接线员的声音:对不起,你要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她想,丈夫能到哪儿去了呢。

  她不知道,在她打手机的这一瞬间,凌子风确实不在手机的服务区。他已经回到了12年前,那时手机还远没有普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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