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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主角:元元、孔教授、宪云

  主题:机器人、心智密码

  从小和孔教授一家人生活的生物机器人元元,在6岁时心智突然停止进步,成了永远长不大的小孩,由此给这家人蒙上了不幸的阴影。元元心智停止进步的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致力于破解生命密码的元元的姐夫会遭遇何种意外?元元的爸爸和姐姐又该面临怎样的抉择……一切都归于这首《生命之歌》。

  生命定义:1.生命是一种时空中的构形,而不是物质的实体(生命的砖石一原子,在新陈代谢中早已更换过多次);2.生命能自我复制(骡子除外);3.生命体能够生长;4.生命具有能自我描述的信息存储;5.生命体和外界有新陈代谢作用(病毒生命则是依靠宿主的新陈代谢);6.生命对环境有官能性影响和调节作用,机体还能产生和控制它的内部小环境;7.生命体各部互相依存;8.生命体对外部环境的小干扰是稳定的;9.生命必然有进化能力(不是指个体,而是就其种族而言具有这个能力)。

  2037年秋天的一个早晨,北京大学燕南园的高级住宅区里,仍像往常一样响起了钢琴声,这是孔家的独生女儿小宪云在做早课。

  她今天弹的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宪云今年5岁,但指法已经相当老练,她十指翻飞,这首悠远清灵的乐曲从指下净净流出,而她也仿佛跟随着琴声进入了彩虹般朦胧的夜景,她母亲在身后静静地听着。

  一曲既毕,这位中央音院的教授轻轻鼓掌:“云儿,弹得真好,就到这儿结束吧。今天是你爸爸最重要的日子,我们也到实验室去观看。”

  她把宪云抱下琴座,合上星海牌高级钢琴的琴盖,然后牵着小女儿,步行穿过北京大学校园的林荫小径。小宪云一边跳跳蹦蹦地走着,一边好奇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今天要把元元弟弟生下来?”

  “对。”

  “爸爸也能生孩子吗?元元也在他肚子里吗?”

  妈妈笑了:“云儿,长大你就会明白的。”

  随后她就不再说话。小宪云偷偷地仰起头看妈妈,她觉得妈妈今天的神情很特别:庄重,兴奋,也多少有些紧张。当然,这些微妙之处是她成年后才感悟到的,但这一天的所有场景都极其鲜明地烙印在她的记忆中。

  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实验大厅坐落在一座千年古塔旁边,是一座现代化风格的仿生建筑,龟壳形大屋顶十分轻薄,透光度可以随阳光强度自动调节,四周是12根洁白如象牙的柱子——实际上它们就是象牙,是用象牙生长基因制造的仿生物材料。墙壁上的珍珠质涂料在清晨的阳光下变换着绚丽的色彩。

  大厅里已经挤满了来宾。他们轻声交谈着,怀着近乎虔诚的心情注目前边的蛋壳形实验室。玻璃墙里面,穿着白衣的工作人员在做最后的准备工作。中心人物是一位35岁左右的男人,身材瘦长,但肌肉强健,动作富有弹性。他正在有条不紊地下达着命令,表情冷静如石像,只有目光深处透露出一丝亢奋。

  小宪云一眼就看见了他,“爸爸!”她高兴地喊。妈妈赶忙捂住她的嘴,拉她到一个角落里。但大厅里不少人听到了这声清脆的童音,有几个人轻轻走过来同妈妈握手。

  他们悄声说:“祝贺你,孔夫人。”

  “向你祝贺,卓青玉女士。”

  小宪云认出了几个相熟的伯伯、爷爷,有科技日报社的章飙爷爷,中央电视台的罗汉诚伯伯,还有人民日报社的刘骞伯伯。刘伯伯把她抱起来,轻轻拍拍她的小脸蛋:“小云儿,知道吗?今天全世界都在看着你爸爸呢。”

  小宪云看见人群中有很多金发碧眼的白人,也有几个黑人,他们早把摄影镜头对准了蛋形实验室。她也像大人那样压低声音问:“刘伯伯,为什么这么多人来看小元元出生?他很重要吗?”

  刘伯伯亲亲她,开玩笑地说:“当然!太重要了!也许世上只有一件事能与它相比,那就是上帝造人。你知道上帝造人的故事吗?”

  “我知道,那只是神话,我知道人是猴子变的。”

  刘伯伯轻声笑起来,忽然用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大厅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摄影机轻微的咝咝声。衣冠楚楚的生命科学院院长田力文教授踏上讲台,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宣布道:“各位来宾,一项跨世纪工程的成果马上就要揭晓了。”他的声音微微颤动,透露出内心的亢奋,“这项工程我们命名为‘女娲工程’,因为在中国神话中,是女娲而不是耶和华创造了人。当然,无论是女娲还是耶和华,都是人类蒙昧时期产生的肤浅的童话,那时人类还不了解,生命的诞生和进化是何等艰难的跋涉。45亿年前,太阳紫外线、宇宙空间辐射和地球上雷电的共同作用,在地球原始大气和原始海洋中制造出了核酸和蛋白质等高分子物质,并在第一次自我复制中开始了生命的历程。今天,又一种全新的智能生命即将诞生,人类将代替创造万物的上帝。现在,请‘智能生命之父’孔昭仁教授为大家讲话。”

  刘骞抱着宪云挤到前边,她看见蛋形透明罩内的爸爸向助手下了最后一道命令,然后接过秘书手里的讲稿走到麦克风前,隔着玻璃与大家相对。妈妈也从后面挤过来,轻轻攥住宪云的一只小手。

  孔昭仁教授瞄一眼讲稿,微微一笑,把它放到口袋里。他面庞清癯,目光锐利,鼻梁和下巴处的线条像花岗岩雕像一样刚劲。他侃侃而谈:“谢谢大家的光临。我想,今天应该是一个里程碑,我们将代替上帝完成生命形态的伟大转换。”他的平静中带着自傲,“我们是踩着无数先辈的肩膀才到达这一高度的,在这里我想历数100年来生物学界的几项重大进步,并向这些先辈们表示我的谢意。”

  他看见了人群中的女儿,对女儿微微一笑,然后扳着指头数道:“1924年,苏联科学家奥巴林提出了生命起源假说。1952年,美国科学家米勒——那时他还是一个学生——用电火花和紫外线作用于模拟原始大气的混合气体,得到了构成蛋白质的各种氨基酸,即生命的砖石。稍后,美国科学家福克斯制造出一种类蛋白微球体,它们有类似运动、生长、繁殖和新陈代谢的生命特征。1965年,中国科学家合成了真正的蛋白质结晶牛胰岛素。2013年,我的前辈、原生命科学院院长陈若愚先生,根据已故的贝时璋先生的细胞重建理论,用非生命物质‘组装’成一种能自主分裂的细胞,这是第一个人工制造的单细胞生命。同年,在全世界科学家通力合作十余年之后,终于破译了人类的10万个基因密码。20年后,即2033年,日本科学家利用已知的人类基因(不包括成脑基因)培育出了第一个无脑人体,如今已广泛用作生物机器人的身体——包括今天小元元的身体。”

  在列举这些枯燥的数字和事实时,孔昭仁心中的激情在逐渐高涨,两眼炯炯发光。他平息一下情绪继续说道:“至于智能人的大脑,则完全是走另外一条道路。大家知道,人脑是45亿年生命进化的顶峰,是宇宙的精华。但严格说来,人脑是生命进化历程中各个时代留下的堆积物,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不少冗赘结构,像爬行动物的脑皮之类,也受到种种限制,比如神经原中脉冲传导速度最大不超过100米/秒。在进入智力及脑科学的自由王国后,我们没必要再简单地模仿了。简言之,就今天即将诞生的小元元而言,他的大脑是第十代生物元件的电子计算机,其脑容量和计算速度已远远超过人脑了。”

  小宪云好奇地向四周打量,她当然听不懂这些艰深的话,但这些场景深深刻印在她的脑海中,包括那种十分特别的气氛:肃穆、壮严、苍凉凝重中透着点儿神秘。

  美联社记者海丝·波尔第一个站起身提问,她是一位漂亮姑娘,金发,尖尖的鼻子,蓝色眼珠十分明亮。她说:“孔先生,听说你创造的第一个新型生命、第一个智能人的外形是一个小男孩,他有一个中国名字叫孔宪元,对吗?请你介绍一下他的情况。”

  孔教授微笑着说:“小元元是一个学习型机器人,他具有强大的本底智力,但不输入任何程序。他也像人类婴儿一样头脑空白地来到这个世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逐步感知世界,建立自己的心智系统。我们想以这种从零开始的过程来判断它是否有建树自我的能力。只有在他冲出混沌建树自我后,才能说他确实是一个新的智慧生命。我们也想以此判定智能机器人和人类‘父母’之间能建立什么样的感情纽带。小元元将在我家生活,我想我们能彼此相爱,包括我妻子、我母亲和我女儿。云儿,你会爱这个小弟弟吗?”

  他笑着问窗外的小宪云。小宪云咯咯笑道:“当然!”她的笑声使会场过于严肃的气氛活跃起来。

  海丝小姐笑着问:“作为一个女人,我想问几个女人会感兴趣的琐碎问题。小元元会吃饭吗?会长高吗?他是不是像阿童木那样神力无敌?”

  “小元元体内使用永久性能源。当然他也有吃饭功能,不过这只是为了他能更好地融入人类社会。他会长高,为了加快试验进度,在他出生时,我们用快速生长法已经赋予他两岁的身体。至于他的体能,肯定将远远超过普通人——既然我们掌握了基因的秘密,我们为什么不使他各方面都尽善尽美呢?当然,他不会有阿童木那样的无敌神力,那是童话而不是科学。”

  第二个提问的也是一位女人,印度的莎迪夫人:“孔先生,你说到感情纽带,你坚信这种新型生命会具有人类之爱吗?”

  孔教授平静地说:“感情是比智力更为复杂的一种物质运动,人类对它的了解还远远不够。但是,我想我一定会爱他——要知道,创造小元元比怀胎10月要远为困难,我有什么理由不爱他呢?”

  记者们都笑起来,宪云妈也笑了。田院长说:“时间马上到了,现在请德高望重的前辈、原生命科学院院长陈若愚先生讲几句话。”

  记者们这才注意到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他早已进门,悄悄站在人群背后。几个熟识的记者赶忙过去搀扶他,但老人摆摆手,步履健朗地走过来,接过麦克风:“向孔先生祝贺。”78岁的老人宽厚慈爱地说,“今天无疑是一个新世纪的开端。正如田先生所言,地球上生命的进化是何等艰难的跋涉,多少物种都在进化过程中悲壮地失败了,消亡了,人类是存留下来并吃到智慧果的唯一的幸运者。可是现在呢,我们能在一夜之间造就一种新的生命,并赋予它比人类更强大的智力,我简直有点儿嫉妒了。”

  一个满脸胡子的土耳其记者敏锐地说:“我想陈先生是委婉地表达了对小元元的戒心。”

  陈先生未置可否,继续说下去,他的语调透出一抹苍凉:“但愿这只是一个老人的多虑。大家知道,人类对电脑的依赖旱就无可逆转。不过可以自慰的是,从本质上讲,电脑只是一种智能机器,它们只能被动地从属于人类社会。但建树了自我的智能机器人类会不会具有人类的生存欲望?他们会不会主动参与和变革这个世界?这个新的世界,人类是否还能控制?让我们拭目以待。”

  陈先生的话使大厅内已经活跃的空气又变得黏滞浓重,记者的提问因此迟滞了片刻,这时正好时间到了,蛋形密封舱内的沃尔夫电脑开始倒计时,清晰的金属声音在大厅中回荡:“……7、6、5、4、3、2、1,开始。”

  舱内角落的一道密封门缓缓打开。一个小水晶匣子被推出来,顿时它四周白雾弥漫,那是-200摄氏度的温度差造成的。在电脑控制下,水晶匣子内部开始迅速而均匀地加热。

  两岁的元元安静地甜睡着。他是个大脑袋,额角较高,闭着的眼帘很长。睫毛上挂着白色霜粒,抿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前,全身赤裸。看着这个惹人怜爱的小孩赤身睡在冰霜之中,人们不由十分心疼,似乎自己身上也有了寒意。

  电脑在监控着元元的脑电波。先是一片混沌,然后一个鲜亮的绿色光点悠然出现,在黑色屏幕上跳荡着。跳荡的振幅逐渐衰减,在行将消失时又突然跳荡几下,慢慢消失。

  然后又是一个光点,几个光点,几千几万个光点,光点很快密集起来,变成闪烁跳荡的七彩光束。小元元的灵智终于冲出深重无际的混沌,他的眼睛慢慢睁开,向这个世界投去了茫然的第一瞥。壁挂屏幕上立即显示了他的视野,先是扭曲流动的人形画面,逐渐定形为清晰的倒立人像,那是孔教授和助手们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万籁俱寂,忽然一声带有金属亮声的儿啼。它是那样震撼人心,大厅里所有人都热泪盈眶。小宪云趁刘伯伯不注意,偷偷从他身上溜下来,扑到玻璃墙上快活地喊着:“弟弟,小元元!”

  小元元随即被送到孔家。他需要避开记者和摄影镜头,像一个普通男孩那样生活。

  宪云和妈妈欢天喜地地接纳了元元,只有宪云奶奶表现冷淡。她今年70岁,身板仍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孔家没有一个男孩始终是她的心病。那边客厅里母女两个在轮流亲着元元,喊:“妈!奶奶!快来看元元呀!”

  老人不满地嘟嚷着:“哼,真胡闹!抱回来个机器人崽子,他能接孔家香火呀?”

  她沉着脸走进客厅,一眼看见一个憨头憨脑的光P股小子,小鸡鸡撅着,两只眼珠乌溜溜地瞪着她。她疑惑地抱过来,拍拍他的P股蛋,觉得颤悠悠地震手。老人十分惊异,在她的思维中,机器人应该是厅院里除草机器人那种硬邦邦的家伙。

  “这就是那个机器人崽子?”

  宪云妈开心地笑着:“没错!”

  “两岁了?”

  “嗯,两岁了,他的身体已经两岁了。”

  “他会说话吗?”

  “还不会,他还没有学过说话。不过,他的大脑已经发育完全了,学话应该很快的。”

  “元元,叫奶奶,奶——奶——”

  元元憨笑着,吃力地搬动着嘴巴和舌头,终于迸出两个字:“奶——奶。”

  奶奶大喜若狂,一下子把他搂到怀里:“唉!真是个聪明孩子!我的心肝!”孔教授刚好进门,她对儿子急急地夸弄:“你听元元会喊奶奶了,他第一个会喊的就是奶奶!”元元爸也高兴地笑了。

  午饭时,奶奶把元元抱在怀里耐心地喂饭,一边坚决地说:“昭仁,青玉,不许再提请保姆的话,元元交给我了。”

  元元爸没打算找机器人保姆,他想让元元在“真正”的人类环境中长大。但他也没打算让妈妈带元元。他皱着眉头说:“妈妈,你已经70岁了。”

  “70岁怕什么?我的身体结实着哩!有这个小人精搅着,说不定我能多活20年。不要说了,就这样定了。小元元,你愿意跟着奶奶吗?”

  小元元努力吞以咽着面包,口齿不清地说:“愿一意。”

  小宪云也急不可耐地说:“奶奶,我也帮你带元元,我从幼儿园回来就帮你带元元,好吗?”

  “好,就这样定了!”元元爸只好同意。

  第五天,她们抱上元元来到楼前公共草坪。绿色的草坪平坦松软,秋风轻拂,一片片落叶打着旋儿下来。小元元好奇地不错眼珠地盯着落叶,直到它落在地上。奶奶担心地嘟囔着:“元元学走路太早了吧,他才生下来5天哪!”

  元元妈笑着说:“放心吧,妈,他的小胳膊小腿满硬朗的,让他试试看。”

  她把元元放在草地上,宪云在他前边拍手召唤:“元元,快过来呀,快过来呀!”

  乍一脱离大人的怀抱,元元很不习惯。他胆怯地扬着双手,摇摇晃晃地站着。他的小脑瓜迅速收集了数以万计的环境参数,分析着综合着,小脑运动中枢向左腿肌肉送去了第一个指令脉冲,然后左脚稍稍抬离地面。他的身子马上趔趄一下,奶奶和妈妈都不约而同地伸出双手。

  但他的小脑已迅速作出反应,调整了重心,建立了新的动态平衡。他终于抬起左脚,犹犹豫豫地往前伸。他踏下去,站稳了。3个女性都欣喜地喊着:“元元会走了!”

  智能机器人小元元就这样迈出了他的人生第一步。在3位女性的夹道呵护下,他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松软的草地亲吻着他的脚掌。3个女性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注意这个小东西越走越快,转眼间便飞奔起来。3个人惊叫着开始围追堵截,而元元却咯咯笑着东奔西跑。等到元元爸闻讯赶来时,元元已冲出重围,闯入住宅前的汽车干道。几辆汽车吱吱嘎嘎地刹住车,只有最近的一辆在刺耳的刹车声中仍滑向元元。元元妈和奶奶同时惨叫一声。

  在那一瞬间,孔昭仁也绝望地闭上眼睛。他想不到千辛万苦创造的第一个智能人会死于一场普通车祸,元元死前的笑声似乎仍在耳边回荡。终于他意识到这不是幻景,睁开眼,他看见元元撅着P股用力推着汽车,汽车的两个前轮已经离地,小元元累得满脸通红,仍在咯咯地傻笑着。几个面色惨白的司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孔昭仁揩一把冷汗,走过去抱起元元,又向司机们笑着挥挥手。几个司机满脑门问号地开车走了。他把元元交给妻子和随后赶来的女儿,她们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元元奶奶一下子瘫在地上,泪水刷刷地流下来。元元害怕地趴到奶奶怀里:“奶奶不哭。”

  奶奶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喊着“元元,元元”,两行老泪不停地流淌。

  小元元很快成了宪云姐姐的生活重心。也许是天生的本性,5岁的宪云已经像一只母性强烈的小母鸡,时时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她会把最好吃的糖果、最好玩的玩具全部慷慨地送给元元。

  元元没有睡觉机能,他的大脑永远不会疲劳,所以每到晚上,家人互道晚安后,小元元就乖乖地睡到床上,举起左臂,让姐姐摁一下能源开关。然后,他的面部表情慢慢冻结,就像是湖面上逐渐消失的涟漪。清晨,小宪云刚被唤醒,就急急跳下床:“奶奶,让我去喊元元!”

  她爬到元元床上,用力掀开他的左臂,摁一下睡眠开关。元元慢慢睁开眼,木然的面部逐渐泛出灵光,等到这灵光延及整个脸庞时,他立时变得生气勃勃,动作敏捷地跳下床。宪云说:“元元,快去看白雪,妈妈说,昨晚白雪生了4个小猫崽!”

  两人急不可耐地跑到储藏室。白雪卧在一个藤编的窝里,身下是松软的丝棉,那是姐弟两人为它铺就的。4个小小的肉团团在它身下蠕动着,哼唧着。元元性急地伸手进去:“是白的吗?我看看。”

  但平素十分依恋小主人的白雪今天却变得十分凶暴,它恶狠狠地咆哮着,伸出前爪在空中虚抓一下,锐利的爪尖擦着元元的胳臂,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宪云被吓哭了,她拉上弟弟退出储藏室,一边偷偷地啜泣着。元元也不甘落后地嚎起来。

  但元元随即发现姐姐的眼睛中有一滴滴的水珠溢出来。这可是一件新鲜事,他自己的眼睛中从来不会这样滴水。他忘了哭泣,用小手接着姐姐的泪珠,好奇地问:“姐姐,这是什么?”

  正在哭泣的小姐姐一下被逗笑了:“这是眼泪!小傻瓜!”

  “眼泪?姐姐,为什么我不会流泪?”

  “为什么?”宪云思考着该怎样回答。爸爸一再交代,不要让元元知道自己是机器人,那样他生活在人类家庭中会不自在的,懂事的宪云记牢了爸爸的话。她忽然灵机一动:“你是在假哭!对,你一定是在假哭!”

  元元难为情地承认了,但他认真地反驳:“不,有一天我真哭来着,还是不会流泪。”

  “奶奶!”他大声喊道,“奶奶,为什么姐姐会流泪,我不会?”

  正在厨房里洗菜的奶奶笑着低声咕哝:“你这个机器人小崽子,样样都要学姐姐的样。”她用围裙揩揩手,走出来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男子汉呀,男子汉不流泪。”

  元元似懂非懂地说:“噢,我是男子汉,男子汉不流泪。”

  从宪云3岁时,父亲就教她下围棋、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现在她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教给元元。但她不久就发现,元元似乎是个天生的棋手,他很快就超过姐姐,不久,连爸爸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爸爸不在家时,元元就会缠着姐姐:“姐姐,再跟我下一盘吧。只下两盘,行吗?要不,我让你赢一盘,行吗?”

  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硬磨,她只好摆好棋子。但元元随即就忘了“让你赢一盘”的诺言,他很快把姐姐杀得落花流水,还不耐烦地喊着:“快走!姐姐快走!我等你老半天啦!”

  气不过的小宪云偷偷伸手摁一下他的睡眠开关,元元立即木然不动。她忍住笑从元元棋盘里拿走一只车,再摁一下睡眠开关,元元的眼睛立即骨碌碌转动起来。多少年后宪云才感悟到生命力是何等奇妙的神物,它能在元元那木然僵硬的面部一下子注满灵性,使这个小机器人鲜活灵动,惹人怜爱。

  元元眼光一扫,立即大叫起来:“我的车呢?你又偷了我的车!”

  宪云大笑着拂乱棋子,跑开了。元元在后边不依不饶地追着喊:“不行!你赖皮!奶奶,姐姐耍赖皮!”

  爸爸正好走过来,宪云笑着扎进爸爸怀里。爸爸抱起她,宪云伏在他耳边小声说:“爸爸,你给我换一个最聪明的机器脑袋吧,行不行?爸爸,给我换一个吧。”

  爸爸低声嘘了一声:“嘘,不要让弟弟听见。不要让他知道自己是机器人,等他长大再告诉他,知道吗?”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元元5岁时奶奶去世了,她在去世前已经发现,长大了的元元不再“贴”奶奶和姐姐。他爱和邻居小男孩玩耍,他强大的体力常常造成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但更多的时候,他是迷恋着电脑,近乎疯狂地迷恋着。

  他不是迷上了电脑游戏或类似的玩意儿,他干脆是和电脑成了朋友。他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坐在实验室的主电脑前,认真投入地和“沃尔夫哥哥”用键盘谈话。后来,每当元元走近,沃尔夫电脑就自动打开屏幕,一个电脑合成的面孔就出现在屏幕上,那个面孔上有拳拳爱意。元元已不再使用键盘来会话,似乎两人的目光已经相通。

  元元奶奶弥留时,家人都来同她告别。宪云哭得双眼通红,小元元仍不会流泪,但强烈的痛苦写在他脸上。姐弟俩悲声喊道:“奶奶,你不要走,你醒醒吧!”

  妈妈忍住悲声拉着两个孩子出去。奶奶突然缓缓睁开眼睛,声音微弱地说:“昭仁,你过来。”

  孔昭仁向妈妈俯下身去,忍悲道:“妈,你还有什么交代吗?”垂死老人的目光这会儿十分清醒,思维也异常地清晰。她断断续续地说:“昭仁,你知道吗?元元是另一个世界的,他早晚要离开我们。”

  儿子沉默片刻才回答:“妈,我知道。”

  “孩子,元元真要离开时,你就放他走吧。”

  儿子又是沉默片刻才回答:“好的,妈,我一定按你的话去做。”

  老人安然地闭上眼睛。她没有料到元元的悲剧也随之而来。两个月后的一次检查表明,元元的身体突然停止发育。此后长达40年的时间里,他一直保持着5岁的身高,心智成长也从此停滞。这个变故的直接后果是爸爸性格的变态,那个快活的慈祥的爸爸从此消失了。一直到很多年后,孔宪云还在心中苦声追问,这一切为什么会突然降临在她的家里?

  宪云在卧室里收捡自己的行装。她已经45岁,是一个干练的职业妇女。她的身材依然保持着年轻时的曲线,穿着很随意,一身细帆布猎装、旅游鞋,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

  这些简单的衣装打扮掩盖不了她的高贵气质,不过她的美貌中已带着岁月沧桑。

  她的床上放着一个中号PVC旅行箱,衣物差不多装齐。她抬眼扫视屋内,淡青色的墙壁上挂着她和丈夫朴重哲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她幼年时的一张全家福,有奶奶、爸妈、她和小元元,照片里溢散出浓浓的温馨和喜悦。她取下来,仔细端详着,轻叹一声。

  妈妈托着一件洗衣店才送来的衣服走进来,含笑打量着女儿。女儿眼角已刻上了细细的网纹,那是非洲荒原上二十几年风霜留下的痕迹。她问:“明天的飞机?”宪云点点头。妈妈忍不住又劝道:“云儿,你已经不年轻了,还要在非洲跑到什么时候?”

  “托马斯教授58岁了还在跑呢。”

  妈妈叹口气,不再劝了。“好吧,你要小心。拍摄野生动物又苦又危险,哪一次你出门,当妈的都一直悬着心,一直悬到你回来。”

  宪云笑着搂着妈妈的肩膀:“我的老妈,你就放心吧,我已是此道老手了。你不要忘记肯尼亚也是在21世纪,除了自然保护区以外,那儿的生活条件并不比北京逊色。再说,对于4马赫(即4倍音速)的波音797来说,从内罗毕到北京也就是四五个小时的路程。别担心啦!”

  妈妈出去了,开始准备今天的饭菜。宪云想,当妈妈穿上围裙操持家务时,谁也认不出她就是享誉国际的作曲家卓青玉教授。作为一个生物学家的妻子,她的很多灵感都是萌发于大千世界形形色色的生命。她的《恐龙交响曲》在世界上颇负盛名,乐曲中可以听出霸王龙的凶暴和不可一世,角龙的温顺和笨拙可爱。但无论凶暴或温和,它们都是生气勃勃的强劲的生命。然后旋律由昂扬强劲转为悲凉宿命,称雄地球的恐龙家族在不可抗拒的灾祸中逐渐衰亡,地狱使者的号角在乐曲中时隐时现。乐曲结尾,可以听见世界上最后一只恐龙在悲鸣着,似是在悲愤地诘问苍天吴土,质问那无常命运。

  一次,母亲在弹奏《母爱与死亡》,忽然发现7岁的宪云泪水盈眶。她问女儿听出了什么?宪云哽咽着说,听着这首琴曲,她不由想起爸爸讲过的许多生物习性:在极度饥饿时,母狮子同偷吃幼狮的雄狮拼命;雌章鱼在产卵后便不吃不喝,耐心细致地用腕足翻动卵粒,以保障卵粒能得到足够的氧气,小章鱼出生前,章鱼母亲便力竭而死……

  母亲激动地搂紧小宪云,泪水滚滚而下。从此,她一心一意培养女儿的音乐才能。

  可惜,她没有成功。宪云从15岁起就坚定地选择了野生动物研究的志愿。她觉得在自己身心深处,在她的基因密码中,刻印着人类祖先遗留下来的野性,所以她迫切希望能面对蛮荒的自然界。

  母亲很失望,但没有勉强女儿,这使宪云常常觉得心中有愧。

  她走到客厅,打开电脑屏幕的开关。这是生命科学院沃尔夫主电脑的一个终端,屏幕上立即闪出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它文雅得体地微笑着,用悦耳的男中音说:“夫人,沃尔夫电脑听候你的吩咐。”

  沃尔夫电脑在30年前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电脑,有视听说功能,它的合成面孔是电脑“人格”的象征。它也有简单的感情功能,尤其是当小元元和它对话时,它会调动面孔上的线条,组合成一个最灿烂的笑容。宪云微笑着吩咐:“沃尔夫,请通知我丈夫,今天是元元的生日,我们约好出去玩的,请他不要忘记。”

  沃尔夫微笑回答:“是,夫人。请你向元元转告,他的朋友沃尔夫祝他生日快乐。”

  宪云嫣然一笑:“谢谢,沃尔夫。”

  “也祝你明天旅途顺利,夫人。”

  “谢谢。”

  妈妈已穿上外衣准备出门了,她匆匆交代:“我要去学校了,10点有我的课。你们晚上7点前尽量赶回来,生日蛋糕已经预定,等一会儿沃尔夫通知连锁店送几盘菜肴。你爸爸呢?”

  宪云向书房瞥一眼,苦笑道:“又在书房生闷气呢,每次只要我说带元元出门玩,他都是这样。”

  妈妈也唯有苦笑:“这个怪老头。”

  宪云激动地说:“我真不理解,37年来,爸爸为什么这样对元元……抱有敌意。他从不让元元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是在家里又从不正眼看他!你记得吗?元元5岁前爸爸是多么爱他?甚至连我都嫉妒过,觉得爸爸偏心。现在他这样子,到底是为什么啊?”

  妈妈沉重地看着宪云。这也正是她37年来百思不解的问题。那个才华横溢、豁达开朗的孔昭仁到哪儿去了?如今他活得像一个黑色幽灵,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家人。这些苦涩她一向深藏心底,从不告人。她沉重地说:“云儿,你要理解父亲。他年轻时才华横溢,是生物学界的领袖人物,元元身上倾注了他的全部心血。但元元5岁时心智发展突然停止,连身体也停止生长。这次失败完全把你父亲压垮,他的性格已被严重扭曲了。云儿,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你爸爸是个天才,但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爸爸陷入了DNA的泥沼——据他说,他要在DNA密码中寻找生命的灵魂——耗尽了才气。”母亲悲凉地说:“其实,最可悲的不是他的失败,而是他承认了失败,早在30年前他就彻底放弃了努力。你爸爸的心灵已被黑暗淹没,没有一丝希望的亮光。这些年他是怎样熬过来的呀!”

  宪云和妈妈相对无言。这些情况宪云早已有所了解,但从母亲嘴里听到还是第一次。

  她很同情母亲。稍停一会儿,她苦笑道:“妈,并不是我不理解父亲。我也不愿违逆他的意愿,可是,37年来元元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里,实在太可怜了!我又经常在外,只有趁回家这几天尽量带元元散散心。”

  妈妈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尽管带元元出去玩吧,怪老头那儿由我对付。我走了。”

  沃尔夫的电脑合成面孔出现在主电脑室里:“朴先生,夫人请你注意今天的日程安排,她和元元在等你。”

  朴重哲和助手们刚完成了计算前的准备工作,他点点头:“好,我马上就去,谢谢。”

  沃尔夫略微犹豫了一下,在这个片刻,它一定检索筛选了几千万条感情规则,然后它说:“朴先生,但愿这次计算能得出确定的结果。”它又歉疚地说:“很抱歉,我的能力有限,不能为你做更多事情。”

  朴重哲慈爱地说:“不,你做得很好,责任在我们。”

  沃尔夫电脑已经在生命科学院工作了40年,由于多次扩充和更新,它已拥有10万亿次/秒的运算能力。它可以轻松自如地对付任何人类的密码——它甚至不需分析,只用对密码进行蛮力攻击,在短时间内就能试完所有的可能性。但对于破译“生命灵魂”来说,世界上任何一种计算机也无能为力,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固的秘密。

  所以朴重哲只好采取原始方式:先由他和助手们按直觉的指引挑选一个可能正确的方向,再为沃尔夫搭出一个计算框架,然后把希望交给命运女神。即使这样,沃尔夫每次也要花费100多个小时来进行紧张的计算。20多年来,他们已经失败了139次。

  朴重哲笑着对助手们说:“你们把扫尾工作做完就休息吧,养精蓄锐,准备应付明天的计算。”

  谢尔盖教授和田岛博士都笑着点头。他们闭口不谈对成功的预测,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一个约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他们几乎注定要做失败的英雄。朴重哲说:“宪云明天去非洲,我今天陪她和元元逛逛,先去天河体育馆看电脑人脑象棋比赛,再乘直升机去青岛看大海。”

  谢尔盖教授也是一个国际象棋迷,他得意地说:“是库巴金与Deep电脑的大赛吧?他是俄罗斯的民族英雄,17岁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已经称雄棋坛20年了,而且现今世界上唯有他还能同电脑一决高低。”

  四岛说:“不过,最近两届大赛都是Deep电脑获胜。”

  朴重哲点点头:“对。Deep系列电脑(深蓝、更深的蓝、深思、深红等)与人脑的比赛是从上个世纪末开始的,由许海峰等人组成的科学家小组为电脑编制软件。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曾多次战胜电脑,但在他的晚年已经是输多赢少了。电脑的棋艺飞速发展,本届棋王库巴金更是难以招架。对了,谢尔盖教授,我知道你的国际象棋棋艺很高,你同我家的元元下过棋吗?我在他跟前毫无招架之力。”

  谢尔盖笑着:“只下过一次。他的棋艺太厉害了!依我看,库巴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朴重哲笑道:“可惜元元不能代替人类参战。”

  从生命科学院到燕南园,朴重哲一向是步行。他穿过树木葱茏的小径,对面过来的大学生们不时向他点头问好。他们朝气蓬勃,女生大都已穿上色彩鲜丽的短裙。朴重哲恍然悟到,现在已经是初夏了。

  自从20年前投身于这项研究,每天埋头工作,他似乎已丧失了四季的概念,但他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胜利一直遥遥无期。有时候,绝望的心情就像霉菌一样,偷偷从阴暗的角落里滋生。他总是努力铲除这些霉菌,在同事和家人面前从不暴露自己的软弱。

  宪云在门口等他,他拥抱了妻子,在她额前轻轻吻一下:“出发吧。元元呢?”

  “他在电子游戏室,我现在就去喊他。”

  “走吧,我也去。”

  他们很远就听见了电子游戏室内的欢笑声和叫喊声。推开门,4个小孩正在玩仿真游戏。他们坐在操纵椅上,戴着目镜和棘刺手套。当他们通过棘刺手套操纵飞行时,棘刺传感器会把有关信息输入到电脑中,目镜中就会出现逼真的太空作战场面。这会儿小元元扮演地球人,小刚和小林扮演外星机器人。4岁的女孩小英坐在元元背后,她突然尖声叫道:“后边!元元,后边!”

  小刚的飞船企图从后边偷袭,他的瞄准光环已经快套上元元了。元元手疾眼快,一拉机头,飞船跃上浩瀚深邃的太空,然后像流星一样俯冲下来,光环迅速套上了小刚的飞船,几道激光闪过,小刚的飞船被炸裂,他惨叫着跌入太空深处。

  现实环境中,小刚不情愿地从操纵椅上站起来,退出比赛。

  小林的飞船不久也被击毁了,小英高兴地喊:“元元你真行!地球人又胜利了!”那位太空小骑士咯咯地笑着,小脸庞放射着光辉,在操纵椅上顾盼自如。

  宪云和丈夫相视而笑。他们婚后一直未生育,所以从感情上说,长不大的元元弟弟更像他们的儿子。他们十分喜爱小元元,喜爱他宅心仁厚,喜欢他的天真活泼,童稚可爱。只有一点始终沉甸甸地坠在他们心底:从生理年龄上说,元元已经42岁了,但他的心智一直没能冲出5岁的蒙昧。

  宪云走进游戏环境。元元的目镜中,一个慈祥中带着威严的女指挥官走上指挥台,穿着太空服,领口上的将星闪闪发光。她下命令道:“祝贺你,元元,你该返航了!”

  元元摘下目镜,高兴地喊起来:“宪云姐姐,朴哥哥!”他取下棘刺手套扑过来,宪云把他抱到怀里:“元元,和小朋友们再见吧,我们要出门了。”

  几个小孩有礼貌地同他们告别:“再见,朴叔叔,孔阿姨。元元,明天我们还来玩!”

  当宪云同元元说话时,她绝没想到,父亲正通过秘密摄像机镜头观察着元元的一举一动。

  这里是孔昭仁教授的书房。厚重的橡木门,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黑色的高背椅,深褐色的书桌。孔教授在家时从不准许打开窗帘,所以书房里光线晦暗,气氛令人窒息。

  这会儿73岁的孔教授正埋在高背转椅里,目光阴沉地观察着他面前的屏幕。他看见宪云为元元穿戴齐毕,带上野炊的食品和用具。整日闷在家中的元元已经迫不及待了,一叠声地问:“我们看完棋赛就去看大海吗?那儿还有海鸥吗?有招潮蟹吗?姐姐,我已经一年没去看大海啦!”

  宪云从厨房到元元卧室,一边忙着,一边笑着应付元元连珠炮的问话。孔教授也跟踪着他们把屏幕来回切换。最后听见宪云说:“元元,去向爸爸告别吧,咱们要走啦!”

  孔教授关掉屏幕,他按动遥控,屏幕变成一幅孔子画像后便固定下来。外人看来,这只是一幅装裱精美的国画。

  一架无人驾驶直升机轻灵地落到院里,旋翼的气流把草坪的青草压伏在地上。这是宪云事先向直升机出租公司预定的。没等元元进屋去告别,父亲已出现在门口。元元迎上去伸出双手:“爸爸再见!爸爸,也跟我们一块儿去玩,好吗?”

  父亲脸色冷漠,但看到元元“责备”的目光时,他终于弯下腰,把元元抱起来。常常渴望着父亲爱抚的元元立即笑容灿烂,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宪云和重哲交换一下目光,轻轻叹息一声,对元元这样爱心炽热的好孩子,爸爸实在太不公平了!

  飞机舱门自动打开,朴重哲坐到驾驶位上,父亲默然把元元递给后排的宪云。在拉上舱门前,元元站起来向爸爸招手:“爸爸再见!”

  父亲默无一言,看着小天使直升飞机轻灵地飞上天空,在院子上方略略盘旋了一圈,便像一只蜻蜓似的疾速升高,融化在蓝天背景之中。

  他回到书房,匆匆拿了几件东西后来到院里。天边很快又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黑点很快变大,一架同样型号的小天使直升飞机落在他面前。他打开机门坐进去。

  直升机擦着云层的下部飞行,地上的楼群和街道像万花筒一样旋转着。这是氢氧燃料电池驱动的电动飞机,噪声很小,只听到舷窗外呼呼的风声。

  元元一直趴在姐姐怀里,絮絮地说着,这对姐弟更像是一对母子。宪云告诉他:“元元,沃尔夫电脑要我转告你,它祝你生日快乐。”

  元元骄傲地说:“沃尔夫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姐姐,你不在家时,朴哥哥太忙,我经常和沃尔夫玩。下棋,玩仿真游戏,钻迷宫,讲故事。姐姐,下棋时只有沃尔夫能做我的对手。”他忽然想起什么,歪着头问:“姐姐,小林、小刚他们都是只过一个5岁生日,我怎么老过呢?我已经过了37个5岁生日了!”

  宪云无言以对。重哲抬起目光从后视镜上看看她,宪云只有报以苦笑。她无法理解,在棋类、数学上智力过人的元元,为什么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来说,他的心智始终不能冲破蒙昧。因此,这个傻得可笑的问题中,实际上浸透了辛酸。

  她绞尽脑汁,努力措辞,想给元元一个合适的答复。但元元就像其他患多动症的儿童一样,思维早已跳到一旁:“姐姐,妈妈为什么不来玩儿?”

  宪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妈妈今天有课。”

  “姐姐,库巴金伯伯今天能赢吗?”

  “你说呢?”

  元元像大人那样皱着眉头:“相当危险。库巴金伯伯再输了怎么办呢?还有人能战胜电脑吗?”

  “有啊,还有我们的小骑土呢。”

  元元得意地笑了:“真的,我才不怕电脑呢!”

  宪云与丈夫在后视镜里又交换了一个苦笑。蒙昧的元元至今仍不知道,实际上他并不归属于人类!

  新建成的天河体育馆在一片绿地中间,银白色的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这是一种跨度极大的悬索式结构,不过看不到悬索,因为强度极大的透明薄膜屋顶兼具了缆索的作用。几千辆电动汽车像密密麻麻的小甲虫围聚在体育馆四周,也有100多架直升机整齐地停放在停机坪上。朴重哲拉下操纵杆,直升机开始盘旋下降。

  中央音乐学院的一间钢琴教室里,在一个个透明的隔音间里,二十几架钢琴斜排成行。卓青玉教授背着手在学生中间踱步,微笑着娓娓而谈。在这间隔音建筑中,她的低声曼语显得异常清晰。

  “今天,我想演奏一首很特别的钢琴曲。说它特别,是因为乐曲作者是极不寻常的,不是莫扎特、肖邦、李斯特、德沃夏克,也不是比才、施特劳斯、德流士、舒伯特。这首琴曲的作者,正是我们心目中至高无上的上帝!”

  她略为停顿,微笑地看着学生们惊愕的表情。

  “不不,不是犹太教徒和天主教徒信奉的耶和华,不是伊斯兰教徒膜拜的安拉,不是普济众生的释迦牟尼,更不是中国神话中历3200劫始证金身的玉皇大帝——玉皇只是一个把宝座搬到灵霄殿上的凡间君主而已。汉民族在童年时期就缺乏幻想,从玉帝的凡俗化即可见一斑。这是题外话,我们回到正题上吧。我说的上帝无窍无孔,无目无耳,无皮无毛,混沌一体,它是谁呢?就是囊括四方、廓延八极的宇宙!是大自然!”

  她让一个澳大利亚学生站起来:“比尔,你知道DNA吗?”

  那个孩子肯定地说:“当然知道!这是中学生物课讲的内容。它的全名叫脱氧核糖核酸,其中包含着所有生命繁衍后代的遗传密码。”

  女教授说:“对。它是大自然最得意的作品。你们知道它的传递过程吗?你回答,刘晶。”

  那个扎羊角辫的中国姑娘做了一个鬼脸:“卓老师,我早把这点知识就饭吃了。我只记得DNA中有4种核苷酸:鸟嘌呤、腺嘌呤、胸腺嘧啶和胞嘧啶,分别简称为A、G、T和C,它们两两搭桥组成一条双螺旋长链。长链中每3个碱基组成一个3联体密码,由它决定一种氨基酸的组成,再由20种氨基酸排列组合成不同的蛋白质,比如,AAA就是赖氨酸,GGG就是甘氨酸……别的我就记不起来了。”

  卓教授称赞道:“不错,已经很不错了。跨进音乐学院大门后,你竟然还能记住这么多拗口的生物学名称,足以证明你在中学时代是一个好学生。”

  刘晶顺着梯子往上爬,她一本正经地说:“老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有这点儿小天才。”

  二十几个学生都哄笑起来,卓教授笑着按按双手,让大家静下来:“言归正传吧。早在20世纪末,科学家们就发现,DNA中千变万化的碱基序列与音乐有神秘的对应关系:碱基总数是4,而八度音阶正好是它的2倍;基因重复产生进化,正像旋律的相似重复组成乐章。科学家只进行了简单的代码互换,像G换成乐谱中的2,C换成了3,T换成了5……基因序列就会变成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这是真正的天籁,是大自然之声!”

  她的话在学生中间展开了一个神秘新奇的世界,学生们都微张着嘴,入迷地聆听着。

  “很久以来,人们一直对音乐的魔力迷惑不解。一首好的乐曲可以超越民族,超越国界,超越历史,在不同文化结构的人群中引起共鸣。这是为什么?音乐甚至能够超越人类——动植物也喜欢音乐,音乐可以使奶牛多产奶,可以使番茄增产。植物学家做过一个有趣的试验,他们把两个录音机放到西葫芦的温室里,一个播音乐,另一个播噪声,结果,西葫芦的藤蔓缠绕前者却逃避后者。这是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对于所有生命体,一定有一种普遍存在的特定的物质结构可以同乐曲发生谐振。这种共存的特定结构就是基因结构。所以,所有基因结构都可以翻译为乐曲,也就不足为怪了。”

  那个刁钻的中国姑娘站起来,笑道:“卓教授,我想问一个钻牛角尖的问题。正因为基因千变万化,才构成种类繁多的生物界,那么,一首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怎么能既同人类基因谐振,又同奶牛基因谐振呢?”

  她调皮地向同学们挤挤眼,扭回头一本正经地等着老师回答。卓教授笑道:“调皮鬼,你以为能难住我吗?告诉你,我有一个生物学家的老伴,所谓‘近墨者黑’,我已经剽学了不少生物学知识。要知道,所有生物追溯到细胞水平都是极其相似的,这种相似性甚至存在于动植物之间。动物中最重要的红血球和植物中最重要的叶绿素结构几乎完全相同;病毒基因与人类基因的共同点超过60%;人类同黑猩猩的基因相似率在99.98%以上。所以,音乐能征服所有生命有它的内在原因。”

  刘晶仰起头想了想,又继续追问下去:“我想再从逆向思维来求一个反证。如果基因序列就是音乐的体现,那么,对已有的历史名曲,是否能找到一段基因序列与它对应?”

  卓教授微笑道:“当然不是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即使同样的乐音序列,当对它进行不同的节拍、强弱、长短等处理后,也可以得到不同风格的乐曲。但是,生物音乐学家确实已发现了这样的例子,比如,肖邦的《葬礼进行曲》就同胰岛素的基因序列几乎完全一致。你们愿意听我演奏胰岛素的基因音乐吗?你们可以把它同《葬礼进行曲》作个对比。”

  学生们已沉浸于神秘肃穆的气氛之中,似乎听到了上帝在创造世界时敲响的钟声。

  他们急不可耐地说:“卓老师,请弹给我们听。刘晶,请你坐下并且闭上你的麻雀嘴!”

  刘晶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卓青玉坐到钢琴旁,略为酝酿情绪后就弹起来,悲怆感人的旋律渗入每个人的细胞之中。乐曲结束,几乎每人的瞳孔里都是泪光潋滟。一个印度学生站起来肃穆地说:“老师,我想我下面的话能代表全班同学:您的这堂课使我们真正爱上了音乐,谢谢你!”

  天河体育馆十分漂亮,透过半透光的薄壳屋顶,正午太阳的强光被衰减成均匀浑白的散射光。但从里向外看又是绝对透明的,屋顶融化在碧蓝的天空中,洁白的浮云从头顶飘过,高悬在南天的是一个光芒柔和的太阳。

  体育馆里座无虚席。电子巨型屏幕上变换着字幕:“世纪之战!人类棋王库巴金将再次向Deep电脑挑战。”

  “这项人机对抗已进行13届,前7届卡谢帕罗夫以4比3领先,后6届库巴金以4负2胜处于下风。”

  “库巴金宣布,如果这次仍然失利,他将终生退出棋坛。”

  会场的布置很奇特。组织者为了最大地调动观众情绪,没有让比赛在封闭的房间里进行,他们在赛场中央设了一个透明的静室,形状恰如一枚平放的鸡蛋。为了不影响棋手的情绪,从赛室向外看是完全不透明的。库巴金正在紧张思考,他已经忘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10万双目光的注视之下。

  Deep系列电脑今年是深冷(DeepCool)电脑上阵,它的外貌毫不像人,只是一个冰柜大小的长方体,正面有几个简单的按钮,一只孤零零的机械手,这使它的相貌颇为滑稽。但正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智能机器,已经7次击败了人类棋王,人类一向引以为傲的大脑已经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电子巨型屏幕向4个方向显示着比赛的每一步骤,也有不少人用望远镜或袖珍电视直接观看静室内的情况。朴氏夫妇和小元元坐在中排,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他们没有注意到对面有一个须发怪异的老人,浓密的头发和胡须几乎把他的脸庞全部覆盖。

  他也拿着一架双筒超焦距望远镜,但镜头并没有对准场内,而是始终对准元元。

  当比赛进行到14步时,小元元扭回头,焦灼地对姐姐说:“姐姐,库巴金伯伯看来要输,他在这一步挺兵是个缓着!”

  朴氏夫妇的棋艺已经不足以领会这些细微之处。他们互相望望,赞赏地拍拍元元的脑袋。果然,深冷连走马f5、车g8,10步以后,库巴金的棋势渐见窘迫。他皱着眉头,苦苦地思索着,不久就因超时进入了读秒。

  在这之后,库巴金的败势就直落而下了。深冷电脑车d6、王e7、象c5,很快结束了战斗。

  大会组织者按下电键,蛋形静室立即变得双向透明,几十个记者拥挤在静室外边对胜败双方进行了现场采访。深冷电脑的声音是节奏准确、声调呆板的电脑合成音:“很高兴能再次战胜杰出的库巴金先生。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选手,相信在若干年之内,仍将对电脑棋手构成一定威胁。”它并不知道自己的“谦逊”对人类自尊心是何等残酷的打击。略为停顿后它又补充道:“很高兴在美丽的北京比赛,尽管我不能从感官上去体会它的美丽。我要向中国观众特别致意,因为Deep电脑棋手的创造者,正是以华人科学家为首的一个小组,感谢他们赋予我无限的创造力。”

  显得十分疲惫的库巴金也应记者要求说了几句。他身材不高,外貌属于那种“聪明脑瓜”的典型特征,额头凸出,脑门锃亮,谢顶,锐利的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窝中。他说:“很遗憾我没能取胜。坦率地说,自从战胜上届棋王卡谢帕罗夫之后,我已称雄棋坛20年,在人类中一直没有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但现在我不得不对电脑递降表。我已尽了力。看来,至少在国际象棋这个领域,人脑对电脑的劣势已无可逆转。只有在围棋领域中,人类还能同电脑打个平手。但恕我冒昧直言,恐怕也是好景不长。”他苍凉地宣布:“从今天起,我将退出棋坛。”

  他的这番话使这场比赛超越了一般意义的体育比赛,10万名观众都沉浸在一种无力回天的悲凉氛围中,他们不声不响开始退场。忽然那位怪老人急急地站起来,用望远镜来回寻找,端着望远镜的双臂显得很僵硬,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在他的镜头中,朴氏夫妇仍安坐在座位上,但元元的座位已空。朴氏夫妇随即也发现了元元的失踪:他们站起来向前后左右寻找。望远镜头终于捕捉到那个小不点,他正努力翻越椅背,按照“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欧氏公理,向场中央攀去。在万头攒动的宏大背景下,他的身影小如甲虫。

  库巴金先生与大会组织者握手告别,也和深冷电脑的独臂握了手。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一个小孩子正仰脸看着他,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如同两粒黑钻石,大脑门,翘鼻头,正是动画片中最惹人爱怜的形象。库巴金一眼就喜欢上这个小鬼头,他蹲下身子,微笑着问道:“你好,小家伙,有什么事吗?你是否需要一个败军之将的签名?”

  小元元皱着眉头严肃地说:“库巴金伯伯,你在14步时挺兵是一步缓着。如果改成象d4,你不一定输。”

  库巴金浑身一震!他刚刚下场,还未来得及复盘,但凭着精湛的棋艺,他立即意识到元元的正确。这会儿他没有心思回顾一局棋的得失,急急地问元元:“小家伙,你会下棋吗?你敢向深冷挑战吗?”

  那只初生牛犊大模大样地回答:“当然敢!我从两岁起就同沃尔夫电脑下棋,总是我赢得多。”

  等到朴氏夫妇走下看台时,播音器响了,比赛组织人林先生笑着宣布:“现在通报一个有趣的赛场花絮,一个5岁男孩小元元愿意向深冷电脑挑战,有兴趣的观众可以留下来。”

  正在退场的观众听见播音后都笑了,他们很佩服这个小家伙的勇气,但大多数人认为这是一场不值得观看的比赛。他们交谈着,评论着,潮水般涌出了会场,只有不足1/10的人留下来,饶有兴趣地等待着。

  林氏夫妇已经赶到场地中央,听到播音后,他们相视而笑,找个地方重新坐下来。

  怪老人仍留在原位,用望远镜严密地观察着。

  林先生按下计时钟,宣布比赛开始。库巴金伏在墙外,他看见小元元兵e2,电脑立即应了一步兵c7,似是采用西西里防御。但从第二步起库巴金就目瞪口呆,对阵的双方走步十分快速,真正的落子如飞!库巴金看得眼花缭乱,他甚至不能定睛看清小元元手臂的动作,更谈不上对棋步的思考了。短短的10分钟后,这一局棋已经结束,倒是裁判的宣布又拖了足足半分钟,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双方战成平局!”裁判无比惊讶地宣布。

  体育馆内静默了十几秒钟,然后如天崩地裂般响起了掌声和喝彩声。全场只有朴氏夫妇未加入狂热的潮流,他们文雅地笑着,仍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还有那位怪老人,他的表情仍如刚才一样阴沉。

  库巴金兴奋地冲进蛋形室,把小元元抱起来。小元无仰起头天真地说:“库巴金伯伯,可惜我没能胜他,为你出气。”

  库巴金已失去了惯常的冷静,他拍着元元的脸颊,连声说:“这就很好!这就很好!我真高兴,小家伙,你太聪明了,你的棋艺太惊人了!”

  他抱着元元走出比赛室,正碰上来接元元的朴氏夫妇。他急不可耐地问:“请问,这是你们的儿子吗?”

  两人相视而笑,宪云简短地说:“不,是我的弟弟。”

  “他的天分太惊人了!冒昧问一句,你们是否愿意让他跟我学棋?我愿把毕生经验倾囊相授。也许只有他,才能使人类在这个领域再保持几年胜利。”

  重哲和宪云犹豫着,难以措辞。库巴金看出了他们的迟疑,自尊心大受挫伤,他苦笑一声,把元元交给朴重哲,低头转身欲走。宪云不忍伤害这位赤胆热肠的棋手,忙拉他走到一边,低声道:“实话告诉你,小元元从5岁起就停止发育,他的生理年龄已经是42岁了。现在,他在棋类、数学、打电子游戏等少数领域里有过人的天才,但他的整个心智状态只相等于5岁的孩童。”

  库巴金十分惊异,他半是自语地问:“白痴天才?”

  宪云犹豫着,终于下决心告诉他真相:“不,他实际上是一个生物机器人。他的身体是用人类基因模拟制造的,大脑是第十代生物元件电脑。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一点。”宪云苦笑着补充:“你也可以看出来,他在感情上是把自己视为人类的。”

  这个残酷的事实使库巴金面色灰白。他一直不甘心对电脑俯首称臣,他认为人脑是大自然进化的顶峰,是45亿年进化之锤炼的结晶,它不该臣服于一些人造的电子元件!

  元元的胜利激起了他的希望,在这一瞬间,他已决定把自己的后半生与元元连结在一起了。但宪云的回答彻底粉碎了他的梦想。沉默良久,他才黯然说:“人脑是45亿年进化的顶峰,它是这样强大,竟然培育出了比自己更强大的对手。”

  他的愤激之情溢于言表:“我已经老朽了,我不理解人类为什么要殚精竭虑来培养自己的对手。我相信智力如此超绝的电脑总有一天会产生自我意识,那时它们还会对人类俯首帖耳吗?”

  他意识到自己的激动,竭力平静一下,低声说:“请原谅,我太激动了。这些愤世嫉俗的话请不必认真。历史难道能倒退到没有电脑的时代吗?我们只有横下心往前走了。”

  他没有再正眼看元元,同宪云夫妇告别后匆匆走了。元元扬起小手喊:“库巴金伯伯再见!姐姐,他为什么不理我?”

  宪云苦笑着哄他:“伯伯没听见,伯伯有急事,好,咱们该去看海了!”

  宪云同情地望着库巴金踽踽而去的背影。对面看台上,那个怪老人孤零零地坐着。

  他放下望远镜,眼睑的肌肉轻轻地抖动着。当他颤巍巍地走下看台时,宪云也向他那儿漫不经心地扫过一瞥。

  小天使直升机轻捷地跃过大海,擦过岛上哥特式建筑的尖顶,直接降落在洁白松软的沙滩上。

  没等直升机的旋翼静止,小元元就欢呼着跳下去。他只穿着小裤头,赤着脚在浅水里嬉戏,白色的海浪亲吻着他的脚丫。远处,几只神态傲然的海鸟旁若无人地踱步,对面的陆地和楼房半隐在水面之下。小元元不知疲倦地喊着,笑着,跑着。一只色彩鲜艳的贝壳,一粒透明的沙子,一只胆怯的小蟹,都能引起他真诚的喜悦和激动。宪云夫妇穿着泳衣坐在沙滩上,看着这个遇赦的小囚犯,欣喜中夹着辛酸。宪云喃喃道:“可怜的元元。”

  重哲安慰着妻子:“其实蒙昧也是一种幸福。正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一样,当他们还处于蒙昧时是无忧无虑的。他们正是偷吃了智慧果,才被放逐出伊甸园,人类才有了忧患、悲伤、痛苦和罪恶。”

  元元又跑远了,听不见他们的谈话。爸妈也不在身边,宪云觉得,总算有机会一吐积愫了。她激动地说:“重哲,我真的不明白,元元的心智发展为什么会突然停止。在5岁之前,他的成长一直是很正常的呀!”

  47岁的生物学家沉思着,想给妻子一个最实在的回答。他们没有注意到一辆相同型号的小天使直升机停在不远处,那个怪老人步履艰难地爬上沙滩后边的一个高台。他喘息着,掏出一件尖状物对准远处的朴氏夫妇。他慢慢转动远距离监听器的旋钮,朴重哲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宪云,记得20年前第一次到你家时,我对元元的断言吗?尽管那时出语狂妄,但我想结论还是对的。不要看元元在人群中已几可乱真,他缺乏人类最重要的本能,即生存的欲望。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生命的灵魂,缺少灵魂的机体只可能是一个泥胎木偶,是一个无灵性的机械。所以,它不能具有智力,不能具有人类的心智。”

  “但你怎么解释他在5岁前的正常发育呢?”

  “宪云,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地方。你难道没想到,爸爸性格的变态,咱家中那种怪异沉闷的气氛,都是从元元5岁后开始的吗?这绝不会是巧合。宪云,这道帷幕的后面一定有什么东西被精心掩盖着。”

  宪云勉强笑道:“你太神经过敏了吧。我想,正是元元的失败对爸爸打击过大,才使他性情变得古怪。”

  重哲知道宪云有意无意在维护父亲的形象,他没有坚持,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恐怕不那么简单,宪云。我20年来潜心探索,就是想为小元元输入生命的灵魂。可惜,我是一个志大才疏的笨蛋。我曾狂妄地自信,胜利对于我只如探囊取物,但是现在,”他悲凉地说,“我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取得突破。”

  他神态黯然,目光痛苦。宪云轻轻把他搂入怀中:“重哲,不要灰心。我相信你的才华。”

  “并不是每个天才都能成功,宪云,你爸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宪云很惊疑,丈夫的话与母亲说的竟然不谋而合。她抬眼回顾,暮色已不知不觉降临,大海对面,远处的灯光已经开始闪烁。小元元这会儿反常地安静,坐在沙滩上一动不动,衬着太阳的最后几丝余光,就像黑色的剪影。不知何处飘来遥远的钢琴声。重哲叹口气说道:“明天是第一百四十次计算了,我很担心还像过去那样,在接近胜利时,整个大厦突然崩溃。”

  他的声音苍凉滞重,透着稠浓的苦涩。宪云觉得是说话的时候了,她把丈夫轻轻搂住,凝重地说:“重哲,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坚持约你出来?我想请你来看这生生不息的海浪。它们永不疲倦,永不停息。正是这无尽无止的运动孕育了生命,它象征着生命的顽强和坚韧。重哲,你和爸爸研究的都是宇宙之秘,一代人两代人的失败算不了什么,希望你达观一点,不要步我爸爸的后尘。他被失败完全压垮了,连心灵也变得畸形。而在从前,他是个多么可亲可敬的爸爸啊!重哲,失败不可怕,被失败压垮才是最悲惨的。我已经失去了开朗慈祥的爸爸,不想再失去丈夫。你能认真想想我的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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